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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语

2017-11-25尹学芸

中篇小说选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春草松林春花

尹学芸

手语

尹学芸

这条街可真长,四千多户的大村庄,就像被一根扁担串着,从西一直串到东。我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才发现小学校藏匿在一条胡同里,拐过一个弯才看见大门口。一户人家的房子高大,甚至遮住了升起的那面国旗。操场边上搭着青藤架,上面开了许多花,倭瓜花、瓠子花、葫芦花。校园不像花园,倒像是菜园。门房问我找谁,我说找张校长。张校长问我找谁,我说找陈浩智。张校长是个实在人,说我这就去给他调课,你先在我办公室等等。我坐在沙发上等的时候,发现门前葫芦架上的白花开到屋里来了,葫芦藤试探地爬进纱窗,纱窗开了一道缝,给藤秧留下了好奇的空间。我走过去看了看,花托底下已经孕育了一粒珠胎,那里要诞生一个孩子了。

环顾这间屋子,我自言自语:陈浩智要在这里办公就好了。

张校长知道我为什么来。为了找陈浩智这个人,我半年前就开始东打听西打听。那时春草已经过世多半年了。我的手,被她捏住的地方似乎还有余温。我要说,那点余温一直留在我手上一点都不为过。我只要想起春草,手背就是热的。那是她的手敷在了我的手上。然后才是慢慢地凉,松开。大拇指缓缓翘起,然后才是整只手,一点一点地从我的手背上滑落,像极了电影中的慢镜头。她是坐着去世的,因为喘不上气,大伯哥一直抱着她。周围围着一圈人,她的儿女、姐妹,以及别的家人。可她却把手伸向我。这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可她分明是想说些什么的。气一口接一口地往上喘,却不见往下吞咽。嘴唇乌紫,眼睛像图钉一样在人群中盯牢我。所有的人中,我应该是与她关系最远的,我们是妯娌。所以当她叉开的五指伸向空中,周围的人都试图接住那只手,她却惶急地躲闪。当我意识到她眼神里的内容,把手伸过去,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除了匆匆一握,再不能做别的。我很惶恐,不知道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表达什么。她的手从我的手背滑落时,在我中指的指尖上略做停留,形成了挤压。这一刻,我感受到了那只手似乎在手语。

就因为“手语”两个字,许多日子里我食不甘味。既困惑,又惆怅。想弄明白手语的内容,也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用手语。

春草“头七”的时候,我们回家给她烧纸。村子坐落在无名山下,山上光秃秃的,连棵树也不长。所有的程序和礼数,都是她的妹妹春花在张罗。春花眉目和脸型都像极了春草,她们年轻的时候都是美人儿。只是时运不济,四十出头的春花,离“当初”很有些遥远了。她在建筑工地和沙子水泥,无疑是能干的人,每天挣一百五十块钱。手上脸上的纹路里,都是沙子水泥留下的印记。按说春草嫁到严家,这一应事项,应该由严家人张罗。可我是一个不懂任何俗例儿的人,春花只能越俎代庖。丧礼上,春花已经主动进位了。供品都摆哪些,长明灯要燃多久,打狗棒是放在左手还是右手,几时用香油点眼宫……开始还找我商量,后来看我实在一头雾水,就自作主张了。“头七”这天我们来得晚,刚一进院子,就看见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钱摆在台阶上,篮子装满了供品:香蕉、苹果、火龙果、蛋糕、饺子、方肉,酒瓶子竖在中间。台阶下站着纸人纸马,上坟的一应用项春花都已准备妥帖。

春花说:“我知道表嫂工作忙,就提前来了一会儿,把方肉煮了,把饺子包了,把瓜果点心预备了。表嫂一来,就可以直接去坟地了。”

我大受感动,连声说谢谢谢谢。

坟地就在村北不远处,我和春花一边走一边闲聊天。过去我们并不认识,在春草的丧礼上,还算陌生人。可眼下,我们之间明显有了信任,她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完全不把我当外人。

说起姐姐春草的死,她看了看前后,小声说:“表嫂知道么,我姐苦熬了那么多天,就为了死在七月初七。”

我大骇,身上立时起了冷痱子。一个人能选择自己的死期,这可不是寻常事,春草只是普通人啊。当初住院时,医生就说她这样的症候最多活不过一个月。可她硬是熬过了两个月零二十一天。从春天熬到了夏天。

春花叹了口气,说:“姐姐是个傻姐姐。许多年前她曾经对我说过,若不能活到终老,就要死在七月初七这一天。”

我赶忙问这一天有什么讲究。

大伯哥严松林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是小儿麻痹,五岁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所以五岁以前的记忆,是他幸福的记忆。我们让过他,春花才小声对我说:“这一天是春草和陈浩智结婚的纪念日。”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

有灰皮火车轰隆隆地驶了过去,就在我们眼前不远的地方。这里横亘着一条大秦铁路,从北京,到秦皇岛。铁路下面就是菜地,大白菜支棱着叶子,都还没有包心,一垄一垄绿得过分。春草的新坟就起在菜地的一端,靠近铁路的方向,眼下都还没来得及长草。在一片深绿中,那一撮新鲜的黄土显得那么打眼。

七天前,是她和陈浩智结婚二十八周年纪念日。一直在病床上弥留的春草,不知怎么算准了那个日子,选择了自己的死期。或者,真有冥冥之中这回事?

一股阴风吹透了骨头,我突然寒噤了一下。

纸钱燃了起来,刚才还在好好说话的春花,情感突兀地爆发。那种号啕,石头都会落泪。她说春草命苦,没活过一天好日子。还不到五十岁,就慌慌忙忙地走了,留下了还没成家的儿女,八十多岁的爹娘,你就那么狠心,把这一切都撂给了我……我留意到,春花的哭诉中,没有提到她的姐夫、我的大伯哥严松林。那个小儿麻痹患者,此刻就站在不远处,呆呆地望着这蓬火。因为两条腿不一样长,肩膀也一高一低。木讷的脸孔被火光映出了一汪油。他对春花的哭诉无动于衷,仿佛早已入定。春花在那里哭,我用一根树枝拨弄旺火。我没有哭,但眼泪早已成河。我的脑子里,一直跳动着七月初七这一组数字,以及陈浩智的名字,它们组合到了一起,配合着春草的手语。我突然想,春草的手语莫非与陈浩智有关?

不管与陈浩智有没有关系,严先生都不允许我提这个名字。他说,那是一个与严家无关的人,你提他干什么。

严先生是我丈夫。打三十多岁就戴老花镜。打戴老花镜那天,我就叫他严先生。

我说,真的与严家无关?严智不是他的儿子么?

他突然吼了声:“你胡说什么!”

随后,便呆住了。我想,是两个人的名字让他有了联想。过去他只知道大嫂春草曾经嫁过人,侄儿严智是个拖油瓶。但不知道那个人叫陈浩智。也从来没想过侄子严智的名字原来与陈浩智如此相关。我看他坐在那里发傻,有点不忍,但还是把春花告诉我的事情说了出来:春草在许多年前就希望死在七月初七这一天,因为这天是她和陈浩智的结婚纪念日。

严先生不解,问她为什么想死在那一天。

我说:“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多年以后实现了这个愿望。”

严先生说:“可我想知道她为什么。”

我说,她临终的时候跟我手语了一下,手语的内容,也许能解开这个谜。

严先生警惕地问:“手语?我怎么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不想干什么。

严先生说:“严智一岁多就随母亲来到了严家,他就是严家嫡亲骨肉。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要横生枝节。“

严先生说得很严肃。

我咕哝了句:“他是A型血,而你们都是O型血。”

严先生说:“那又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我懒得再搭腔,开始聚精会神看电视。

可我的手背总是一会凉一会热。左手的中指有一种轻微的压迫感。我举起来看了看,左手和右手没有什么不同,但细一观瞧,左手的中指似乎有一点扁!我用手捏了一下,还是有一点扁。

我喊严先生过来看。严先生对我的事向来认真,他摸了眼镜戴上,让我的两个中指“并肩”站在一起,端详了又端详,疑惑地说:“似乎是有点不一样,怎么弄的?”

我说了。

他嗤之以鼻。亏你还是国家干部,还信封建迷信这一套。

我不管他。起身找了六枚硬币,我不是特别相信占卜。但今天我想要个答案,这个答案没人告诉我,我想通过占卜得到。我对严先生说,你来当我的公证人,我今天占卜的结果永远有效。他好奇地问我占卜什么内容。我说第一,春草的手语是不是与陈浩智有关。第二,如果有关,无非两个内容。一是报丧,告诉陈浩智春草死在了七月初七。二是替严智去探虚实,春草也许是想让他们父子相认。

严先生说:“你少自作聪明。严智的爸爸只有一个,叫严松林。严智不是三岁的孩子,他二十七岁了!春草要是真有这样的想法,不会拐弯到你这里,这个家庭,你跟她的关系最远。”

我说:“也许我最值得她信任——你们会容许严智这么做么?”

严先生一下子不说话了。

我说:“春草去世的时候你也在现场,看到了她最后的样子。那样多的人,她却想抓住我,分明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她不对别人说,单单想对我说,那一定是难出口的话。难出口的话还能有什么,一定与严智的身世有关。你说,还会有别的么?”

春草与陈浩智的关系,用春花的话说,小的时候是一对金童玉女。

两个人的母亲,是同胞姐妹。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一个炕上睡觉。不是她到他家来,就是他到她家去。从七八岁就好到形影不离。春草的下面是三个妹妹。陈浩智的下面,是两个弟弟。十五岁的时候,两家父母给他们定了亲。原本,春草的父母是想用一个女儿换一个儿子来家里,可陈浩智的母亲说,我们就亲上加亲做亲家,这样你有儿子我有闺女,不是啥问题都解决了?

自从定了亲,春草就不去上学了。那时她才读初二,定亲的事成了别人嘴里的笑话,同学们都指指点点,叫她小媳妇。还给她编顺口溜:小媳妇,戴红花,见了新郎不要妈。春草被说得脸红,心里却是受用的。陈浩智在另一所中学读书,两家离着十几里路,可每个周末都来春草家,帮着干这干那。两人那么大了还玩过家家,一个演新郎,一个演新娘。春花就曾经撞见过陈浩智用绿头巾当盖头,让春草坐在炕沿上。陈浩智喊:“娘子。”春草不应。再喊,春草还不应。陈浩智就把盖头撩开,自己钻了进去,两人在炕上笑闹着滚做一团,滚着滚着就没声音了。春草是个能干的人,每年的春天,都要去陈浩智家住上好长时间,帮他家拆洗缝制被褥和棉裤棉袄。顶针套在中指上,回家来,中指上有一圈黑,是顶针磨的,很久都洗不掉。那时春花经常跟姐姐开玩笑,说还没过门呢,就把婆家当家了,羞不羞。

原来想,陈浩智高中毕业了就结婚。可他考上了师范。春草爸不想让陈浩智读师范,怕他变心。陈浩智信誓旦旦地表示,不会辜负春草,师范毕业了马上就结婚。可陈浩智真毕业了却没了结婚的想法。他说两家是近亲,法律不允许。可两家的父母都不管法律,也不管近亲,这边上吊那边抹脖子,把两人撮合到了一起。那段时光,春草的眼泪都流成了河,她对妹妹春花说:“只能嫁给表兄了,不嫁给他,这辈子就没法活了。”

事实上,陈浩智自打读师范,就很少到春草家来。他给春草写了很多封信,说国家不允许近亲结婚,近亲结婚会生傻孩子。无论陈浩智说什么,春草都不吭声。每次接到信,都必定要到陈浩智家住几天。她是想用这种行为证明自己是陈家的人。自从她跟陈浩智订婚,她就许给了这个家,这个人。任何人,任何别的力量都休想改变这个结果。春草看着温和,却是一个执拗的人。明明知道陈浩智有了其他想法,还是一次一次地去陈浩智家,帮助他家干这干那。有时候,春花看不下去,会劝姐姐几句。春草听得进春花的话,点头答应说,不去了。可过不了几天,春草骑车又走了。马路两边正在镩树,春草一路走一路捡树枝,用绳子系成一捆,拖在车后面。她在前面骑车,后面的杨树枝扫马路,一路尘土飞扬,就像拍电影一样。

县境内地方不大,学校有百余所,老师也只有一万多人。可若是在这一万多人中,找到一个叫陈浩智的人,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曾经利用下乡时机四处打探,结果是一无所获。无奈,我找到了在教育局当局长的同学,求他差人查一查底案。他问我什么事,起初我不想告诉他。可他说,你不告诉我我凭啥给你查底案?这可涉及隐私。即便是玩笑,我也觉得人家说得有道理。所以我把实情告诉了他:一个临终的人,托付我为她的孩子寻找父亲。是的,我说得就是这样直白,因为这样说可以少费许多唇舌。他大概也觉得事情重大,查了底案,给校长通了话,才把校长的电话和陈浩智的电话都告诉了我,并嘱咐我什么时候去就留在那里吃个便饭,他都安顿好了。

学校是个中心小学,在县界边上。过了一条果河,就到河北省了。

这个名叫田龙弯的大村我是第一次来,从扁担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足足走了二十几分钟。足见这根扁担真够长。当然,我走得不快。一路走一路查看,各家的门楼、瓦房、柴禾垛、牲口棚,我都留心看了看。有几个小孩子在朝阳的墙根下蹲着。一个用树枝掘地,一个用瓦块画田字格,看着百无聊赖。回想我们小时候,是没有工夫发呆的。跳房子、玩沙包、羊拐子、抓大把儿、黄鼠狼偷小鸡,玩法无穷无尽。这些现在大概都失传了。此刻,这些童年时候的游戏让我心中一动,我在两个孩子中间蹲下了。有个孩子问我去谁家,我没说去学校,我随口开了个玩笑:我去林青霞家,你们认识林青霞么?

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昨天在网上看到的林青霞穿校服的一张照片,青涩,生动。男人心动是应该的,女人也心动。我看她的时候,心中生出一片涟漪。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男孩子摇头说不认识林青霞。女孩子突然说:“我知道,是幼儿园的林老师!”

我有些吃惊,问那个男孩:“她说得对么?”

男孩子点了下头,笑了。我起身悠悠地朝前走,女孩子追着我说:“你去大队喊广播吧,林老师准能听到!”

“真是个聪明孩子。”我回头朝她招了下手。

我在村外下的公共汽车。跟一个驮着面口袋的人打听小学校怎么走。他说就在这条路的中间部位,有些难找。

我有时间,所以我不急。

下课铃声哗啦啦地响了,张校长急匆匆地回来了。他进来就说对不起对不起,陈浩智陈老师家里失火了,他刚才被电话叫走了。我问烧得严重么?张校长拿出手机看着说,还没来得及问。这个时候打电话,他也许不方便。我说,不急,先等等。于是我跟张校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聊天。我赞赏他的菜园种得好,若是在城市里,校园种倭瓜扁豆大概不可以。他指着探进来的葫芦花说:“这跟种花有什么区别?”我真诚地说:“没区别,而且有收获。纱窗是你特意开的?”张校长说:“我喜欢这些植物,去年葫芦藤爬到我的办公桌上来了,就在笔筒上,长了个小葫芦。”我喜欢张校长这样的人,跟植物亲近。张校长问:“陈老师的那个儿子……挺好吧?”我就知道局长跟他实话实说了。我说:“挺好的。”他说:“当年陈老师曾经疯了似的想把孩子要回来,可人家不给。不仅不给,连一面都不让见。每次去送抚养费回来脸上都被挠得花瓜一样。我们都看他可怜。后来他结了婚,一心想再生个儿子,可一连两个,都是女儿。”这些信息我不知道。我略做沉吟,说:“我今天来就是想通个消息。没有别的目的。”张校长说:“那当然。”有些冷场。我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张校长马上把手机拿了出来,边拨号码边嘟囔:“见天没事儿,今天有人找了就有事,真会赶时候。”电话拨通了。张校长先问火灾,原来是岳母烧炕把炕烧着了。岳母年纪大了,总说腰背疼,没事就自己烧炕。本来不是多大的事儿,炕席烧了碗口大的窟窿,窟窿上摆着一条被子。岳母把被子抱到了院子里,风一吹,被子里的火星又活了。眼见火苗蹿了起来。岳母受了惊吓,心脏病犯了。此刻陈浩智还在去医院的路上。里面说些什么,虽然被风刮走了些,我还是能听得一二。张校长放下电话,我站了起来,说今天真是不凑巧,我留个电话,以后联系吧。说完。我拿出了两张名片,一张给张校长,一张请他代为转交。张校长留我吃完饭再走,我说十一点正好有趟班车,我赶得上。

我挥手跟他告别。

我这次的田龙弯之行,不是自作主张。我先说服了我家严先生。其实不是我说服,是那次占卜说服了他。我是很郑重其事对待占卜的。提前净了手,上了香,待香烟袅袅升起,我把六枚崭新的硬币在桌上一字排开。严先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沙发背上长着一颗少白头。我找了一张A4纸,在上面写好了占卜内容和规则。他不积极配合,我就大声宣读,比电视里的声音还大:“此次占卜永远有效。正面为胜,背面为负。”严先生不得已走了过来,拿起硬币看了看,说哪面为正哪面为负?我说:“数字为正,花草为负。”严先生问为什么数字为正。我说,数字是硬币的价值,价值当然是正面。

严先生自己念,一边念一边评判:“第一,春草的手语与陈浩智有关……(你也就是瞎联系)。第二,关于手语的解读:(一)报丧。春草希望有人告诉陈浩智她死在了七月初七。(二)替严智去探虚实,春草也许是想让他们父子相认。”

严先生“啪”地把纸拍在了桌子上,说:“无稽之谈。”

我说:“咱就当做个游戏。游戏,好吧?”

严先生说:“你为什么用六枚硬币,如果是三枚对三枚,你怎么办?”

我说:“我就是给三枚对三枚的概率。如果真是这样,我认输。”

严先生说:“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君子一言。你以为我是多事的人?”

严先生说:“咱们丑话说在头里,你如果今晚输了,永远不许再给我提这个名字,我烦。你又不是不知道,严智是大哥的心头肉,比自己亲生的丫头都亲。”

严先生说的丫头叫严迪,正在城里的高中读书。与哥哥严智不一样,严迪是一个聪慧过人的人,自己都说自己是考试动物,一考试就兴奋。而严智一到考试就脑袋疼肚子疼,从来没有逃脱过倒数三名。

我虚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可如果我赢了呢?”

严先生说:“咳,我就不知道了,你为啥对这个事上心,那个人与你又没关系。”

我说:“与春草有关系,春草临终托付我了。我不能辜负她。”

严先生说:“如果你误解了春草的意思呢?”

我说:“所以要占卜啊!若是输了,就证明我领会错了。从今往后听你的,再不提这个人。”

严先生把占卜结果告诉了大哥严松林。严松林坐在炕沿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说你可别糊弄我,我没文化。严先生说,她干吗糊弄你,好歹她也是自家人。我剜了严先生一眼,严先生理屈地笑了笑。我过去经常说他人在我身边,心却在严松林身上。严松林打个喷嚏,都能让他惦记得合不上眼。这次大嫂春草查出了肺癌,都到了最后时刻,医院都不给用药了,严先生还到处找偏方,祈望能有什么仙术,让人起死回生。严松林因为小儿麻痹,三十四岁了才结婚。在这之前,严先生为了大哥能娶上媳妇,可谓绞尽脑汁。我听村里人说过,他终日把严松林打扮得像个新郎官,西服、领带、皮鞋、手帕,他都给置办全。还把大部分工资拿来让严松林搞社交。当然这都是在我跟他结婚之前的事,结婚后再这样,我肯定不依了。春草比严松林小八岁,人又长得像个仙女。村里人告诉我,仙女嫁上门不为严松林,而是为了有这样一个小叔子。

当然,我知道这是村里人会说话。

大哥将信将疑,让严先生详细说说占卜的事。严先生从春草去世那天的“手语”说起,一路讲过来,严松林已经着急了。说你就说占卜,我就想听占卜。于是严先生说我净手焚香,两手夹住六枚硬币,突然往空中一抛,硬币齐齐落在桌上,居然六枚全正!严先生一下惊呆了,把六枚硬币逐一拿起来观瞧。真就是普普通通的硬币,都有正反面!他又摸我的手心,看有没有什么戏法。确定没有障眼法,严先生说,你再试,你再试。我说,那就是第二款内容了。我重新净手,又一次焚香。结果是五正一负。严先生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我。我也很惊奇,一点也没想到占卜会出这样的结果。

严先生说:“你说老实话,为啥要占卜?”

我说:“我都对你说了啊。”

严先生说:“说你自己的动机。”

我说:“我能有什么动机。”

严先生说:“面对春草,我知道你内心有愧。”

我脸一红,嘴却硬:“我有什么愧。”

严先生说:“作为大嫂,她跟你说话总犯怵。到这个家从来不让你干活,总拿你当客人。你做得一点都不像个弟妹。”

我说:“我怎么不像弟妹了?厨房的一应用具都是我买的,过去他们连个像样的菜墩和炒勺都没有。我每次来都给他们添置穿的用的,我怎么就是客人了?”

严先生不以为然:“拉倒。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是你的心,从来没拿他们当亲人。”

我决定反击:“你说我内心有愧,你内心没愧?严松林内心没愧?”

严先生有些烦躁:“严家对得起她。”

我说:“她的父母都八十多了,都还健康地活着。她嫁到严家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二十几年就送了一条命,她的恶病会是凭空来的?”

严先生说:“她性格不开朗。”

我说:“我不这样看。”

最后的结果是,严先生一甩袖子出去了。我估计,他是自己去转弯子了。

严松林一向对这个弟弟言听计从。严先生说完了占卜的事,严松林把头低到了裤裆里。再抬起头来,严松林满脸的泪水,抽噎了一下,说:“我对不起她……”

我看了严先生一眼。

严智又外出打工了。母亲春草过完了头七他就走了,说跟单位只请了一周的假。

这是一个沉默的男孩子,戴着平光镜,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想些什么。他在家里扫地做饭抹桌子,什么活都干。他比严森大三岁,严森今年春天才考上刑警总队的公务员。

严森是我和严先生的儿子。

严智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书了。大伯哥严松林来我家,让严先生给侄儿找点事儿干。他们兄弟从小是孤儿,一个五岁,一个十六岁,父母就双双没了。所以严先生是大哥拉扯大的,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自然不同于别人家。

那时正是夏天,严松林却不让我开空调,说怕风。其实我知道,他是怕费电。他坐不惯沙发,嫌软。而是靠墙坐在马扎上,抽一种大叶子烟。不一会儿的工夫,屋里就像放烟幕弹一样。

严先生什么时候看见大哥严松林,就像看见老神仙一样,眼里心里都是欢喜,就连他往地板上吐痰,再用鞋底去搓,都让严先生看着可爱。因为家务事,我年轻的时候生了不少的气。严先生先是哄我,好话好说。后来变成了雷霆之怒。好话好说的时候,我不接受。年轻时喜欢认死理,习惯把家务事上纲上线。雷霆之怒后,我沉默了。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可能因为他的家事跟他离婚,因为这些人和事,在我认识他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初中毕业的严智,身材像线儿瓠子一样。在我们老家,形容谁长得瘦,就说他像线儿瓠子。人站在那里,也像瓠子一样不直溜。初中毕业能做啥呢。严先生嘬了半天牙花子,最后决定让严智继续上学,学一技之长。严松林吃惊地说:“上学?家里一个大子儿也没有!”严先生说,钱的事不用你管。那时严先生下海做生意,手里是有几个小钱的。后来严智去一家中等专业学校学习焊接技术,毕业被一家国企招走了。那家国企,专门给高铁配送零部件。

但国企在山西。那里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严智工作三年多,也不知道在企业混成了什么样。工资是有的,但很少拿回家来。据严迪说,哥哥严智有钱,手机、电脑、耳机,都是高档货。那次想在网上买把吉他,查来查去,看上了一把爵士吉他,模样像小提琴,价钱超过两万!严迪说起的时候心疼得直捂心口,说老爸到现在还抽叶子烟,连支卷烟都不舍得买。他倒好,一把吉他就花两万!

别人能说什么呢?你说什么他都不吭气。眼神总是游离,你不知道是他的眼睛跟你有隔阂,还是心里跟你有隔阂。

这么多年,大伯哥严松林就来我家三次。都是为了严智的事来的。那是第一次。第二次来商量给严智提亲。女方就在当庄,看上了严智,但被严智一口就回绝了。严松林是想让兄弟劝劝他,就答应了吧。当庄的知根知底,住得不远,将来都有个照应。可严智连口风也没有,说让我娶那样的女人,都不如让我死了!谁也不知道他说的那样的女人,是哪样的女人。我问过他,但他一笑,没接话茬。最后一次,就是严森公务员录取通知下来那天,他回老家得瑟,结果把严松林招了来。严松林进家就哭天抹泪,说让严先生想想办法,把严智调到家门口来。严先生说:“严智的企业给高铁服务,咱家门口哪有这样的企业?”严松林说:“那就让他当公务员,跟严森一样。这不是我的主意,是春草的主意。她从没跟你张过嘴,就这件事,你帮帮她吧。你们对严森有办法,就对严智有办法。对不对?”他还拍着胸脯说:“要花钱我花,三千五千都行。一分都不用你们掏!我就是卖房子卖地卖血也要让严智去当公务员!”

那一次,是严先生第一次跟大哥吵架,而且吵得很凶。声音自然而然高上去,却降不下来。我给他们削苹果,切开了,却谁也没吃。严先生无论怎么解释,这年头公务员逢进必考,严松林也不相信这个弟弟对自己的儿子有办法,对他的儿子却没办法。最后还是严松林把声调降了下来,他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偏着身子,一只大手不停地抓挠那条坏腿的裤子,黑着脸喘出一口粗气,说:“你别给我嚷了,我算明白了。”严先生急得跺脚:“你明白什么了?”严松林不说他明白什么了,抓起帽子扣在脑袋上,拉开门走了。

几个月以后,春草查出了肺癌。

我从田龙弯回来两天以后,陈浩智就把电话打来了。我手机存了他的号码,上面写了“田龙弯”三个字。

他说,你是小王吗?

我奇怪他怎么这么称呼我,哪怕喊我全称也好啊。

他没有自报家门,而是问小智什么学校毕业的,在哪里工作,手里有没有积蓄,企业有没有“五险一金”之类。

他说的这些没来由的话让我反感。我假装不知道他是谁。我说:“对不起,你打错了。我不认识叫小智的人。”

他这才说,他是田龙弯中心小学的陈浩智陈老师。

我赶忙换了一张面孔,表示慰问,火灾、岳母的心脏病,诸如此类。他并不理会我的问候,干巴巴地说:“春草死了?”我“嗯”了一声。他说:“小智如果认祖归宗我欢迎,他原本就是陈家的孩子。是春草当年非要较劲,自己带。”

我说:“他在严家生活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去找您,就是想告诉您这一点,免得您挂心。他与严家没有血缘,但严家都拿他当自己的孩子。当然,还想告诉您,春草去世的那天是七月初七。我听春花说,是她自己很早以前就想死在七月初七那一天。”

说完这话,我把电话挂了。把“七月初七”连说两次,这是我计划好的。挂了电话,我莫名有点心跳,似乎吐出了心中的一口暗气,替春草报了仇一样。

但,这是春草的意思吗?

转天,他又把电话打了过来,说想见我。我不可能轻易见他。推说最近忙,安排不了时间。他说他也在城里住,离我们小区就几站地的距离。“白天没空,就晚上过去串个门儿,也行。”他说。

看来他做功课了。我心里想。

陈浩智第一次打来的电话,让我不舒服。每个字都让我听出了戒备和算计。这让我的一些想法落了空。我的想法是,他听到春草去世的消息能够潸然泪下,然后说出对春草忏悔的话,即便他把春草当成表妹,也行。如果有可能,我还想让他去看看春草。我有理由相信,春草一定希望看到他,她不可能爱上一腿长、一腿更长的严松林。

钻到肺里的癌,跟这块心病应该也有关系。

当初媒人介绍严松林,只说家口轻省,春草就点头了。至于年龄、身体,她都没怎么在意。那时严智一岁零四个月,刚牙牙学语。她不像给自己找伴侣,更像是在给自己和儿子找存身的地方。她对爱情万念俱灰,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只要有人善待自己的儿子,估计男人多老多丑都行。

我结婚的时候,村里人抢着跟我说他们的事。说别看春草年轻、漂亮,却当不了严松林的家。严松林一大声说话,她就吓得浑身发抖。我说,人家那么年轻,凭啥让人家发抖啊?村里人说,你快小点声音,小心她听见。她发抖是好事,否则她那么漂亮,严松林哪里拴得住她!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奇怪怎么会管这样的人叫大嫂。她实在不像一个大嫂,看上去比我还年轻。瘦溜的脸,很少笑一笑。衣服穿得长短不齐。晚上在院子里洗身体,她穿了件跨栏的小背心,我才发现她原来是美人儿。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脖子,无一处不动人。这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的人。所以整体凑在一起,既朴拙又愚笨,还像蹩脚的艺术家塑出的蜡像作品,在星光底下,连一点温度都没有。她说话的声音总是迟缓地到达你的耳朵里,眼皮抻着,就像对你有成见一样。其实有成见的是我。家里没有公婆,她就算长辈。头一次见面她给了我六十块钱做见面礼,脏兮兮的几张钞票,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然后看她给我们做的两套结婚被褥,被面是滑溜溜的线儿替,是一种仿绸缎的产品,又窄又短。她曾经让我们把被子带回城里,我说家里被子很多,没要。

没要其实也是严先生的主意。他觉得春草这里没条好被子,正好用这两条待客用。但不知道春草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是因为看不上这两条被子,而不愿意带回城里。

的确,我是没看上。但许多年以后回首往事,我得承认线儿替是当时春草心目中最好的面料。

这些问题,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我一年回去一两次,总是来去匆匆。我回到家里,摸笤帚,笤帚有人抢。在灶前烧火,大伯哥严松林会大声吼,怎么让婶婶烧火,你们都是干啥吃的!饭后就算端个碗,大伯哥也会从我手中抢过去。得承认,我这样做只是做样子。可大伯哥连做样子的机会都不给我。说真的,从骨子里,我还是觉得大伯哥是亲人,不单他总护着我。也因为,他腿上有残疾,还把当时只有五岁的弟弟养得膘肥体壮。

有一年,严先生自作主张,把家里的几亩地都栽了苗木。当时苗木收益好,要比种粮合算得多。我理解他的心情,是想尽快帮大哥致富。但他事先没有告诉我。春草给我家打电话,问木槿的间距,把我问愣了。那边春草似乎知道自己闯祸了,“啪”地把电话撂了。因为这件事,我跟严先生狠狠吵了一架。我说我不拦着你支持家里,你何不把事情做得大大方方!

严先生说我不可理喻,这样小的事,莫非还要开会讨论研究不成!难道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严先生在那里振振有词,我苦口婆心说,你这样做伤害的不是我,是你大哥和大嫂。不信你现在回家看看,春草肯定既吃不下又睡不着。可惜我的话严先生听不懂,他是个不懂微妙感觉的人。他肯定在想,你又没有长千里眼,咋知道春草吃不下睡不着?他就知道大哥是亲人,大嫂也是亲人。春草总是偏头痛、腰背疼,听说蜂王浆好,严先生能把一个月的工资都变成蜂王浆。回家时,自行车上挂满了蜂王浆,就像一个推销蜂王浆的商人。

事实证明,这件事对春草的影响很大。以后再见面,眼神总是躲着我,就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一样。我也没有积极与她改善关系的愿望。怎么改善呢,我既无心也无力。每次回家都是履行程序,有时吃顿饭,有时连饭也不吃。严松林人拙笨,却穷讲究。总说她这个菜应该这么做,那个菜应该那么做。害得她吃一顿饭不知要看多少次严松林的眼神。她不像这个家的女主人,更像一个仆人。我不敢先她之前放下筷子,因为她会惶急地给你倒水。严先生倒是对这些很享受,他两只手臂反向撑在炕上,身体大幅度向后仰斜,一副志得意满的嘴脸。我能体察他的内心,对一无所长的大哥能有一个圆满的婚姻和家庭,他从心眼里满足。他更满足的是,这一切与他的努力相关。我曾经问他对大哥大嫂这种状态的看法,他说很好啊。他们从不吵架,比我们还要和睦。

离开时,严松林会送我们出来很远。我们推着单车穿村而过,路遇的行人都要站下说两句话。严松林瘸着腿走在我们的前面,像个旗手一样。

春草就站在街角的拐弯处,半个身子隐在墙后,面无表情地朝我们张望。她的脸跟衣服一个颜色。衣服又跟墙皮一个颜色。走出去不远,我就分不清哪个是春草,哪个是墙皮了。

火车又来了,又开过去了。这回我留意看了一眼,原来是和谐号,模样有点像子弹头。整根列车也像子弹头一样,倏忽一下就不见了。火车每天都从这里过,这里却没有车站,村里人上不去火车。它只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成为风景。抱着孩子的女人会朝那里指:瞧,火车!是的,一定是这样。我们小的时候,曾经跑到好远的地方专门去看火车。那里是一大片麦田,火车跑过来时,一个伙伴嫌头晕,把头埋到地上。结果火车跑远了,她转错方向了,在外走了一夜才摸回家。

火车由西往东行驶,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行车路线。不固定的是里面的乘客,我们在外看他们,他们一定在里面看我们。我们其实谁都看不清谁。大白菜丰腴起来了,菜心包紧了,摸了一下,有点胀手。春草的“三七”落了点雨,天地灰蒙蒙的。春花照例哭了一通,边哭边自己拨弄旺火。我纯粹是来陪她的。她在那里哭,我数火车的车厢,数乱了。再数已经没有机会了。当然,明天火车还会来,但我不会站在这里了。我的耳朵里,一句也没落下春花的叨叨。我心里有许多谜,我希望能在春花的叨叨中明白些什么。她说爹也后悔,妈也后悔,早知道你这么命短,当初何苦逼你。春花的整张脸上都是凄苦,眉毛眼睛皱到了一块儿。鼻涕眼泪口水一起往外涌,那种伤痛并没有因为过了三七二十一天而减少。我把春花抻了起来,说哭两声得了,地上湿气重,坐久了小心生病。春花在我怀里挣扎了两下,自己站稳了。拍打一下屁股,裤子上明显有个湿印子。她弯腰把火星扑打灭了,把水瓶里的水在周遭浇了个圆,直起身,撩了下额前的头发,望着周围的白菜说:“这片白菜长得真好。”

我说:“这里是大哥家的菜地吗?”

春花说:“他种不了这么好。”

我赶紧闭嘴,再问就更失身份了。我是严家人,却不知道严家的菜地在哪,这要是让严先生知道,又不知怎样数落我。我提着篮子,她扛着铣,我们往回走。春花突然说:“我姐死的那天谁的手也不抓,只想抓你的手。表嫂记得吗?”

我停下了脚步。“你看见了?”

“怎么会看不见,她意图那么明显。”

我缓缓地朝前走,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春花却没有回答我的话。她的腰背有些驼,两条腿罗圈得厉害,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摧残的。春花说:“她是闷葫芦,有话总是不愿意说。想说时,却没有机会了。”

我斟酌说:“因为她抓我手的事,我很多天都睡不好觉。”

春花敏感了:“你有忌讳?”

我赶忙说:“我憋得慌,我想知道她抓我手是什么意思。”

闷了下,春花说:“我也想知道。”

想了想,我说:“刚才你说爹也后悔,妈也后悔,是什么意思?”

菜地与路的连接处有条小水沟,种菜人家才刚浇过水,畦背都被洇透了。春花看我小心地迈了过去才说:“春草的悲剧一半是她自找的,一半是爹妈给她的。当初陈浩智不想娶她了,可她一心想嫁。两边的娘一起以死相逼,陈浩智总算答应结婚了。结婚时,两人商量不要孩子,怕生下的孩子是傻子。可婚后不久,春草发现自己怀孕了。陈浩智主张去流产,春草答应了。两人去了乡镇卫生院,刚到那里,我爸我妈追了去,说啥也不同意他们做流产。说生下的孩子无论是苶是傻,还是缺胳膊短腿,都由他们供养。可因为这件事,春草和陈浩智两个人有了矛盾。陈浩智一直不肯面对这个孩子,春草生孩子时,他跑到东北的亲戚家躲着,去了一个多月。春草在娘家坐月子,天天以泪洗面。陈浩智回来提出离婚,春草哪里肯。拖了一年多,还是春草心软了,偷偷办了离婚手续。可这件事却伤了父母的心。他们主张春草就应该拖下去,拖个几十年,最好能拖一辈子。那时家里天天鸡飞狗跳,父母指桑骂槐,春草的日子很不好过。陈浩智来送抚养费,父母连门都不让进,像打狗一样拿着棍棒往外撵,经常把人打得鼻青脸肿。”

我问春花对此人的态度。春花笑了下,说:“那时不懂事,见了他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不怕表嫂笑话,我那时经常想把刀子磨得快快的,有机会一刀一刀割了他。”

我说:“你现在改变主意了?”

春花说:“从打春草一生病,我就琢磨出滋味来了。”

我问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春花说:“一个月之前,我来看春草,春草在炕上躺着,大概睡糊涂了,喊了两声浩智。说你看我病成这样,不好看了,你快别看了。她把一只手举起来,晃了晃。我知道她在说胡话,没喊醒她,我握住了那只手腕。春草又说,腕子细多了,没肉了。我说,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她闭着眼睛笑了下,说你是陈——浩——智。声音就像调皮的孩子一样。”

我问陈浩智长什么样儿。

春花说,腰背很直,黄白净子,人又有文化,跟严松林不一样。

我问严松林什么样。

春花说:“没本事,会吹牛,爱显摆,好吃懒做。”

我说:“就没有优点?”

春花突然变得怒气冲冲,说:“咋没有,半夜醒来,亲娘祖奶奶地骂人。”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春花摇了摇头,说:“谁知道他为什么。如果知道他为什么,就不那么讨人嫌了。”缓了缓,终觉得不甘心,又说:“我听姐姐说过,严松林说他还有兄弟惦记这个家。他丧声丧气说我姐姐,你瞧瞧你,家里连个像样的人也没有!我姐姐说,我家里没有兄弟,咋惦记啊!严松林说,一家子穷鬼!他居然说我们一家子都是穷鬼!他有个不是穷鬼的弟弟,就好像有多么了不起!我知道你和表兄都了不起,表嫂你说,你们了不起,他严松林就了不起么?”

我吃惊地说:“我们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没有了不起啊!”

春花喘着粗气说:“可你们是国家的人。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当你们的面说,但他会说给春草听,他就是欺负我姐娘家没人!”

我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春花说:“我要是有一句谎话,就让雷劈了我!”

我呆住了。回头想了想,有些话,不是信口能编出来的。

春花真是不拿我当严家人了,说话愈发口无遮拦。我不想顺着她说下去了,这样说下去会越说越没谱。我说:“大伯哥待他们母子是真心的,这些年没让严智受一点委屈。这些,你们应该心里都有数。”

春花说:“我姐凭啥给他洗衣做饭反被他骂,不就图的这一点么?表嫂你说,除了这一点,她还能图严松林啥?”

我说:“难道春草对他就没有一点感情?”

春花沉默一下,说:“有。”

我说:“那还说什么。”

横街的茶室我只来过一次。几个同学聚会喝多了酒,到这里来醒茶。很巧,也是这间“碧螺春”。记得那次一个男同学喝多了,死活不肯回家。我们陪他坐到午夜,后来实在打熬不住,我先走了。

那个喝多了的男同学就是教育局长,我是从他手里拿到了陈浩智的电话号码。

我要了一壶白芙蓉,享受了片刻独居茶室的恬淡。茶盏只比酒盅略大,我自斟自饮。服务员在外间站着,总想进来倒茶。我说不用你,你歇着吧。

楼下有人响亮地问碧螺春在几楼。随后便是攀爬楼梯的声音。楼梯很窄,而且黑,稍不小心就会碰到头。我站起身,迎到了门口。服务员把人送了过来,他一挑门帘,我就笑了。我说:“您和严智长得可真像。”

他说:“你是小王?”

称呼不显硌生了。

他跟我热烈握手,像是久别重逢一样。在这之前我一直心有芥蒂,这一刻,冰雪消融。他就是一个朴实、憨厚的邻家大哥。除了有点龅牙,跟严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拼命去想春花对他的描述,直腰背,黄白净子,却跟眼前的陈浩智一点边儿都不沾。当然,那时春花眼里的陈浩智还是年轻人。现在的他黑瘦,双腮深陷,更显得两只眼睛掉在眼眶里,像落进井里一样。他反客为主,请我坐,喊服务员沏茶。我说茶已经沏好了,是白芙蓉。他有点犯琢磨,好像在想白芙蓉是啥。我解释说:“我喜欢喝普洱,让他们沏了一壶普洱。”他说:“今天我请客。”

我笑了笑。

房间是刀把,沙发也是刀把型。此刻陈浩智坐在刀锋上,我坐在刀柄上。房间狭小,一下就仿佛有了睦邻友好的气氛,呼出的热气都像烟雾一样。我们各自介绍了一下工作,他重复了电话里的话,介绍那场火灾,以及小脑萎缩的岳母。我也重复说了安慰的话。谈到他与春草的婚姻,他是这样描述的:

“她是好人。能干,也漂亮。那时我们住在学校的家属院,每天下班回家,饭菜一准在桌上摆着。在这方面她比任何人做得都好。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我也一句话也没有。都不知该说点什么。我有时候憋急了,会央求她跟我说一句话,哪怕只说一句。她总是讨好地问我,说什么呀?声音细声细气的。我说,要不咱们吵个架吧。我故意把水杯摔到了地上,她马上蹲在地上捡玻璃碴,一句抱怨也没有。我说你哪怕骂我几句呢,骂啥都行,只要有声音,这屋里就不瘆得慌。就这样说,她也不吭气。扫地,抹桌子,洗毛巾。像猫一样在屋里转,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我气得嚷,这还是家么?跟坟墓有啥区别?”

我说:“你咋不跟她找话说?”

陈浩智说:“我说话她听不懂啊!”

一股怒火差点烧着了我。我心说,你说文言文啊!一个小学教师,你说啥了她不懂。你说家长里短,她能不懂?

我把怒火压下了。此刻我代表严家,我得把握分寸表现涵养。我说:“她没有多少文化。订婚早,辍学早。她跟你在一起生活有压力。”

陈浩智说:“我也知道她有压力,我已经尽可能地给她减压了。”

这话说得好有水分。我看了他一眼,初步判断他不是实在人。我说:“我听春花说过,你们小时候那么好。没想到结局是这个样子,太可惜了。”

陈浩智说:“是可惜。可也是没办法的事。小时候跟长大了不一样。长大了跟在婚姻中也不一样。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早些分手,彼此的痛苦都不会这样深。只是我说的话,没有一个人能懂。春草也不懂。”

我说:“如果不是近亲,您会选择离婚么?”

他果断地说:“不会。那时家里穷,弟兄多,找对象结婚都不容易。我是读师范的时候知道近亲不能结婚的。知道了,就觉得自己犯了国法,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她们家的人说我是陈世美,这不是事实。我对表妹有感情,就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跟她在一起,总感觉她像亲妹妹。”

刚才还说找不到话说。我气得哼了一声。

他的大眼珠子忽然有了水气。我把纸抽往他面前推了推。他很响地擤鼻涕,擦完了,把纸巾方方正正叠好,直叠到无法可叠,才放进了垃圾桶。陈浩智又说:“我努力过。想把这段婚姻经营下去,毕竟两个家庭有特殊关系,我母亲和她母亲关系特别好,离婚会伤害很多亲人。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春草。我趴过火车道,想让火车从我身上碾过去。结果火车过来的一刹那,我从铁轨上翻了下来。我不是怕死,我是不甘心这么死。我整天胡思乱想,直到生了一场大病。”

我问什么病。

他说差点要了命的病,肠子里面长瘤子。几个月的时间就长到了鸡蛋大。便血,吃不下饭,人变得面黄肌瘦。医生说,瘤子长得这么快,十有八九是恶性的,你做两手准备吧。结果摘了才知道,是良性的。

我说:“你摘瘤子的事,春草知道么?”

陈浩智说:“我没告诉她,不想告诉。”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说瘤子是在东北摘的,东北还有一个姨。母亲那辈儿姐妹三个,东北是个小姨。小姨不同意他和春草的婚事,说他们糊涂。所以他去了一趟东北,解决了两件事。摘瘤子,离婚。

我想了想,那时春草正在坐月子。

我问:“你知道春草为什么想死在七月初七么?”

他说:“还能为什么。她就是想报复我,或者羞臊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放不下。”

我说:“你放下了?”

他说:“不放下还有意思么?”

我说:“你凭什么说春草是出于报复或羞臊?”

他的两只手十指交握,“嘎巴嘎巴”撅出了声响。他说:“你说为什么?”

我说:“也许因为她忘不了你。”

他说:“她结婚了我也结婚了,这就不应该了。”

这话说得可真正确。我的一口气被堵住了,半天没说话。

我为他的杯子添了水,只是象征性的,因为他一直也没怎么喝。白芙蓉的香气四处蔓延,我使劲吸了几口气,冲淡内心的积郁。他的心情显见地激动,声音不由就有些高了:“我还要怎么样呢?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除了离婚我没有一样对不起她和她的家人。我能做的都做了。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放过我,我家属知道这件事几天吃不下饭,是不是我要赔上一条命才肯善罢甘休!”

我淡淡地说:“你言重了。”

他说:“你就告诉我你找我的目的吧。”

口气非常焦躁。

我说:“你如果觉得我不应该找你,我马上就走。”

说完,我站起了身。

他慌忙拦我,解释说他不是这个意思。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头垂了片刻,突然扬起来问:“我啥时能见我儿子?”

我知道这句话他憋了半天了。我说这件事严智还不知道,他眼下在山西打工。什么时候他回来了,我把他的想法问清楚,再跟你沟通。

话到这里就算说完了。我们一同站起了身。我看着那扇雕花玻璃门,不甘心地问:“您没有什么想对春草说么?她葬在了村北的大秦铁路这边,坟的左边有根电线杆子。”

“那里就一座新坟。”我刻意补充说。

他沉默了片刻:“她还是没有坐过火车吗?”

“哦?”我说。

我们一起朝楼下走。陈浩智说:“有一天我逼着她跟我说话,哪怕说说愿望呢。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坐回火车。”

陈浩智又问:“她还是没坐过火车?”

我说:“你关心这个么?”

陈浩智说:“说老实话,不关心。”

我说:“她好像没有坐火车的理由。”

陈浩智说:“那也应该有人满足她的愿望。”

我问怎么满足。

陈浩智说:“坐火车到哪里兜一圈,哪怕兜一圈就回来呢。”

我说:“如果婚姻没有解体,你愿意这样陪她么?”

陈浩智说:“别说坐火车了,就是坐飞机,我也陪。”

严松林是一个黑黑壮壮的汉子。若不是那条残腿,他该是罕村的一个人物。他腿脚不行,却有一张好嘴,见啥人说啥话。婚丧嫁娶他去给人当支客,好吃好喝好待承。但是,春花对他一点好印象也没有。说他没本事,好吹牛,爱显摆,好吃懒做。我认真地想过春花的话,确实觉得春花是对这个姐夫有成见。

下午刚上班不久,电话就响了,那边瓮声瓮气说:“我是严松林。”我愣了半天神,才反应过来。大伯哥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又主动告诉他严先生去温州出差了,得去一周的时间。等他到时候回来,我们再一起回家。

严松林说:“我就找你,你先到家来一下,行不行?”

我踌躇了半天,才勉强答应他:“好吧。”

我只得请假,开车回去了。一路走一路琢磨严松林找我会因为什么事。难道也与陈浩智有关?从他的角度,我是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毕竟是他养大的孩子,如果严智要跟亲爹走,大伯哥该怎么办呢?想到这一层,我忽然有些不安。我找陈浩智,主要是为了春草,还真不是为了严智。如果以后出现什么局面令我无法掌控,我就真没好日子过了。感觉中,大伯哥应该出来迎我。只要知道我们回来,他总是能迎多远就迎多远。可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边往里走,喊了声“大哥”。他在屋里答应了。他坐在炕沿上,双腿耷拉着,弓着腰背抽烟。我进屋,他抬脸说了声“来了?”屁股都没动地方。我觉得他脸色有些暗,脸上虚虚地浮着一层汗。眼睛却明显是湿的——他哭过。眼睑处都是潮湿的痕迹。我坐在炕对面的沙发上,沙发有些矬,中间的部分都塌陷了。还是我们第一次搬家的时候淘汰下来的,转眼我们已经搬了六次了。第六次搬家,严先生特意让来自台湾的书法家写了幅“六迁堂”镶到镜框里,挂在了墙上。每一次搬家,我们都把淘汰的家具拉回来。我有些奇怪,他们用的居然是第一次淘汰下来的,过去我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

我没有这样单独面对过大伯哥,多少有些不自在。可他几乎没看我,一直弓着腰背,眼睛看地。我终于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劲。我站了起来,走近了端详他:“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说有点。自从春草去世,他觉得身上哪儿都不得劲。我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他还不到六十岁,突然遭遇了这样大的变故,能扛过来不容易。我问怎么个不舒服法。他说也说不清楚。整天身上皱巴,没力气。“我会不会跟你大嫂似的,得了恶病?”他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笑了笑:“别瞎说。你以为病是那么容易得的?”我问他中午吃的什么饭,他说啥也没吃。不想吃。我说:“这哪行。不吃饭哪来的力气。说,你想吃什么,我去做。”他着急地说,我又不是不会做饭,我是真的不想吃,吃不下。我问他找我回来什么事。他下了炕,一瘸一拐地去提暖水瓶,往脸盆里倒热水,说你先洗手。我心里有点别扭,没动。他说,你不是先净手么?说完,从电视机后面拿出来香烛、打火机以及一个小铁盒。“我想请你给我占卜。”他把铁盒往墙柜上倒,里面是硬币。“六个。”他说。

我觉得他是在嘲讽我。我说都是闹着玩的,你不用信真。

他说:“我就想让你给我占一下。”

我好奇,问:“你想占什么?”

他说:“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死。”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死?”

他哭了。“我想死,我对不起春草,我想去找她。”

看他认真,我就不客气了。我说,你倒是想得好,一死一了百了。你的儿子闺女怎么办,都扔给我?一个严森已经够让我操心的了,我可没能力管严智和严迪。你行行好,还是多活几年吧。等儿子闺女结婚了再去找春草也不迟。

他捂住脸,呜呜地哭:“我真不想活了。我活够了!”

我说:“我也活够了。谁不知道活着辛苦?谁都想像春草那样去享福,可寿命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老天爷说了才算。”

他狠狠抹了把脸。我的话似乎让他更加悲伤了,他的脸更显得阴暗。我说:“你口口声声说对不起春草,你为啥对不起她,你咋对不起她了?”

他用双手捂住脸,又要哭。我赶紧说:“得了得了得了,不想说就算了……你该吃饭吃饭,该看病看病,没事去邻居家串串门,别老在家里闷着。”

他说:“我没脸见人。”

我说:“你又没偷人家的,有啥没脸见人?”

他说,都知道我对春草不好,是我把他逼死的。我说,这事可不能往自己身上揽,明明是她有病。他说:“有病也是我逼的。我夜里经常不让她睡觉,得听我骂她。有时候,我把她骂睡着了,又把她扯醒。有一次,我三天三宿没让她睡觉。”我大惊失色,说你是法西斯啊,怎么能这样折磨人!他说春草做梦喊陈浩智,把我喊醒了。我说你不是爱做梦么?干脆甭睡觉了!她就是从那时开始身体慢慢不行了。整天低烧,说身子难受。我以为她身子难受是想陈浩智想的,我说她得相思病了。大伯哥忽然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骂自己不是人。我冷冷看着他,的确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做出这样的事。看来春花说的没错。春草身体原本就不好,这样的折磨她哪里吃得消!

我狠狠地说:“你就是打光棍的命!女人跟了你也受罪!”

他说:“所以我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我说:“那是你的事,你可别问我。”

他口气忽然强硬起来:“我还求你什么了!你给我占占卜,不行么?”

他费力地从炕沿上挪了下来,突然要给我下跪。我慌忙拦住他,把他拖回了炕上。

节气真是个好东西,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最当时”。秋分该种麦,也该收白菜。春草六指的时候,坟前的那块白菜地变成了一垄一垄的,用碌碡轧得很匀称,原来里面下了麦种。“六指”就是六十天,阳历已经到了十月底,虚着眼看上去,平平的地垄里已经有了麦苗的样子,影影绰绰。春花说,“六指”要烧船,我们便到镇上定了艘大船,花花绿绿。船头有艄公,船尾还有金童玉女。春花讲价,我管买单,回来的路上,我问春花“六指”烧船是什么意思。春花也说不出所以然。我到村里又问了个老人。老人是退休教师,说得头头是道。他说,往生要去极乐世界,两个月正好走到东海福地,乘船出海,要使船和艄公。金童玉女沏茶倒水,是伺候人的。看到对岸的曼珠沙华,就到极乐世界了。

“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他解释。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温暖。春草出海有童男童女伺候,比在这个世界强太多了。

谁说死亡是悲伤的事。

烧船的时候,春花破例没有哭,也没有叨叨咕咕。叨叨咕咕的是我,只是我不好意思说出来。我心里说,春草快去极乐世界找新的生活吧。这个世界对于你来说太悲苦,你早些离开,早早去享幸福吧。有风刮了过来,火苗突然舔了我的手,我急忙往后退,脚底下的一只塑料袋套在了我的鞋子上,又被另一只脚踩住,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春花留心地看着我,嘴里哎哟哎哟地叫,说表嫂多加小心,这是春草在找你。话说得不当,自己先捂住了嘴。艄公和金童玉女最先着了火,火苗“呼”地一下就没顶了,估计他们很快就能跟春草做伴了。船的骨骼是秫秸,要想烧得充分得费些时间。春花走过来,我们并肩站在麦垄上。我奇怪她怎么还不哭,看来她是不想哭了。

“我在家里哭完了。”春花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我问怎么不到坟地来哭。春花说,老在表嫂面前哭,不礼貌。

我亲昵地拍了她一下,怪她不该这么想。嫡亲的姐姐,当然想哭就哭。春花说,我心眼直,说话不会拐弯,要是说错了话,表嫂多担待。我奇怪地说,你没说错什么啊。她说我姐夫其实人不赖,也知道心疼人。我姐得病那段他整宿整宿不睡觉,陪着。有一次,我姐说想吃冰棍,那时还是正月底,村里的小卖部根本没卖的。他特意跑到城里去买,买冰棍之前,还特意买了冰箱。

我明白了她此番道歉是为过去说过的话,春草“三七”的时候,她说过严松林的坏话,现在一定是后悔了。

我说:“我知道大伯哥这个人,他是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对。”

春草说:“泥人还有个土性儿呢,哪能事事都做得对。”

想起过去春花对他的评价,那应该是心底话。她现在是在对我客气,我不喜欢她对我客气。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不管谁是谁非。春草已经作古了,再说什么也没意义了。”

春花说:“表嫂不生我的气就好。”

我搂了一下她的肩。“你帮了我这么多的忙,咋会生你的气呢。”

火车呼地一下蹿了出来,我和春花都没防备,都吓了一跳。今天怎么觉得时间有点晚,我掏出手机看了下。意识到不是时间晚,是天短了。我问春花,春草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说起过她想坐火车。春花说,说过不止一次,火车上哪,就跟着上哪。

“然后,”春花说,“永远都不再回来。”

严先生基本算一个好脾气的人。如果我不刻意找茬儿,他很少找我的茬儿。但有一条底线不能碰,那就是,我不能随意讲他家人的坏话。如果春花讲严松林的话由我说出来,他必定不饶我。在这方面,他是个顽固分子。在他眼里,大哥严松林就是一朵花,谁说这朵花不好看,那就是他的仇人。不过,到底是读过书的人,他也算开明人士。我找陈浩智的事,他简单听了我几句“汇报”,没咋往心里去。他知道我的心情,既然觉得春草有临终之托,就没有不忠人之事的道理。

他从温州回来的第二天,独自回家去看严松林。这天我休假,胃有点寒,倚在床头不想动。夜色漫上了四楼,我隔窗看着外面晦暗的天空,想严先生应该回来了。我刚要拨电话,外面门响了。严先生换拖鞋的声音,换衣服的声音,然后拖拖沓沓往这边走,坐在了床沿上。夜色有点深了,我只能看见他的脸,却没有看清他的神情。他没开灯,背对着我坐着。我有点奇怪,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他突然站起身,厉声说:“你干的好事!”吓了我一跳。我骂了一句“神经病”,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子。严先生说:“你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啊,还跑回家去占卜。大哥一天到晚哭,他让你的占卜结果吓着了。”我不屑跟他说什么,望着窗外。严先生悲愤地说:“真是操不完的心,大哥低烧很长时间了,他总疑心自己有病。你倒好,不去帮他的忙,偏去火上浇油!”

我不理他,由他吵嚷。严先生最终吵不出自信了。看他说完了,我才说:“你搞清楚好不好,不是我要去给他占卜,是他死乞白赖甚至要给我下跪,求我占卜。说自己活够了,说最好能跟春草得一样的病,然后去找春草。”严先生说:“他这话你也信,你三岁啊!占卜结果三对三,他就以为自己大限到了,整夜睡不好觉,说自己现在的情形跟春草发病时的状况一模一样。他哪里想死,他是怕死!”我激灵一下,意识到我被严松林骗了。他苦艾艾地让我占卜,原来另有隐情。那天的占卜很奇怪,严松林就问两样,自己会不会跟春草得一样的病,会不会像春草一样人生半路上就死掉。说真的我没认真对待。占卜的结果我也不怎么信。硬币随意在手里摇了摇,然后撒了下去。居然是三对三。我有些吃惊,这不是最坏的结果,但也难说是好结果。又摇一组,还是三对三。严松林趴在桌子上看了好久,指着正面的三枚硬币说,这是春草。又指着另三枚说,这是我。意思是我跟春草一模一样?想到刚才他还寻死觅活,我故意激将,说这样大的概率,你要善待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总把死呀活呀的挂嘴上。严松林坐在炕沿上出长气,半天没吭声。我要走了,他说了一句:“春草这是来叫我了。”

我没理会,我觉得他是在发癔症。他眼下陷在对春草的思念中不能自拔,过一段时间也许就好了。

原来他是个骗子!

我那晚跟严先生深刻地谈了谈心。我把春花对我说的话,一股脑地告诉了他。过去我总怕这些话伤害他,他对哥哥的感情,说真的有些脆弱。春花的话概括起来就两点,严松林的优越感,严松林虐待老婆。表面上看,严松林虐待老婆是因为感情,春草的心不在他身上。可骨子里,还是因为他有优越感。他不一心对人,人家怎么会一心对他。他比人家大那么多,模样没人家漂亮,身体又有残疾,为什么还有优越感呢?我点着严先生说,就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弟弟!你害了严松林,也害了春草!

严先生哪里相信我的话,大声说,你这样耸人听闻有意思么?我掰开揉碎地跟他讲,你总把哥哥的事当成自己的事,那么尽心尽力。这是好事。可有些时候,又不是好事。一方面让严松林滋生了一些不应有的想法,让他在春草面前高高在上。还让春草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对待孩子的问题,他们觉得,严森能当公务员,他们的儿子严智也能当。因为从小,我们就拿严智当自己的儿子,买什么东西都是双份的。这让他们觉得,凡是严森有的,严智也应该有。严智没有,就是做叔婶的没尽心。他们也不想想,严森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学历,严智只读了中专。严先生不耐烦地打断我,说你快别胡说了,大哥大嫂都不是糊涂人。我说,是我胡说么?大哥最后一次来家里怎么说的你忘了?他说让严智当公务员,这不是他的主意,是春草的主意。他说春草从没为啥事张过嘴,这回一定要帮帮她。他还拍着胸脯说,送礼花钱他花,三千五千,就是卖房子卖地卖血也要让严智当公务员。他以为三五千就能买个公务员身份,你忘了?

严先生愣住了。

我又说,外面的形势他们不了解,因为不了解而误解。他们以为你无所不能,大哥说不定是给春草打了包票的。春草在这个家里的所有指望就是儿子,儿子的所有指望是你这个叔叔。可关键时刻,你让他们失望了。你体会不了春草的心情,但作为女人,我能。

严先生开始胡搅蛮缠:“你能什么能!”

我说:“这件事不久,春草就查出了癌……”

严先生用手一划拉,床上的两本书“哗啦”一声,撞到了对面的墙上。

早上我还没有起床,严先生已经穿戴整齐了,手里提着一个旅行包。他站在门口说,他又要出差了,去廊坊,三天。“你上午十点去医院取个CT片子,顺便找个大夫看看。”昨晚的气还在心里积郁,我捏着鼻子问,是谁的片子。他说是大哥的。昨天回来那么晚,就是去医院给他照了个CT,然后又把他送回了家。严先生说完就走了。我朝他的背影翻了半天白眼,若不是有求于我,他可能出差都不跟我打招呼。

下午取了片子,直接去了内科专家门诊。大夫把片子放在显影屏上,看了一眼,问:“病人是你什么人?”我说,大伯哥。大夫说:“肺癌晚期,赶紧让病人来住院吧。”我狐疑地接过片子,在楼道里踌躇了片刻,便飞奔着下楼,来到了另一家中医院。这里的内科大夫是我的同学。她举着片子站在窗前,看了又看。回头问我是谁的片子。我说,真的是肺癌晚期?同学吃惊地说,有眼都能看得出来……到底是谁的片子?我一下子坐在木排椅上,人都要虚脱了。同学显然想到别处去了,一下抱住了我。我挣巴了一下,说这个人是我大伯哥,前几个月刚死了老婆。同学搡了我一把,说你也不早说,吓死我了。

我从医院踩着棉花下的楼,靠在路边的一棵槐树上待了半天。眼前都是人流车流,绵延不断,老的小的,在日光里都活蹦乱跳。为什么别人都能活蹦乱跳呢!我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对严先生说,他去廊坊跑业务去了,明天才能回来。这样的事让他怎么接受。还有我的占卜,两组三对三,正面为阳,反面为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里面的玄机。

汽车喇叭震耳欲聋,我借着声音的掩护,可着嗓子干号了两声。

严松林长癌的部位甚至与春草一样,这让人觉得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房间甚为诡异。好像那些癌细胞就在哪里潜伏着,偷听他们说话,偷看他们吃饭,稍不留神,就混进他们的肺里,像麻雀一样在那里搭窝,然后开始蚕食和蔓延。它们侵蚀过的地方与正常的肌理不一样。我仔细看了春草的骨灰,粉白颜色的都是焚烧充分的健康骨骼,那些黑而黏连的东西就是病。那些不可一世的癌细胞,在熊熊烈火中变成了煤焦子,让人想起八卦炉中的妖怪。严先生回来的那个晚上,第一句话就问我片子的结果,我没说实情。我一直往后慎着慎着慎着,一旦告诉了他,他的天就塌了。那就让他好好吃顿饭,好好睡个觉吧。可我的神情没藏住秘密,严先生惶急地开了屋里所有的灯,把片子放在灯光底下。我指给他看肺部的那一片阴影,那片阴影像一幅地图,能够与春草的地图重合,严先生一下捂住了嘴。

一夜之间,严先生的头发全白了。

几天没回家,发现家里有了很大变化。后院凭空横起一堵墙,把阔大的院落截取了三分之二。正房的屋顶多了两只烟囱。烟囱是红砖垒砌的,四方形。从远处,能看出昂首挺立的姿态。前院豁亮了许多,那棵高大的紫桑树不见了。原来严先生这几天一直没闲着,他从远处请来了风水先生。家里连续出这样大的事,他终于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了。那堵墙是为了挡邪魔,因为后院比前院长。房顶的烟囱是为了压厢房,因为厢房比正房高。我为那棵桑树感到惋惜,桑葚有白的有黑的,紫色的桑葚很少见,又大又甜。我知道民间有“前不插桑,后不插柳”的古训,风水先生一定把“桑”跟“丧”画等号了,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桑树还是严先生的父亲栽的,好端端地长了几十年,桑葚成熟的时候能吸引很多人。现在因为风水先生的一句话,被人锯了。

我刚试图为桑树说句话,严先生吼了声:“你就知道吃!”

尼玛!我不说你身为国家干部还搞封建迷信就得了!

严松林瘦脱了形。几个月的时间,一个壮汉就成了柴禾捆子。走路拌蒜,紫桑葚样的嘴唇总张着,似乎连闭合的力气也没有。不知道是癌细胞的力量太强大,还是他的精神垮得太彻底了。开始,我们也想瞒着他。可实在瞒不了。医院里走过的科室,见过的大夫,那些闪烁其词的表达方式,他都懂。他从那里走出来的情境还不长。但他还有幻想,期望是大夫误诊。期望还有更高明的大夫推翻原来的结果。明明知道没有手术的希望,他还是苦苦哀求,去大医院,把肺割了去。别舍不得花钱,实在不行就卖房。我还没活够呢!他说这些,是在折磨严先生。严先生不得不照他说的去做,今天去这家医院,明天去那家医院。但哪家医院都不肯为他手术。那些病变的细胞像芝麻一样在胸腔散落。严松林迷恋仪器,总希望做各种检查。于是那些昂贵的检查就成了他的安慰剂。重症病房今天走一个明天又走一个,严松林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他吵着要回家。

我和春花都相信,他是能够出来走走,晒晒太阳的。春天了,空气中的暖风,天上飞翔的鸟儿,槐花的香气,园子里的菠菜和香菜,都很招人。出来看一看,也换换心情啊。可他一天到晚在炕上躺着,不见人,也不愿意有人来看他。街坊邻居来,他闭眼装睡。听见我说话,突然就把眼睛睁开了,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说的是两个字:占,卜。说完,皱起眉心,侧过头去,眼泪流了一脸。

他一定以为是我的占卜给他带了坏运气。如果不占卜,他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

我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严松林你何必当初。

严智辞工来看护父亲,已经两个多月了。严迪对他不满意,说他饭也做不好,又不给父亲刷牙洗手洗脸。我对严迪说,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上学,其余什么都不要管。严迪委屈地说:“我爸敢情不是他爸,他不心疼。”我看着眼前这个小学究,齐耳短发,两片圆圆的近视镜烁烁放光。我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要不,你休学来伺候病人?”严迪一下不言语了。她勾着头瞅了半天地,气哼哼地说:“您是不知道,他在另一个房间玩电脑,半天半天也不去看我爸,我爸经常连口水都喝不上。”我问你怎么知道,她说我爸现在神智还清醒呢,他就这样!说完,抽噎了一下,摘下了眼镜,用手背去抹眼睛。严智在堂屋露了一下脸,朝我和严迪看了看,又拐回了房间。我每次来,他除了叫我一声,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也不知道应该跟他说点什么。严迪又说:“有一天晚上,我不放心,从学校偷着跑了回来。您知道严智在干什么么?他在弹吉他!我爸最恨他弹吉他,有一次,差点用斧头给他劈了。他现在这样,分明是要把人气死!”我说:“是那把爵士吉他?”严迪点点头。我说,我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严迪说,他总藏在柜子里,您当然看不到。我对严迪说:“严智每天面对病人,心情也需要调剂和释放,要理解哥哥,不要一味地苛责他。将来父亲不在了,你和哥哥彼此才是亲人。现在他在代你尽孝,你应该感谢他。”严迪不言语,但看得出,她并不赞同我的话。我问她是怎么知道哥哥身世的。她说她小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吵嘴,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她和哥哥吵嘴,又把这个秘密传递了出去。所以严智很少叫爸爸,因为这个,小时候还挨过打。

这倒是个新情况。我和严先生从没听严松林说起过。

我们偶尔回家,能碰到春花。春花的家离这里十几里,她骑一辆小摩托,总在工余时间跑过来,干这干那,尽显劳动妇女朴实善良的本色。这天我刚走进大门,见春花蹲在院子里收拾鱼。是几条鲫鱼,收拾完了的还在蹦跳,让我觉得自己的胸腔似乎都被掏空了。我找了个板凳放到了春花的屁股底下,自己打开了一个马扎。春花说,这几条鲫鱼是在村里的沙坑里淘的,水干净得都能捧了喝。鱼干净得连肠肚都透明,所以特意拿来熬鱼汤,给病人滋补滋补。我挽起袖子要帮忙,春花赶忙说,别沾手了,省得弄一手腥气。春花用一只汤勺刮鱼鳞,动作一下比一下慢,停下了。她皱着眉头说:“表嫂,我这些日子心里不得劲。”

我问她怎么了。

春花说:“我不拿表嫂当外人,心里有啥话说啥话,表嫂别笑话我就行——看那意思,姐夫熬不了多久了,我姐走还不到一年呢。”

我没听出她这话是啥意思。

春花说:“要说也没啥意思,我就是替我姐犯难。”

我问犯啥难。春花把鱼和汤勺扔进盆子里,站起了身:“表嫂跟我来。”

我跟在春花的身后走到了东稍间。铁门上挂了把锁,春花伸手摘了下来。推开铁门,里面是一股呛鼻子的尘埃味。这里是毛坯房,被严松林当成了储藏间。过去我从门缝往里看过一眼,知道这屋里都是破烂。我还劝过春草,这样一间大房子装破烂多可惜啊,把里面的东西能卖就卖掉,不能卖的就扔掉。孩子都大了,把房子收拾出来多好。春草手拿笤帚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我还记得她甩了两下笤帚,像有水一样。可那上面明明什么也没有。

“表嫂看着眼熟么?”春花问。

里面几乎没有地方落脚。那些杂物你压我摞地蒙着不知多少年的灰尘,让我都很难喘口气。透过那些尘埃,我努力看清了那些东西的面目。沙发、电视柜、五斗橱、衣架、餐桌、写字台、电镀椅、大衣柜、洗衣机、微波炉……买的,找木匠打的,也有单位发的。县内家具店的,县外批发市场的。似乎是唐、宋、元、明、清的混合交响,惊得我目瞪口呆。我前面说过,我搬过六次家,现在严松林屋里的沙发是我们最早淘汰下来的。后来更迭频繁,有时候五年,有时候三年。严先生每次都宝贝似的把淘汰的家具拉回来,却从来也不过问去了哪里。原来它们都在这里集合,占了这样一间大房子!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春花说,你们拉回来的东西,姐夫不舍得用,也坚决不给别人用。我指着它们吃惊地说,不舍得用……就放在这里?

春花说,有一次,春草想把一台电视机拉回娘家,被严松林狠狠骂了一顿。严松林说,电视机是我兄弟拉回来的,你爹你妈看了也不怕烧眼!春花指给我看,那台电视机眼下就在墙角的地上,被桌腿挡住了半张脸。我搭一眼就知道,这是我家的第一台超薄体彩色电视机,亚运会那年买的,就为了看现场直播。后来淘汰下来拉回家,严先生觉得自己看新的给大哥旧的不合适,又买了台新的送了回来。记得当时我还责怪他,一台电视机几千块钱,你这是烧包啊。严先生说,大哥的丈人家穷得屋顶掉渣,送给他们准是宝贝。原来这些想法都是我们的良好愿望,这个严松林,他把我们的愿望囫囵个儿地吞没了!

真的,我都想哭一场。替这些家具,替可怜的春草。她这些年的委屈,有相当一部分是严先生的“顾家”带给她的,只是严先生做梦也不会想到,来自他的伤害这么直接且深入。就像伤口明明白白摆在眼皮子底下,春草想忘记都不可能。可惜这些事情我知道得太晚了,于春草不能弥补万一。我从这个杂货间走了出来,悄悄攥紧了拳头。

鲫鱼都从盆子里蹦了出来。它们不知道,即使蹦出来,也不会改变际遇。

也许它们已经不奢望能改变什么,蹦出来只是因为太难受了。

陈浩智来了两次电话,我都没接到。他有天晚上发手机短信要严智的电话号码,我没有给他。在没取得严智的同意之前,我不会再联系他。显而易见的是,这个时候不适合跟严智谈诸如此类的话题。我知道陈浩智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有两个女儿,这个儿子曾经在他的记忆深处隐匿,如果没有人翻动,那个角落会一直被尘封。现在,被人掀开了一角,他可以窥视了,便想把整张面纱都揭去,他太想见到这个儿子了。我能够想象他坐卧不宁的样子。儿子是男人的一条根,把这条根归拢到自己这棵树下,大概是目前陈浩智最想做的事。

我找陈浩智,完全是因为春草的手语和死在七月初七,而不是严智与他之间的父子情。厘清这一点,对我下一步的举措很必要。父子情只是副产品。如今,副产品有了取而代之成主产品的趋势,多少有些打消了我对这件事的热情。我期待的戏剧性的场面一个也没有出现。比如,陈浩智手捧鲜花来到春草墓前,忏悔。或者,去拜见他的亲姨亲姨夫——春草的父母。这些对春草都是莫大的安慰。从春花那里了解越多,我越想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哪怕这种安慰她一点也感受不到,我相信她有在天之灵。

可陈浩智眼里只有儿子,这不能不让我失望。

我撞见了严智弹吉他。那天到村庄所在的白河镇下乡,中午吃完饭,我顺便回了家。回家这样的概念,只是为了说话方便,其实在我的心里,从没把这里当作家。这一点,严先生经常流露出对我的不满。而我回敬他的理由是:这里没有一寸土、一片瓦是属于我的,怎么可能让我有家的概念呢?

午后的村庄很安静,平展的水泥路上卧着一条狗,东瞅西望。单位的司机把车停好,想随我进去。我踌躇了一下,告诉他:“你等在外面吧。”

我听见了若隐若现的吉他声。推开大门,吉他手严智坐在一把椅子上,勾着头,专注地拨弄着琴弦。他的对面坐着粉色衣服的女孩,叠着二郎腿,胳膊肘顶在膝盖上,手托住下巴,听得入神。女孩发现了我,迅速站起身来,匆忙说了句什么,便低着头从我的面前走了过去。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我喊住女孩,告诉她你待在这里吧,我一会儿就走。女孩头也不回地说了两个字:“不了。”我让严智去送她,严智局促地拿着吉他不知怎么好。我把吉他接了过来,重复:“快去送送人家。”严智迟疑地往外走,门口停着女孩的自行车。没容严智走到,女孩已经把车子推出了门口,骑了上去。消失之前,我看见了她用力蹬车的一只脚踝,穿着淡粉色的袜子。

我把吉他小心地放好。这把爵士吉他,价值两万,需要我仔细对待。我走进了屋里,严松林侧着身子,朝外躺着。均匀的呼吸平稳流畅,似乎正处于深睡眠。头发浓黑茂密,曾因化疗脱发的地方都像施足了肥的韭菜一样长得又黑又密。我喊了他两声。他用力挑了下眉毛,却没能睁开眼睛。屋里有一股不洁的气味,很难闻。我看了看窗子,都打开了。可那种气味很难流出去。眼下这具人,已经离死亡很近了。严智面色羞愧地进来了。我知道他为什么面色羞愧。一定是因为弹吉他。但我不是严迪,我不觉得他弹吉他就是大逆不道。这个与严家没有任何血缘的孩子,此刻在代替严家人尽责。我拉他出来了,坐在刚才女孩坐过的椅子上。我先问病人,中午吃了什么,什么时候清醒,有没有说过什么。严智说,已经有两天没有说话了,前两天还能骂人,现在安静了。吃饭呢?我问。严智说,早晨吃的蛋羹和牛奶,过去总想吃肉,现在也顾不得了。严智站着说话,我让他坐,可他仍然站着。我说,你的吉他弹得真好听,跟谁学的?他说没跟谁学,自己喜欢,都是摸索出来的。我朝吉他看了一眼,价值两万的爵士,真是富贵相。我又问女孩,原来是在网上认识的,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我鼓励说,真不错,好好谈,争取能谈成。严智羞涩地笑了下,说就是有点小,长得也不好看。我想了想,没怎么看清女孩的脸,但整体轮廓还清爽,尤其是脚踝处淡粉色的袜子。我说,女孩长得好不好看不重要,心地善良才重要,她是哪的人?叫什么名字?严智说,城东田龙弯的,叫林青霞。我怔了下,这名字好熟。但来不及多想,我说,名字也清爽,挺好的。

我走的时候,又进去看了眼严松林,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我喊了声大哥,他“哼”了一声。却是潜意识的,在胸腔里,经过漫长的传送才从鼻子里发出声来。严智送我出来,走到大门口,我忽然想起了我那次去田龙弯,一群小孩子问我去哪里,我随口说了声去林青霞家。

怎么那么巧,原来是今天听严智弹吉他的女孩。

我发现,要跟严先生说清楚我的感觉很困难。他说家具之类的东西送给了大哥,大哥就有权处置,给谁不给谁,或者劈了烧火,或者放到房子里囤积起来,都是他的自由。我管这种行为叫“病”。可严先生说,这是因为大哥跟他的感情深,不舍得把兄弟使用过的东西送给别人。我追问:“别人是谁?老婆是别人?岳母是别人?敢情给严家当媳妇的都不是女主人,是丫头老妈子。”严先生说,你甭跟我抬杠,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一台旧电视机送给岳母看,这是多顺理成章的事啊,他居然说‘电视是我兄弟的,你爹妈看,也不怕烧了眼’!这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伤人能伤到骨头里。”严先生说,大哥不会说这样的话。我说:“你的意思是春花撒谎?她有什么必要撒谎?”严先生说:“家里的事你不懂,你不要光听春花的一面之词。我过去听大哥说过,春花总来家里踅摸东西,手推车、核桃板、电锯电钻,只要家里有,她总想方设法弄回自己的家里。自己不用,就卖钱花。春草心肠软,人家要,她不好意思不给。”

我鄙夷:“你们家都有什么啊!”

严先生立刻炸了:“我就讨厌你这种腔调!什么都是你们家,那不是你的家?难怪你总为外人说话!我告诉你,春花是一个心机很深的人,你不要以为她来家里做点事情就是雷锋,她从来无利不起早!”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春花居然打来了电话。我们互相留了号码,是怕家里万一有什么事情需要沟通。她这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打得可真是时候。我换成一张笑脸对她,她客气了半天,才说出打电话的原因。她家二丫头今年中考,原本想在当地的中学读书,可二丫头受了严迪的蛊惑,非要到城里最好的一中来读书,问我能不能想想办法。

若是别人,我肯定就要推脱了。中考在即,现在说这事肯定晚了。可因为对方是春花,春草的妹妹,我连余地都没给自己留,毫不犹豫说,行,你等我消息吧。

严先生幸灾乐祸看着我,那意思仿佛在说,让我说准了吧?无利不起早吧?我见不得他那副嘴脸,正色说:“春花找我是信任我,你不要凡事都往俗里想。”严先生说:“我知道,你谁的话都信,就是不信我说的。”我说:“都奇了怪了,我帮春花是为了春草。春草是谁的嫂子你好像忘了。当初好像有人车上挂满蜂王浆来看春草,那人是谁来着?”

十一

厢房是厨房,靠墙有两个写字台,分别是我们两次搬家的产物,看着熟,却已经想不起它们在我们家时的样子了。一张写字台里装着纸钱。另一张写字台里也装着纸钱。人去世时,家里会接到很多纸钱,都是乡邻亲友吊唁时送来的。送葬时烧一部分,还要留下一大部分,大小忌日焚烧,一直到最后一个周年——三周年忌日,全部焚烧干净,亡人才算与这个家庭没了牵扯。规矩是铁的,家家如此。有春花做主持,这些礼数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两张写字台里都装着纸钱,却不是一回事。左边的这一个是春草的。右边的这一个,是严松林的。我们曾经预想他也许会跟春草的忌日重合,但他到底没熬到那一天。春草的坟墓挖开了,把严松林的棺木放了下去,就像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严松林的棺木比春草的棺木长了一截,下葬时费了不少的力气。乡下女人的那种哭法我不会,凄凄惨惨坐在那里哭的仍是春花一个人。严智和严迪守在两旁,严智戴着孝帽,严迪戴着白布条。他们没有哭,脸上只有忧戚。春花一张愁苦的脸上除了眼泪就是鼻涕。她哭姐夫,述说他的种种好处,曾经的相助和惦记,林林总总,一看就是真心的。人死为大。此刻,严松林的缺点都被死亡覆盖了,他成了完全的人,品德高尚。我一边听春花哭,一边用眼睛追寻着严先生。他的脸上看不到悲伤,仿佛所有的悲伤都转化成了力量。卸杠时,他用力抻拽绳索,以防棺木倾斜,他甚至趴在泥土上,查看棺木的底部边缘会不会与两侧的泥墙摩擦。眼下,他又拿过来别人手里的铁锨,埋头往坟墓中填土。偶尔扬起脸来,竟是若有所思。春草的棺木是黑色的。严松林的棺木是红色的。那些潮湿的泥土喷溅到它们身上,很快混淆了它们本体的颜色。我把春花搀了起来,春花走到墓穴旁看了一眼,回头对我说,没想到都这么命短。都是苦命人。我应了一声。春花说,春草的命更苦,她在那边还没消停几天呢。这话让我愣了一下,随后我便听懂了。回想某天她收拾鱼时谈起严松林的不久于人世,说替姐姐犯难。当时我还不理解,原来春花还有这样的心思。到底是嫡亲的姐妹啊!火车咣当咣当又开了过来,朝东方跑,把春花的声音裹挟了。春花大概以为我没听见她的话,自言自语了句:“人都死了,啥也不说了。”

坟包攒了起来,比原来大了许多。大家敲打锨上的土,或者用脚后跟蹭,准备回家了。没提防的,严迪忽然扑了上去,匍匐在了坟包上,把脸紧紧贴在了泥土上。我和春花同时过去拉她,却险些把我们挒倒。严迪边哭边说:“爸爸你受苦了,我知道你受苦了!你有苦都没处去说啊!”春花说,他可没算受苦,一直不疼不痒,像睡觉样地就走了。严迪从坟包上爬了起来,痛斥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往外抬的时候我看得真真的,后背上的窟窿烂得碗口大,脓血溅了我一身,比厕所还臭!”我喝了一声:“你胡说什么!”严迪脸一寒,一下闭上了嘴。我喊严智快拉妹妹回家。严智过来拉她,严迪却一甩袖子,走开了。

春花小声问我:“是真的么?”

我无力地回答:“不说了,都过去了。”

春花凑近了我,神秘地说:“听说表嫂会占卜?”

我心烦意乱:“都是闹着玩的。”

我想跟她解释一下为什么占卜,可话到嘴边,却没了说的心思。

回来的路上,我告诉春花孩子上学的事说好了。计划外招生要交一些借读费,我跟局长是同学,人家给了个情面,费用减免了一半。春花很激动,有点语无伦次。当即就拿出了手机,给女儿打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是我的老同学教育局长打来的,说你给孩子找爹的事,怎么没下文了?人家陈浩智老师那边都等急了,找到我这里来了!

十二

星期六,严智背着吉他来我家,打扮得像个流行歌手。牛仔裤、高腰皮鞋、小格子的鳄鱼衬衫,头发挑起了一缕黄,被保湿摩丝处理得根根透亮。我让他到家里来串门,却没告诉他什么事。我让他猜。严智说,给我找女朋友?我摇摇头。又说,给我找新工作了?我又摇头。他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你二十七岁了,是大男孩了,有些事情该知道了。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突兀地说,是不是给我找到亲爸了?所有的拐弯抹角旁敲侧击都用不上了,我坦陈说,我下乡去田龙弯,随便一打听就见到了人。严智立刻仰脸朝向屋顶,防着眼泪掉下来。我扯了两张面巾纸给他,他像女孩子样地小心擦拭了下眼睑。“他什么样?”看上去严智问得漫不经心。我把我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他是小学教师,妻子是村里人。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读大学,小女儿读高中。眼下在城里住,他和其他同事包了一辆车,每天接送他们上下班。严智专注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说,他也是穷人哪。我愣了一下,回想刚才自己说的话,好像没提与穷富相关的话,是严智从那些信息中推测出来的。我说,那个时候人人都穷,穷不是离婚的理由。严智气哼哼地说:“他当初为啥要抛弃我妈!他知道我妈受了多少委屈么!”严智的泪花喷溅,就像陈浩智就坐在眼前一样。严智歪着头,愤愤的一张脸上写满了不甘心。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都小瞧严智了,他不是没想法的孩子。

我说:“他眼下就在城里,你见见他么?”

他说:“原本我想自己千里寻找……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了。”

我笑了笑,说县境内也不过百里,哪有千里的说法。

我赶紧打通了陈浩智的电话,陈浩智说半个钟头以后到。可我们左等右等,一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见到他的影子。我把电话拨通了,问他人在哪,他说就在我们小区,只是找不到楼号。我跑到外面等,又是很久,陈浩智终于出现了。推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塑料袋在后车座上打了个结,两侧一边吊着一只西瓜。走到我家院子里,严智迎了出来。我还不知道怎么介绍,陈浩智眼巴巴地说,这是小智吧?严智接他手中的西瓜,他却一下抓住了严智的手,似乎是想握一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严智没有让自己的手多做停留。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我沏好了茶,让他们自己谈,我回到了卧室。没来由的我有些紧张,打开电脑发了条微博。“男孩子一岁半时父母离婚了,从此再没见过父亲。我下乡的时候偶然知道了这件事,把这对父子约到了我家。眼下他们就坐在我家沙发里,会谈些什么呢?连我都忐忑。”事实当然不是微博说的那样简单,里面隐含了太多的内容,一百四十个字怎么可能诠释所有。我不过是在完成春草的遗愿。这真的是春草的遗愿吗?我想是的。别的我可能把握不准,从母亲的角度,我觉得这一点应该能够肯定。

十五分钟以后,严智在外面喊我,我到客厅一看,他把吉他背好了,一副要走的架势。我奇怪地说,他……人呢?严智说,走了。我说,怎么这么快,你们没好好谈谈?严智不屑地说,跟他有什么好谈的。我的心一凉,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严智梗着脖子说,我还能怎么说话。我说,你不想认这门亲?严智硬邦邦地说,不想。我说,他没跟你说什么?严智说,他想要我的电话号码,我没给他。

我给严智倒了一杯茶,我想让他冷静冷静。我想这件事可能仓促了,没有给严智转弯子的时间。严智却没有接。我咽了几口唾沫才说:“你妈……肯定不希望你这样。”

严智说:“我妈是我妈,我是我。她过去管不了我的事,现在更管不了。您还有事么?要是没有什么事,我该走了。”

我说,严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严智愣起眼睛说,那又怎么样?

严智竹竿样的身子晃出了门,那把爵士吉他吊在屁股上,尤其打眼。我追了出去,问他去哪儿,他说去田龙弯,找林青霞。绿地里,小区的工人正在拔草,他们直起腰身,羡慕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有人问我严智背着的是什么,我有几分自豪地说,爵士吉他。

回到屋里,我对自己叹气了。林青霞若是我的女儿,有这样一个男孩子上门,我会怎么样。想都不要想,扫地,出门。

吉他作为一种象征的年代已经过去了,那还是我们这代人年轻时候的事。

只是。我摸了一下右手的手背,那里还有一块是阴凉的。我不朝那里想的时候不觉得,朝那里一想,感觉就来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对着虚空说,春草,我尽力了。

十三

一场大雨从夜里就下。早上起来,天地还混沌一片。往昔这个时候,我和严先生各自奔单位吃早餐,今天只得在家里煮了面。我煮面的时候,严先生到厨房问我,电子挂历怎么出问题了?时间、日期都错乱了。我说,它效力十多年了,看来该换新的了。我拿着汤勺走过去了看了一眼,明明是早上七点多,却是十九点。日期乱七八糟地退回到了一八几几年。我见不得它如此混乱,一拔插销,那些跳动的红色数字都不见了。严先生顺势把它扔到了院子里,回来说,外面的雨小多了。吃了面出来,天空果然就放晴了。阳光湿润洁净通透,天和地都似新的。来到办公室,先开窗通风。杂七杂八的事务忙了一上午。公务处理完了,又快到午饭时间了。我忙不迭地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点开了电脑上的浏览网页,还没看两眼,手机突然响了。

春花说:“表嫂,你们今天没空就不用过来了。我已经把坟填了,把纸烧了。”

我激灵了一下,嘴里应着,赶忙伸手去翻台历。才发现今天是七月初七。春草一周年忌日。

该死。我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白菜地,往东奔跑的火车,那坨庞大臃肿的坟头,以及春花悲伤愁苦的脸。地里那样潮湿,也不知她有没有坐下哭。我不在那里,都没人搀扶她。

我没有勇气说自己忘了,只能扯谎说:“今天有个会,想散了会再赶过去,可实在是太晚了,我这里正犹豫呢。”

春花赶忙说:“我知道表嫂忙,所以就没提前打电话。这边雨大,地里都是泥。城里那边雨大么?”

我说雨也大。

春花说:“这样大的雨,却有一件怪事。”

春花停顿了一下。

我等着听怪事是什么。

春花说:“我来到了春草的坟前,有一大片踩烂了的泥脚印。坟上插着一大把花,白的,很香。像大肉花。”

我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嚷:“是百合,一定是百合!”

春花说:“不知道是谁来看春草了。今天是春草的忌日,所以不会是来看严松林的。表嫂,你说对么?”

我肯定地说:“对。是来看春草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润了。

春花问:“表嫂知道是谁送的花么?这种花乡下买不到。”

我说:“我不知道,春草应该知道。”

放下电话,我拨通了严先生的手机,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想了下才说:“哎呀,瞧这记性。”

我拿出了几枚硬币,又有了占卜的欲望。可我心跳得厉害,想了想,却发现没有啥可占卜的。

【选自《长江文艺》2017年第八期】

原刊责任编辑 向 午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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