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摄影,心灵的家园
2017-11-27王诤
王诤
去年十一月,摄影家王瑶推出了个人最新的一部著述,《瞬间的触觉》。何谓“瞬间的触觉”?是指拍摄者对客观物象的瞬间认知状态,而对特定性物象瞬间触觉的影像定格,作者在书的前言中把它称为“特定性瞬间”。其实,作为艺术门类的一种,摄影本就出现在语言的尽头:摄影家的作品是“无言”的照片,并以照片中捕捉到的瞬间影像同读者“交流”。尽管每张照片都可以被“命名”,但终究物象可以被说明,意涵却很难被释尽。从这个意义而言,每一幅照片似乎都可以名作“无题”。所以当一位摄影人愿意就自己从事的行业与作品说点什么,就显得尤为值得珍视。
在同行对王瑶的介绍中,常常以类似如下的语句开篇:王瑶拍照片的历史,只比她的年龄小五岁。她的人生之路由千万张照片铺展开来,她事业的方向也始终锁定在摄影。在她三十岁的时候便已经凭借《60岁舞蹈家重返舞台》组照获得第43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艺术类金奖(荷赛奖),这是中国记者此前在荷赛系列奖项中摘得的最高奖项。而作为一名新闻摄影工作者,她稍后又获得范长江新闻奖。
著名媒体人杨浪曾说,王瑶一直是庶务缠身,拍纪实也是要有时间成本的,这种冲突,常人意识不到。但令他啧啧称奇的却是王瑶如何葆有创作的初心与执著:我见过她戴着安全帽在造船厂一头钻进打磨工段,在黑黢黢的钢铁构件和呛人的空气里拍摄的情景,当时心里就想,这位年轻的“摄影家”采访作风还不错!
“作为摄影者如何对待生活?生活的主体是人民,其中自然包含着对人民的态度。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艺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须自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我認为这是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也衡量着一个摄影人的基本价值观。生活需要热情,但仅此是不够的,还需要敬畏。敬畏生活,敬畏人民,是摄影人的一个原点。”这是王瑶对摄影创作的价值判断,但恰如摄影“无须言说”的特质,影像本身的质感则吐纳着她更为细腻且丰富的情感世界。
从内容体例而言,这本图文并茂的书是王瑶《家园》系列摄影集的随笔汇总。“什么是家园?我在拍摄《家园》的过程中,每到一个国家,都会思考这个问题。每个国家固然风光世事不同,但家园却是共同的。”在谈及拍摄初衷时,王瑶自言自己着意从文化的视角来观照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中的普通人的生存环境、文化呈现和价值追求,“反映在他们身上所体现的真善美爱和人性的光辉。”于是,我们可以在这本书中看到在泥浆中洗澡的柬埔寨少年;在苍茫背景中身着“契玛”和“则高利”(朝鲜妇女的经典装束:短衣长裙)的朝鲜阿玛尼闲适地将双手交叠在头后;克林姆林宫上空飘飞的“蜘蛛侠”风筝;茫茫雪野上身着黑袍的伊朗妇人以及后9·11时代,“灾难已经过去,生活还要继续”美国人的众生相……
如同音乐有调性,摄影也有类似于调性的“影性”。“影性”是摄影人风格特征的标志,而以上枚举的照片自然也带有王瑶摄影极高的识别度。杨浪曾著文回忆,在王瑶的新闻摄影时期,影像中就有一重朦胧的诗意:她偏爱弱光,喜欢在细腻的光影中表现主体。在构图上她时常在中心主题之外纳入画面上的第二主体,并使之成为画面丰富和不确定性的动力。她在拍摄中对“影”而且是“剪影”有特殊的敏感,在画面中作为第二主体出现时,使纪实的情境多了一重意蕴。
与许多新闻记者出身的摄影家一样,王瑶喜欢“瞬间”,但她不去“抢”,她的“瞬间”在时值上比别人要“慢”。而如何做到“慢中出细活儿”?王瑶则在书中如此描述自己摄影时的状态,“每当拍摄的美妙时刻,我的耳边总会响起与这个时刻同样美妙的音乐,每当这种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就进入了物我相融的状态,彼时,甚至不是我在控制快门,而是相机本身,‘咔嚓、咔嚓地响着,仿佛是音乐的节奏,我知道,这份感动将会帮我开启三重门:相机的快门、作者的感情闸门和观者的心灵之门。啊,天呀,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
“天人交感,物我相融”是中国美学之于艺术创作所推崇的至高境界,以此等境界从事创作则创作本身亦成为个人情感之所寄,人生志业之所托。《家园》是王瑶的摄影作品,而摄影本身之于王瑶又何尝不是她心灵的家园。
采访之时,王瑶办公室内由她创作的油画与书法作品先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油画内容展现的是印度恒河畔的市镇和人们,呈现风格与光感则是十足印象派的,这似乎反映了纪实摄影家在艺术体悟上的另一番旨趣。而笔走龙蛇的行草作品则铁画银钩地呈现了唐代边塞诗人王昌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豪迈与旷达。
Q=《北京青年》周刊A=王瑶
“对生命的尊重比一张照片要重要”
Q:作为一名摄影家,总是习惯于拍摄别人。此次登上《北京青年》周刊封面,在我们摄影师镜头前,身份又变成了被摄者,这种角色转换让您习惯吗?
A:作为一个摄影师,我的镜头一直都是对着别人的,我们是藏在镜头后面用图片说话的人,所以特别不习惯站在镜头前面。我大多数的照片,都是抓拍的,拍人物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也都是在被拍摄人完全放松完全忘我的时候抓拍的。我一直都在做新闻和纪实,不是做商业和人像摄影,觉得摄影师要隐藏在镜头的后面,因为真实是新闻纪实的生命,一定要反映最真实的状态和生活。
Q:除非是偷拍,抓拍也会让被摄者感受到镜头的存在,如何卸掉他们的不自然,您通常的手段是什么?
A:在拍人像的时候,一开始被拍摄,人可能会很紧张,注意力也都会在相机上,但是随着时间的延续,他总要做自己的事儿,这时候他会慢慢忘记你。还有就是需要跟被拍摄者之间有一种心灵的沟通,当两个人之间得到一种相互的默契和认可的时候,特别是在相互信任的时候,他知道你对他没有伤害,你不会用镜头去侵犯他的时候,他会放松下来。
我镜头的视野很宽泛,拍摄的更多的是普通人,我认为不管是普通人还是名人或者说重要的人物,我都是用平等的视角去看待的。也可能我选择了一个俯拍的角度,或者说一个仰拍的角度,但是在我的心里一定是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也在心里尊重每一个人,让每一个被摄者有尊严。
Q:人文情怀与悲悯意识始终是您所强调的统摄自己摄影创作的“道”,能结合《瞬间的触觉》书中的案例来讲讲吗?
A: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期间,正好是“9·11事件”一周年,那时候我已经不是新闻记者了,没有记者证,以一个访问学者的身份去拍的。这样的便利是我可以在美国街头大量地去抓拍街头的人的照片,即使是街拍,我也能够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看到“9·11事件”给他们带来的影响,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各个种族之间的关系,人跟国家之间的关系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你随处能够看到的,还有人的一种紧张感,一种到处都是警察的状态,还有美国的经济受到的打击。
那段时间里,我曾经在纽约街头碰到一位残疾人,他没有双手,用嘴叼着一个纸杯在要饭。之前我都是在抓拍,但对待这个残疾乞丐的时候出于尊重我主动上去问他愿不愿意被拍摄,他说他不想被拍照,很饿想要吃东西,我就跑到附近的麦当劳给他买了可乐和汉堡,他没有手,我就喂他,他吃得狼吞虎咽但吃完了以后还是不愿意被拍照,我笑笑就离开了,没有拍成这张照片。如果说在平时,我会觉得这是一个遗憾,因为当时的拍摄条件很好,背景、环境、光线都在一个完美的状态,但我的心里并不遗憾,因为对一个生命的尊重比一张好照片要重要。
Q:回顾您过往摄影作品,包括这部《瞬间的触觉》中的《家园》系列,很多都是黑白片,您似乎更偏爱这种呈现形式。
A:是的,我觉得黑白照片比彩色的更概括,更凝炼,毕竟生活不是黑白的,从生活中提炼出元素转化成一个黑白的世界,在这个转化的过程中保留了摄影者对世界的观察和表达,比如陈爱莲是一个女性,又是一个舞蹈家,我也可以用彩色照片去表现她,但是我更认为黑白的力度才能够真正地体现她内心的一种坚强、孤独、执著和力量。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呈现出精神的力量,因为照片是用影像说话的,不能够靠文字去补充,不能替代,所以我对陈爱莲的这种感受是需要通过黑白的轉化传达给读者的。当然形式永远服务于内容和主题,在其他题材上,我也不排斥彩色。
Q:我注意到您讲述自己《家园》系列的拍摄中,到了一个国家总会找当地的音乐在车上一路播放,这让我想到了那句话,“汝若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A:是的,摄影那一瞬间的选择背后是个人人文素养的积淀。我的习惯是每到一个国家前都会做功课,比如去俄国我会带上普希金的诗歌或者屠格涅夫的小说,去南美我则会想到博尔赫斯的作品。我觉得文化是多元的,不管是音乐还是文字,承载的信息都是当地的一种文化,我希望更快更深入地抓住它。但有一点,我不会提前去找拍摄当地的摄影画册来看,在自己还没有形成摄影构想之前我不希望受到别人的影响。
“职业新闻摄影人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到达第一现场”
Q:回顾您的摄影之路,人们总是惊讶于你在这方面的“早慧”,真的是五岁就举起相机了吗?
A:我爷爷、父亲和姑姑都喜欢摄影,我从小的生活环境当中随手就能够碰到摄影的元素,比如相机、暗房、放大机、闪光灯、照片,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从小就不陌生,是我生活当中的一部分,也不存在父母想把我引向什么道路,其实他们给我设计的人生道路里面没有摄影。
五六岁的时候是摸过相机,但对相机牌子没有任何关注,我只记得学校曾给我的一台相机,因为当时家里的相机我父亲也在用,所以当我拍学校的活动的时候可能会有冲突,学校就拿出了一台相机给我,是一台非常珍贵的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的德国相机,我当时很感动。尽管那台古董相机像伤病员一样被包了一层又一层的胶布,以致于每次更换胶卷你都得重新为它“包扎”(笑)。
开始形成一定的摄影观念则是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带我去看影展,那时候文革刚刚结束,有一些年轻人用自己的摄影作品表达对新时代的呼唤。我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摄影可以表达一个人很个人的内心世界,也可以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我非常喜欢里面的照片,但是因为那时候很小,说不出来为什么喜欢,但是当时给我的一个印象是,原来摄影还可以这么拍。
Q:很多北京媒体人会把“学通社”称为自己的“黄埔军校”,我注意到您曾经担任过学通社的社长。
A:是的,学通社在我的成长道路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它的创立当时在世界上应该也是首创,一个属于中学生的媒体机构。我记得第一批学通社的学员的录取标准很高,一个学校只能一个人。招考的时候还要面试,我当时所在的北京师大附中有很多人报名,作为第一批的学通社的成员应该是很幸运的,同时也是很骄傲的。到了学通社以后,我发现那里是一片新天地,能够打开自己的视野,走出校园,比较早地去接触社会。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大家的沟通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便捷,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组织,孩子们就可以在自己的课余时间跑出去采访,可以给《北京青年报》发稿,这种经历本身就是一种激励与肯定,影响到了我最终的职业选择。
Q:说到职业,您在中国新闻社履新之初就遇到桂林空难事件,能回顾下那段往事吗?
A:我拿到记者证不久就碰到了桂林空难事件,当时在空难现场我是化装成村妇进去的。当时每有突发事件,武警首先是会把现场层层围住,搜救、调查,然后才会慢慢地对媒体开放,但真等到那个时候,时效性就完全没有了。作为一个职业的新闻摄影人,我受到的训练是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到达第一现场,发回第一手的材料。当时,在现场你越说自己是记者,越不能进,所以急中生智发现现场有一个小村子,农民是可以回家的,我于是就截住了一位农民大哥,对他说一会儿就坐在你自行车的后座上,给你10块钱你带我进村,经过武警岗哨的时候如果有人盘问你就说我是你媳妇儿。农民大哥特别高兴,得了10块钱还白捡了一个媳妇。我于是就被她带到了村里开始了自己的拍摄。
那次拍摄我还没进入核心现场就看见了地上有一块残肢,当时一边在拍一边就想要呕吐。当时是1月份,拍完回到住地一个人在暗房中冲洗照片的时候因为药液温度不够要用手去搓出影来,一个人在暗房里面对那些惨烈的画面,所以你能想象吗?你搓着照片就像是在搓着你拍到的物事……但与恐惧相比,更让人紧张的是发稿时间,我必须争分夺秒,也是在这个信念下我撑过了那段时光。
“我始终觉得自己拿起相机的时候是无畏的”
Q:有一句话叫做战争让女人走开,就您刚才提及的故事可能令男性摄影师也要视作畏途,您怎么看待自己的女性摄影家身份?
A:在大家传统的观念中摄影师这个行业是不适合女性的,既有脑力劳动也有体力劳动,尤其是做新闻摄影,就更加辛苦,有时候也有危险,必须到一线去,哪里有突发事件就去哪里。所以做新闻摄影的女性可能就更少一点,比如女性做时尚摄影或者人像摄影,就比较有优势,因为善于和人沟通,而且有亲和力,但是在做新闻的时候往往大家看到的都是女性的弱势,是一种天然的无法克服的弱势,比如体力,或者生理的各种要求其实都不太适合女性到现场,尤其是到比较艰苦和危险的一线去。但是中外都有很多优秀的职业女性新闻摄影记者,她们勇敢、敬业、正直的职业精神和专业素养与男性同行比肩毫不逊色。所以当我从事这个行业的时候尽管也经常感受到在体力上我就是不如男性,比如我挤不过他们,但在镜头后面大家就是平等的,平常很好的兄弟姐妹,帮你拎包啊什么的,但是到了新闻现场,你首先要放弃自己的性别,别人也早忘了你是女性,该怎么抢怎么抢,该怎么挤怎么挤。我刚当记者的时候一次采访中曾经被挤倒过,当时脸上就流了很多的血,后来还去医院缝了六针。
其实我胆子挺小的,看到蟑螂都会害怕,但是当我拿起相机的时候就充满力量,完全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职业状态和平时生活中的状态判若两人,我始终觉得我每当拿起相机的时候都是无畏的。
Q:11岁就得了全国好新闻一等奖,在内心您难道没有觉得自己天赋超群,生来就该做这一行吗?
A:我在拍摄“开学了”那张照片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当时我们学校第一次开始试行穿统一的校服,背双肩背的书包。之前的学校学生爱穿什么穿什么,而且书包都是斜挎的,所以那一年开学的时候大家都特别的兴奋,我记得我抱着校服睡了好几个晚上。所以我就想到为什么不把这个事拍下来。这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因为从那一天开始,中国的学生开始穿统一的校服了。
我不認为自己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很多的影友热衷于参赛,常问我怎么才能得奖,其实回过头来再看这些奖的时候我觉得它们所起到的作用就是让自己更自信,更坚定自己的创作方向和艺术理想,当然也会带来一些虚荣心的满足,但是我觉得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坚定自己的道路,心无旁骛地走下去。
Q:作为一位资深摄影家,在取得了如此多的成就和荣誉之后,您对个人还有哪些寄望和期许?
A:当然我不认为自己已经实现了从小以来的梦想,我至今认为我仍然在路上,而且是在不断地向上攀登的路上,尽管很艰难,自己也要往前走。我们应该有一种家国情怀和人文精神,要创作有灵魂的作品。不是说我是女性,我的作品就会反映出更多的爱心和更细腻,我觉得更多的大爱是来自于一种人文情怀。这个和性别无关,每个人都可以有,也有很多的男性摄影师,他们的作品总是让人感到很温暖。
Q:作为著名的摄影家,很多人都想知道您还有哪些偏好或者习惯,比如您会选择用手机拍照吗?还有您是否像很多玩家一样偏好手动操作?
A:我不习惯用手机拍照片,除非是一个突发事件,或者是一个很好的瞬间,如果我的手边没有相机我也会用手机,但是多年职业习惯让我觉得用手机拍照片没什么感觉。其实用手机完全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因为最终这个照片好还是不好的决定因素不是器材而是器材背后的人。
我觉得实际上互联网对职业摄影人来说既是一份挑战也是一份机遇,进入自媒体时代之后人人都是摄影师,甚至人人都可以当职业摄影记者,因为在突发事件发生的那个瞬间有人正好在现场,甚至可以拍到很好的照片,得到国际新闻大奖。但是反过来看,这些对于职业的摄影人来说就意味着我们要更加职业化、更专业,因为要不够职业化的话就不需要你了,完全可以被替代。我觉得更职业的摄影人一定是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对社会有更深刻的判断,职业素养和道德修养也要更高。职业摄影人现在的门槛是更高了,而不是更低了。
我现在用佳能相机,有时选择手动曝光是因为我的拍摄环境中很难用自动曝光去解决问题,比如说我在矿井下,除了工人帽子上的一束光,四周漆黑一片,昏暗无比而且粉尘特别多,相机自动功能完全失灵,那时候一定要手动才能够按下快门完成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