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散记
2017-11-25周良林
□周良林
回乡散记
□周良林
乡村,是一个多么浪漫的名词啊!故乡,又是多么诗意的地方。
说不清也道不明,接近年关,就有一种回乡的迫切。也许是乡土乡情的呼唤,也许是草木山水的诱惑,也许是过去时光的留念,曾经给了我太多的感动与联想。
乡土、农舍家园和那朴素朴实的乡邻,让魂牵梦绕的我,急切地期盼回归。可每每游走于故乡古老而新潮的阡陌小道、老街新巷,面对乡土的变迁,现实与过去的交错闪现,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迷恋着往日的宁静与纯粹,朴实与祥和。又在喧嚣尘世,乡土凋零,新房寂寞,河道黯然中迷失。我的心情别样沉重,欣喜与悲哀交织。
这是我儿时的乡村,却又不是我刻骨铭心记忆的乡村。
那曾经寄托了我的梦想的一草一木,生命里不由得洋溢着欢乐的音符的乡村呢?
每年回去,我都四处追寻。
欲哭无泪的小河
家门口的小河水越来越脏了。
正是枯水期,浅浅的河水中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垃圾,漂浮的塑料袋早就变色。河水有些浑浊发黑,看不见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
我为小河悲伤。
我儿时的小河你去了哪里?我离开了,难道你也走了。
你的欢乐呢?你美丽的容颜已不复存在,我无处寻觅你靓丽的身影。我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你流过我的村庄,流过我的心田,留有我童年的梦想。记忆的小河,永远是最美的一幅画:袅袅的炊烟下,一条小河在绿树田野村庄中永不停息地流动着,在我心中流动着。
小河就在我的家门口不远,站在家门口就能看见你的身影。你从远处的山脚,弯弯曲曲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穿越眼前的田野,流向再远一点儿的一条大河。小河并不宽,许多地方,一跃就能过去。河水也不太深,河水由东向西缓缓流动着,只是夏天大雨磅礴,水就满满的离河岸没多少距离,有时还会漫过堤岸,淹没稻田。
一般时候总是不湍不急,年复一年,她总是那样悠闲地、平缓地静静流淌着,流淌着……
流走了我童年的欢乐。
春暖花开的季节,小河两岸,绿草萋萋,杨柳依依,间有不知名的小花开放;田野中麦苗墨绿,油菜花开放,一派自然的美。河边上杂草丛生,小河流水淙淙。一边是散散落落的白杨垂柳和星星点点的青砖瓦舍,一边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分割有序的麦地水田。我爱牵着牛在河边放牧,河边青草茂盛,有蜻蜓飞舞,牛悠闲地吃草,而我可以看看小人书,等到牛吃饱喝足,小人书也看完了。有时还要抓紧把河边的青草割回去,让牛晚上吃。渐渐春水泛滥,几场大雨,河水就涨起来了。这时候,我们就整天拿着•耙去捞鱼,在水湾处,在田里流水的缺口处,每次总会有几只小鱼,偶尔会有一两条手掌长的鲫鱼,会让我们兴奋一阵子,可以打牙祭了。晚上或烧汤,或油炸,鲜美无比的味道让我们至今回味无穷。
每当夏日最热,我们也放暑假了。
河的两岸栽着很多垂柳、毛竹,翠绿纤细,为夏日的水面撑起了一把把绿伞,小鱼儿在水里自由地穿梭,不时冒几个水泡。水边长着绿绿的草蓬和开着黄色白色小花的水草,小水洼里蝌蚪晃着小尾巴在水草中游来游去,有时蛙妈妈会从草丛中跳出来,鼓着眼睛和白白的肚皮呱呱地叫上一阵。最开心的就是树上的知了一个劲儿地叫唱,逗得心里痒痒的,很想捉它几只,无奈树高。这个时候,小河的水也少了,流得缓慢。
该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穿着背心短裤,我们带着锄头、脸盆、水桶,捉鱼去。选择河湾处,或是树荫下的积水潭,一般这儿鱼多。用锄头挖着地里的泥巴,两边筑堤坝拦水,然后用盆、桶等器具将水舀干,最激动人心的是目睹水将干未干之时,较大的鱼儿在水面飞梭般窜来窜去,我们就跑到水里用手抓,不小心滑到泥里,到处是泥,逗得彼此哈哈大笑。运气好的时候能捉到好几条大大小小的鲫鱼,碰巧有一条草鱼、鲢鱼、鲤鱼,那就大发了,不亚于考一百分,晚上就可以享受这人间美食。还有在水尽之际从洞穴里爬出来的黄鳝,在泥巴里翻滚的泥鳅,乖乖当了俘虏。乐极生悲,偶尔从树根窜出的水蛇把我们吓得惊慌失色,狼狈逃窜。有时辛苦半天,腰酸背痛,却一条鱼影也没有,好不失望。赶紧将拦水坝拆除,转战下一个地点。
如果说小河是快乐的源泉,那么抓鱼就是挡不住的诱惑。
“清溪波动菱花乱,黄叶林疏鸟梦轻;又是一年秋气味,稻香风里过临平。”
秋天的小河更加成熟妩媚。秋高气爽,谷子低下了头,高粱涨红脸,玉米披上了霞衣,丰收的喜悦给小河镀上一层金光。成熟的稻田宛如金色的海洋,稻田在风的吹拂下翻起层层的稻浪,此起彼伏,非常壮观。一阵微风拂过,波光粼粼,落叶飘下来,洒在河面上,觅食的小鱼追逐着落叶。秋虫儿唧唧,小鸟儿啾啾,在小河身旁委婉地歌唱。小河弯弯曲曲,流进了大河,他有一个名字,观音河。因为这条河,家乡的镇也取了这个名。
观音河穿乡而过,水面宽阔,流水悠悠,是我们夏天游泳的好去处。
农村孩子一般长到五六岁时,就由大人或哥哥领着,先是在浅滩练游水,逐渐由浅入深,之后再练潜水。等我们的身子晒得黑黝黝的,游水也学会了。记得刚会水那阵子,每天泡在河里,那时没有空调,夏天河水是最美的享受。有一次我趴在细竹棍做成的凉床,在水里飘来飘去,乐哉悠哉,不知是滑了还是位置倾斜了,一下掉进深水里,吓坏了,手舞足蹈,张牙舞爪,喝了好几口水。是旁边一个大几岁的伙伴把我救起,拖到了沙滩上,可惜这个好伙伴后来辍学在一家砖窑厂上班,不小心触电早走了。伙伴们相聚一起,时常会互不服气地争吵一番,而唯一平息的办法就是大家一同憋足了气,一个猛子扎进水下,看谁坚持的时间长,输了是要刮鼻子的。水仗是经常的运动,两拨人按个体大小分均,不用宣战便闹得不可分交,捂着水直向对方浇去,有的还打出了经验,只见他侧身站稳,左手紧握右手手腕,右手变掌,接二连三地拍击水面,攻势甚猛。击水声,喊叫声,嬉笑声,混成一片,愈演愈烈……若是有人呛了水,是不用担心会生气而破裂感情的,因为脸上的欢快早已融化了一切隔阂。无法洗衣洗菜的人们有的会喝斥几句,这时我们便一致对外,用“水仗”赶跑她们。
而我们的水牛也在不远处,舒服地享受着清凉,泡在河水里,不愿爬起来,往往要拉好一阵子。
暑假了,我就整天去大河水深的地方钓鱼。三根鱼竿,都是用屋后的细斑竹做的,浮漂是公鸡的羽毛,鱼食就是土里的蚯蚓。挑一个树荫下,一钓就是半天,有时候浮漂此起彼伏,让我忙得手慌脚乱,大都是小鱼在捣乱。有时,半天也没动静,弄得无精打采。偏偏知了嘲笑得叫得欢,我抱着树乱摇一通,看它惊慌失措逃跑解气。看看日头偏西,该吃午饭了,也就收竿回家。战利品一般都是几条鲫鱼。最好的收获就是钓上来一条两斤多的鲤鱼,路过粮站,一个工作人员看见了,非要买,我死活不肯,拔腿就跑,连鱼竿都不要了。
现在说起来都好笑。
顺着这条大河往西走,就是我们的集镇,还有我们的观音中学,在那里我度过了青春时光。中学三面环水,可谓环境优美。我们常常在河边散步聊天,在河边的树荫下看书,就连去食堂的路也一边是河水。春水灿灿,夏水咆哮,秋水平静,冬水寒冷,一年又一年,学习是枯燥的,河边是快乐的。它陪伴我们成长,早上与我们一同出操,中午随同我们运动,晚上与我们一起自习,一起熄灯睡觉。冬去春来,寒暑更替,当我们学会了在河里洗衣裳,学会了在水泥台缝被子,当我们在河边上留下青春的记忆,朝昔相伴的观音河把我们送到了各个地方。
有的进了大学,有的南下去创业。
那时候,大学每年暑假,我都要回去。去学校看看老师,在学校走一走。老师是热情的,同学是陌生的,河水依旧是熟悉的,清澈的,默默陪着我,追忆年少的时光。平缓的水流,茂盛的茅草,还有对岸馥郁的作物芳香,扑面而来。亲切,醉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河水不再清澈见底,不再水香清幽。慢慢的水变浑了,变黑了,还散发出阵阵恶臭,丢弃的快餐盒、塑料袋、酒瓶、泡沫……甚至还有家禽家畜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河道成了天然的生活垃圾场。河里流淌的水也时而黄、时而红、时而绿、更多的时候是浑浊发黑,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罪魁祸首就是上游的小煤厂,造纸厂,还有集镇河两岸的生活污水。
河水一片死寂,再不见河边的草地上散步的路人和看书的学生,也不见鱼虾自由的身影,也没有鸭鹅悠闲的嬉戏,连牛都不愿喝这河里的水。
而我门前的小河也难逃厄运,一样的惨不忍睹,一样的鱼虾不再。看不到一点点它以前美丽的影子,再也听不到昔日汩汩的流水声,一靠近就是一股股恶臭。冬天还好一点儿,夏天在河边更是让人无法呼吸,在像米汤一样浓稠的污水里,村民都不敢用河里的水浇菜浇庄稼,因为用这样的水浇过的庄稼会死,会不好吃。更不要说去河边洗菜洗衣,连深井水喝起来都不再甘甜,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那清清悠悠静静流淌的小河呢,那蜿蜒曲折流向远方,春天安静夏天粗暴秋天平稳的大河呢,不过十几年的光景,河水已今非昔比。唯有那棵见证着历史的老槐树还在,你是否记得,我们曾经背靠着它,扳着手指数着天穹中的星星。你是否还记得,中午村姑呼朋唤伴提了篮子拿了棒槌到河边洗衣,棒槌悠悠,私房话窃窃,不时羞红了少女的脸庞。
但老槐树无语。
我常常站在小河头,石拱桥,望着沉默无言,郁郁寡欢的河水陷入沉思,陷入久久的沉思……
我不明白,我们的陆上交通在以日新月异速度发展的同时,我们的河流却萎缩了;我们的高楼、烟囱鳞次栉比时,我们的生命之水却变质了!
故乡的小河,你是我的依恋,你是我破碎的梦,你是我刻骨铭心的爱。我恍惚听到了你的哭泣,那凄婉的啜泣,是你对我这个故知的诉说吗?
我多么希望,艳阳下,观音河宛如一条银丝带,缓缓汇入大河;河面上,几只小鱼船徐徐划动,渔夫不时向河中撒网;桥头边,背着小孩的妇女还有青春活泼的女孩,谈笑风生地清洗衣服;不远处,一青年小伙蹲在河边悠闲垂钓,不时观望河里游弋的鱼群。
而家门口的小河一路欢歌,芳草萋萋,田野里庄稼正在快乐生长……
寂寞守望的农田
我是一个从农村走进城里的“移民”,我是一个城里人,也是一个乡下人。一直以来,家乡一草一木总会不时出现在梦中,正是那片不算肥沃的土壤滋养了我,赋予我健康。
阳春三月,温暖和煦的春风悄然吹来,像乡下少女温馨芳香的气息,一下唤醒了酣眠的田野。一场春雨丝丝缕缕,晶莹剔透,让田野立马变得鲜活起来,到处有泥土丰腴的清香,到处是春意喷洒的嫩绿。“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麦苗吮吸着温润的春雨,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尽情舒展着婀娜纤细的叶子,一天比一天浓绿。油菜花在太阳的爱抚下心摇神荡,在明媚的春光中竞相绽放,一片金黄,随风荡漾,流光溢彩。成群结队的蜂蝶,寻香而来,再沿着蜿蜓曲折的乡间小路微醉而去。待到“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五月的田野里到处翻滚着金色麦浪,麦田就像即将临产的孕妇,骄傲地露出幸福的微笑。激动的男人满怀丰收的喜悦,不遗余力,奔向麦田,“刷刷刷——”割麦子的声音清脆响亮,那是镰刀的欢畅,汗水砸进泥土,也会有生长的梦想,梦里是新麦的飘香。一过八月,“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田野瓜果飘香,流金淌银,五谷金黄,在醉人的秋风中,金涛翻涌,所有的庄稼都翩翩起舞,所有的庄稼都激情高涨,只为农人一夏的守望。勤劳朴实的人们踏着晨露而出,披着晚霞而归,脚步是踏实的,笑声是开心的,收获是满足的,那来来往往在田埂上穿梭的小调,犹如喝了包谷烧,也一路摇摇晃晃,醉透了梦乡。
儿时的家乡是贫瘠的,儿时的生活是快乐的。土地以一颗母亲的善良,用甘甜的乳汁养育了村庄,养育了父老乡亲,也养育了我。我总觉得,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家乡的农田。
于是,我还是常常回家乡,只为看一看爹娘,只为看一看这生我养我的地方。还有那些农田,农田里生长的庄稼,那些野花开满的田野。
心里很踏实,还有满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看不到丰收的景象。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四月的水田、五月的麦黄、八月的稻香依旧,但田野里不见收获的忙忙碌碌,那小时候的人头攒动呢?那一群群跟在大人身后拾捡麦穗、稻穗的孩子呢?那田埂上来来去去挑麦担谷的汉子呢?田地里只见稀稀拉拉年迈的老人,还有妇女和孩子,他们吃力又卖力地收拾着庄稼,没有兴奋,没有喜悦,只有疲倦,还有叹息。年轻的儿子,年轻的男人是指望不上的,他们远在千里的城市,在各个角落牛一样辛勤着,为这些留守的老人和妇女,为学校里读书的孩子。他们也许并不开心,但他们不愿回来。
于是,收获成了麻烦,成了累赘。
年轻一点儿的女人干脆也跟着男人走了,再苦再累,至少有城市的新鲜,有身边的男人;一些还算健壮的老人也不断地跟孩子走了,城市总归会找到一份事干,只要不嫌苦累差脏,再说可以给孩子们看看简陋的家,帮忙做顿饭。家里就只剩下一些走不掉的老人,女人,还有读书的孩子。老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伺候不动土地和庄稼了。女人要照顾老人和孩子,还要种地喂猪做家务,整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精力种田了。
慢慢农田开始空闲了,荒芜了。
这几年回去,冬雨绵绵之时,如浪的稻田上蒙上了似有似无的一层薄雾,偶有一只飞鸟扑着翅膀穿过那一片氤氲,稻田深处有不知名的鸟在凄切地叫,伴着屋檐下嘀嘀嗒嗒的雨水声……还是那么有诗情画意。但我心底已没有快乐,没有欣赏的情趣。没有人气的土地,很难见到庄稼生机勃勃的场景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空田空地,只有杂草,只有冷冰冰的水寂寞无声,偶尔一两只鸭子划过,也孤苦伶仃,没人注目,没人理睬。而地里的庄稼也稀稀拉拉,高高低低,良莠不齐,看不见当年波澜壮阔的气派。
当年与土地相依为命的情感不再,庄稼与农人的感情早已疏远。
土地已成了弃妇,不受待见。
谁还愿种庄稼,谁还会种庄稼。生锈的镰刀挂在角落已不知往昔今夕,似乎睡着了;锄头不再锃亮放光,胡乱堆着,多日不与泥土切磋交流,技艺早已生疏退化。女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是不想好好种田,一个人顾不过来呀,只能马虎将就了,能长出庄稼就行,再说这点粮食,能做什么呢?充其量够种子化肥钱。老人是觉得可惜的,惋惜的,可力不从心。常常只能坐在田埂上与老伙计聊聊家常,无望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土地,有些痛不欲生,有点暗自神伤,有着无限的悲凉。
不由老泪纵横。那一旁无聊无趣吃草的老牛,不知想起了什么,面对着碧绿的水草,竟热情不高,没精打采。没有了活干,它不知明天的命运是什么?
看着周边一栋一栋的新房毫无生气,看着不时的小汽车在并不宽阔的水泥路为错车不知所措。土地就更加寂寞了,在寒冷的夕阳下,像田埂上老人一样昏昏欲睡,慢慢沦陷在夜幕弥漫之中。
也许有一天就睡着了,不再醒来。
不知终老的老屋
一幢幢乡村老屋,它是有根的。
它一头连着土地,一头连着祖辈父辈的梦想。老屋见证着岁月的过往和乡村人的生活,也是我儿时的温暖家园和情感归宿。
一幢没有经历过炊烟熏染的屋子,是不配成为老屋的。只有堆过庄稼和承载过稼穑的屋子,才会构成美好而苦涩的回忆。那里有时间弄丢的东西,比如不曾见面的老祖母,爷爷在门口抽烟的神情,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还有火塘上挂着的油腻腻黑乎乎的腊肉,以及火塘边贪睡的小猫。屋檐下长满青苔的石阶和随风飘荡的茅草,以及水滴石陷的印痕。再譬如那高高的横梁,以及那雕花的木窗。
一切的一切,都会在不经意的时刻,飘散出一缕失落和怀念。
在乡村,老屋始终是给人温暖的。
我出生的那间老屋,只有我们一户人家,有百来年历史了,是我的祖父修建的。据爷爷说,祖上可是个大户人家,有许多田地,可惜到他父亲那辈,因为抽鸦片,全败了,就剩这间老屋了。父亲三兄弟和三个姑姑相继在这幢老屋出生,人口多了,像一棵繁茂的家族树,开枝散叶。二叔成家后就搬到对面不远的地方修房造屋,另立门户,那里的竹林埋葬着爷爷的爷爷们。三叔当兵走了,姑姑们出嫁了,老屋就剩我们家住了。
我们兄妹相继在这幢老屋出生。
老屋处在村子的一处高地,居高临下,不会遭受洪涝之苦。三间房全是木质结构,采用榫卯的穿斗式结构,四平八稳,高高大大,宽敞明亮,足见当年的辉煌。我出生时,老屋虽老,却还精神抖擞。正屋主要是吃饭的地方,后面有风车,石磨。左边是卧室,中间用木板隔成两间,前面住父母,后面住姐姐们。右边是厨房,厨房后边也隔了一间,那是爷爷住的。老屋两边还修有辅房,一边是猪圈,一边是堆物间和牛圈。这样的老屋每天鸡鸭飞出飞进,早上一开门,它们迫不及待往外跑;夜幕降临,它们又依依不舍往家走。当一只雄鸡跃上柴堆引吭高歌,几只母鸡刚下完蛋,以一脸的得意和幸福从鸡窝里“咯咯”地一路奔向犒赏它们的玉米籽时,还有猪饿后拱门的声音,牛哞哞地乱叫,狗汪汪汪冲过路人打招呼,我们总喜笑颜开的,觉得生活多么快乐。
六畜兴旺与五谷丰登对乡村而言,就像一个美丽的梦。梦境之上,永远是春花灿烂的季节。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所有农家人的生活都是苦涩的。单一的农业生产模式使村民的生活时时处在一种饥饿的状态中,吃不饱那是常事,穿就更不用说了。好在我有一个温暖的家,好在父亲在供销社还有一点儿便利,属于我的童年是快乐的、清澈的,每天我会无忧无虑地去学校,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上课读书。我也会放学后高高兴兴跟哥哥姐姐去打猪草,割牛草。每年春节,我们可以穿新衣,还有压岁钱。幼年时,我时常会傻傻地坐在老屋大门的门槛上,看早上的日出,好奇那太阳为什么每天早晨总会腆着一张圆红红的大脸儿出现在同一个方向;疑问那蓝蓝的天空中,那些飘浮的云朵,它们为什么总是如此地迷幻,又是那样的悠然。每年的春天,燕子们就会在老屋檐下忙着筑巢,小燕子唧唧啾啾的声音,可爱极了。老宅的背后是一大片竹林,清晨的露珠里,黄昏的夕阳下,朦胧的月色里,曾留下了我们挖竹笋,捡笋壳的乐趣,留下了与小伙伴们天真无邪的追逐与戏闹。那颗梨浆树直插云霄,异常繁茂,浓密的枝叶把老屋差不多都覆盖住了。我们也爱爬上去,看远处的世界是啥样?
八十年代初,我家在老屋下方建了三间砖瓦楼房,因为姐姐哥哥们长大了,老屋住不下。当时还是较早建新房的,不久又添了黑白电视,乡里乡亲都羡慕呢,每天晚上坐满了看电视的乡里乡亲。老屋在新房面前,就有些自惭形秽,老态龙钟,经不起风雨的折腾了。一会儿这里漏雨,那里墙斜;不是大梁虫蛀,就是门窗损坏。眼看老屋摇摇欲坠,父母就商议把他拆了,原地建起了砖瓦房。地还是那个地,墙已不是那个墙,瓦也是新的了。为此,父亲叹息了好几天。
但火塘还在,我们也习惯在这里吃饭,摆龙门阵。
这样的房子,过些年又成了老屋。自从二十多年前我们兄弟姊妹离开老屋后,人去楼空,缺少烟火气息,屋子过早地显出了老相。偌大的屋子,很多房间都空了出来,从前我们用过的物具,孤独地留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人挪动过,甚至就连灰尘,年迈的父母也无力去擦拭。屋檐下的燕子,早已不再回来,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巢,仿佛苍老的一只眼睛。每天,父母在老屋进进出出,步履蹒跚,更多的时候,他们相坐着发呆。只有门口菜地的青菜依旧绿油油的,只有屋里的鸡鸭依旧兴高采烈的,让老屋有了些气息。
而每年春节大家回去的日子,才是热闹的,充满快乐的。我们在老屋吃饭,聊天,看电视,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小时候,父母整天眉开眼笑,老屋也分明乐呵呵的。
一幢老屋,一处血脉之根。不管我们走得多远,走得多么的绝情。老屋,就像我们身体上的脐带,虽然脱落了,但它留下的印记,却是生死不灭的。即使有一天它变成一座荒冢而彻底湮没时,我们心底依旧会有一份永世的牵挂:一头是我们逝去的亲人,一头是我们一生都无法绕开的追思与呼唤。
前些年,我每年春节都要带着老婆孩子回去,尽管有飞机,有高速公路,但回家还是有些不方便,得倒腾好几次,毕竟老家的交通比起我工作的地方要差一大截,还是挺折腾的,几天时间,东赶西赶,往往身心疲惫。但我还是常常回去,看看年迈的双亲,走走亲戚。老屋条件虽差,却睡得香。看看家家户户冒着炊烟,田埂小路是满眼的绿,山依旧青翠欲滴,水井的水总是清澈甘甜。我贪婪地呼吸着这冰冷香甜的乡间气息,尽情地体味着大自然的盎然生机,人是那么放松、轻松。后来父母亲不在了,也照样回去,给他们扫扫墓,上上香,看看他们,给孩子讲讲老家,讲讲他的祖辈生活,让他看看老家,老房,老乡亲。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走了,还有老屋在,还有家的影子。
不远离家乡,感受不到家乡的厚爱,不生活在陌生的人群,感受不到偶遇乡亲的惊喜。
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地里干活的叔叔婶婶们早已弯腰驼背,看见我都亲切地叫着我的乳名,目光和善。回家的交通改善了些,有了水泥路,但水泥路也到不了每一户人家。许多路还是原来的土路。望眼处,基本看不到工厂,只有稀稀拉拉几处大棚。到处是新房、楼房,有的几层高。这些楼房都是打工挣来的钱修的。建房,结婚,生子,打工,再建房,再结婚,再生子,就像一种恶性循环。大家彼此攀比,楼房越来越高,外面用上了涂料或是瓷砖。家里的陈设也基本脱离土地,没有养猪喂鸡的地方,也没有烧柴做饭的厨房,全是现代厨房的家具,夏天空调,冬天取暖器、电暖扇,临近镇子的用上了自来水,天然气。
可造这么大房子有啥用呢?经常是空着。
我问过曾经的同学,干嘛不用这些钱在打工的地方或者在县城买一处呢?城里交通方便,环境好,学校教学质量高。同学苦笑,打工的地方房价一天一个价,哪敢奢望。县城虽好,老人又不习惯,孩子念书也没人照料。农村大家都造,你不造,多丢人呀。再说打工总要回来的,不管在外面漂泊多久,要叶落归根,要埋在这片土地上。这儿是他们的根,这里有他们的宅基地,有他们的土地,虽然土地上已没有他们亲自播种的庄稼。
楼房成了一种摆设。
或许,这给了那些在外乡的人们一种安慰,一种踏实的感觉。在外面再苦再累,都不要紧,还有退路,还有个家,在遥远而渐渐陌生的故乡。
我也去看过所谓的新农村,跟东部的有着天壤之别。那里曾经是一片稻田,如今建起了十几栋三层新房,统一设计,统一颜色,据说规划很大。咋一看真不错,可走进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大都是一把大锁,人去楼空。开着门的,都是老弱病残,有天然气,有自来水,方便还是挺方便的。这些房子大都是山上的人下来买的或造的,图个方便,周边的人是不会买的,叫大家放弃原来的房子去重新修建,花钱不说,又没政策,再说环境也没啥区别。是呀,花台杂草丛生,无人打理;广场空空荡荡,无人休闲。一个小门面算是超市,简单陈列着日用品。幼儿园、学校、卫生中心是没有的。谁肯来呀,几年也就进展缓慢,孤零零还是这么点新房子,哪像新农村的样子。
新农村也不是依样画葫芦,得有自己的特色。其实,沿着大马路规划呈带状,网状,美观又方便,还不占用良田耕地,何乐不为?不知为何县里镇里要如此规划呢?可以去发达地区看看学学嘛。
一路上,都是新房,楼房。还有的正在建设,工人忙得热火朝天。
其实那楼房旁边就是较早修建的砖瓦房,也就二三十年,成了我心目中的老屋,住的多半是年迈的父母,住久了,他们习惯。两个老人守着这么多房子,房子跟人一样孤独,可怜。老人慢慢离去,老屋人去楼空。年轻的都外出打工。只剩下一幢幢老屋立在原地风吹日晒,风吹雨淋,有的老屋完好无损,勉强可以住人。有的房梁塌了下来,瓦片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再然后是连墙壁也垮了……
一幢老屋就此成了废墟,又建起了新房。
在很多地方,离城近,交通便利,山清水秀,往往会吸引越来越多的都市人,来田园生活小住,品尝一下农家菜,看看乡间淳朴民风,呼吸乡下新鲜空气,听听鸟鸣,回归自然。于是农村焕发出蓬勃生机,老屋被改装成民宿,又热闹起来。
可我的家乡离城有些距离,道路又不好走,从县城来得两个多小时。加之没有好的田园风光、湖光山色,水也污染了,连淳朴民风也正在被岁月的风华洗尽,也就无人问津了。
老屋只能跟老人一样,日趋衰老。时间打败了老房子。曾经的熟悉变成了陌生。
老宅已不是从前的模样,村庄已不是儿时轮廓。
我家的老屋亦如此。
每次回到老家,我总要到住过的老屋去看看,想从它的满目疮痍里寻找到一些儿时里的记忆。老屋未老先衰,有点支离破碎,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种岁月的苍老与沉沦,有种垂暮之景和陈腐之气。它才二三十年呀,正当壮年时期,我们最初的老屋可是百年不衰呀。只见青砖依旧,木门暗淡,也有了裂缝。四面墙体,开始风化剥落,有的地方长满了苔藓。瓦背上也有了杂草,屋檐裸露在风吹雨淋中腐烂,一些地方开始漏水。锁也有点生锈了,好不容易打开,屋子里一股霉味。闭上眼睛,哪里是灶台,哪里是碗柜,哪里是火塘,哪里是水缸,我都清清楚楚。我睡的木床还在,只有蜘蛛无聊地爬来爬去。眼前晃动的是父母的身影,哥哥姐姐的身影,还有我的身影。老屋热闹和欢乐的场景,如水流逝的时间让我心痛;那些不可再来的温情,则像一些锋利的箭镞,让我无处逃遁。
老屋连同乡村在时间较量中落荒而逃,那深深的孤独与忧伤,那无助与仓皇的背影,让我恍如隔世。
让我泪流满面。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只有门前那棵柚子树,不管岁月如何迁徙,始终陪着它。那黄灿灿的柚子眼巴巴挂在高高的树枝等人采摘,地上到处是柚子,有的已腐烂。偶尔飞过的麻雀,落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叫不来热闹与欢乐。
我也去二叔家的老屋去看看,三叔外出当兵后就留在成都安家落户了,这儿是二叔一大家。这是个大院子,很多时候,爷爷在那住,他爱热闹。这个大院子,还有三爷爷和他的一大家子,还有其他周姓及其他旁姓,好几家人。地坝用石头铺成,比一个足球场还大。早些年,耍龙,放电影,十分热闹,连红白喜事,都放在地坝里,几十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后来,大家走的走,搬的搬,也就冷清了。此刻,我和大哥站在这空旷的石地,安静得瘆人。大哥是二叔家的老大,早就住在街上了,一般老屋也不来,其他兄弟姊妹都分散在其他地方,这儿只是一个象征。半圆形的老屋一间接一间,却不见一个人。老屋东倒西歪,破破烂烂,如一堆行尸走肉。只有屋后的竹林更加枝深叶茂,在冷风中哗哗作响,是惺惺相惜,还是兔死狐悲?老屋的大门早已不知去向,我们走进老屋,显得更加阴冷、落寂。屋里随便放着一盘土磨,旁边靠着一个舂臼和一杆舂杵,还有风车,都爬满了蜘蛛网。这些老屋的伙伴风烛残年,畏畏缩缩,恐怕一碰就会散架。他们随同老屋一样苟延残喘,不知哪一天会轰然倒塌。
老屋正面是几个黑乎乎的牌位,仔细一看是周家的列祖列宗。他们成了老屋的守护神。
我深深地三鞠躬。
我的老屋。你木讷而又呆板地矗立着,以那老朽似的身姿静静地张望着日月,展示它所历经的岁月沧桑和生活风雨。
你还能撑多久。你还能不能在某一个点,某一个角落重生起来,然后逐渐弥漫开来,重新绽放,彻底袒露在泥土的乡间、乡村。
我不知道。
我只看见儿时的自己仍穿行在那田间小道,隐没在炊烟袅袅的村庄,雀跃在快乐幸福的老屋。
我只看见,我最后的灵魂飘浮着,飘过一景一物,带着思绪、梦想、希冀,安安静静落在老屋前,就像那浪静风平的一弯冷月。
永无尽头的留守
人在囧途,归家心切。出生在农村的我,对于乡村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偏爱。春节临近,赶紧收拾行囊回家,结果失望而归。便下决心不回去了。可一到年关,回故乡意切切,又义无反顾。年年如斯,也许羁留异乡,回家的渴望便是一种感觉。
这不,我又回去了。不是在春节,而是在春季。
走在清冷的村落,周围的树木已开始做着自己的春梦,我在纤尘不染的空气中,随意独行于高高低低的小路,不时三两株梨花、桃花妖娆惹眼。见不到一个人,走了好一段才看见远处地里有一个妇人在给菜地拔草,一个小孩在追逐蝴蝶玩。走过一家院子,看见几个欢乐的孩童在自己的世界里上蹿下跳,乐此不疲地玩耍着。大多数房门半开半掩,有的干脆上锁了。只见一家门前呆坐的阿婆,她是在瞌睡,还是在张望,还是在等待?还有几个老人围坐在长凳上,抽着廉价的纸烟,不时说上几句,干瘦的脸颊随着悠长的咳嗽声逐渐变得越发苍白。一只狗无聊地追着几只鸡东奔西跑,跑累了,狗摇着尾巴在老人身边转来转去,没人理睬。鸡倒围住几片菜叶争来抢去。
这是从前,又不是从前。
这些老人家里,小时候我都去找他们的孩子玩过,去吃过饭。那时候,孩子们往往东家玩,西家玩,一到吃饭时间,也就被好客的乡里乡亲留下了,有啥吃啥。我想走过去跟他们聊聊,又怕提起他们的心酸。我去他们定然是开心的,可我走了,他们又会多么不舍,我怕因为我的出现,勾起他们对孩子的牵挂。我知道他们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都在南方打工。那内心压抑的是一座休眠的火山呀!
还是悄悄地走开了。但我知道,他们的目光在眺望远方,寄托于远方的那条路,祈盼那一个个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人老了,就有些喜欢热闹,喜欢有人声有孩子在身边了。夕阳苍黄地映在他们布满褶皱的脸上,那眸子里射出的光,不是阅尽世态的深邃,也不是看遍人烟的沧桑,那是守望的眼泪。如果它能发声,那声音一定是微弱而固执的;如果它能行走,那步履一定是蹒跚而执着的。
村子仿佛无声地坠入到静谧里去。颓旧的老屋,连同颓废的老人,像似一种乡愁,那种感觉难以言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是一种没来由地触动,可以让人喜极而泣,更可以让人欲哭无泪。
心情一下变得五味杂陈。
以前不是这样的。
打我记事起,从上小学,到高中,哪怕是上大学,还有刚开始工作那些年,随便走在哪条小路,都能看见田野忙碌的乡里乡亲,路上也是人来人往。每个院子都有不少人在各自忙碌穿过来穿过去,台阶上,古井边,石屋旁,不时有人影晃动,偶尔咳嗽。尤其是夏夜,月光如水,蛙虫乱鸣,星星顽皮地眨着眼睛。家家户户都把凉床搬到地坝里,放在两张吃饭的长凳上,乘凉。男人光着膀子,摇着蒲扇;女人奶着孩子,纳着针线,孩子们捉迷藏。累了,就在凉床一觉睡到天亮。时过境迁,从上世纪90年代起,家乡的人成群结队向东部沿海、向城市迁徙。规模之大,场面之恢弘,实属中国历代人口迁徙,乃至世界人口迁徙的奇观。他们多是独行侠,慢慢演变成夫妻闯荡,然后父亲带儿子,哥哥带弟弟,带亲戚,带村里人,浩浩荡荡开向城市。家里就剩孩子、老人、妇女了,他们有一个词叫留守。
留守成了中国式农村的特殊现象,也逐渐演绎成一个社会问题。
孩子在学校,老人在家里,妇女在地里。
路上自然人烟稀少,就是每逢赶集也没有了人挤人的壮观场面,一样稀稀拉拉,冷冷清清,似乎街上的门店比路人还多。那种相逢抽支烟,隔坡拉家常的情景不再。唯有春节,才恢复了短暂的热闹。大雁南归,春节是一种情结,也是一面旗帜,坐火车,赶飞机,倒长途,骑摩托,又是一次轰轰烈烈的迁徙。从四面八方回来的人们,无论一年怎样,都带着笑,带着老婆孩子在街上采购年货,买新衣,吃凉粉,吃烤串,享受难得的团聚。激动的还有那些商家,拿出十二分的殷勤,一年就靠这几天呀。
家里有了喜气。孩子高兴了,父母在身边;老人高兴了,儿子在身边;老婆高兴了,丈夫在身边。
聚少散多。春节还未过完,男人们走了,还能干点活儿的不算老的老人和妇人也跟着走了。乡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死气沉沉,年复一年。
我去拜访我的中学同学。师范毕业后回到母校,早已是学校的副校长。学校比原来气派多了,现代多了,学生也多了,一个班七八十人。难管呀!同学长叹短叹,看他的白发就知道有多操心。由于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奶奶根本没法管,他们只有溺爱,他们也不识几个字,又能管什么呢?隔代教育,孩子往往亲情缺失、家庭教育缺失、性格孤僻、自我封闭、心理失衡等,整天打游戏,打架斗殴,帮派团体混社会,偷东西。没几个安安心心读书考大学,混个文凭就出去打工了。
看看这么多学生,大学不断扩招,每年升学的跟我们当时差不多。没办法,留不住老师,好一点儿的老师都想方设法到城里去了,名校的毕业生没谁愿意来,自然教学质量上不去。
知识改变命运,我不禁对我的同学还有那些坚守乡村中学的老师们心生敬意。没有他们无私地坚守,哪还有老人的期望,孩子的盼望!
我也去小学同学那儿坐坐,她在乡政府分管社会事业。我们同样谈工作,谈往事,更多的是谈老人。
干嘛不改造敬老院,或是鼓励社会办养老机构?你当我们这儿是你那发达地区呀,政府没钱,又没工业,又没资源,乡镇干部工资都难保证。再看看有几个发家致富的?发财的老板都搬到城里去了,哪还有闲心管这些善事,哪还记得曾经的乡里乡亲。能每年组织老年人出去玩一下,逢年过节发点压岁钱,就是积善行德,可又有几个呢?
这是大实话。
不免感叹。
发达地区养老已成产业,但还是供不应求。家乡这样的地方,还是老观念,养儿防老呀。可儿子不在身边,年老力衰本该享福的年龄,不仅得照顾自己,还得照顾孙子、孙女,还得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自食其力。几十块一月的农保,杯水车薪,还得找关系求人情,还时常遭村镇克扣,断断续续。更不敢生病,每天滴答下去的不是盐水,是儿女的血汗钱呀。诸如此类,老人心灰意冷,心力憔悴。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常常喘不过气来。劳作之余,没有儿孙缠绕,没有儿女孝心。独自承受的落寞,固守家园的孤独,让他们更加形单影只,精疲力竭。有的时候,当他们终老之时,也没有孩子在身边,甚至好几天都没人知道。就是把他们送上山也是件不容易的事,老家多是土葬,根据老家的习俗,须成年男性为逝者抬棺。现在,即使从邻村请人,也很难找够八位成年男性。于是五十多岁的人成了“壮劳力”,气喘吁吁抬着上山的老人,他们的心情比棺材还沉重。如果哪一天他们死了,恐怕连个抬上山的人都找不到,那是件多凄凉,多恐惧,多悲哀的事。
而独撑一片天的留守妇女,更加有着难以诉说的艰辛和苦楚。她们得干农活家务,家里缺少了主要劳动力,老的老、小的小,她们自然成了农活家务的主要承担者,拿绣花针的手要拿起犁铧,去干男人的活儿。地不能荒呀,老人小孩总要吃呀。她们还得照顾老人,还得监管和教育孩子。整天像陀螺一样,老茧,血口,疼痛,向谁诉说。年纪轻轻就皱纹、白发。她们没有时间打扮,也舍不得花钱打扮。整天心力憔悴,心灰意冷。而漫漫长夜,只有寂寞和孤独相伴。谁不想守在男人身边,可老人和孩子怎么办?红杏出墙,违背伦理之事时有发生,常常我们用谴责、抛弃、流言去指责攻击这些勤劳和善良的留守妇女,谁又真正走进她们的内心深处,关心她们真实的生存处境?谁又给她们一条健康的、不悖人伦却又符合人性需求的活路?
乡村的女人也有情,乡村的女人也有爱。
没有了劳动力,村里再也组织不起护渠、引水、修路的队伍。早先清水长流的水渠长满荒草,夏有蛙鸣冬有薄冰的池塘渐渐水浅半涸,溪边再也不见用棒槌捶打衣物的女人,通往田地的机耕道逐年垮塌荒废。的确,当他们成群结队决定告别农村生活的那一刻起,时间打败了这些属于农村的公共设施,也就从根基上瓦解了乡亲们的生产、生活方式,故乡就注定被时间打败了。时光冲刷着时代的河道,刮刮擦擦,它们体无完肤,千疮百孔。
唯有那条水泥路,还有许多贴上瓷砖的楼房,显示着时代的变迁,给人一点儿希望。
留下老弱妇幼留守,也只能自生自灭。被扼住咽喉的故乡,一直苟延残喘。鸡鸣犬吠之声像是一种无奈。
悲从心起。光有楼房,水泥路是远远不够的。
告别家乡,我回望着在薄雾中安静的村庄,村庄冷冷清清不闻人声,只有一条水泥路蛇一样爬行,只有白墙黑瓦的楼房寂寞站立,田野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几只鸭子在水田里无忧无虑。
那一刻,我的心情格外沉重而凌乱。
我的心里定格着老人寂寞瞭望的场景,孩子祈盼凝望的眼神,妇女幽怨凄苦的目光,还有那颓旧且静谧的村落。
我的故乡!
日渐疏远的亲情
这次回家,感触很深。
到姐姐家去。姐姐还在农村,有两个孩子。老大在广州打工,老二在上大一。老二跟我孩子一年的。我的孩子跟他们也见过,毕竟隔几年我都要回老家嘛,小时候他们玩得很欢,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如今成年了,按说来,年龄差不多,很有话说。不过,看他们在一起,并不亲热,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很生涩地聊聊学校的话题,就没话了。每个人抱着手机,各玩各的。没一点儿兄弟之间的亲热。他们有血脉之亲,打伤骨头连着筋呀。
我问孩子,你们怎么就没话说呢?
孩子说,不知道,可能不太熟吧,不知道聊什么。
一下子让我心里很难受。出门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亲情到这里戛然而止。纵观中国的发展,一般都是聚族而居,血缘繁衍着村庄,在耕作中相互帮忙插秧收割,修筑房屋,杀年猪,祈福消灾,婚丧嫁娶。儒家的伦理纲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和“仁义礼智信”等等也是规范人与人之间的秩序要求。所有人都会有自己的排行,根据排行就能准确找出自己所在辈分的定位,见了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十分清楚。喊错了,可是要被笑话,被打骂的。
人口的流动,疏远的是亲情,淡漠的是感情。
小时候,我跟堂兄表兄之间,那是亲密无间。每年去走亲戚,都玩得不亦乐乎,爬山,玩弹珠,打烟盒,都不想回去。有时候就住在姑姑,舅舅家,我们也是挤在一起,说呀玩呀笑呀,都不想睡觉。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心酸。在我心中都变成了绞痛心扉的愧疚。
回老家,自然要给父母长辈上坟。一对蜡烛,三炷香,几刀纸钱,一挂鞭炮,寄托对长辈的哀思,也是记住乡愁,记住亲情。孩子很懂事,在爷爷奶奶面前,磕头,烧纸,可是给他介绍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叔叔婶婶,还有祖祖,他就搞不清了,一脸茫然。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全是陌生的。辈分在他心中就是奥数,每一次都分不清。小时候,亲戚家常来往,长辈是谁,怎么叫法,是起码的规矩和礼仪,几次也就记住了。可我的孩子出生在江苏,许多长辈都没见过,平日也少有亲情来往,自然就搞不清辈分称谓。偶然见面,还得给他说这是谁,该怎么称呼。可几年不见,时过境迁,又差不多忘了。
人事间,莫过于父母子女间的情感,最是天然淳厚。无论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热切期盼,还是“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的睹物思人,抑或“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浓郁乡愁,说的都是亲情。也正因有了亲情的支撑,客居他乡的游子,才能够克服孤独寂寞、艰难险阻。
然而,大约从三十年前开始,亲人们不断离开家乡往城市走。那里有高楼大厦,有灯红酒绿,有工厂公园。对现代生活的向往和依恋,让越来越多的人搬离乡村,驻扎到了城市。曾经人丁兴旺的大宅早已荒芜人烟,曾经礼尚往来的走动越来越淡忘。以前每到传统节庆的团圆饭,也早已因为散落在各个城市而逐渐取消了。
散多聚少。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往往要下很大决心,做许多准备。有时人就懒了,心就散了。亲情也就淡了,像一杯白开水。只有偶然亲人相聚,才发现内心那份激动还在,真情还在。
而我自己呢?
走出校门,走上工作岗位,忙工作,忙所谓的事业,忙结婚生孩子,忙得不亦乐乎,随遇而安。也回家少了,回家也是匆匆忙忙,走马灯似的,这家一顿饭,那家一顿饭,也没多少时间坐下来聊聊家常,让孩子们交流交流。有时听见乡音,才发现有多少时间没想故乡?有多少时间没回故乡?有多少时间没陪爹娘?待到日夜牵挂自己和自己日夜牵挂的父母相继离去,顿觉飞翔的风筝断了线,父母在家就在,父母去家已散,回家的念头也有些淡了。只是每年春节回去,祭扫父母先辈的坟墓,可许多亲戚长辈也相继离去,表兄堂妹,或搬进城,或在外打工没回来,基本好几年都见不着。
在故乡我已找不到落处。
每一个少小离家的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故乡。李白的故乡在《静夜思》里,鲁迅先生的故乡在《社戏》里,余光中先生的故乡在《乡愁》里。而我的故乡呢?我依稀感到故乡还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可又不是。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如今的家乡,儿时的玩伴都远在他乡,眼前是他们的孩子或孙子,他们不认得我。而我的孩子不会说家乡话,甚至对家乡都是陌生的,对乡里乡亲也是疏离的。自然也认不得这些天真而陌生的孩子。
那一刻,有点绞痛心扉。
我在想,等我们老了,走了,天各一方,孩子这辈还记得他的堂弟堂妹,表兄表姐吗?还会经常走动吗?而孩子的孩子呢?又该是怎样的陌生。
梁漱溟先生曾说,现代化的中国“是一棵新树,但他是从原来的老树根上生长出来的,仍和老树为同根,不是另外一棵树。”社会怎么变,对亲情的呼唤不会变,敬老爱老的传统不能变。在时代的更迭与社会的洪流下,除了父母、夫妻和兄弟姐妹这样的至亲,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远亲之间的淡漠与疏离。亲人的概念愈加淡薄。
不由悲凉。千年来的亲情社会,因独生子女,亲情少了;因大家各奔东西,亲情淡了。
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孩子不知道,我和他都将成为回不去故乡的人。亲情随人口流动淡化,情感随空间分隔割裂。
远离了故土的乡愁,该何处安放?辞别了家园的亲情,又该如何维系?
直通家门的道路
记忆中,水泥路还是很遥远的事。
小时候,都是土路。我走在那斑驳起伏的小路上,花儿笑着,鸟儿叫着,小草也张着双手,只有这小路它总是低头不语,仿佛处处藏着不少精灵,轻轻地触碰便会抖落一地的故事。土路最好玩的是春暖花开,油菜花一片一片,很香,还有蜜蜂和蝴蝶,上学放学一路追逐,趣味十足。还有豌豆蚕豆成熟的时候,顺手摘几个,吃起来一股清香。最讨厌就是下雨了,到处是烂泥,都没法走路。干干净净的胶鞋,从家到学校,完全变了样,好似一张大花脸,看不出鞋的样子。有时候只能把鞋放在书包里,光脚走,被石子划破是常有的事。一不小心路滑摔个四脚朝天,运气不好滑到田里,夏天还好,爬起来,洗洗身上的泥巴,一会儿就干了。冬天就麻烦了,湿漉漉的,坐一天也不干,关键教室又漏风,整个身子冷飕飕的,一下课赶紧去跑几圈,才暖和些。记得有一次跟哥哥姐姐去邻村看电影,那会儿看电影是最幸福的事。街上有电影院,那要钱呀,钱是稀罕之物。而露天电影是不要钱的,不管多远我们都跑去。结果有一次,电影散场,狭窄的小路上全是人,我一下被别人挤到坡下去了,好在是土不是烂泥,拍拍屁股爬起来,可哥哥姐姐不见了。路上急匆匆回家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凉飕飕的夜风,冷冰冰的弯月,鬼火一样晃来晃去的手电筒,吓得我哇哇大哭,不知所措。有一个人停下来,问问我的情况,还知道我爸的名字,把我送到离家不远的大路上,碰到了来找我的哥哥姐姐。等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也急坏了,赶紧一路回来找。走在歪歪扭扭的小路,我拉着姐姐的手,再也不敢松开。回到家,一手的汗。
唯一的石子路,是通向县城,连接乡镇,通向我父亲工作的地方。每一次寒暑假去看我爸,我都走路去,父亲在另一个乡镇,有十几里,路弯弯曲曲,我瘦小的身影被太阳拖得老长,草帽遮不住太阳,身上汗流浃背,又累又渴。偶尔有班车过去,好羡慕那些坐车的人,不怕日晒,不怕雨淋,没有寒风。赶紧躲闪,还是尘土扑面而来,还好不是雨天,不然溅得一身湿淋淋。班车卷起一阵尘土跑了,我还眼巴巴地望着。有时走着,一阵暴雨,只好躲在树下,有时连树也没有,只好成落汤鸡。一个人走在空旷的路上,很多地方看不到村庄和人家,心里就有些毛骨悚然,生怕哪跑出一个坏人,那怎么办?只好胆战心惊,提心吊胆走,好在民风淳朴,走了几十次,也没发生。偶尔也奢侈一下坐班车去,道路凹凸不平。晴天尘土飞扬,犹如战场。下大雨,车辆在泥泞不堪的路上行驶,到处是泥坑,坐过山车一般一起一伏。班车都是超载,汗味臭味满天飞,再颠簸一下,很多小孩或是妇女就哇哇大吐一路,有的吐到地上,那个恶心呀,许多人会跟着吐,有的靠在车窗吐,吐的东西一路飘,班车许多窗都是坏的,就飘到脸上,身上。不晕车的也浑身恶心,只好忍着。可心里翻江倒海。
还不如走路。
后来读高中有了旧自行车,方便多了,但一路颠簸,每次屁股都要疼好几天,就想,路要是平一点就好了。
或许念叨多了,梦就实现了,路真的变成了水泥路。可惜我爸早退休了,我也不去单位玩了。但我得上大学,工作得回家呀,赶火车,哪怕后来坐飞机,也得从市里再转班车回家呀,平坦的水泥路,班车就平稳许多。
村里也开始修起了机耕道,为方便拖拉机,四轮车可以到田里地头。其实用处不大,家乡是丘陵地区,高高低低,拖拉机耕田没办法,开得到田里,可爬不上另一块田,土是松软的,一下就陷进去跑不动了,得好几个人抬,费时费人费功夫,也就没人肯请拖拉机耕田插秧收割。但挑煤炭不用跑那么远了,拖拉机可以卸载离家不远的地方,哥哥姐姐用撮箕挑,我用背篓背,血泡免不了的,总比到煤场去挑好多了,那要好几公里路,一天两趟,可累了。
这几年,高速通到了市一级,村村开始有了水泥路。回家就方便多了。可开着车直接回家,也可坐中巴车到镇上,打摩的回家。今年我就从市里开着妻妹的汽车回家的,一路绿色的田园,葱郁的林木,肥沃的土地,袅袅的炊烟,总会让我生出一份别样的亲切。乡间的山,乡间的水,乡间的人,乡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在我眼前都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切。
人们说乡村是泥土做的,泥土是乡村的灵魂。路似彩虹,绽放着一束束和谐的光芒。路如琴弦,演奏着一曲曲发展的乐章。
只是水泥路不宽,仅能够过一辆大车,两辆车对面开来让道,是需要车技的,很多地方根本过不了,只能倒车。记得去姐姐家就堵车了,好几公里。仿佛一夜间,家乡就冒出来许多小车,那是外出打工的开回来的,说实话车技不太好,有的还是自学成材,又不太懂交通规矩,往往就堵上了,偏偏碰到脾气急的,谁也不让,僵持着,得大半天。乡村道路,指望来个交警那得几个小时,常常是一些长者出来调停,逢年过节的,大家都理解,又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退一步,不然大家都回不了家。大家想想就消气了,赶紧找地方退,总算畅通了,结果到姐姐家都快一点了,大家都等着我们吃午饭呢。车多了,事故也多了,在回去的路上就看到一辆车撞到路边的树上,树下就是悬崖。还有人在哭,估计事故不小。家乡的路不是平原,不是一马平川,歪歪扭扭,弯多路窄,两边都是悬崖,出点事那就是大事,警车,救护车也难到现场,往往就会耽误宝贵的抢救时间。
人命关天,生命是天大的事,除了开车小心,如果水泥路宽一点,也会降低事故率。
我还是喜欢在小路上走一走。恬静的清晨,被清脆的鸟鸣声划过,阳光、雨露和清风,带来乡间奏鸣曲。圈了一夜的鸡鸭鹅终于摆脱笼子的束缚,扑棱着翅膀飞向田野、池塘,有的鹅得意的伸长脖子“嘎嘎”引吭高歌。袅袅炊烟从房顶屋脊冒出来,飘飘渺渺。一阵微风吹来,泥土芬芳扑面而至,庄稼在微风中摇曳、轻摆,仿佛少女的轻歌曼舞,楚楚动人。田野上、小沟旁的野花悄然开放,灿烂多姿。蝴蝶和蜜蜂在路边翩跹起舞,忽隐忽现。放眼是恣意蔓延的绿,绿的青翠欲滴,绿的浑身清凉。一块块田野,一片片果园,一幢幢楼房,在微风细雨中盎然生机,简单,真实,又充满温暖!
川流不息的汽车
这两年春节回老家,最明显感觉就是小车多了。高速公路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车,县城的公路也是车来车往,连通向各村的水泥路都不时有小车飞过。
小的时候,公路上跑的都是客车,货车,一天也看不到几辆。拖拉机一天突突突的,在家都听得见。小车是个稀罕物,基本看不到。偶尔一辆小车路过,我们会追半天,直到它拐弯消失,还傻傻地望着那消失的方向。那时候,一天往县城的班车就两班,每次都是人挤人,客车里连个缝隙都没有,没座位是常有的事。有的只好坐在车顶,跟鸡鸭鹅凑在一起。鸡鸭鹅扑腾着翅膀,一路快活地乱叫。人却死死地抓住边上的铁杠,不敢松手,生怕在拐弯时甩出去。夏天有凉风还好,冬天寒风刺骨,冷得直哆嗦。
路还是石子路,又多弯道,坐车就像坐船,人在车里东倒西歪。夏天又热又闷,汗味臭味令人发呕,晕车是常见的事,一不小心呕吐,飘到身上不说,满车的人都觉得会呕吐。那时上大学,坐车简直是打仗,还受罪。从家里早早起来,赶到街上等,晚了就得第二天了。好不容易班车来了,大家一哄而上,拼命抢呀,挤呀,单薄的我被人连拉带拽推上车,座位早被人抢光了,只能站着,有好心人看我是学生可怜,让出半个屁股,那算幸运。一站三个小时,好在年轻气盛也不觉得。然后再从县城转班车到火车站,自然也是站着。现在叫我站几个小时,那简直要命,我宁愿不坐车。
随着经济发展,尤其是打工外出的多了,让人看到了跑客运的机会。一些有头脑的人跑起了中巴车,一天好几趟,坐满就走,去哪里方便多了。我家的邻居还买了辆大客车,专门跑广州,不用倒车,直达,还有座位,卧铺,可受乡里乡亲欢迎了。很快,他就收回成本,又添了几辆大巴,组建了一个车队,鼎盛的时候有几十辆车,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能人,在街上,县城都买了房子。后来还被组织重用,入党,做了村支部书记。
春节回家也省事多了,至少不需要等很长时间,也不担心赶不上车。大家出门办事走亲戚都愿坐个车,招手即停,方便。
随着村村通水泥路,摩托车一下盛行起来,毕竟中巴车到不了家门口。年轻人开摩托车洋气又时尚拉风,买东西,上街,年轻人带着女朋友说走就走,风驰电掣,那种感觉真是爽,刺激。想去集镇,县城玩,呼朋引伴,说走就走,一路摩托车壮观威风。春节有亲戚来或走亲戚,特别是老人,摩托车跑几趟就可以了,家里突然缺点油盐酱醋啥的,或是添几个菜,也是摩托车跑一趟,一支烟的功夫。不愿出门打工的年轻人,干脆做起了摩的生意,平常帮人拉货,逢年过节,专门拉走亲戚的人,生意还不错。毕竟条件好一点儿啦,老一辈还愿意走走路,年轻人拖儿带女哪还愿遭那个罪,打个摩的也不贵。乡里乡亲的,直接打个电话,摩的开到家里来接,多省事,有不有点像现在的滴滴打车?
只是常常看到一辆摩托车三五个人,多危险呀,水泥路都是爬坡上坎,速度又快,看着有点毛骨悚然,担惊受怕。我回家走亲戚也坐过几次,每一次都是提心吊胆,只好死死抱着车手的腰,寒风从身边刮过,脸上和耳朵又冷又痛。而车手哼着流行曲,司空见惯,神态自若。
不由佩服这些年轻人。
摩托车还没流行几年,小汽车仿佛一夜间多了起来。几年前,摩托车在乡下彻底取代了自行车,如今的乡下,几乎看不到自行车的身影了。这两年,逢年过节,在外打工的都开着私家车从远方回老家,汽车成了乡村年轻人的新宠。农村婚嫁,新娘不用走路或坐摩托车了,改用小汽车迎娶。一长溜的小车各种牌子都有,虽不及城里的高档豪华,但披着红绸,扎着鲜花,在开满野花的路上,在长满庄稼的两旁,在青砖黑瓦前,是那么喜庆,那么现代,那么幸福。自然也有人开始抢中巴车的生意,几个人合伙成立了一个小车运输队,到县城,到火车站,到机场,人少不说,速度快,还舒服。我们叫组合车,据说逢年过节生意很不错。
人嘛都是享受型动物,有好的干嘛还去挤中巴车。据说抢了中巴车不少生意,小车常常与中巴车闹矛盾。
但大家出行真是方便了不少。
车多了,路就拥堵起来。春节期间,城里不再拥堵,到处道路宽敞,车流畅通无阻;而乡下,车水马龙,水泄不通,拥堵不堪。
这是一种新现象。
尤其正月初几那几天,许多人上街赶集、走亲戚都开着自家车,乡村公路上川流不息,车水马龙,集镇上到处是人挤人,车挤车,一不小心就是汽车堵塞、排成长龙。
而在省道、县道,也是小车的天下。这不,我开车随老婆到她乡下老家拜年,一出门就堵上了,放眼全是外地牌照,大家都是去走亲戚的。出个城就花了半个多小时,路上车来车往,根本跑不起来。而每过一个集镇,街两边都是五六层的住宅,一楼的店铺外面停满了小汽车,一辆接一辆。道路本来就狭窄,被两排汽车一停,基本就是个单行道了,遇到大巴车经过,或是胡乱掉头的,抢道的,逆行的立马就塞车了。
看来这些年轻的乡里乡亲,外出打工口袋有钱了,交通规则意识却没有跟上。所以城市化容易,人的城市化难呀,它需要几十年,几代人的努力。
一堵一条长龙。又没交警指挥交通,交警都在城里。报警吧,警车赶过来很远不说,也得堵着。只得大家自我解决。春节嘛,大家出门走亲戚谁都想早点到,赶紧各让一步,错车,让道,总算疏通了。到下一个集镇,又是如此。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往往得花三四个小时。要是出现两车碰碰撞撞,一方又不买账,那就不知僵持到啥时候了。我去四姐家就碰到这种情况,两车交汇,擦了一点儿油漆,本来道个歉,或者赔点钱就好了。结果一方狮子大开口,就是不肯让步,要么走保险,要么赔他说的数。这又不是城里,去理赔中心,那得大半天功夫。再说一方是外地牌照,估计也想赔钱省事,走保险麻烦。但双方谈不拢,就纠缠不休,本来就狭窄的水泥路一下堵了几十辆车。那是正值中午饭时间,估计都是走亲戚吃午饭的,大家赶时间又走不了,喇叭此起彼伏,格外刺耳。周围村庄里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一些人也出来调解,说汽车没受多大伤,赔了钱就算了,春节嘛。那个人就是不买账,一直要人家多赔。后来还是一个膀阔腰圆的男人领着几个人上来,把钱往那人身上一塞,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干嘛,后面还有很多车都等着去吃饭呢。再不挪车,叫人推到麦田里去。
那人一看对方满嘴酒气,凶神恶煞,估计正吃着饭,被喇叭声叫出来,路见不平做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才闭了嘴,怏怏地拿着钱开车走了。
望眼欲穿的驾驶员赶紧带着家人上车,赶路。
一看时间,半个多小时过去了。
看来这水泥路还得拓宽一倍。
尴尬不堪的老街
故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无法忘记的烙印。留于脑中的印记也许是一条小河,也可能是此起彼伏的原野,还有可能是一处老屋。或许都不是,只是童年玩耍时穿过的一个小巷,偶遇暴风骤雨时临时躲避的一间屋檐。这些久远的记忆会深深依附在每个人的血液中,在岁月中时常发作,让人浮想联翩久久不能释怀。也许在外面漂泊久了,梦牵魂绕的总是家乡幽深的小巷和古老的街道,还有老街上热腾腾的味道。
老街就是我们的集镇。一条主街大约有一千多米,也是县道必经处,是石子铺成。主街有两条向北的小巷,铺着一色的青石板。记忆中,老街和小巷两旁分布着大都是些破旧的老屋,还点缀着米店、布庄、食杂铺、小吃店、铁匠炉、供销社、小学。每逢赶场,老街就睁开热闹的眼,乡村百姓男女老少都赶到街上,大人买农具日用品,小孩像条泥鳅到处窜玩,整条街拥挤不堪,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是要把街给挤破,连插针的缝隙也没有。人声鼎沸,人流不断,各种叫卖声,声浪喧嚣,人流浮躁。
那时候,我爱去老街,东看看西瞧瞧,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诱惑。两分钱一勺的南瓜子,一毛钱的鬼豆腐。我最爱去的还是书店,小小的书店一段时间会有新的小人书。用压岁钱买一两本心仪已久的图书,带到学校,小伙伴都围着你转。还有那个卖凉粉的小吃店,小吃店有一个我家的亲戚在那上班,我叫她五娘,其实就是一个隔房的婶婶,我母亲上街总去帮忙,大大的一锅,煮有凉粉,豆腐,热腾腾的,香喷喷的,过路的都停下来看一看,闻一闻,咂着嘴,诱人呀。忍不住就走进小店,老板来一碗。这个时候,五娘看我不时舔着舌头,就用土碗盛得满满的端给我,加几片葱花,顿时香气扑鼻。
我喜欢走在这窄窄的青石路上,听脚步声在四周墙体上回荡,看每间房的人和善的微笑,老街是静美的,也是热闹的。
老街留下的风情,就像沉缸的老酒,经久不衰,渐渐化为深沉的醉意。
可这些年,老街变了,镇上对老街进行了规划改造,拆了旧房屋,盖上了新房屋,街道宽敞整齐了;拆了青石板,铺上了水泥路,不用走泥路了。好是好了,可我心中的老街不见了。
老街闭上眼,埋进了黄土。
站在石拱桥上,我成了陌生人。石拱桥还是那石拱桥,只是粗糙雕龙画柱的栏杆多了残缺的伤痕,它陪伴着老街的风雨,见证着老街的兴衰,老街这些老朋友陆陆续续走后,它更加沉默寡言,更加苍老衰弱,它不知能撑多久。哪一天一声巨响,它也就魂飞魄散,追寻老街去了。
老街没了,满眼全是新房楼房的陌生,它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没有了亲切和慈祥,我在断壁残垣中地寻找老街的痕迹,我在沧桑岁月中追寻老街的时间碎片。仿佛看到时光这个无形的虫子,不但吞噬着曾经的街巷,还将一间间住屋蚀得千疮百孔。
承载童年快乐的电影院呢?电影院是我们除了书店,又一个最开心的去处。看电影是一件快乐的事,很多时候,我们为了逃一张电影票,钻过下水沟,爬过厕所的围墙,有时候,我们就在围墙外听电影的声音,也是兴奋异常。可惜早拆了,成了一圈住宅。
那些木结构的老房子呢?基本拆光了。偶尔还残存几处,在左右的楼房面前,愈发猥琐不堪,苍老呆滞,摇摇欲坠,像一个拾荒的老人,无人问津,无人关注,遭人遗弃。真怕一阵大风,一场大雨,就会轰然倒塌。而我小时候的同学还在,模样还是那时模样,只是瘦了一点儿,多了几根白发。他初中毕业后就跟着父亲学理发,三十多年了,一道在街上玩耍的同学朋友都搬到城里去了,可他还在。老房子翻成了五层楼房,一楼门面,二楼三楼自己住,四楼五楼卖了。还是老式的工具,老式的门店,生意还算可以,两个孩子都成家了。问他干嘛不进城,他说,干了几十年,习惯了,不想去。他说,街上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卖的卖,翻的翻,差不多都旧貌换新颜。初时也不习惯,冷冰冰的,一段时间也就适应了,毕竟有天然气,有空调,条件大大改善。你看那些低矮的老房子,多是没经济条件,也有的是别人看不中。放眼望去,街上的楼房基本原地翻建,高高低低,前前后后,横不成行,显得凌乱。
干嘛不统一规划,把道路拓宽一点儿,搞点绿化,道路两边光秃秃的,一棵树都没有。
小巷的青石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路。“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老街早已被拆得伤痕累累,房顶被挖掘机豁开,道路被连根拔起,一栋栋房屋都换成由钢筋混凝土构成的冷肃表情,看不到岁月,看不见沧桑。从那楼房探出头来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呆滞的表情。再听不见雨打青石板的清脆,再看不到背着书包随雨点跳来跳去的背影。
只有昔日的小学还在,但那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记忆,一切都不复存在。
那条穿街而过的大河,黑乎乎的几乎断流。临水而居,春听春水匆匆,夏看波涛澎湃,秋观波光粼粼,冬有雾气弥漫,那是多让人羡慕的事。不时有妇人在水中洗菜洗衣,孩子在水中嬉戏,偶尔一只小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撒下一张渔网的情景只在老人的唠叨里。一蹙眉,一抬手,一抹斜阳,都像一缕缕烟尘漫漫地湮没在无际的原野,迷茫与怅惘。
那些舞龙,车车灯呢?这些活动从初一耍到元宵节,龙游老街,喜气洋洋,舞龙的小伙精神抖擞,身型灵活。车车灯里的俏丽姑娘低头含羞,扮成艄公的老头滑稽可爱,常常让我们一路追随。很多时候,中学操场还有打铁水。滚烫的铁水一击腾空而起,化作漫天繁星,恍如天女散花,亮了夜空,乐了男女老少。每逢此时,万人空巷,张灯结彩,火树银花,飞珠溅玉,金龙翻舞,鼓乐齐鸣,整个老街如醉如狂,学校更被挤得水泄不通。而这些,慢慢消亡。
大家都去打工了,哪还有人呀。
在老街的前后左右,有了几条新街,但都有些杂乱无章,间或开发一些住宅,孤零零的几栋房子,啥配套也没有。抬头看那些窗户,空荡荡,没几家人住。两旁商铺林立,各类商品琳琅满目。街道平常就像一个昏昏欲睡的老人,只有到了春节才像抽了点鸦片,兴奋起来,有些红光满面,才有一些人来人往、接踵摩肩的人气。
已是暮色压顶,我还在满眼萧瑟的老街徘徊,行走于没有人情味的水泥路,看看两边面无表情的楼房,真的怀念那悠悠的长街以及那飘香的味道和那遗留在桥头的童年记忆。
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没有故乡的人走向远方。我很庆幸我有故乡,可以随时回去。因为我的根在那里,我的亲人在那里,我的生活经验和记忆在那里。在那里,有傍晚袅袅炊烟,有蜿蜒曲折山路,有田野上的花草,有妈妈曾经亲手做的饭菜……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的这句诗道出了多少游子对家乡的思念?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官至何处,心中对于故乡都有一种根深蒂固而又魂牵梦绕的情结。可如今,故乡不是那故乡,回不去的故乡,我们的灵魂该何处安放。那熟悉的场景,那深刻的回忆,也许只能在梦里彷徨。
“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不是一句口号,它是一种回归,更是一种寄托。让乡愁有所依附,让亲情不被冲散。
正如席慕蓉的诗中所写: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但愿我的故乡会时时来到梦里,能望得见,摸得着,记得住。
责任编辑 刘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