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的(外一篇)
2017-11-25◎安宁
◎ 安 宁
瘦叔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镇上,好像他是村里人羡慕的吃皇粮的。瘦叔当然没本事月月拿工资,但他坐在镇上最繁华的香椿街上,给人轧着鞋帮的时候,一点也不气短。不管怎样,每天都有现钱挣,可比土里刨食的人强多了。况且,人家瘦叔一点也没耽误地里活计,几亩地的收成,丝毫不比谁家少几麻袋。所以这算是瘦叔开辟的第二职业吧,他每天挣的那些钱,也因此被村里人眼红,称之为“酸钱儿”。到底是挣钱的人肩膀酸,或者牙齿酸,还是眼红的人心里酸呢,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母亲一跟父亲吵架的时候,就拿瘦叔能挣俩“酸钱儿”做例子,每每都将父亲刺激得眼珠子发红,发疯的牛一样;甚至有一次他还为此离家出走,但回来的时候,到底还是像母亲说的那样没出息,一分“酸钱儿”也没挣回。
所以瘦叔坐在马扎上,等着十里八乡的人,借赶集的日子,来找他修鞋的时候,他是颇有吃上了国库粮的骄傲的。他给人修鞋的时候,总是吹着口哨,歌曲还都是颇流行的,比如《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或者《请到天涯海角来》,坐在小马扎上等鞋子的人,常常听得入了神,就连补鞋机在鞋帮上砸线时发出的轻微的嗒嗒声,也充满了美妙的节奏感,好像在给瘦叔的哨声伴奏似的。那线可比乡下纳鞋底用的麻绳还结实,鞋帮上来回砸两趟,怕是穿到死,也断不了线。
小卖铺的女人听到哨声,就从窗户里探出白胖的脑袋来,也不言语,用手托了腮,只笑嘻嘻地听着。她大约想起了没有出嫁之前,在娘家做姑娘的好时光了。她的眼睛里还浮起一层朦胧的白雾,那雾是秋天黄昏里的,有些凉,沾在衣服上,湿漉漉的。女人被这雾气牵引得更远了一些,大约她还想起了邻村某个喜欢过的男人,那男人偶尔在集市上会碰到,三四个孩子,热闹地挂在自行车上,好像一笼吵嚷的鸡鸭。她发了福的圆脸盘上,便现出一抹月亮一样柔和的微笑。
常来赶集的人,看到胖女人一脸的潮红,便笑着调侃瘦叔:你的口哨再吹下去,怕是把一个集市女人们的魂魄,都招来了,小心家里的媳妇找你算账。瘦叔从来都不生气,他好脾气得就像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发脾气这回事一样,不像胖女人的男人,整条香椿街上的人,不管是这人正眯眼晒着太阳,还是急匆匆地赶集买几尺花布,或者蹲在地上挑拣土豆白菜,都能听到他对老婆孩子的怒吼。那吼叫声会让人想到虎啸山林,如果再大一些,瘦叔的修鞋机器,怕都会惊恐地跳到半空里去。
每天傍晚,瘦叔送走了最后一个顾客,将家什交给胖女人保管,而后轻松地吹着口哨,骑上自行车,驶入回家的那条柏油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就开始有胖婶的吼叫声震耳欲聋地响起。那吼声与哨声混合在一起,组成非常奇怪的大合唱,让向来乐观的瘦叔,也跟着有些神经过敏。
瘦叔当初到底看中了胖婶什么优点呢?村里人都说不出来,女人们嘴贱,便说:还有什么优点,不是胖婶长得胖,就是嘴巴毒呗!卖猪肉的都知道胖了压秤,人家瘦叔在集上挣酸钱,更是知斤知两。围观的人听了便嗤嗤地笑,好像看见200斤的胖婶,稳稳地朝着100斤的瘦叔,压将下来。瘦叔气短,就连生了两个闺女。大的叫艳玲,小的叫焕梅,总之都是无需力气就随便安插的乡土名字。胖婶因此觉得底气不足,一咬牙将焕梅送了人。送的当然是本家打光棍的大哥,当初说好了让焕梅给他养老。不过村里人的嘴,拿钱也堵不住。焕梅稍微一懂事,就知道了自己爹妈是瘦叔胖婶,于是顺着杆子噌噌往上爬,胖婶打也打不走。无奈之下,胖婶又开始酝酿第三个孩子,这一个恰赶上计划生育,瘦叔跟胖婶连躲带逃,总算让儿子长坤顺利降生。
那一阵瘦叔在集市的修鞋生意,暂时歇了业。小卖铺的胖女人联系不上他,便总是一脸的惆怅,生意也做得不温不火,好像日子一下子缺了盐,没有滋味起来。来买货的人们也不长眼色,每次来,看见角落里的砸线机,便总是提醒胖女人:五哥有一阵不来了啊!胖女人数着钱,却有些走神,被人一打岔,更忘了钱数,于是一边胡乱应着“是啊是啊”,一边重新将油渍麻花的毛票再数一遍。等人走了,胖女人眼睛里又像过去听瘦叔吹哨一样,浮起一层朦胧的雾。胖女人于是探出头去,看着窗户下瘦叔的马扎天长地久压出来的印痕,又朝那条通向我们村的柏油路,深沉地看上一会,这才回转过身来,拿鸡毛掸子,将砸线机上的尘灰,掸了又掸;其实她天天打扫,上面已经没有尘灰了,但这还是成了她的习惯,这习惯比瘦叔每天按时上班的时候,还要坚持。
那段时间,瘦叔在家里做着母亲口中的好男人。每天母亲都爬到平房上,半是晾晒粮食,半是窥探胖婶院子里的动静。虽然出了满月,又是暖融融的春天,蚂蚁们出来寻找吃食,都是懒洋洋的,但是胖婶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将月子坐到明年春天,所以满院子里只听得到她将瘦叔指挥得晕头转向的吼叫声,唯独不见她小山一样的身影。鸡鸭牛羊们长久不被胖婶训斥,有些不适应,在院子里飞奔或者散步的时候,闲散的步子里,都带着点忽然间被放了羊的犹豫和不安。儿子长坤的哭声,承继了胖婶,我在院子里站着,听到他或婉转或凄厉的哭喊声,总能想象出瘦叔如何奔跑进卧室,耐心哄劝着这个小祖宗,帮他换洗尿布,擦拭一屁股的屎,又顺便看看锅里给胖婶煮的鸡蛋有没有熟。
长坤是个折磨人的主儿,母亲这样说。胖婶也不省心,父亲接过去说。母亲随即酸溜溜地呛一口父亲:可是人家胖婶比谁都有福,遇到这么好脾气的瘦叔,哪像那些动不动就吼声大得能震塌房顶的男人。父亲听了“哼”一声,不搭理母亲,我却也跟着羡慕起长坤来,想他长到20岁,也一定不知道被亲爹拿棍子抽打屁股的滋味吧?哪像我,因为有个脾气暴躁的爹,遍尝了笤帚、腊条、棍子、碗筷等等砸在身上的疼痛。这样一想,我便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上平房,坐在边上的水泥台子上,带着一丝的醋意和嫉妒,看着瘦叔在院子里马不停蹄地忙碌着。
长坤出了百天后,瘦叔终于开了业。开业那天,瘦叔特意在家门口放了一挂鞭炮,那鞭炮似乎响了很久,好像永不会休止似的炸下去,以至于我捂着的耳朵都有些疼了。村里女人们都听见了这鞭炮声,并跑来庆贺瘦叔双喜临门。女人们都说,看,瘦叔终于摆脱了屎尿的生活,可以去集市上,靠着另外一个胖女人,过舒服日子去了。瘦叔呢,从来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不管遇到谁来庆贺,都会笑笑说:嗐,多一张嘴,再不开市,家里怕是连锅都揭不开了。
瘦叔家当然不会揭不开锅,谁都没瘦叔过得自在。除了田里收入,补鞋酸钱,还有农闲季节打扑克赢来的小钱,赶集的人都说,瘦叔的生意好得很,每次去修鞋的人,都排成了长龙。也有生来好夸张的,说,人们为了找瘦叔修鞋,等得都快尿裤子了,也不舍得离开队伍,怕一回来,位置被别人给抢了。那么,瘦叔挣来的酸钱,也一定把裤兜塞得满满的,快要冒尖了吧?可是这么多的钱,胖婶照例穿着的确良的旧衬衣,丝毫没有因为生了个龙子,就给自己添置几件新的衣服,而长坤呢,吃个蜜桃罐头,照例要在瘦叔面前三番五次哭闹,连带地上打滚,才能讨要到。所以瘦叔的钱的流向,便引人生疑。
关于瘦叔和胖女人的破棉絮,就是这样揪扯开的。瘦叔和胖婶有没有为此争吵过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在这件事上,两个人出奇地一致对外。男人们对瘦叔开涮说:瘦叔有艳福,家里放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好媳妇,每天修鞋的时候,屁股后面还有一个胖大的女人来坐陪。瘦叔就哈哈笑着幽默道:一个就够我受(瘦)得了,要是真有两个,还不把我榨干成一张人皮?男人女人们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很没趣地走开了。可是关起门来,瘦叔跟胖婶的世界大战,肯定是不止爆发了一次的。我站在平房上,常常看到瘦叔的鞋子,嗖一声自堂屋里飞了出来。有时,还有一些女人的鞋子,粉嫩粉嫩的,让人浮想联翩,当然,那都是同村人送来的需要瘦叔拿到集上去修补的鞋子。后来有一次,他们又吵架,赶上夏天的一场大雨,那些被不幸扔出来的鞋子,便生了气似的,一声不吭地顺着阳沟朝庭院外流去。我于是披了雨衣,拿了棍子,拦截那些形态各异的鞋子;它们有的鞋袢掉下来了,有的鞋跟断裂了,有的鞋帮跟鞋面分了家,总之都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残兵败将的模样。
我正专心地捡着,瘦叔带着草帽走了出来。
二妮子心眼真好。瘦叔眯眼笑着对我说。
我不知道是该将这些鞋子按照原有计划,据为己有呢,还是在瘦叔的夸赞里,完璧归赵呢?我正犹豫着,胖婶的骂声,又一次响起,这次,她骂人的对象,转向了女人们口中念念不忘的胖女人。
瘦叔在骂声中弯下腰去,很认真地提起一只翠绿色的鞋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注视着那只鞋子,忽然间笑了。他的脸上,沾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并顺着沟沟壑壑,汩汩流淌下来。
我有些同情瘦叔。我不能将这些鞋子偷回家去,我想。
于是我将鞋子像糖葫芦一样,一个一个挂到木棍上,伸到瘦叔面前。
瘦叔恍如从梦中惊醒,注视着我串起来的鞋子,忽然,他像在集市上那样,欢快地大笑起来。好像,我是那个集市上的胖女人,身体里蕴藏着无限的让他快乐的能量。
我也呵呵傻笑起来。
尽管,胖婶的骂声,再一次响亮地顺风刮进我的耳朵里来。
那个眼睛里动不动浮起雾气的胖女人,她一定比胖婶好看吧。我这样想。
卖豆腐的
村里专管卖豆腐的是狗剩。
冬天的早晨,我还赖在被窝里,抱着早已没有多少温度的“烫瓶”蜷缩着取暖,就听见狗剩尖尖地扯起嗓子叫卖的声音:卖豆腐——喽!他的嗓音,又沙哑,又粗糙,又尖锐,以致于我总觉得狗剩嗓子眼里,长了一块细细的肉,他一开口喊叫,就有一个无形的小手,扯起那块颤抖的肉,往天上用力地拽;我因此替他觉得疼,真希望他尽快地偃旗息鼓,让那肉好好地歇上一歇。偏偏他越喊越带劲,不将村子转上三圈,他誓不还家。于是我便被那声音给小小地折磨着,直到狗剩终于卖光了箱子里所有的豆腐,骑车回家吃他的早饭。
当然,很多时候,我是等不到狗剩卖完豆腐的,母亲一准将我拖出被窝来,然后将衣服扔过来,让我自己瑟瑟缩缩地穿上。天气冷得像冰块一样,好像连尘埃也一起给冻住了,所以一切都看起来特别清洁干净,连空气都有些清冽得呛人。放在院子里的水桶,肯定是结了厚厚的冰的。于是我便应母亲的命令,用铁勺子将冰块一下下地砸开,并将浮冰舀到大锅里去。母亲则抓过几个玉蜀黍皮来,又划开一根洋火,点着了,放到锅底摆好的一束玉米秸上。她还侧头小心翼翼地摆弄着玉米秸的空间,尽量让火焰可以窜至每一个角落,于是炉灶里便热哄哄地燃起来了。母亲又放了七八个玉米棒槌,而后忽然间在狗剩的叫卖声里,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拍打下衣服上的尘灰,将包裹的头巾一把扯下来,扔到玉米秸上,而后对快冻成咸菜疙瘩的我说:过来拉一会风箱,娘去买斤豆腐,中午炖粉皮大白菜。
于是我便有些怨恨狗剩,他一喊叫,我不是被母亲拉出被窝去,就是被钉在灶间的玉米皮墩子上,一下一下费力地拉着风箱。要是锅底热烈的炉灰里,能埋着一个地瓜,那肯定会让我带劲地拉的。可惜,大多数时候,地瓜们都躲藏在地窖里。于是,我也只能在狗剩尖尖的叫卖声里,百无聊赖地继续替母亲拉着风箱。
隔着二翔家,我隐约地听到母亲跟狗剩闲扯的声音。母亲是特别擅长笑着跟小贩们讨一点便宜的,不像父亲,三言两语,砍价砍不下来,也占不到一点便宜,就着急上火,甚至跟人打了嘴仗。母亲不,母亲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
她先夸赞狗剩一番:今天豆腐真嫩,成色不错啊!你和俺大娘每天三四点就起床,真是辛苦。
狗剩麻利地拿出秤和秤砣,笑呵呵回道:嗐,做豆腐,也就这点累,习惯了。
母亲接着话茬夸:多亏俺大娘身体好,能帮你照应着,有她在,你这辈子啥都不用愁。
当然,我知道背地里母亲可不是这样说的。她总是带着一种又同情又嘲弄的语气说:狗剩这辈子娶不上媳妇,是白瞎了,做豆腐再好有啥用,就不知道女人可比他做的豆腐鲜嫩多了。
我不会去屋里呆着,因为屋里并没有生炉子,为了节约煤,只要好天气,母亲是不怕蹲在锅灶旁边挨冻的。当然,用玉米秸和玉蜀黍棒槌烧火,因为易燃,锅底的火轰隆隆的,延伸到灶膛的每一个角落,气势看着挺唬人,也便给人一点温暖的错觉。我于是就猫狗一样赖在母亲身边,一边哼哼唧唧地说着冷,一边却不肯离开,只将两手放在灶膛门口,胡乱地烤着。母亲于是添着柴火,安慰我说:别哼哼了,过几天我带你去狗剩家,要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给你喝。
啊,这句话,一下子让我觉得冬天变得那么地生趣盎然,好像墙头上跳跃的麻雀,或者闪烁的阳光;就连狗剩的斜眼,看起来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我于是一心一意地盼着去狗剩家里讨要豆腐脑喝,这样人间的美味,在乡下,也就一年能喝上一次吧;因为狗剩显然是不卖豆腐脑给人的,他需要留着它们,做上好的豆腐;况且,乡下哪个做父母的,会五六点早早起来,只为给孩子要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喝呢?被窝里那么多赤条条的孩子,只怕一碗豆腐脑,会引来一场兄弟姐妹间的争夺大战。所以原本不多的宠爱之心,也就熄了火,只在路过狗剩家豆腐坊的时候,嗅一嗅里面浓郁的豆香味,骂一句:真他妈的香!于是豆腐脑对于每天早晨喝咸糊豆粥的小孩子,就成了奢侈品,一年到头,除非父母忽然间发了慈悲,觉出我们小孩子是可爱的,基本不会浪费钱,去买这样一碗据说城里人才喝的稀罕物。
一天晚上,母亲早早将我送进了被窝,原因,就是明天要早起,带我去狗剩家的豆腐坊里喝豆腐脑。母亲不知道,我因此兴奋得几乎一夜没怎么睡好,好像我不是去喝一碗豆腐脑,而是穿了花衣服去拜大年,看花灯,赶大集,或者走亲戚,而且那亲戚家一定还有压岁钱可以拿。在轻浅的睡梦中,我甚至还梦到一碗温热、柔软如母亲乳房一样的豆腐脑。我在梦里还想,狗剩天天做豆腐,喝豆腐脑,可惜他连女人的乳房也没有碰过,不像我,躺在母亲怀里的时候,还能将脑袋拱在母亲热乎乎的胸前,感受着她的乳房带来的温柔,并趁她不注意,偷偷地吃上一口。
狗剩就成了村里有名的光棍之一,一年一年,只顾尖声扯着嗓子叫卖豆腐,却再也没有提媒的人来,好像人们都希望他一直光棍下去一样,这样,村里就有了谈资,就有了可以随意取笑的一个人,而狗剩和他娘这对孤儿寡母,也就可以作为最值得同情的人家,专门用来陪衬别人的幸福了。
因此一对夫妻吵架,男人会说:好歹我也比卖豆腐的狗剩强,你嫁给我,就知足吧!
女人则会说:就你这骚包熊样,再不争点气,混出个人样来,就成了狗剩了!
那个冬天的早晨,狗剩家的这些落魄事,都跟我和母亲无关了。我只一心一意地想着狗剩豆腐坊里加了鲜香卤汁的豆腐脑,而母亲呢,则盘算着怎么喝一碗、再带走一碗。冬天冷寂的大街上,我和母亲都穿了鲜艳的衣服,喜气洋洋的,好像去赶赴一场约会。母亲牵着我的手,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在尚未亮起的天光里,安静地走路。我与母亲的呼吸,一轻一重,好像在为细碎的脚步声伴奏,又好像两只昼伏夜出的动物,在黎明前最后的夜色掩映中,出没在人烟稀少的街头。
到了,狗剩听见柴门吱嘎一响,就从灶间里探出头来,看见是我们娘俩,便笑:正想着,你们就来了,豆腐脑的卤子早打好了,在锅台上备着呢。
我顾不上听大人们说话,只好奇地看着灶间里很大的两个瓷缸,其中一个装满了刚刚从石磨上磨完的豆浆,而另外一个大缸里的豆浆,已全部被倒入了大锅,且在烧火棍和风箱的集体作用下,沸腾起来了。于是狗剩他娘开始用大舀子将锅里的豆浆,舀入大缸里。母亲也不肯闲着,一边帮忙舀一边陪狗剩他娘唠嗑;当然说的全是夸狗剩的话,说他人仗义,大方,卖豆腐从来不跟人斤斤计较,所以村里人都愿意支持他们家生意,这豆腐坊,也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出了名。母亲当然不会将后面一句暗含的话给说出来,那就是可怜的狗剩,做的豆腐十里八村都卖得出去,唯独他这个人,卖相不好,活到四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不说出来,于是灶间里便一团和气。氤氲的热气中,两个女人忙得满身是汗,母亲干脆脱了棉衣,露出自己新近织成的枣红色毛衣来。那枣红虽然是沉郁的颜色,却被奶白色的散发着热气的豆浆映衬着,透出迷人的熟透的果实一样的色泽来。于是昔日被狗剩和他娘充塞的枯寂的灶间,忽然间变得生动起来,而我的存在,更为这狭小晦暗的空间,点亮了一盏灯,现出一个正常家庭里的温馨动人的底色。
我想狗剩和他娘,一定沉浸在这种温暖又陌生的感觉里,不想出来,以致于他们让我和母亲,连喝了两碗加了鲜香卤汁的豆腐脑,还不肯放我们走,非要跟母亲聊聊家常。而母亲,也自觉地尽到了白吃白喝所需担负的义务,将狗剩缺少的年轻女人的温暖,和狗剩他娘从未体会过的婆媳之间的关爱,真真假假地,全表演给了他们。
临走的时候,母亲用这样热情的表演,换走了两碗捎给父亲和姐姐的豆腐脑,外加一斤新鲜出来的豆腐。母亲当然是坚持要付钱的,无奈狗剩在那个早晨,太像个男人了,而且还有一股子说一不二的霸道,就像,他忽然间有了一个可以让他看上去有男人威严的老婆。
啊,那个寒风刀子一样嗖嗖割着人肌肤的冬天的早晨,我的心里,被两碗豆腐脑,给弄得暖融融的,以致于我觉得我快要爱上狗剩了。
可是我要将这爱深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