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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块阳光

2017-11-25聂权

诗选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蒙尘面容阳光

一小块阳光

一小块阳光

一小块阳光

透过蒙尘的玻璃窗

落在桌旁的水泥地上

它带着秋日的气息

慢慢照亮一家人

清贫而温馨的生活:

旧但洁净的厨具

小客厅油漆脱落的木柜

白瓷碗、妈妈晨起做饭的背影

和桌边诵读声琅琅的孩子

秋凉了,风声和树在窗外晃荡

一小片阳光

却是那么亮,仿佛

让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温暖

人 间

太阳竟能这么大、这么白,几近平行地

放出了我能看到的灿烂人间

远处的楼群、近处的朦胧小巷、草木

各种姿式的人们和奔跑的小狗

都从它的混沌怀中,涌出

日涌人间流

看不见的 黏稠的人生的平凡与悲欢

正回旋、涌动

一如往日。一定有一位老人

正在小巷中起身,离开尘世

在他隔壁,一个面容还丑的婴儿

呱呱坠地。一定有一个修鞋匠

落日中紧闭着如灰布衣裳的嘴唇

挑着担子走回

一定有屠夫早已幡然悔悟,低声长叹

却因自己是父亲

卸不下风尘,扔不掉那屠刀

蒲公英与影子

他老了,眼神昏浊且痴滞

似乎什么都听不懂了。

女导游说了两次

尊胜寺的接引僧也说了两次:

踏入佛门

不要踩门槛,否则

就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他却软软地

一脚踏在大雄宝殿的门槛上

迟迟不把它放下来

罪过啊罪过

似乎连尚未生出新叶的树枝,和枝上的一只鸟

也在微风中

这样说。这老人

却无动于衷

他的瘦身体颤啊颤

移动到殿门外,偏离人群的甬道上

那里,几株小小的蒲公英

在砖缝间落下自己的影子

阳光正炽烈

流 浪 狗

它走走 歇歇 最后

伏在一个即将要发出惊呼的

姑娘脚下

嗅她的气息

它那么小,有着

令人难以言说的眷恋的神态

那种神态,让我忽然忆起

一些倾心爱过

已然遥远的时刻

它不再有哈巴狗精巧的漂亮

脏、发黑、疲惫

有一块皮毛卷起

显露被打虐的暗红伤痕

但明显地,它对人类仍不存戒备之心

伏下的眼睛,闪动、闪动

闪现着它在过去,和一个人依依不舍的温情

五 十

五十而知天命,也就是

已安于命运,不多翻一下身

不再想着除掉辔头,不再

多呼吸一下,比别人。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而非肩荷重担

在人世间

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游刃有余地生活的圣人。

这是怎样一种

令人忧愤的中年晚景

与老年之伊始。大地上

本来应该奔跑着握着拳头

愤怒问天的人,乌云一样涌动的

一群,又一群

但是,我看到的

都是已甘于接受的面容

外在世界、生活的真实

不仅给他们几点一线的生命范围的限定

还给这些心、那些心

不断地磨损

日复一日啊,年复一年

年前的人家

这一户人家

回乡过年去了。

窗玻璃有些蒙尘

厚厚枣红门帘后链锁高挂。

租来的生活

像小小屋子 也许

处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

但细细看

能分辨出贫苦中幸福的滋味

去年贴上的春联

雨雪浸成了粉色 却一张也没有掉

门上的横幅:“五福临门”

左写:“春风得意马蹄疾”

窗下的一小堆炭

错落着雪

却黑黑地堆放整齐。

“马蹄疾”的旁边 墙壁上

稚嫩的六个字:好人一生平安

一定是个孩子写的

白粉笔写的,稚嫩的

却写得工整,是那么用心

战 役

忽然,我看到冬天

它庞大的身躯

灰白冷硬的面容

使我知道

我们之间,有好一场硬仗可打

我们弓身,对峙

从对方的眼神中,搜寻

每一丝每一毫的软弱。

谁将先凶猛地扑上去

亮出装备精良的爪牙?

一场战役,只关灵魂与思想

与身体无关。

你看不到的

也听不到一阵阵的咆哮

如果你注意看我

只会看到:傍晚时分

公交站台,聚聚散散的人流,我

在等车,偶尔望向天空

偶尔向后望一眼

不 忍

已经多少次了,还是

不忍。走过了又回头

在老人头顶的搪瓷缸里

躬着身 放一块钱

同行者不得不

停住脚步等我。我能看到

他们眼中嘲我迂腐或幼稚的

隐约光芒,不等我走近他们

他们就说:

“可怜那些人干嘛?”

“都是假的!……”

我知道这可能

又是一个骗局。繁华柳巷口

一名中年男子的头磕得有力

冷风中的声音凄凉地

回响在下午的灰暗闹市:谢谢啊!谢谢啊!

但一床薄被裹着的不辨面目的老人

白发被寒风吹开,吹开

萧萧,似故乡山冈无遮拦的白杨

那一刻,我只看到

她只是一位老人;只知道

她也是一位母亲

两家人:五孔窑洞

它们拙朴地开凿在这个塞外的村子的

黄土泥崖底部

零星散落的人家的底层

——雕花窗棂。鲜红窗花。蒙尘的玻璃窗。铁链锁

牢钉在刻着门神

雨雪蚀旧的发黑木门上

天悠悠地高,它们低

而有亘古土块粗糙的沉默。

两家人:两位老人和一个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

中间隔一堵矮矮的泥砌的短垣

和一经春雨便长出的嫩草芽儿

那是两家之间

象征性的界线。

在六舅姥爷家,听香表姨讲故事

二十多年前的油灯醒着

风吹窗缝带来的故事醒着

鼠嫁女的红窗花醒着

蒙尘的玻璃窗醒着

被黑夜凝聚的星光醒着

温暖的土炕醒着,炉子醒着

壁上明暗不定的油彩画醒着

老人沉默地吐出的旱烟圈醒着

红头绳一样鲜艳的少女的民间故事的话匣子醒着

孩子的小小心灵醒着

此刻,村子的浓重的黑暗

早已呼呼地睡着

边塞的土崖早已睡着,高高低低的

土崖上的窑洞与门神早已睡着

有灵性的草木睡着

天空合上沉沉的眼睑

土地关闭了载着牛群、羊群、猪群的

被疲倦揉皱了的脸

愈来愈深的夜色

抱着村庄,如抱着一个

古老的婴儿。蒙昧

也渐渐睡去了

冷 月

越来越冷了,体内的寒气

使那半轮灰蒙蒙的月亮

退得更远

我一个人,在这慢慢熟悉起来的异地

烧烤摊放散出烟气与香气的街头

驻足

看尘世

这个夜晚

人流都是面容模糊的蚂蚁

我比他们高一些

可以与斜上方的月亮对峙

或者遥相呼应

它渐渐又发出亘古以来的金黄

我不在的那些年里

它越来越凛冽。

它让孤单中的温暖又返回我的身体

让孤单,发出了一丝丝被冻裂的轻响

老 妇 人

正如王小妮诗中写的:

“大地只会使你

一怕再怕”

没有人敢亵渎大地

但这个老妇人

在街头

围观的人群中

跳着脚

杵着枯干如柴的手臂

骂了天

又咒骂地

而叫着叫着 她便

一屁股坐在地上

满腹的辛酸

从眼角的褶皱间

挤了出来

枯 枝

枯枝上粘满稀薄的风铃

它们平行地坠下

风一吹,它们就整齐地晃动

自然勾勒出的淡色水墨画

几只大的鸟,蹲踞在枝桠上

时不时地,进行自己拙朴的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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