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党史角度解读《菩萨蛮·大柏地》
2017-11-27曹春荣
曹春荣
毛泽东生前曾倡导文艺创作要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他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填就的《菩萨蛮·大柏地》一词,就堪称运用这一创作方法的经典之作。在不足50字的篇幅中,既有对大柏地战斗撼人心魄的纪实性叙述,又有对自然景色摇曳多姿的艺术性描摹;既有对往事的追念,又有对前途的期许。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作者竟说这首词其实是表露了“郁闷”的心情。这真叫人颇费猜度。不过,只要我们联系相关的中共党史、苏区史来解读,倒也不难解得个中况味。
一
词作标明的写作时间是“1933年夏”,有论者据以推定是毛泽东“因搞调查研究、领导中央苏区的查田运动而重到大柏地。置身于旧日的战场,他抚今追昔,回忆四年半以前的那一次鏖战,写下了这首对于革命战争的热情颂歌”。这一段对该词写作背景进行阐释的文字,顾及了写作时间,却忽略了毛泽东当初的心情——郁闷。
中央苏区的查田运动,以往一直被说成是博古中央為推行“左”倾错误路线、反对毛泽东的土地革命路线而发动的。笔者曾依据大量的文献、报刊及口述资料,对这个问题作较全面、系统的辨析,认为毛泽东和博古中央在查田一事上,并无太多的原则、策略分歧,而且毛泽东还是策划者与力行者。事实上,早在1933年2月,毛泽东就通过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驻地叶坪乡的深入调查研究,逐步形成了开展查田运动的判断与决心,并于当年3月责成中央土地部副部长王观澜带队,在叶坪乡进行查田试点。毛泽东亲自指导,使查田试点成效显著。是年6月1日,毛泽东以主席职领衔发布《中央政府关于查田运动的训令》;6月2日,博古中央作出《苏区中央局关于查田运动的决议》。中央苏区的查田运动由此全面铺开。6月中、下旬,中央苏区八县区以上苏维埃负责人查田运动大会,以及八县贫农团代表大会(时称第二个查田运动大会),先后在叶坪“一苏大”会址召开。毛泽东亲自领导大会,并分别致开幕词、作报告,对查田运动的意义、路线、方针、政策、策略、步骤及具体措施、注意事项,作了详细说明。至少直到1933年10月,中央人民委员会颁布由毛泽东主持制定的《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以及批准毛泽东起草的《怎样分析阶级》一文为止,毛泽东在查田运动中的表现是主动积极的,心情也就不会是“郁闷”的。所以,认为《菩萨蛮·大柏地》这首词形成于毛泽东因搞调查研究、领导苏区查田运动而重到大柏地的说法,不能成立。
如果我们既着眼于“1933年夏”,又顾及作者当时的“郁闷”心情,那么,我们就很容易联想到党史、苏区史上的第二次宁都会议。1933年6月上旬(更确切点,是6月6日之前数日),中共中央局会议在宁都召开。因为1932年10月,中共苏区中央局曾在该县开过会,故这次会议史称第二次宁都会议。中共中央局是在上海的中共临时中央迁入瑞金后,与苏区中央局合并组成的中共最高领导机关,由博古(秦邦宪)负总责。毛泽东和博古、周恩来、项英、朱德等中央局成员出席会议。会议听取了周恩来所作关于第四次反“围剿”胜利的报告和项英所作扩大红军的报告,肯定了前一段苏区中央局的工作,作出了《苏区中央局关于扩大红军的决议》(1933年6月6日)。毛泽东在会上“对前次宁都会议提出批评,对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提出申诉。但是,秦邦宪在作结论时重申前次宁都会议是对的,说没有第一次宁都会议,就没有第四次反‘围剿的胜利”。前次宁都会议主持人、苏区中央局书记周恩来,则就毛泽东的批评,“保留原来观点”。
毛泽东为什么对第一次宁都会议耿耿于怀?原来,于1932年10月3日至8日在宁都小源召开的这次会议,旨在贯彻中共临时中央《关于帝国主义国民党四次‘围剿与我们的任务的决议》和关于行动方针的指示电。会议过程中,“开展了中央局从未有过的反倾向斗争”,后方中央局成员批评前方同志(毛泽东为首)表现对革命胜利与红军力量估计不足,提出以准备为中心的主张;强调要及时和无情地打击这种“专去等待敌人进攻的右倾主要危险”,集中批评了毛泽东,并提出要把毛泽东召回后方,专负中央政府工作的责任,而由周恩来负战争领导的总责。周恩来在发言中一方面检查了前方同志“确有以准备为中心的观念”,肯定后方中央局同志“集中火力反对等待倾向是对的”;一方面批评了后方同志对敌人大举进攻认识不足,指出他们对毛泽东的批评过分,同时坚持要毛泽东留在前方。为此他提出两种方案供会议选择:一是由周负主持战争全责,毛留前方助理;一是由毛负指挥战争全责,周负监督行动方针的执行。但因大多数与会人员认为毛泽东“承认与了解错误不够,如他主持战争,在政治与行动方针上容易发生错误”。毛泽东也因不能取得中央局的全权信任,坚决不肯屈就。结果后一种方案未被各方接受,于是通过第一种方案,并批准毛泽东暂时请病假回后方,必要时到前方。从此,毛泽东一度失去了对红军的指挥权。
由于中央苏区第四次反“围剿”战争在朱德、周恩来指挥下,取得了空前伟大的胜利,博古才会说出没有前次宁都会议,就没有第四次反“围剿”胜利的话。但这并不意味着前次宁都会议的开法及决议,还有对毛泽东的批评全有道理并恰当(而且越往后越能证明这一点)。毛泽东在第二次宁都会议上触景生情,提出申诉,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毛泽东申冤而不成,明明有理却无法,此时心情焉能不“郁闷”?第二次宁都会议结束后,毛泽东即返回瑞金,途经大柏地,“郁闷”之情尚未驱散。这才有他自述作《菩萨蛮·大柏地》时,心情“又是郁闷的”一说。
二
然而,毛泽东毕竟在郁闷的心情下写出如此壮美的词篇,这又当作何解释呢?
6月上旬,大抵是芒种时节、端阳节近,赣南天气晴雨相间。当年毛泽东重过大柏地时,巧遇雨后初晴,一弯斑斓彩虹高悬天际,群山苍翠欲滴。一个个山头是如此熟悉,一幢幢农舍墙上的弹孔是如此显目。毛泽东的思绪不由得被眼前景物所牵系,进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郁闷之情也就无形中淡然了。随之而来想到的,应是他生前常说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吧。
这件能令毛泽东铭记于心的往事,便是他亲自谋划、亲临其境、亲身参与,甚至平生第一次提枪率众冲锋的大柏地战斗。这场战斗因被誉为“红军成立以来最有荣誉之战争”,“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奠基礼”,而载入党史、军史、苏区史中。endprint
那是1929年1月14日,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主力3600余人,离开创建一年多的井冈山根据地,向赣南游击,希图进至吉安一带,扰乱赣敌后方,而解井冈之围。一路上,冰天雪地,道路难行,缺衣少食,更有追敌尾随,难得一宿安宁。加之几场战斗接连失利,损兵折将,这支队伍真如“釜底游魂”一般。2月7日,红四军辗转进入瑞金县境,在县城附近又折损一个排。2月9日,农历除夕,红四军来到县北大柏地山区,赣敌刘士毅部亦尾追而至,距离红四军后卫近在咫尺。眼看就要被敌人逼入绝境,毛泽东连夜召开前委扩大会,会议决定利用大柏地的麻子坳一带地形,打一场伏击战,消灭追敌。次日下午3时许,敌人大队人马进入红四军伏击圈,麻子坳两面山上,响起一阵密集的排枪声。接着是杀声连天的冲锋,平时很少摸枪的毛泽东也提枪亲率警卫排冲向敌阵。“是役我军以屡败之余作最后一掷击破强敌,官兵在弹尽援绝之时,用树枝石块空枪与敌在血泊中挣扎始获最后胜利,为红军成立以来最有荣誉之战争”。
大柏地一仗,是红四军下山以来的第一个大胜仗,自此红四军身后再无追兵,彻底摆脱了被动挨打的窘境,并得以顺利挺进宁都、东固,在东固得到一周时间的休整。之后,首次进入闽西,取得长岭寨战斗大捷,从而揭开了创建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序幕。显然,倘若没有大柏地战斗的胜利,红四军就不可能走出绝境,更不可能有赣南、闽西苏区的开辟。所以,说大柏地战斗是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奠基礼,实在不为过。同年3月20日,毛泽东在长汀代表红四军前委向福建省委和中央作书面报告,即提出了红军新的行动方针:“在国民党混战初期,以赣南、闽西20余县为范围,从游击战术,从发动群众以至公开苏维埃政权割据,由此割据区域以与湘赣边界之割据区域相连接。”并强调:“惟闽西赣南一区内之发动群众到公开割据,这一计划决须确立,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因为这是前进的基础。”4月5日,毛泽东在瑞金起草红四军前委致中央的信,信中又再次提到:“江西福建两省,党及群众的基础都比湖南好些”,“赣南的希望更大”;“我们建议中央,在国民党军阀长期战争期间,我们要和蒋桂两派争取江西,同时兼及闽西浙西。在三省扩大红军的数量,造成群众的割据,以一年为期完成此计划”。由此可见,大柏地战斗和长岭寨战斗的胜利,赣闽两地党和群众的拥护,给予毛泽东多么难以忘怀的印象,毛泽东从中又受到多么巨大的鼓舞而坚定了革命信心。
1929年5月中旬,红四军从宁都附近去瑞金,准备第二次入闽。途经大柏地时,组织了一个小分队,负责召集群众大会,向群众偿还在上次大柏地战斗时,部队借用的粮食和其他物品,同时进行革命宣传。毛泽东在会上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号召穷苦大众团结起来,打土豪分田地。与会群众纷纷称赞红军为仁义之师,并有十多个青年现场报名参加红军。当日,红四军离开大柏地赶往瑞金县城,在县城受到群众自发敲锣打鼓地欢迎。毛泽东联想到此前瑞金人民“如火如荼地起来欢迎我们,和地主斗争非常勇敢”的情景,内心十分激动地对身边同志说:“瑞金是个好地方,一定要把这块革命根据地搞好。”由此足见,大柏地、瑞金及其人民群众,在毛泽东心中的烙印是何等之深刻,毛泽东对她们的情感又是何等之浓烈。后来的发展,完全验证了毛泽东的预见。一年多以后,中央革命根据地即初步形成。又一年过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屹立于中国南方,而瑞金便是这个赤色中国的首都。
了解到以上史实,我们就能理解何以毛泽东重过大柏地,会对大柏地的自然景物、战斗场面钩起强烈的回忆,会在词作中流露如此鲜明的情感和美学取向。正是:郁闷难掩英雄豪情,阴柔不敌壮烈之美。
诚然,毛泽东的革命信念、家国情怀,并非始于一时一事,而是源自他的党性、他的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以及他的爱国心、人民情,加上革命实践的锻打锤炼。惟其如此,他才能于“郁闷”时谱写出《菩萨蛮·大柏地》这样的名篇。
责任编辑 / 陳 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