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 雅(短篇小说)
2017-11-25罗小术
◎ 罗小术
1
拉雅怎么会有一个法国朋友呢?这曾经是樟江河谷世居的布依族人茶余饭后,走家串户的热门话题。
她怎么能有一个来自欧洲西部的朋友呢?世世代代,人们聚居于漳江的馈赠,在云贵高原万千沟壑中的河谷,自给自足地守护着古老的文明。拉雅还是一个九岁小姑娘,她怎么能有一个人们连想都想不到的地方的朋友?
十年前的夏天,世界上几乎所有能来樟江河谷的人好像都约定了时间,带着各自的热切与向往,他们自南向北,自北向南,或是自西向东,亦或自东向西,风尘仆仆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公路,百鸟朝凤般虔诚地来到这个共同的终点,敬畏于喀斯特森林的生命奇迹。
拉雅带着九岁孩子硕大的好奇和小小的恐惧心理,陪同妈妈一起,在江水幽幽地穿数百年的七孔桥边,负责给游客展示当地的青花布。她黑溜溜的大眼睛试探地打量着那些完全不同于寨里的人。“他们怎么那么白?竟比母亲做衣服的白坯布还要白?”拉雅第一次知道,寨子以外,还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
几天的新鲜劲像夏天里吹过稻田的风很快过去了,在母亲依旧不知疲倦地,用生硬的汉语介绍着青花布的时候,拉雅渐渐无聊起来。因为不敢到处跑,那些不一样的人到处都是。她尚且不能理解其善意的来访,也就不能像往常,蝴蝶般起舞于碧水青山。
索性,这天早晨出门时,她就从自家吊脚楼底层找了一小块杉木板,再找一点母亲修剪下来的用处不大的白布,她要学着农闲时母亲的样子,在白布上绘图,绘蝴蝶,绘喜鹊,“皆皆白”。她那时候还不懂得这是蜡染的一部分。虽然母亲已经有意识地在引导她开始学习这方面的技能。
蜡染对于当地人而言,像这樟江河谷的一草一木般亲切和不可或缺。早在唐代,蜡染就已经载入史书。几百年来,人们早已离不开这一方水土和历史的馈赠,他们世世代代与山水为邻,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民族传统早已融入他们的血液。除了农忙时节,成年妇女几乎都在蜡染的制作程序中诠释生存与生命的意义。从自己种植棉花,到采摘,选材,轧制,所有程序都像举手投足般从容不迫。当然,蜡染仅仅只有这些工序是不可能的,还得染色,去蜡,漂洗,晾晒……当地人几乎都有纺车,他们像打理女儿的头发一般纺纱织布,以打理一日三餐一般的热情来使用蜡刀,在生活的经纬上构建他们理想的家园,以及他们对万事万物最质朴的理解。多少年来,人们对于蜡染的任何环节,像侍弄地里的稻谷一般顺当并乐在其中。
拉雅有模有样地绘图和点蜡引起很多游客的关注,尤其是一个差不多年龄的法国小男孩,他目不转睛地注视拉雅。长大后他再一次回忆起拉雅那天的服饰,他依旧难以相信遥远的东方文明里,除了历史教材中的那些影响人类社会进步与文明的记载,实际上背后还有如此繁多的组成,这样的组成至少足以养育东方文明的一部分。他依旧难以相信“刀”、布、蜂蜡是“画画”的工具,而且一个九岁的小女孩“用刀作画”的熟练,远远高于他熟悉水彩笔的灵活和精致。
往后的几天,拉雅都在母亲身后静静地模仿着蜡染的某些环节。不同之前的是法国小男孩却模仿起她来。他不知从哪儿找来类似拉雅的“作画”工具,像拉雅崇拜母亲一样热切而又不动声色,将一笔一划举手投足都融于内心的善意与模仿。他小小的身影和虔诚的眼神一次次成为摄影师们的焦点,其中一位便是小男孩的父亲。
天色向晚,阳光收拢巨大的羽翼,小男孩不顾父亲的催促,依旧不愿离开,致使父亲不得不脱离团队而满足他痴迷的模仿。如此几天,拉雅遥远的陌生感渐渐减退。于是,两个不同肤色不同国度不同文明的孩子,就这样成了这个夏天里让人流连忘返的另一处风景。第二年夏天,小男孩和父亲如期而至,像本地人回家过节一般。他已经能用生硬的汉语询问拉雅的名字。至于介绍他自己,倒好像容易很多,因为他的名字仅仅一个字:本。拉雅记住了。作——业——“本”。拉雅就在这年夏天以常识而非知识地知道了大西洋彼岸的一个国家。从此,这个国家不在是一块土地的名称,而是本——拉雅的法国朋友的家乡。
在简单的词语里,拉雅和本渐渐成了彼此童年的影子。他们在樟江河畔的任何背景下,点缀着青山绿水间最明亮的风景,这风景因为此后长达十年的阔别而更加灿烂地刻画在彼此的童年。
2
他是不是还在模仿自己的“绘图”呢?每当夏天和许多游客一起到来,拉雅都会想起这样的事来。而事实证明,本的确还在模仿但大约不会成功——几乎每个夏天,他都会寄来常新的同一幅画,那是一张素描,内容是九岁的拉雅静静地用刀绘图,附言是无论怎么简略,大致都没有省略这样的两句:一是“这个夏天又不能来了”,一是“法国依然没有可以用来画画的刀。”
转眼,离拉雅九岁的夏天,已过了十年。十年,足够拉雅一样的少女的成长,足够她从纸张,从电缆,从手机屏幕等等日新月异的方式越来越频繁和急切地获知大西洋沿岸的春夏秋冬,足够她目睹故乡的山山水水,一寸寸在她现实和精神的世界里变成最美的样子。况且,这当中还有别样的美好!
就在今年春天,本告诉拉雅,这个夏天,他定还要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飞跃千山万水,自西向东,候鸟一般飞向中国神秘的生态公园,降落在拉雅所在的流淌千万年的樟江河畔。
拉雅开始关注父亲挂在墙壁上的日历。
随着夏季越来越真实的靠近,有一种类似心事的隐秘情感,像早上升起的太阳光覆盖在樟江岸边的山顶,这使她常常倚着栏杆清淡而悠远的杉木香味,用柔和而温情的目光丈量着阳光一寸寸的蚁行,像明亮的绿色,要重新把山峦涂抹。她的心事就随着流动的明亮一寸寸放大,又随着午后的到来而一寸寸缩小,直到阳光撤退,月光却又升起来……
“这没完没了的等待,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拉雅时常在日升月落的空隙里眺望着蜿蜒而去的河水,或是在茶余饭后盯着父亲挂在墙头的日历。在拉雅的等待和构思中,她似乎预见一个前所未有的美好夏日。虽然她难以形容去年的阳光雨露和今年有什么不同,也难以从清澈河水中自己分明的倒影中捕捉自身变化的蛛丝马迹。她每一天都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而快乐和紧张。母亲已然注意到女儿的变化,却也不过多追问,只是开导她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这亚热带天然林的花草树木,感受树荫里过滤下来的阳光,聆听一场完整的虫鸣鸟唱,轻轻梳理时光与流水的古老传说……
樟江河谷向来不缺少那些足以抵挡漫长等待的美好存在。拉雅知道,单是那茂兰喀斯特森林就是个自然界的奇迹,而樟江河谷林、湖、洞、石,无所不有,更别说周围的寨子,那简直是一个个智慧与才能并存的舞台。就拿陀螺王来说,能将陀螺搬到国家甚至国际舞台上,该需要多少时间的积淀和磨砺?平平凡凡的制作陀螺的青冈木,一定也在它扎根于喀斯特的深山那一刻,就伴随大山的春去秋回,泥土一样蓄积希望与灵性,它呼吸着樟江河谷令人沉醉的空气,攫取着世世代代传承的民族文化养分,终于成为高原深处的明珠,带着传承千年的文明,走向世界人民的仰望。况且,在一场这样的表演中,看到那些外地游客对陀螺王的无限崇拜与赞扬,这是一场多么奢华与骄傲的盛宴!是的,自从家乡申遗成功以来,这自豪感就慢慢融进家乡的四季。她很享受这样的不言而喻的自豪。
可是眼下,拉雅几乎完全沉醉于关于这个夏天的所有想象。
拉雅确信他一定会来,这个阔别多年的影子。也许在她的一个梦醒,他就和晨光伴随,从寨门那边,傍水而行,一直走到她家的木楼下。或者他在河对岸,已经能够用更熟练的汉语呼喊她的名字,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或者他会出现在对岸的山顶,仿佛,他一直守护着这里的日升月落与春去秋回。
拉雅总是这样想着,也总是注视着他可能“经过”的任何地方。
眼看夏天已经来到云贵高原的边缘,寨子逐渐热闹起来。农忙已过,人们不约而同又迫不及待地聚集起来,井然有序地练习着织布舞,响蒿舞,伴嫁舞。一些更喜欢歌曲的,就干脆在风雨桥上唱起大歌。歌声渗透到秧田里,化作颜料渐渐染浓秧苗的绿。
拉雅既没有唱歌,也没有跳舞,她关闭听觉和视觉,一心想着“夏天”这个千姿百态的时节。
3
这天,拉雅沿着平整干净的道路,樟江水在此刻沉默如上古的传说,碧波清漾,细小的波纹像心底的涟漪,美妙如同仙女存放的璞玉。此刻,拉雅来不及欣赏这些美景了,一只漂亮的蝴蝶在她眼前翩跹她也全不理会。她必须要采取行动了,夏天如此真实地靠近!她要把困扰多日的秘密打开。
“本今年夏天要来,大约就在六月……”
“认识他以后,我每年生日都收到他的礼物,但从来没有送过礼物给他。这一次他来,我应该要送个礼物给他的,至少,他以后也记得他的贵州旅行,记得樟江,或者拉雅瀑布!”拉雅一脸严肃地向要好和阿姊陈述着。阿姊安静下来。
“可是,我没能最终确定,什么样的礼物是最珍贵和最有纪念价值的?”她有些沮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子上的“皆皆白”图案。阿姊看她的严肃表情,也受到感染,两个人就坐在石阶上认真思索起来。也许她们想到了送一个最完美的樟江蜜柚,也想到了五彩缤纷的花米饭,甚至想到了风猪和腌酸肉。可是她们最终还是没有达成共识。
“要不,我们去问问老妈,她比我们见多识广,说不定真能给我们一个好主意。”阿姊建议。可不,有比这个更好的建议么?眼看夕阳西下了,虽然河谷地带的人们很少有看着夕阳西下的时候,太阳总是在离地平线较远的下午,就将光线从山腰往上提,像均匀地提起一块布匹,提到山顶,人们就只能看见天空中的阳光了。气温渐渐下降,空气渐渐潮湿,鸟鸣歇下,虫蛙就热闹起来。
寨子夜色宁静,温暖的光焰照亮彼此的平安幸福。拉雅家位于寨门东侧,看似平静的干栏式房屋明暗有序的轮廓在夜里显得更加温情。此刻,家里的热闹不亚于筹备三月三前几天的夜晚。拉雅在暮色降临时分回到家里,就迫不及待地把很久以来的心事和母亲交谈,母亲是寨子里出名的好脾气,同时也知书达理,邻里乡亲的很多“大事”,都会找母亲拿主意。拉雅很久以来的“秘密”的心事,也许只是少女的一般心思和秘密而已,而这心事有些沉重了,便也没有比母亲更好的分担者。
母亲听完拉雅的心事,目光温和,“姑娘,最近看你总是对着山坡发愣,就为这事么?”拉雅点点头。
“这的确是件重要的事情,至少是你的大事情。”
拉雅喜笑颜开,她知道妈妈已经计上心头了,都不需要“才下眉头”的功夫。“礼物要送一个远方的可能很难见面的朋友,就要用心挑选。如果选不了合适的,为什么不能做一个呢?”拉雅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想要知道母亲究竟想到了什么。
“如果送我们这些特产,比如吃的,也非常有意义,让朋友以及他的亲人朋友品尝到我们家乡的美食,很显然,这是件美好的事情。可是孩子,你应该站在朋友的立场,他远在法国,他也许还要去更多更远的地方,沉重而又可能变质的旅行物品真是件不太愉快的事情。”拉雅认真地听着母亲的分析。
“对,应该选择轻便的,长久的。”拉雅眼睛发亮,像高数考试中茅塞顿开的学生。
“所以,你认为应该是什么?”
“……”
“要我们现有的,至少能够有的,别想出些天上的星星来。”母亲继续启示着。父亲看母女俩讨论着,出门转了一圈,很快又回到家里来。左邻右舍也许是得了父亲传递的消息,得知拉雅的法国朋友将要到来,他们像十年前一样带着各自饱满的精神来到拉雅家,不同的是十年前的好奇变成了如今的热情,仿佛,有远客的不是拉雅一个人,而是寨子里的每一个人。话说,“一家来客全寨亲”,倒也就是此时的景况了。他们三五成群来到拉雅家,不一会儿,堂屋的凳子以及不够坐了,后来的人就自觉地围在坐着的身后,父亲早已备好大碗大碗的刺梨酒,和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物什好呢?好带?”
“我们现有的?大米?腊肉……”
“还要坏不掉的?”
“我看呢,送个银器好,外国可能没有呢!”
“我看啦,我们唱个《好花红》也不错,很多人都喜欢,不过也说不好。”
“唱歌倒不如跳个铜鼓刷把舞。”
人们按照自己的理解,搜肠刮肚地寻找,力求让听众信服,而往往话一出口,就成了连自己也难以相信的言辞,好像是别人的理论一般陌生了。然而不管大家的看法怎样,能够积极地为拉雅的礼物出谋划策,拉雅父母打心底的高兴。
“依我看,要到达你说的要求,让外国朋友满意,我认为只有一种东西合适。”一直站在后排的大爹说话了,众人重又安静下来。
“蜡染。”他声音非常洪亮,语气毋庸置疑。众人稍微沉默了一刻,转而又沸腾起来。人们像商量着自家儿女的婚事一般,将蜡染确定下来了。
“这一次送的是外国朋友,以往我们所喜欢的花鸟虫鱼,可能外国也有,我们是不是应该在图案上做得特别一些呢?还有,我们要送一套衣服么?”门边传来的声音。
这时候拉雅沉入甜甜的构想当中,她完全没有预料到此前纠缠不清的心事,竟在家人和乡亲们的帮助中有了蜜一样的香甜。可正如刚刚谁的声音,具体一点的礼物,是一件什么物什?头帕?围腰?被面?
也许人们讨论了其他的很多物什,在母亲的关键的启发下,拉雅认为最好的是一块手绢。小,轻,而且适合女孩子作为礼物赠送他人。
夜渐渐沉静。先前此起彼伏的蛙声渐渐褪色,幻化成悠远的星星点点。对岸的山峦隐匿轮廓,连绵着延伸到河流的看不见的下游。寨子藏不住三五声善意的狗吠,一两只公鸡扯着脖子将夜幕撕开。樟江怀抱着喀斯特森林的梦,静静地睡了,幽幽的水色覆盖着它轻轻的梦呓,风雨桥的光影在幽幽地梳理谁的影子?
拉雅难以入眠。她在大脑中放电影一样观看自己正在织布机前小心翼翼的样子,没有缘由,影片凌乱,她又似乎看见一块小小的手绢摊在门口的石头,一株蕨草长在手绢上,草叶带着露水成长,竟得意地长出手绢,蔓延到她的跟前。时而,她又看见白天的那只蝴蝶,在手绢上方盘旋,原来是在欣赏手绢上开得正艳的牡丹。
第二天,拉雅带着黑眼圈起床来。尽管如此,她三步两步下到一楼,“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啦!”
“看把你高兴得!”母亲正在喂牲口,也停下手中的活儿,“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有什么想法的,用心了,哪有选不好的礼物呢?”
“我不想在手绢上绘花花草草!”拉雅坚定地望着母亲,“我有更喜欢更美丽的!”
“这就是礼物的意义了。”
拉雅接过母亲手里的水桶,拉着母亲走到院坝边缘,边说边在木凳上坐下来。
“我要再去拉雅瀑布看看,今天!小七孔那边有拉雅瀑布,而我的名字也叫拉雅,我要把拉雅瀑布绘在手绢上。”
母亲笑而不答,拉雅接着说:
“两种意思,一是我们的拉雅瀑布是个值得永远记住的地方,二是,这里有一个名叫拉雅的布依姑娘。多好啊,我都要被自己的聪明迷倒了。”
拉雅在与她同名的瀑布面前停住脚步,多少年了,拉雅瀑布就这样首悬蓝天,旁缀白云,在青山绿水间洋洋洒洒地唱着自己的歌谣。它将洗涤多少风尘仆仆的心事?又成为多少人挥之不去的情牵?
等她回到家,母亲已将一块平纹白织坯布剪裁好,就等着拉雅回来绘图了。拉雅学过画画,所以更能将所绘对象以写实和写意结合起来,形成更加灵动的画面。这些年,她没少为自己的“作品”如痴如醉地欣赏和赞美。
“不担心我绘得不理想而浪费了这块布么?”拉雅将布拉伸,高高举起,像要透过布匹过滤阳光似的。“这布是您珍藏的吧,经纬都是毫无差异的。”
“送远客的礼物,肯定要讲究一些,平常衣裙被面稍微不精致点,自己使用,不要紧。你倒是绘一下图。”
拉雅像小时候初学画画一样一丝不苟地用素铅在坯布上描绘着它热爱的瀑布,瀑布水流没有覆盖的岩石,拉雅就选择颜色相近的彩铅。母亲静静地看着女儿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随着思维在布匹上一丝丝移动,变幻,一时间仿佛绘图的不仅仅是女儿一个人,恍惚间自己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回到山歌缭绕的河谷,回到樟江水的碧波,她沸腾的血液是柔和春风里最绚烂的色彩,点缀着布依青年划动竹筏的黄昏……
转眼间拉雅舒展腰身,将作品平铺在桌面上,母亲已将蜂蜡加热到需要的温度,拉雅从她手里接过蜡刀。母亲丝毫不曾担心拉雅会在蘸蜡点蜡上出现任何小插曲,倒好像蜡染是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与生俱来的本能,她反而是学习者,是模仿者,是女儿行动时候的参与者,也是旁观者,一切分工是她与拉雅与生俱来的默契,无需语言,甚至无需眼神,女儿早在十九年前就预支了她所有的理想,她们是彼此的影子和未来。
拉雅完成点蜡,母女俩换着角度打量着眼前的“美景”,瀑布依旧灵动,凝神静气,你似乎还能听见明亮的水声。
“美景”还需要时间的考验,还需要在靛蓝染缸里蓄积色彩的力量,它也许会在五六天以后,以一场美梦一样的姿态出现在寨子里。拉雅更偏爱浅蓝色,她认为那是天空最美的颜色,和着拉雅瀑布健雅的身姿,就真正是水天相接,浑然一体了。而接下来大约一周的时间,却也必将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和美妙。
4
果然,人们再一次聚集在拉雅家里,在一周以后,拉雅已经完成去蜡程序。
也许他们并不完全懂得什么叫做艺术品,一些常年守护着喀斯特森林和它孕育的文明的人们甚至未曾知晓这样生僻的词汇。他们只是完全以面对丰收的五谷杂粮一样的神态和呼吸,面对这一方小小的、有着自然又别致的冰纹的手绢,他们有着夜幕时分斟酌刺梨酒一样的满足。
成功的喜悦在最初的日子里,如影随形般伴随着拉雅一家,尤其是拉雅本人。她内心的狂喜超过十几年来的任何时候。每一天,寨子里都弥漫着称赞她的声音。她的脚下似乎都有一首欢快的曲子,无论她走在白天还是夜晚,水畔还是山间,哪怕她脚步时轻时重,时快时慢,任何一次挪动脚步,都准确无误地踏进一个音符。
然而这样的幸福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六月尚未到来,她心头的喜悦渐渐变成了对手绢的默默端详。看久了,手绢似乎真没有最初的那么完美无瑕。她甚至要跟一道冰纹较劲。有时,也后悔绣了自己的名字。
“我需要帮助。”拉雅又一次倚着栏杆,对母亲说。
“我知道。”母亲完全懂得少女的心思,“不尽如人意。”
“……”拉雅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但总觉得缺点什么。”
“缺什么?”母亲问。
“不知道。”拉雅有点悻悻然。
“我们这里美丽的景点那么多,拉雅是你的名字,也是瀑布的名字,这个主意是很好的。缺少的,是你发现了拉雅并不能代表全部的纪念意义。说不定,世界那么大,指不定在某个地方也有不一样的拉雅。”
拉雅拿着手绢,一种淡淡的忧愁袭击着她。“也许我太想要送一件好的礼物,心急果然吃不了热豆腐……”她低着头,浅蓝底的手绢上,拉雅瀑布静静地诠释流淌,冰纹的存在,更将瀑布水流衬托得栩栩如生,那瀑布间的岩石,因为冰纹而显出它年代久远的风吹日晒,像老年人眉宇间那一道道岁月的痕迹,亲切,自然。右下角是后来绣上去的隶书“拉雅”。这全部的美好的任何组成部分,此刻竟成了拉雅心上横陈的愁绪?母亲不再说话,她早已懂得,一个优秀的母亲不能代替儿女的成长。
晚饭,母亲做得一贯的认真。拉雅一向最爱的腌酸肉,此刻却有些寡淡。她盯着电视看,却并不理会父亲频繁地按着遥控器更换电视画面。
“2007年……申遗成功……”电视里传来字正腔圆的抒情,“喀斯特森林……绿色生命在恶劣环境中所迸发的旺盛生命力……被誉为地球腰带上的绿宝石……”
“绿——宝——石——”拉雅重复着播音员的词语,却忽然眼前一亮,“老妈,绿宝石!”
“绿宝石怎么了?”母亲听她这一闹,放下筷子想要听她说完。
“你早先不是说其他地方可能也有拉雅么?我想这是可能的。”
“这和绿宝石是什么逻辑?”父亲也加入讨论队伍。
拉雅得意起来,笑盈盈地说:“绿宝石,说的就是我们这里,我们是一颗镶嵌在地球腰带上的绿宝石,我能绣我的名字,我也能再绣一颗绿宝石啊!”
母亲听完拉雅的话,沉默片刻,花一样的笑容绽放开来,忍不住竖着拇指赞许:“这想法一百分!”
拉雅已经顾不上吃饭了,她径自跑到卧房拿来手绢。此刻,这手绢在她眼里又有了别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