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震棚
2017-11-26张劲松
张劲松
我叫王克松。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初几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所谓学龄前的那段时间。似乎所有的忧愁、忧郁都与我无关,我只知道疯玩。
直到医院家属院里一座座的防震棚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冒出来,直到我和汤阿姨家成为邻居,我无意间卷入了一起案子,我才觉得自己突然间长大成人。
那个夏天格外反常。一入夏竟然下起了秋天里才有的那种冰冷缠绵的雨,丝丝不断,细腻悠长。在雨水的滋润下,平地上长出了绿茸茸的苔藓,家属院里宽大的梧桐叶子未老先衰地流露出凋零的迹象,四处觅食的鸡雏像刚学会游泳的鸭子,行走在绿色的水面上。阴雨过后,没有一丝风的闷热,像是把天地放在一口大锅里持续地蒸煮。在蒸煮的日子里,上面下来了精神,要求“全民防震”。医院伙房门前的大喇叭上连续播放了三天后,人们开始行动起来。伙房前面的小操场上,搭起了石棉瓦、油毡纸、旧帆布、塑料纸做顶棚的各式各样的防震棚,各家各户把缝纫机、柜子等贵重的家什都搬进棚子,白天在家里起火做饭,晚上到防震棚睡觉,大院里一时像临时的军营一般充满了莫名的紧张和神秘。住防震棚的日子,同时也打破了一家一户的隔阂,好像同在一片蓝天下,同睡一张大通铺的感觉,彼此没有秘密可言。医院的领导不知从哪里拉来了一台废弃的公交车,四个轮子没有了,瘫痪的车身像是一排巨大的房子,作为医院物资的贮藏室和治疗室,白色的公交车身上画上了大大的红十字,车门上挂起了帘子。
我们的邻居汤阿姨是医院会计科的出纳,是来自青岛的洋学生,她的丈夫王哲是县电影队的放映员。王哲每到周末在县工会的露天影院放电影,总是提前到大门口用三节电池的大手电,在人群中辨认我们这些医院职工的孩子,给我们开后门放行,仿佛我们的脸就是五分钱一张的电影票,他的手电筒就是验票机。在他的关照下,我们几乎看遍了县城里放映的所有电影。每当王哲走出家属院去上班,我们都尊敬地敬一个礼,齐声说道,大家不要挤,让王哲叔叔先走。
王哲不光会放电影,还有一手木匠手艺。在这个夏天的连阴雨里,他刚刚搬到医院家属院来住,就给我家打了一个小柜子,用我家的木头,他的手工。小柜子上面并排着三个抽屉,下面是两扇门,一打开门涌出一股木头新鲜的芳香。我父亲把柜子搬回家,刷了清漆,铺上了条绒的桌布,既当柜子又当桌子,成了那个时期我们家重要的一件家具。我记得有一尊石膏做的毛主席像站立在红色的条绒桌布上,毛主席向我们全家亲切地挥着大手。王哲家也有同样的一个柜子。汤阿姨说,下雨天也放不了电影,他闲不住,做个柜子送给你们,也算是我们新邻居的见面礼。我们两家的平房是医院里的一个旧澡堂改造的,顶棚互通着,隔墙只隔了一多半,两家说话的声音和炒菜的气味都通过半隔山墙互通有无。这个房子,最大的好处是屋里有水龙头,不像别人一样去公用水房打水。最大的坏处是,水龙头经常坏,半个地板都是潮湿的,滴答漏水的声音像极了这个夏天。汤阿姨爱干净,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就趴在地板上,用抹布一点一点擦地,一擦就是半天。
这天,她趴在地上擦地,由里往外,快擦到门口的时候,看见了三双沾满泥水的胶鞋,她往上看,看到蓝色的裤腿,再往上抬头,就看到了总务处吴副主任和两个年轻公安的脸。挂满雨水的脸上,有一些水珠落到她刚刚擦干净的地板上,让她心生惋惜。
吴主任在总务处分管安全和伙房,也是我们这群家属院孩子的好朋友。可是他今天带着警察到汤阿姨家,是怎么一个情况呢?我内心充满了好奇,仰躺在床上听墙头传来的声音。
汤会计,这是公安局的民警同志,来向你了解个情况。
是这样的,汤会计。南关当铺巷的一座老房子近日受雨水浸泡塌掉了。墙洞里发现了一批古玩字画,还有一份藏品清单。对照单子,字画全都能对上号,像是藏品的一个目录索引。唯独少了一幅《八骏图》,是故宫里流失出来的东西。据调查,你家曾在今年初在该院落租房居住,你们有没有见过或听说过这么一幅古画,请配合我们调查。
我们是在那里住过几个月,前段时间医院里腾出了房子,我们就搬过来住了。在外面住,房租也是一笔开支。况且我上下班也不方便。噢,扯远了。你们请坐,请坐。刚住进去的时候,我整理卫生,从烟道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包着一颗手榴弹,不知哪年哪月的。这幸亏发现了,要不以后我们生活做饭,还不得爆炸了。还有就是,有一回我们正睡觉,听到啪嗒有东西从顶棚上摔下来,点上灯一看,是一只手掌大的大蝎子,尾巴都赤红赤红的。对不起,又扯远了。请喝水,喝水。在这个老宅子住着,我们天天担惊受怕,就怕再有什么意外,这不单位上有了房子我们赶紧搬走了。至于什么古画,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要我说,也说不定是哪朝哪代丢失的呢。
吴主任一行人走后,我听见汤阿姨又在那用力擦地,擦去那些胶鞋底湿漉漉的杂乱无章的印记。
那个年代,大人们总是组织没完没了的学习。晚上我一个人在家,在一张木头棋盘的方格子里,写满车马炮、将士相,这是父母留下的作业。我的启蒙教育是从中国象棋的棋子开始的。等晚上父母散会回来,我还要背诵一首毛主席的诗词,完成这些作业,才能睡觉。这天晚上,我呆呆地望着柜子上的毛主席像,心里在背诵他的“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王哲的声音从墙上传过来,好像被外面的雨声衬托得沙哑而沉闷。
一张发黄的画,怎么能扯上故宫,还是皇上的藏品?
是啊,公安说是元朝赵子昂的《八骏图》,你知道赵子昂是什么人物吗?
不知道,我知道我放的电影里有个赵子岳,老演员了。
你见过或听说过那幅画吗?
扯淡,咱老百姓能见到那样的国宝,快睡觉吧。唉,这没有电影的日子还真难熬,什么时候盖一座室内的大电影院,下雨刮风都能放电影了。
搬到防震棚里,我家和汤阿姨还是邻居。她家的棚子是油毡纸的,我家是石棉瓦的,一白一黑,用竹竿撑着,像两个孪生的兄弟。大人们谈论着邢台地震了,海城地震了,我们不知道邢台和海城在哪里,地震在我們孩子们的心目中像尼克松的老家美国一样虚幻而遥远。一边防备着地震,一边还要过正常的日子,我家包了韭菜馅的饺子,掀开篷布给她家送一碗去,她家蒸了萝卜馅的包子,掀开篷布给我家送两个。这下可好了,连隔墙也没有了,我们这些孩子,学着电影《地道战》里的样子,从床底钻过去,匍匐前行,会突然从另一家的床底钻出来,把大人们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