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的舞步

里斯本

面对最经典的钢琴独奏曲目，大多数钢琴家都希望演释出个性，然而这条路可谓荆棘丛生，历代大师已经树立了丰碑，后人很难再找到一条自己的成功之路。将个人的曲目库拓展得更大，既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也是一个有风险的选择。

二十六岁的比利时钢琴家弗洛里安·诺雅克（Florian Noack）热衷于探索新曲目，将一些不太为乐迷所知的钢琴作品展现出来。结合从乐队作品、歌剧等改编而来的钢琴独奏曲目，与一些遗珠般的稀演作品，他曾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的“未来大师”系列中举办过两次独奏会。2014年7月12日，诺雅克改编自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天方夜谭》给观众带来了巨大震撼；2016年10月30日，他又带来了改编《天鹅湖》组曲、拉赫玛尼诺夫歌剧《阿雷克》（Aleko）组曲、《伊戈尔王》选段等经典之作。

2017年9月8日，诺雅克携一套新的曲目重归上海，在上海大剧院中剧场与乐迷们见面。当日恰逢上海交响乐团2017-18音乐季开幕音乐会和东方艺术中心2017-18演出季開幕演出圣彼得堡艾夫曼芭蕾舞团的《罗丹》。同时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还有钢琴家吴牧野的独奏会，上海音乐厅则有京剧红人王佩瑜的清唱会。主办方把诺雅克的钢琴独奏会放在这一天，与诸多高水平的演出“打擂”，是颇为胆大的一招棋。不过依我看，这场主题为“探索·欧罗巴的旅行者札记”的音乐会做到了出奇制胜，着实与众不同，弗洛里安·诺雅克这一次演释的旅行者舞步令人印象深刻。

音乐会一开始，钢琴家就打破常规，先拿起麦克风对台下的观众们谈了自己选曲的想法。“今晚的曲目有点特殊，它连接了古典音乐与民族音乐，”钢琴家说道，“十九世纪下半页，欧洲作曲家们的兴趣都转移到了民族音乐上，尝试这方面的创作。每个国家的民族音乐都有自己的特色，而民族音乐有一个特点就是靠口口相传，有可能遗失，作曲家们的创作成为了一种保存民族音乐的行为。”将来自不同国家的民族音乐风格的作品汇聚在一起，钢琴家是希望向观众展示这些作曲家的努力和各国民族音乐的魅力。

这段展示欧洲民族风情的旅程从德国民歌开始。诺雅克首先演奏了勃拉姆斯的《四十九首德国民歌》（WoO.33）中四首选曲的钢琴改编版，他说这四首小曲讲述了四个故事。勃拉姆斯将民歌称为“我的理想”，除了一生的代表作《匈牙利舞曲》以外，他还创作了《四十九首德国民歌》《十四首民间儿歌》（WoO.31）、《十四首合唱德国民歌》（WoO.34）等。这场音乐会上演奏的是《四十九首德国民歌》中的第三十首《我的全部思绪》、第三十一首《草原上的房子》、第七首《冈希尔德》和第三十四首《我该怎么进门？》。将这些为钢琴伴奏人声而作的歌曲改编成钢琴独奏曲，诺雅克注意将歌唱旋律合理地转化为键盘上的表现。《我的全部思绪》中哀伤式的深情与《草原上的房子》中轻快的舞步都被改编呈现出来，《冈希尔德》浓烈的倾诉表情也被刻画得一览无余。《我该怎么进门？》是一首略俏皮的男中音歌曲，钢琴家为这首短小的曲子营造了璀璨的和声，用中速将四首歌曲串联起来，构成了一首新的小型组曲。

演奏民族音乐当然会用到民族乐器，诺雅克很重视这一点。他向观众们强调，在乔奎因·宁（Joaquin Nin，1897-1949）的《伊比利亚舞曲》（Danza Iberica）中有对吉他音色的再现。乔奎因·宁是古巴人，除了致力于发掘西班牙民间音乐以外，还是一位出色的钢琴家。这首作于1926年的舞曲长约六分钟，极富激情，弗拉门戈舞蹈节奏很突出，让人联想到阿尔贝尼兹的钢琴作品。中段婀娜的姿态，钢琴家做了优雅的展现，随后在一连串半音阶引入之后，乐曲重归热情。作为比利时人，诺雅克在演释这首西班牙民歌时展现出的游刃有余，令人不禁想起历史上比利时与西班牙之间曾经有过的密切联系。

《挪威农民舞曲集》（Slatter，Op.72）是格里格晚年采集挪威民间音乐创作的一部曲集作品，共十七首，作于1903年，讲述了民间小提琴手哈娃·吉波恩的婚礼。岗嘎尔（Gangar）是一种挪威民间双人舞曲，在婚礼上由新郎新娘一方的男性亲属和新娘一起跳。诺雅克选了这部曲集中的三首进行演释，其中第十四首《吉波恩的婚礼队伍》和第六首《米拉尔古藤的岗嘎尔》都直接表现了岗嘎尔舞曲，其自由奔放与质朴热情显现无余。而第四首《来自妖精山的哈林舞曲》尤为精彩，哈林舞曲是男子独舞或群舞的音乐，基本伴奏音型为切分节奏型，富有律动，听了会令人不由自主地一起摇摆起来。平时我们很少能听到这种欧洲民间舞曲，听罢“上脑”之余，我也会觉得这些很小众的音乐其实离我们的生活并不远，只是我们缺少与之相接的桥梁。

上半场结束前，诺雅克还演奏了澳大利亚钢琴家、作曲家珀西·格兰杰（Percy Grainger）的两首作品——英国民谣改编曲《骑士和牧羊人的女儿》以及以舞曲风格的爱尔兰民谣为主旋律的《岸边的莫莉》，后者是作曲家为母亲生日而作。前一曲古朴温柔，后一曲欢乐气氛很强，两首作品都展现了民谣节奏之美。诺雅克改编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为上半场的压轴之作。《蓝色的多瑙河》的经典旋律激起了观众们的情绪，《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和《春之声》等也在改编作中出现，音乐的开头和结尾都以八音盒般的晶莹高音表达，听者逐渐被带入幻梦般的气氛，分不清是正置身奥地利漫步游览，还是坐在家中打开了八音盒痴痴追忆旧梦。维也纳圆舞曲是欧洲民族音乐中最为著名的类别之一，诺雅克的改编展现了他强大的曲目库和音乐视野。

下半场的音乐则来自法国、亚美尼亚、俄罗斯、波兰和捷克。诺雅克首先演奏了普朗克的三首舞曲——广为流传的《方阵舞》（改编自芭蕾音乐《珍妮漫游记》）和《奥弗涅小屋的布雷舞曲》《圆舞曲》。它们都是轻快且步点细密的舞曲，展现出法国民间舞曲的特色。随后钢琴家演奏了亚美尼亚作曲家柯米塔斯（Komitas）的两首作品。亚美尼亚近代音乐之父柯米塔斯充分挖掘了具有悠久历史的亚美尼亚民族文化，其作品饱含深情，充满神性。从法国到亚美尼亚要跨越三千公里，诺雅克指尖也由快而慢，从顽皮走到苍凉。鲍罗丁的钢琴独奏《小组曲》七首之第一首《修道院》也是神圣深沉之作，钢琴左手低音与右手的和弦交织犹如修道院的钟声般震慑人心，中段强有力，最终回归安宁。

波兰民族音乐与俄罗斯民族音乐并驾齐驱，其最有代表性的玛祖卡舞曲也是最为人熟悉的欧洲民间舞曲之一。不过，诺雅克并未选择肖邦之作，而是演奏了两首帕德雷夫斯基的玛祖卡，选自作于1886年的《波罗乃兹舞曲》（Op.9），分别是第二首《A小调玛祖卡》和第三首《A大调玛祖卡》。帕德雷夫斯基不仅是当时全球闻名的钢琴家，也是作曲家和政治家，他的作品有一种特别的家国情怀和浪漫。诺雅克的演释很轻巧，但也很注意表现帕德雷夫斯基作品中华美的装饰性。《A小调玛祖卡》尤其动人，听来甚至让人产生一丝怜惜之情，不由自主地想到十九世纪波兰所受的苦难和民族进步过程中的光亮。

最后，音乐会的“旅程”来到了捷克，诺雅克将雅那切克《拉奇安舞曲集》中两首选曲的改编版献给大家，并以他改编的匈牙利歌曲作为压轴，环欧洲民间舞曲之旅来到了中欧。雅那切克的《拉奇安舞曲集》（Lachian Dances）是基于摩拉维亚的瓦拉齐亚地区民间音乐创作的管弦乐组曲，首演于1889年，1925年修订，瓦拉齐亚后来改名为拉奇安。诺雅克改编的是《赐福》和《来自切拉季》。两首曲子都不长，只有两分钟左右，最大的特点是主题反复，在反复中逐渐加强，将音乐的气氛推至高潮。体现在钢琴上，音乐逐漸变得雷霆万钧，《赐福》的原曲结束于管钟的声音，改编者则将音乐果断地终结于旋律推进的最高潮。《来自切拉季》的中段有新的旋律加入，与最初的主题混合，改编者强化了这一点，将之体现得更加神秘。诺雅克改编的《匈牙利歌曲》也是短小精悍，毫无保留，几句吉普赛哀歌之后就引入了吉普赛舞曲，节奏随之加快，音乐在欢腾中结束。

在掌声中回到钢琴旁的诺雅克加演了三首作品。首先是他的改编代表作，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脍炙人口的天鹅主题一出现，观众席就一片欢呼。接着，他又加演了一首西班牙风格的舞曲和一首玛祖卡舞曲。音乐会结束后，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位同场观众感叹道“这个90后音乐天才真是人帅又才华横溢！”以我所见，诺雅克之所以受人喜爱，首先是因为他宽阔的音乐视野和坚持走改编之路的恒心，每次音乐会上他都能为观众带来耳目一新的演释，既能抓住观众心目中印象深刻的音乐形象，又能在创新层面有所造诣。这次他的“欧洲民间舞曲”主题独奏会涵盖欧陆近十个国家的民间音乐，真正是一场“欧罗巴的旅行”。希望他的改编探索之路永不停息，也希望他下一次在上海举办独奏会时，还能带来独具匠心的主题策划和全新的改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