从—托莱多到《托莱多风景》解读埃尔·格列柯的艺术
2017-11-28文/金蕾
文/金 蕾
从—托莱多到《托莱多风景》解读埃尔·格列柯的艺术
文/金 蕾
埃尔·格列柯(1541—1614),本名多米尼尔·泰奥托利普利。由于他来自希腊的克里特岛,故人送绰号格列柯, 意即希腊人。1577年,埃尔·格列柯来到西班牙的托莱多,此后这里成了这位希腊人的第二故乡。对于这位遥远时代的艺术家的评价,是于1920年后才开始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的。在被公认是表现主义及立体主义先驱之前,这位大师的作品在地下室里被尘封了有近三百年之久。
一、16世纪西班牙的宗教和美学
托莱多风景 121.3cm×108.6cm 1600年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16世纪的欧洲国家,都依据不同的脚步向文艺复兴迈进,整个欧洲大陆实际上是一个多种艺术风格平行交织的时代。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艺术从14世纪开始,在16世纪达到空前的高度,甚至已经是由盛转衰;而同时代的德国,则既拥有属于文艺复兴的绘画大师丢勒, 又同时拥有哥特式绘画的大师格吕内瓦尔德。而西班牙自无敌舰队失败后,从称霸欧洲的强盛顶峰猝然跌落,变成西欧最贫穷的国家。农民的耕种毫无疑义,只要有可能,人们就脱离土地,军人和僧侣竟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职业。光复运动之后的一百年间,虽然国家的经济几次宣告破产,但宗教上仍旧极端狂热,原始的封建王权,强大的宗教裁判所,合力使西班牙成为天主教的净土。托莱多城的人们,就笼罩在这样的大时代的浓雾与烟云之下。
西班牙此时宗教上的严厉正统使它还几乎处于中世纪,哥特式风格仍然是燃烧不息的火焰,艺术仍然是宗教最重要的教化工具之一。托莱多辉煌的过去令人缅怀,但宗教的幽灵也无时无刻不在城市的上空游荡。西班牙人民的气质恰如它幽暗的巉岩和炽热的气候,既饱含能使灵魂燃烧的激情又保守、阴郁,从不向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一样对生命中的乐事微笑。在教堂里,常见的绘画、雕塑仍是令人畏惧的风格,袍服上画上血迹,脸上用玻璃镶出泪痕,常带有哥特式的恐怖。
“主宰中世纪艺术的是一套神学美学系统,在理性尚不发达的中世纪,僧侣们从研读《圣经》、 经院哲学的经典著作中得到如何呈现他们的艺术的启示,建筑、绘画、雕塑艺术都是这庞大体系的一部分。”中世纪的美学观或者是偶像性的,或者是象征性的,或者是现实性的。哥特式教堂就是这种象征主义与神秘主义的神学美学系统的最佳物质载体。波塔塔科维兹在书里曾这样总结中世纪的哥特式艺术:“整个教堂以及其中的每一件绘画与雕塑,都具有某种象征性的意义。在中世纪,艺术还丧失了古典的另一基本特性。它不再是以人或自然的标准作为尺度了,不仅人,上帝也可以是艺术的题材;不仅自然,还有精神;不仅有现世的东西,而且还有超出现世之外的东西。 ……艺术从古典风格转到了哥特风格。 甚至当它所描绘的是同一对象时,它对这些对象的处理也是不同的。这些对象成为一些符号,它们的比例也有了改变:自然的比例被理想的比例所取代了。”以此来解释格列柯风格的变更,似乎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于托莱多这座城市而言,它的宗教艺术风格曾经是“否定论”与“象征论”的结合体,在此阶段恰巧位于“自然主义”的“写实论”的稚嫩期。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艺术的异教色彩与西班牙天主教的严峻崇高格格不入,即使从查理五世时代起就邀请艺术家在西班牙和意大利间交流和常驻,即使此时西班牙南方地区也已出现早期文艺复兴的样式主义式样,但因西班牙宗教力量的强大,内陆的西班牙艺术更多地带有宗教神秘主义的色彩。这块地方的文学虽有塞万提斯发出的笑声,但绘画的主旨还是灌输教义并启迪宗教的心灵,表现幽默和愉快优雅的主题从来缺乏,更遑论世俗的生活。艺术家的敏感会让他很快感知属于他生活的艺术,来自异乡的埃尔·格列柯迅速被托莱多城的神秘的、象征性的中世纪哥特风格裹挟而去,不仅是被动的为了生计,或许也是主动的参与其中。
无玷成胎 348cm×174.5cm 1607年—1613年 西班牙托雷多圣克鲁斯博物馆藏
二、埃尔·格列柯的艺术
在多种文化共生的托莱多城,格列柯的艺术直接追向更古老的传统, 由文化发达的意大利来到中古时期的托莱多,由一个精神的世界代替了一个世俗的世界。毋庸置疑,埃尔·格列柯的艺术经历自然让他谙熟所有这些艺术方向的微妙变化。他的气质与这里如此契合,很迅速地从意大利式的埃尔·格列柯,开始蜕变成西班牙式的埃尔·格列柯。
牧羊人来拜 319cm×180cm 1577—1579年
1.画面结构的多空间并置组合与形体处理的平面化
文艺复兴时期,由于人们的兴趣被再现现实的理想,再现真实的空间所吸引,真正能够考虑画面本体语言结构的画家是很稀少的。自晚期的米开朗琪罗至丁托列托,只有极少数的几个画家致力于幻想空间和精神空间的塑造。在绘画艺术中,画面的空间塑造不仅有形体之间互相构型的问题,还有如何分割画面的正形和负形,如何体现形体之间的节奏感以及画面黑、白、灰色块的设计问题。埃尔·格列柯最后在他的作品中所采用的空间是一种非现实的空间,从他的作品《菲利普二世之梦》开始,他放弃了自己在意大利时期所学的焦点透视,采取了在画面中多个空间并置组合的方式。这种透视方式来自于他遥远的拜占庭艺术背景,来自于他早年所习得的那些艺术形式。
因为画面多空间的装饰化倾向,选择与之协调的形体处理方式便成为重要的环节。格列柯对三维形体进行二维平面化的概括处理,在加强明暗对比度的同时,线的地位被强调出来。如果将其后期的代表作品《第五封印》与稍早些的《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放在一起比较,不同时期的创作特点就会鲜明的体现出来: 到了后期,埃尔·格列柯已经将线作为画面的重要表现手段,无论是人物的外轮廓还是衣褶的描绘,这些颤栗的黑线已经成为他传达情感的重要方式。
2.独特的人物造型方式
同样,他的瘦长人物造型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这种独特的瘦长人物的原型不仅可以追溯到拜占庭艺术以及意大利的样式主义艺术,运用不同的比例来突出主要人物是文艺复兴之前的绘画常用的一种艺术处理方式,通常来自于拜占庭、哥特式艺术。他对现实世界的漠不关心程度几乎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当中绝无仅有。他的画面中,不仅夸张了人物比例,解剖结构也被更改,但格列柯从不认为他的艺术是不写实的, 只是他所秉持的真实是理念的真实。
从埃尔·格列柯在托莱多的早期绘制的油画《基督脱衣》(1577—1579)来看,这个时期的作品与意大利时期相比,已经开始蜕变了,而在他后期的杰作《马德里医学院祭坛画》系列之中,这种蜕变的痕迹尤为清晰。早期在意大利时期所常用的横式画面已经被放弃,三维的造型也趋向扁平的二维造型方式,空间被压缩。他所选择的立式画面和拉长的形体更加适合表现天堂和尘世的交错,能够制造教义所需的向上的升腾感,制造出那种远离尘世的气息。
3.多光源的处理方式
除了独特的空间与形体处理方式,格列柯对光的处理方式也别具一格。
中世纪的艺术隶属于整个的神学美学系统当中,光的形而上学理论是指导艺术形式的重要准则。在整个神学美学系统当中,假托狄奥尼修斯的《天阶秩序》是重要的理论来源。在他的解释下,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的光场,每个可见物都可被当作发光的物的符号,构成从我们生活的世界向天堂这个整个宇宙的巨大广场的一部分,都可作为从物质世界通往非物质世界的踏石,人类可因此而通往天国,由物质追索精神的超越。哥特式建筑就是这种艺术的最好载体,即“圣光的容器”。
在放弃了自然的形体,转向精神领域的表达后,怎样表现神学美学体系中的天国的光照,当然也成为埃尔·格列柯所面对的问题。在格列柯的画面中,为了表现光场的概念,他将画面的人物都处理成了发光体,每个人都像一盏灯或者星星闪耀在暗夜当中。这样的处理完全远离真实,可是又如此靠近心灵的真实。我们似乎从中依稀可见那个时代的西班牙人们的生活:在夜晚的油灯下,圣徒们的故事和神迹是人们争相传诵的心爱诗篇,人们虔诚的为死后的天堂祷告,对现世的生活则投以阴郁的目光。在威尼斯的提香那里所继承的富丽堂皇的色彩也在此蜕变成清冷的银灰色调,与艳丽的绿色、蓝色、红色一起组成了格列柯式的天上人间。有着一颗中世纪灵魂的埃尔·格列柯在他的画面中改变了文艺复兴式的人神关系,信念的神秘力量成为他画面语言的主宰。
三、结语
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埃尔·格列柯塑造的人物几乎是艺术史中从未有过的形象,或坐或立的人们呼号奔走于几乎没有真实阳光照亮的世界,画面到处闪烁着寒冷的银灰色。我们在画里看到的埃尔·格列柯,是一个不断追问的有着一颗永不平静的心的基督徒,他所笔下所描绘的那些圣徒们,或许就是他自己。
1608年,埃尔·格列柯画出他最有名的风景画—《托莱多风景》。还有六年的时间,埃尔· 格列柯就将告别这座城市以及他的人生。在他的眼里,在栖居此地多年以后,托莱多是一座怎样的城呢?
格列柯曾评价这座城市:“这真是一座奇特、自傲的城市!这是神秘和污秽、十字军的辉丽和粗鄙、诗和廉价誓言的相互矛盾的城市。”在《托莱多风景》这幅画中,埃尔·格列柯眼中的托莱多城绝对不是人间福地,而是充满着不详:
暴雨将至。
揭开第五封印 222.3cm×193cm 1608—1614年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远处乌云的暗影正对城市张开黑色的大口,黑色的河流如魔爪般蜿蜒在即将崩塌的地面上。当青白色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仿若上帝怒气冲冲的双眼就在云端注视— 几个小人却还在快要塌陷的道路上蹒跚爬行,希望在暴雨倾盆之前赶到安全的处所。渺小人类的可怜愿望在广袤的宇宙空间中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而人类还如此的孜孜以求。
恰如伊戈尔·多尔戈波洛夫所说,埃尔·格列柯从灰白的云隙中,窥视的不是天空,而是宇宙深渊的裂口。
(本文作者任职于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
责编/杨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