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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

2017-11-25吴再军

唐山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丫头爸爸孩子

吴再军

良心

吴再军

初冬,天气转凉,小北风吹得路边柳树枝飞起来老高。石小磨顶着风推着他那辆破旧的人力三轮车,正在村外捡破烂。每天,他依靠捡破烂的收入,作为和哥哥的生活费。这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一年四季除雨雪天气,几乎没耽误一天。不过,他不敢走得离家太远,只在方圆三四里地的范围内转悠,否则会迷路,是他从小患有“雀盲眼”症。虽然,他眼睛不好,心里明白,如果自己一天不出去捡破烂,第二天哥俩就得饿肚子。

三十几岁的石小磨长得黑而清瘦,中等个头,一双眼睛好眯成一条缝,眼角处总耷拉着一块眵目糊像是睡不醒的架势。他父母早年双亡,家里还有哥哥大碾。大碾脑瓜转得慢,说白了是个“二虎”。这就需要他这个半残废去照顾另一个半残废。自打父母相继离世,哥俩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随着小磨年龄的增长,眼疾越来越重,视力也越来越差,使劲瞪大眼,也就能看出两米远,庄稼地里草苗难分,生活愈加拮据,没办法,只得靠拾荒来维持。

这天后末晌儿,刮了三天的小北风逐渐收敛,头顶上的日头也跑了出来。石小磨推着人力三轮车行走在自己熟悉的回家路上,车上装满瓶瓶罐罐、纸盒、废铁,这是他出来多半天的收获。他这个时候赶路,是家里还有一个等他回家做饭的傻哥。

石小磨清瘦的身影被头顶上的日头不时拉长,看上去犹如一幅深邃的图画,倒映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叫人心生酸楚。只是他生性乐观,看淡身边事。他一边推车往前走,一边自娱自乐哼唱起跑了调的京剧苏三起解:“行将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内心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当他走到与邻村小庄子土路上,哼唱正兴头上时,模模糊糊瞧见前面三五步远地方,有一个花棉被似的行李卷,立马收住唱腔,不由地叫出口:“咦,谁这么不着调把被子丢在这儿?有人没?”连喊三遍,没人应声。随之,他内心一喜:“嘿嘿,倒也不错,正愁我哥的棉被破了不知今冬咋过,天上掉馅饼,捡回去给我哥盖。”一刹那,他觉得像捡了狗头金,血液流速加快。连忙停下脚步,放下人力三轮车,几步走到行李卷前弯腰拾起,抓到手上感觉沉甸甸。他又把被子放在地上,蹲下身打开。不看则已,一看,他愣了,里面居然裹着一个又瘦又小正在熟睡的女婴。他抬起头,左右张望,周围哪里有个人影。“谁呀这么毛手毛脚把自个孩子丢了,她家大人咋不知道回头找呀?哦,莫不是她父母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丢了,那我在这等会儿,万一人家回来找不到,该有多着急。”想罢,他顾不得回家给傻哥做饭,抱着女婴焦急万分在原地转小磨小磨。他又怕时间久了,天凉,会冻着包裹里的孩子,便脱下自己破旧的外衣,将女婴从外面裹了一层,然后,又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石小磨抱着女婴默默站在土路边上,等待孩子父母回过头来寻找被自己捡到的婴儿。等啊等,一直等了近两个钟点,也没见这婴儿父母的影子。他心里琢磨:“难道这孩子是被她爹妈给扔掉的?要不等了这大半晌咋还没人来找?哎呀,肯定这孩子真被扔了,那他们可缺了八辈子德,这大冷天冻坏孩子咋办?抱回家去自己一个“雀盲眼”的大老爷们,再加上家里一个虎了吧唧的哥哥,我俩废物如何料理她?”眼见日头偏西,在并不宽敞的土路上仍没出现一个人影,石小磨失望了。他瞅了瞅怀里抱着的女婴,愈加心神不定。“不管咋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家伙被丢弃在路上饿死冻死,不能昧着良心这么甩手走过去,谁叫我赶上了呢!”他眯缝着眼,动了恻隐之心,豪气顿生,三划拉两划拉他把车上的废品捣腾出一块地方,又铺上一层厚厚纸盒,将女婴轻轻放在上面。一路上小心翼翼推着人力三轮车,向鸽子窝村徐徐走来。

在鸽子窝村东头,有三间青砖到顶的老瓦房,便是石家。那是前些年石小磨与本家叔叔兑换的。当年,他父母在世住的土坯房位于街中心,虽说位置好,却早已破旧不堪,房顶漏进了天,墙面也逐渐剥落,属于危房不能再住人。赶巧,本家叔叔要挑盖新房相中了他家老宅子的位置。这样,两家房换房两头乐,谁也不吃亏。小磨就住进了如今的这座宅院。

石小磨的父母在庄下都是老实本分庄稼人,勤俭一生。那会儿,生下大儿子,取名大碾。谁知这孩子吃喝不知饥饱,等到会爬会滚,才发现孩子虎头愣脑,脑筋反应迟钝。隔年又生下二儿子小磨,瞅着他好动好耍,往他手里递东西,总是接不准,原来眼睛有毛病,随着年龄增长,他眼疾越来越重。老两口看着残疾的俩儿子,揪心疼,觉得这是自己上辈子欠下的债,一定是老天爷来讨债。

石小磨的父母本指望给老石家留下传宗接代的种,没想到竟结出这样的果。在平日,小磨娘最不放心的是傻哥大碾,一再叮嘱小磨说:“磨啊,将来我总有蹬腿那天,你可要照顾好你傻哥,你眼虽有小毛病,起码你有个好脑子,心眼好使,总比他强。记住啊,有你一口吃的,就得有你哥半口。以后多行善事,也算替我们赎罪了。”石小磨点头应承。老两口整日胡思乱想,心里不干净,积郁成疾。虽说,他父母早已驾鹤西游,临死前念念不忘这一对残废的儿子,将来该怎么生活?

石小磨推着人力三轮车回到家,慢慢将车子停在院内,他才赶紧把女婴从车上抱下来,几步走进东屋。西屋和堂屋两间房到处堆满捡来的破烂废品。他把炕头划拉划拉腾出一块地方,将包裹的女婴平放在土炕上。又脚不沾地抱来柴草树枝,烧火烧炕。他琢磨着天凉了,屋子冷,别冻着孩子。

一路上,女婴在小棉被里面暖乎乎睡了。等石小磨烧完火,用手摸一把炕头感觉有了热乎气,轻轻掀开被子一角,他想给小家伙透透气。哪知,熟睡中的女婴被他惊醒。她瞪起一对小眼珠,瞅一眼这个陌生的男人,哇一声大哭起来。望着咧嘴哭啼的女婴,石小磨懵了,双手停在那儿不知所措。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从小到大愣没抱过一次哪怕是邻居家的孩子。看着与自己同龄的人当了父亲,一个个抱着孩子满街溜达,心里一直眼热。论长相,论经济条件,谁家闺女愿意嫁给一个“雀盲眼”?更何况还有一个“二虎”的傻哥。

石小磨一阵手忙脚乱,又将被子裹了裹,把婴儿轻轻抱在怀里。“哦哦”,他学着邻居大嫂的样子,轻轻哄着婴儿。他喜欢小孩,却还不习惯抱孩子,只是出于本能,一种发自内心对孩子的呵护。他一边哄婴儿,一边暗思忖:“当时自己看到是小孩,扭头便走没人看见,即使看见,对我这个雀盲眼也不会有人怪罪。不过,那样做事忒损。再者说,这缺德带冒烟的事,我真要办出来,肯定后悔一辈子。”

傻哥大碾一瞅自己的弟弟冷不丁抱回个女婴,乐得跟小孩似地跪在炕上转了个圈,嘴里嚷道:“嘿嘿,好玩、玩,磨,你哪来的?”

“我在道上捡的。”小磨瞅着怀里的婴儿说。

“嘿嘿,捡、捡得好,捡、捡得好,我有伴玩了。”傻哥大碾乐得直拍巴掌。

“哥我跟你说,不许你抱她,知道不?”他立马板起脸对哥哥下了命令。

傻哥大碾一听,好似弟弟往自己的头上泼了一瓢凉水,刚才的那股高兴劲立刻跑得没了影。“你为、为啥不许我抱?”傻哥不傻,这时反过来问他。

“我说不许你抱就不许你抱,你要敢不听话,我就不给你买肉包子吃。”他知道傻哥最爱吃肉包子,吓唬道。

“不抱、抱就不抱。我说,你干嘛不给我包子吃、吃。”傻哥此时摇头晃脑,露出一脸失望。

“哥你记住,千万别抱她,她太小,我是怕你这愣头青没轻没重,一个不小心摔了磕了咋办。”他自己抱孩子都没经验,何况傻哥,再三叮嘱。

“哦,知道了,瞧你这啰、啰嗦劲。”大碾还怪弟弟多嘴。

女婴在石小磨的怀里不再哭闹,他将小家伙平放在热乎乎的土炕上,慢慢掀开被子,想把她刚刚蹬开的被子重新裹一裹。谁料想,在女婴小棉被里面除几块尿布外,竟有五十块钱,还裹着一张纸条。他赶忙拿起纸条,在灯下仔细观瞧,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写有1992年阴历十月初二的字样。不用说,这肯定是孩子的生辰年月,其它的姓氏名谁愣没留下片言只语。他板起手指头掐着算了算,失声叫道:“十月初二,哎呦哥,这、这是小丫头的生日,看来这孩子生下才两天,就被她父母扔了,真作孽。”

“刚生下两、两天?忒、忒可怜。小磨,这咋办、办呀?”大碾也不傻,只是脑筋拐弯慢。他一听孩子这么小,玩得心思也跑了。

石小磨瞅着躺在炕上的女婴,想了想,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又将她抱在怀里。奇怪的是,这孩子睁开小眼睛,张着小嘴,望着他居然笑了。正是这孩子的一笑,至此,完全改变了石小磨的生活。他把自己的脸紧紧贴了贴孩子的小脸蛋。心琢磨:“这谁造的孽,真没人性,咋说这也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多招人喜欢,咋说扔就扔了呢?偏偏自己一个大老爷们遇见这档事。不管咋说,先养活着,顺便打听她爸妈的下落,等找到他们,咱立马还给人家。”石小磨忽地想起,觉得这事应该与村里打个招呼,起码让村干部知道我捡到个孩子,免得有人闲话。于是,他把捡来的女婴安顿好之后,就近找到村妇女主任家,进门叫道:“大嫂正吃饭,我想和你说个事。”

“你能有啥事?小磨你说。”

“我在路上捡到了一个小丫头,直等到快天黑也没人领,估计是谁扔得。”

“哦,有这事?走,我瞅瞅去。”妇女主任性子急,放下碗筷,跟着小磨来到他家看个究竟。她瞅了瞅炕上的女婴,问:“小磨,这事你打算咋办?”

“还能咋办?我只能先养活着,总不能撒手不管。”

“你养活得了吗?要不,咱们交上边去?”

“那不合适吧?算了,既然我抱回来了,不管咋地我先养着,顺便打听谁家丢了孩子,到时她爸妈找来我就还给人家。”

妇女主任点头,又说:“小磨,你哪会照顾孩子,我抱走吧。”

“我先养几天再说,实在养不了,你再抱去。”他是舍不得。

翌日,石小磨把女婴托付给本家婶子帮忙照看一下。然后,他开始走街串巷一边捡破烂,一边逢人打听,遇到脸熟的上前就问。人们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天下之大,又是这种不得人心的事,只有老天爷知晓。

一个星期过去,孩子的父母藏猫猫似的不知躲到何处,不见踪影。望着眼前荒草败叶,石小磨的心往下沉:“这人的良心让狗吃了,咋说这是一条人命,难道天底下真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说扔就扔了,他们不配这一撇一捺,不找了不找了。”

石小磨看着躺在土炕上的孩子,左思右想,脑瓜来回转了几圈。“这丫头命苦,爹不喜欢娘不爱,幸好遇见我,说明与我有缘分。咱不图啥,从今儿起,我把这可怜的孩子当自己亲闺女看待,先收下她。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她。我再苦再累吃糠咽菜,也要把她养大成人。再说,人活着图个啥?大道理我不懂,可做人起码要厚道,总得讲良心。我眼瞎心不瞎,这孩子瞅着怪可怜,肯定是她爸妈遇上了难事。不然,刚生下两天,他们咋会舍得扔了自己亲骨肉?”他拿定主意,决定收养弃婴。

只有小学四年半文化的石小磨瞅着躺在被子里的女婴,想到要给她起个名字。他颠过来倒过去,把自己曾经学过的那些早已当饭吃了的词汇倒腾出来,像过筛子一样全都筛了一遍。又摸着后脑勺想了好大一会儿,究竟起个啥名字好听?忽地,他高兴地一拍大腿,叫道:“哥,我看就叫盼盼,叫着也顺嘴,咱盼着这小丫头将来有出息,盼着今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呵呵,叫盼、盼盼好,还是你本事大,会给小丫头起名。”大碾傻呵呵恭维道。

石小磨收养弃婴的消息传出,一时间,鸽子窝村像是炸了窝。一个个好奇,猜测,打听,渲染。“哼,这算啥事?不是我说,他一个二瞎子也不知咋琢磨地,居然异想天开收养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二大妈心直口快,望着刚刚走过去的石小磨背影,转身对一旁的三婶说。三婶撇撇嘴,接过话茬,挖苦道:“二嫂你说也是,他俩一个二瞎一个大傻。嘿嘿,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人。”石小磨听着人们在背后说短道长,心里来回折腾了两个个儿,苦辣辛酸自不必说。他只是感到委屈、伤心,也想过很多。他觉得这事自己做的没毛病,都说头上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自己不图名不图利,完全是看到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被人抛弃,可怜。凡是有良心的人,遇到这事谁也不会袖手旁观,我做到问心无愧而已。可是,乡亲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正常的人家拉扯个孩子都不容易,何况我一个雀盲眼外加一个傻哥。是难,我也知道难,再难,咱做人得凭良心,既然让我遇上就不能不管,咋说这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生命。我就让你们瞪大眼珠子瞧瞧,只要有我在,绝不会亏了这丫头。从此,他不去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一心一意抚养小盼盼。

让小盼盼吃好吃饱,对石小磨来说又谈何容易。不仅是家庭经济条件相对较差,更重要的是他没料理过孩子。喂养婴儿,可不是小孩过家家耍着玩。为此,他付出比做母亲的人哺育婴儿时更多的艰辛。婴儿的吃喝是大事,他用卖破烂的钱,从商店里买来一个带嘴的奶瓶,还有两袋特价奶粉。“这小丫头嘴刁着呢,她准是嫌有膻气。那我给奶粉里加点白糖,她肯定就不嫌膻了。哥,你瞅瞅你瞅瞅,真是,她小嘴叭叭地嘬出响来了。”石小磨粗手笨脚,一手抱着小盼盼,一手攥着奶瓶一口口喂她。趴在炕上的石大碾傻呵呵瞧着,不时用手偷偷摸一下孩子的小手小脚,他也打心眼里喜欢,可弟弟说过不让他抱,他愣是不敢上前抱一抱小盼盼。

由于喂奶不似母乳喂养那么温度适宜,他必须在大锅里把水烧开,再沏奶粉。水不开,容易吃坏肚子拉稀。水太热,他又怕烫着孩子。他从来舍不得自己尝一尝,每次他都是把奶粉沏好后,放在自己脸上测试一下温度。一天几次,反复下来,天天如此。以至,他的脸被奶瓶烫出一溜水泡。尽管拉扯着小盼盼不容易,很艰辛,但是每当看到孩子甜甜笑,他心里也跟着笑。

生过、养过孩子的父母都知道,婴儿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大人的看护,更重要的是还要保证婴儿的营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尚属不易,何况一个“雀盲眼”的石小磨和“二虎”的哥哥。这对石小磨来说,考验他的不仅是善心,还有耐性。他要给小盼盼喂奶喂水,还要换洗尿布、衣物。侍奉婴儿的那些活计,他每天都在重复着做,居然慢慢掌握了要领。真难为了“雀盲眼”石小磨,既当爹又当妈。他一边喂养着小盼盼,一边推着人力三轮车四处捡破烂。否则,孩子的奶粉钱就会断顿。

而他,自此之后,还要比往日更加勤快。白天,他没有时间躺在土炕上多歇一会儿,等哄着孩子睡了,赶紧推上人力三轮车去村外拾捡破烂。这期间,他又不放心哥哥能否照看得了孩子,还要时不时地抽个空儿跑回家瞅一眼。待天一擦黑儿回到家,不管多累,扔下人力三轮车,先抱起小盼盼哄着、玩着。在她不哭不闹时,他抓时间做饭、洗衣。从早到晚忙得他脚后跟打屁股蛋,没个闲空儿,一天下来,累得他腰酸背痛,好想躺在土炕上睡两天两夜才解乏。

二十几天,转眼溜过去。石小磨一把屎一把尿拉扯着捡来的小盼盼,时间对他而言不够用,顾东顾不了西,两脚朝下忙得团团转。

这天是阴历十一月初二,石小磨捡破烂回到家,猛然记起纸条上写的日子,应该是这丫头的满月到了。前两天,村上老林家得了个大孙子,过满月,那排场大得吓人。老林在镇上有买卖,算是在村里拔了尖盖了帽的土财主。七大姑八大姨,亲朋好友全请来,在院里摆上二十七八桌,大鱼大肉,煎炒烹炸,热热闹闹吃喝三天,着实让村里人羡慕。石小磨看着躺在炕上不哭不闹的小盼盼,这孩子仿佛理解他心情一样,躺在被子里露出一只小手,舔着自己的小手丫玩得正欢。也许她适应了生存的这个环境,适应了天天喂她哄她这个“雀盲眼”的男人。她还不懂,这个人是爹还是妈,只知道对她好。每当自己一哭,这个人赶紧扔下手里的活计,抱着自己,哄着自己开心。自己乐,他也乐。自己哭,他眼里也闪着泪花。

石小磨用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又拍了拍盖在小盼盼身上的被子,一乐说:“丫头,别光啃手丫子了,今儿是你满月,我要给你过满月,你等着。”一块钱五个馒头,对石小磨哥俩来说很奢侈。哥俩平时以白水煮面条居多。但他知道,孩子过满月蒸馒头点红点,这是老辈人留下的律,虽说搞不懂其中含义,也不能破规矩。他寻思寻思,径直去了村里小卖铺。

小卖铺王老板见石小磨手上递过来的钱,说买两块钱的馒头。没接,他随口侃了句:“小磨,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你咋舍得买馒头吃?”

“没有你这么磕碜人的?不是我想吃馒头,是我、我那小丫头今儿满月。你说摆酒席咱摆不起,起码得应应景。”石小磨难为情说。

“对劲,对劲。小磨,瞅着你心眼忒好使,仁义,将来好心会有好报。没得说,今儿我送你十个馒头,外加五斤鸡蛋,二斤肉,你给孩子过满月,算我送你的。”王老板想也没想,说。

“大哥,你大小也是买卖,不行,那可不行。”他忙挥手谢绝。

“小磨,这有啥不行,也不差你这一星半点。咱庄下哥们,你也不容易,大忙我也帮不上,这点东西见笑见笑了。”王老板一边往食品袋里装着鸡蛋和猪肉,一边诚恳说。

“这事弄的,你瞅瞅,还白吃你的东西。”石小磨脸一红。

“小磨,你甭跟我客气,没得说没得说,给。”

石小磨感激地接过食品袋说:“那我就不再客气,不过,我得替小丫头谢谢你这大伯。”

“小磨,你以后缺啥短啥你只管念嘘声,买卖虽小,总归天天有进项。”王老板十分热情说。

“大哥……”石小磨感动,俩鼻子翅儿一扇乎,眼泪差点淌下来。

“去吧,去吧,这不算多大事。”王老板人豪爽。

小雪封河,天寒地冻,西北风“嗖嗖”刮个不停。回到家的石小磨,心里觉得暖乎乎,别看王老板平时抠门,这小本生意不好做,今儿人家慷慨相送,这份情意咱得记着。随即,他拿来一只空碗,把鸡蛋打破放进碗里倒上半碗水,用筷子搅和成粥样儿。忙着把锅里放上水,抱来柴草,他要给小盼盼蒸一碗满月的蛋羹。他又弄了俩菜,一大碗猪肉炒土豆,一大碗豆角炒肉,土豆和豆角是邻居大嫂送来的。石小磨眼睛不好,手很灵巧,饭菜做得有滋有味,只是家族遗传的“雀盲眼”,害得他近乎失明,备受折磨。他一手端着盛有鸡蛋糕的碗,一手拿着小勺,一口口喂着小盼盼。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他脸上露出了笑。

日子苦点累点,忍一忍也就挺过去了。让石小磨揪心地是小盼盼感冒发烧。这孩子换了环境,一时不适应,又哭又闹。尤其在大半夜里生病,一个近乎失明的“雀盲眼”,抱着小盼盼滚烫的身体,感到束手无策,他心疼得眼里浸满泪水。看着孩子难受的样儿,他顾不得眼睛在夜间看不清道路,仅凭着对每家每户熟悉的参照物,深一脚浅一脚抱着小盼盼敲开村卫生室的门。看着赵大夫给孩子打了退烧针,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孩子小,体质弱,抵抗力差,总会生病。他没有富余的钱给孩子抓药看病,只能凭借着赵大夫给讲得一些简单的物理疗法,每当孩子发烧,用手轻轻搓着她的小脊梁骨和脚心,再用一条破旧的毛巾,蘸上凉水,放在孩子额头慢慢降温。尽管这些方法比吃药去得慢,效果不错。他每每都是把小盼盼抱在怀里,拍着、哄着,直到孩子睡了,他才敢迷糊一会儿。

让石小磨忧心忡忡的是小盼盼营养跟不上,体质较差。正在哺乳期的婴儿需要营养,需要奶水,可他哪有充裕的钱给她添加营养。他推着人力三轮车四处拾捡破烂,以此换回小盼盼的奶粉钱。

村里好心大妈,左邻右居知道石小磨捡回个弃婴,拉扯着实在不易,都看在眼里。本家婶子从家中拿来一对压枕,对他说:“小磨,把这儿给你,等孩子睡了,一边一个压着点。我告诉你怎么使,免得她醒了乱蹬掉地上。”

“这东西管用?”

“管用,咋不管用,打老辈子起咱就用压枕,差不了。”

“哦哦,那我试试。”

邻居家大嫂白天也过来帮个忙,搭把手,喂喂水,教给他如何带孩子,又送几身小衣服。看到小磨这么辛苦,她好言相劝道:“我说小磨,瞅着你拉扯个孩子也够力巴的,要不然干脆送人得了,免得你遭这份罪。”他摇摇头,正八经地说:“大嫂,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你瞅人家那小猫小狗还养活呢,何况这么招人喜欢的小丫头。它再苦再难,我也不能做那种昧良心的事。”

“可你一个大老爷们带着个小丫头实在不容易。”

“大嫂,既然我收养了她,不在乎容易不容易了,我不信我养不活她。”他与弃婴小盼盼感情日深,她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虽然他与她没有一滴血缘关系,仍义无反顾地抚养起这个被人抛弃的小生命。

年关将近,这是小盼盼被石小磨捡回来后的第一个春节。刚进腊月,已是年味十足,家家户户忙着赶集上店购置年货。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七,是镇上大集。人们杀鸡宰鹅,炖鱼炖肉,一片欢腾,唯独老石家另外一番情景。本来石小磨从集市上买回二斤肥猪肉,也想炖碗肉再包顿饺子过大年。谁知,当他提着猪肉乐呵呵进了屋,呆住了。

只见小盼盼在炕上跟猪打泥似的,弄得浑身上下都是屎尿。原来,在他头赶集前一再叮嘱傻哥,小盼盼正睡觉,你只管在旁瞅着,千万别惊动她,我买肉回来咱们炖肉包饺子吃。

大碾闻听,高兴地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一年只有这一天才能吃炖肉包饺子。平时,他嚷嚷要吃,这弟弟连理都不理他。

石小磨推着人力三轮车去赶集,顺便在路上捡破烂。等他回到家,看到小盼盼浑头马脑的脏样儿,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再一瞅炕头的傻哥,呼噜呼噜睡得正香,气得上前猛一脚把他踹醒。“你看你,让你瞅着丫头自个儿倒睡着了,你咋这么傻。”小磨非常恼火脱口骂道。

“我不傻、傻,你才、才傻哪!”被踹醒的傻哥大碾就怕有人说他傻,此时,他两手抹了一把长着眼屎的双眼回敬道。

“你不傻,你不傻,行了吧!”

“嘿嘿,就、就是。”傻哥大碾洋洋得意说。

石小磨把买来的二斤猪肉放在了堂屋的锅台上,又抱来一抱柴草,大锅里填水,烧火。等水热了,便盛到一个塑料脸盆里,拿起毛巾沾湿给小盼盼擦身上的污渍。他知道屋子冷,又让傻哥把滚烫的炉灰从灶坑里掏出来,放进一个破铁盆子里端进屋取暖。直等到半个钟头过去,石小磨才把小盼盼收拾整洁,用小被子裹好,自己也忙乎得一脸汗水。当他想起放在堂屋锅台上的猪肉,趿拉着鞋下了炕,走出来一瞧,锅台上的猪肉不翼而飞。“谁他妈的偷走了我的肉?”他恼怒至极,声音走了调。忽听门外一声狗的哼唧声,出门瞧见一条大黄狗嘴里叼着他从集市上买来的那二斤猪肉,正在悠闲享用。明白了,明白了,是这畜生抢走了我和傻哥要过年的猪肉。他气急败坏,猛一跺脚,由门口顺手抄起一根木棍朝黄狗的脑袋打去。那大黄狗突遭袭击,叼着二斤猪肉撒开四腿,眨眼跑得无影无踪。

“真是老天无眼,连这狗日的都欺负我雀盲眼。”石小磨无奈地坐在门槛子上,嘴里不由得骂出了声。

“小磨,这大过年的,谁招你惹你了?”话音未落,从外面走进三个人,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话的是村支书石玉林,后面跟着村长和村委,一人手里提溜着一袋子大米,另一人手里提着一桶花生油。

“哦,是大叔你们来了,屋里坐,屋里坐。”书记石玉林是长辈,尽管石小磨刚才一肚子不高兴,可是,见他们登门,一扫脸上不快。

“小磨,一大年了,你哥俩不容易,再加上你又收养了这丫头,来看看你们有啥困难没?别不好意思张口,村里想办法给你解决。”石玉林逗了逗躺在炕上正在啃手丫的小盼盼,首先说明来意。

“谢谢大叔,没啥困难,没啥困难。”石小磨感激,他没想到村干部在这节骨眼上来慰问,简直雪中送炭。有困难,能和人家讲吗?不能给人家添麻烦。就说这大过年,自己好不容易攒下几块钱买来二斤肉,本以为过年了,给哥哥开开荤打打牙祭,谁料想,被那狗日的大黄狗给叼走了。

“小磨,你甭客气,村里就这么点意思,你先收下。”石玉林用手指了指大米和花生油。

“你瞅瞅,你瞅瞅,这咋说的,我们哥俩能过得去,还让你们惦记。”石小磨看着慰问品,泪水在眼眶子里打着漩儿,他忍住了。

“也没啥,这大米你就留着给这丫头熬点粥喝,你可真不易,不易呀!”村长也凑上来插话。

“哎哎,谢谢了。”

“我说小磨,刚才你与谁吵架了?”石玉林仍没忘记进门时小磨很气恼的样子。

“我没、没吵架。嗨,说来也气人,我赶集买了二斤肉过年,没想到让狗给叼走了,这真是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这大过年的,别扭出弯儿来了。”石小磨望着村支书,吐出心中苦水。

“哦,我说呢,从来没听说你和谁红过脸,原来竟跟这畜生置气。我看这样,你俩装钱没?那好,咱仨一人赞助十块钱给小磨,让他买几斤肉过年。”石玉林不容与二人商量,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

村长和村委也各自从兜里掏出一张。石玉林把三十块钱递给他:“小磨,别心疼了,大过年的谁家都得吃碗肉,你去老王家小卖铺割几斤肉回来。”

“大叔,这不行,本来就给你们添乱,不、不要。我们哥俩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没事。”石小磨没接石玉林递过来的钱。

“小磨,钱不多,就这点意思,拿着。开着门口过日子谁都会遇到难处。”石玉林硬是把钱塞到小磨手里。

“你说,叫我咋感谢你们。”石小磨眼窝一红,泪水淌下。他抬起右手衣袖擦了擦。

“这你就见外了,咱是庄下爷们,说不上谢。对了,小磨,还有个事,顺便跟你说一声。”石玉林似乎很正八经地说。

“啥事?你说吧大叔。”

“这丫头你肯定收养了?”

“对呀!只要他父母不认,我肯定养活她。”

“嗯,真苦了你。我看这样,等过了正月十六,你到镇政府去一趟找找民政助理,给丫头办个收养手续比较妥当。”石玉林是村支书,他懂。

“咋地?这没人要的丫头,还用办手续,我养活着就行了。”石小磨不以为然。

石玉林说得明白,只有办理收养手续,在法律上才正式确立父女关系,孩子有了户口,将来上学、工作、结婚都得用。石小磨哪懂这些箩簸箕的,听石玉林如此说,满口应承说等过了年一准去登记。

过了正月十六,石小磨把破旧的棉褥子铺在了人力三轮车上,将小盼盼用小被子裹好从屋子抱出来,稳稳当当放在车板上,一路推着来到镇政府。见到民政助理,石小磨把自己在捡破烂的路上捡到这孩子,又一直寻找不到孩子的亲生父母,便决定收养。民政助理对石小磨的爱心行为十分赞赏,他向小磨讲了国家收养弃婴的政策规定,拿起笔刷刷写着,又拿起相机,给石小磨和小盼盼照合影,备案。“按照法律规定,你与弃婴小盼盼成为了合法的养父女关系,你去派出所上户口,这是证明。”民政助理递给石小磨一张纸说。

石小磨乐了。自此,小盼盼正式地成为我的女儿了,我也成为她名副其实的爸爸了,高兴。对石小磨来说,即使没有这道收养手续,在他的心里,小盼盼也是他的女儿,只是村支书石玉林腊月二十七来慰问,告诉他需要办理一个收养手续稳妥,合情合理合法,会得到法律的许可和社会的尊重。

尽管办理了与小盼盼的收养手续,仍然改变不了石小磨一家三口拮据的日子。两个残疾人再加上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这比一般人想象的还要难。再难,也没有难倒石小磨。他的眼睛虽有毛病,但他心眼好使,心里装着孩子,装着一颗善良的心。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清贫,非常艰辛,却总是以乐观向上的态度对待生活。

看着小盼盼一天天长大,也越来越懂事。石小磨开心,脸上堆满笑意,他惬意地想:“嗯,我就这样与女儿相依为命过一辈子,再供她上学念书,别像我们哥俩成个废物人,只在屁股这块大的地方转悠。”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孩子大了,开支自然越来越大。

一个患有“雀盲眼”的男人,出人意料愣是把捡来的孩子一天天喂大。石小磨的善举,他的大爱,感动了村里众乡亲,就连那些曾经在背地里说过风凉话的人,不得不对他竖起大拇指。

俗话说,七坐八爬。就是说,小孩七个月大,会坐着。到八个月大,自己会手脚并用在炕上爬来爬去。小盼盼会爬了,看着丫头可爱的小模样,把石小磨乐得合不上嘴:“来,丫头,骑爸身上。”他两腿一跪,把小盼盼放在自己的后背上,两手一伸,玩骑大马的游戏。小盼盼骑在爸爸的后背上,拍着小手乐得她颠了两颠。

转眼,小盼盼学会蹒跚走路。她迈出的第一步,是在石小磨放手之后自己迈出去的,那憨态可掬地模样着实让石小磨欢喜得俩手拍不一块了。她呀呀学语的第一句话,叫出的是爸爸,那稚嫩的声音,让石小磨每每想起来心头总是火辣辣发烫。在小盼盼幼小的心里,爸爸就是她的亲,就是她的家。

“拉大锯扯大锯,老石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叫女婿,小外甥女你也去……”石小磨一边拉着小盼盼的一双小手,一边哼唱老掉牙的童谣,把孩子逗得咯咯一个劲乐。“拉大至,扯大至……”小盼盼发音不准,奶声奶气学唱着爸爸教给她的儿歌,把大伯石大碾乐得更是在炕上连翻俩跟头。

石小磨最怕阴天下雨,自己不能出去捡破烂,一家三口就要饿肚子。俩大人好说,勒勒裤腰带,挺挺就过去了。小盼盼还小,饿着可不行,他们把剩下的饭菜全让给孩子吃。小盼盼也比一般大的孩子懂事早,她看到爸爸没有做饭吃,便会往爸爸的嘴里塞块饼干,往大伯的嘴里塞个花生,让哥俩的眼窝子发潮。

赶上晴好的日子,石小磨会带上小盼盼外出捡破烂,因为,把她放在家里,留给傻哥大碾照顾,他不放心。看着懂事、聪明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在他的身前车后蹦蹦跳跳,看到瓶子、纸盒,会捡起来递给他。石小磨觉得这两年自己虽然苦点累点,老天爷待我不薄,送给我这么一个漂亮女儿,这是缘分。日子过得再艰辛,心里也甜。

当小盼盼不错眼珠盯着别人家的小孩手里拿着的玩具,她也喜欢,她也想玩,这是孩子的天性。可是他没有多余的钱给她买,说是回家给她做好多又好玩的小玩具。石小磨搜肠刮肚,回想着自己小时候父母曾给买过的玩具,一晃咚咚响的拨浪鼓、放在炕上不倒的不倒翁、叠纸船叠风车,这都是他儿时和哥哥争着抢着要玩的小玩具。答应给小盼盼做玩具,那就动手给她做。他从破烂堆里就地取材,找来一个空茶叶铁盒,用钉子凿一个眼,拴上一根细绳,又镟了一颗小木头疙瘩绑结实,拿一根筷子穿进去当把儿,自制的拨浪鼓做成了。石小磨拿着晃两晃,“当当”,虽说没有商店里卖得拨浪鼓那种清脆的声响,却也是个地地道道拨浪鼓。

小盼盼手握着爸爸给她做的拨浪鼓,欢喜得不得了,一边儿摇晃,一边儿咯咯笑。望着丫头开心地玩着,石小磨心头发酸,如果小盼盼遇到一个好人家收养,兴许不会是这样子。他暗下决心,要让女儿快乐开心,就是自己挨饿,也要让孩子健康成长。

每当石小磨带着小盼盼出门捡破烂,他总要给孩子煮上俩个鸡蛋当干粮。而小盼盼总是屁颠屁颠跟在身后,一手举着一个鸡蛋,张着小嘴含糊不清叫着:“爸爸,蛋,蛋。”他听着孩子稚嫩的声音,乐得前仰后合,笑个不止。他体会到女儿带给他的乐趣,体会到家的幸福,更理解“爸爸”二字的责任。这时,他感到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对的。

石小磨收养弃婴,虽说人们开始不理解,也曾遭到三里五村一些乡亲们的白眼和冷嘲热讽,他一直坚守,没有放弃。他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让石小磨感激的是,村干部看到这哥俩和小盼盼这个特殊的家庭,不仅减免了水电费,又替他申请入上了低保,每个月享受几十块钱的低保待遇,总算能在揭不开锅的时候派上用场,也解了燃眉之急。更有一些好心的婶子大妈,深知他一个“雀盲眼”拉扯孩子不容易,纷纷伸出友爱之手。你家送一件小裤,她家给身小花袄,把小盼盼打扮得漂漂亮亮。不然,肚子还填不饱,他哪有钱给孩子添置新衣服。

石小磨上过小学四年半,熟知当地的历史人物,小时候又听老人们讲过的一些典故,深知这是大伙的仁义和热心肠,在自己困难的时

候帮衬一把,这个情不能忘。六

一家三口,这个特殊的家庭,在风雨中一路慢慢前行。小盼盼呢,喜欢阴天下雨,这样爸爸就不会出去捡破烂,可以在家里歇一天,可以给她讲故事。又是一个阴雨天,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小盼盼见爸爸盘腿坐在炕头打瞌睡,一屁股坐在爸爸腿上叫他讲故事。

石小磨讲得都是老辈子的小故事,小盼盼喜欢听。“嗯,只要你爱听,爸就给你讲。今儿咱们讲个啥好呢?我就说说咱们这块地儿。咱们这块地儿,那可是了不起,过去出了好多的历史大人物,像秦始皇筑长城,唐王李世民征战匈奴,戚继光戍边卫国。今儿单说这伯夷叔齐让国的故事,那在历史上可说是世代流传。”

“爸,伯夷就是大伯吗?那叔齐一定是二叔了?”小盼盼晃动着脑袋后的羊尾小辫,自作聪明问。

“你这丫头,想象力倒挺丰富。伯夷是个人名,叔齐也是人名,这俩人是亲哥俩。在老辈子,咱们这块地属于孤竹国,老国王临死前,把王位传给了二儿子叔齐。其实,他是应该传给大儿子伯夷的。结果叔齐说,我当国王不合祖宗规矩,应该大哥当。伯夷说,这是父亲传给你的就应该你当。伯夷说完便离家出走了,弟弟一看哥哥走了,国王也不当了,随后就去追哥哥。俩人全放弃了王位,过起了平民的隐居生活。孤竹国被周朝灭了,俩人跑到首阳山,也不吃周朝的粮食,整天挖野菜充饥。最后,俩人全都饿死。就是因为继承王位,这哥俩互相谦让,才有了伯夷叔齐让国传颂至今的故事。”

“好听好听,爸,那国王是个啥东西?”家里没有电视,小盼盼没看过电视剧,她还不知道国王就是一国之君。

“国王他不是东西,哈哈,你看我也发糊涂了。嗯,国王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官,掌管天下,握着生杀大权,很厉害。”石小磨没法给女儿解释清楚,她还太小。

“那他们为啥要让来让去,当国王多好。”

“这就叫仁义。伯夷叔齐心存仁义之心,互相谦让,才成为人们称颂至今的一段佳话。”

“好玩,好玩,长大了我也要当国王。”小盼盼高兴地拍着小手喊道。

“傻丫头,别瞎嚷嚷,这事不是闹着玩。那在老辈子,你这么一喊,咱们脑瓜咔嚓就搬家了。”石小磨比划一个砍头的手势。

小盼盼吐一下舌头:“哎呀,这么厉害,连说说都不行。”

“哈哈,爸吓唬你哪。丫头,这是伯夷和叔齐俩兄弟的仁义。仁,就是德行,按照孔老夫子的话说,那就是求仁得仁。义,兄弟让国,就是义字当先,哥俩的行为非常高尚。”石小磨将知道的故事梗概慢慢渗透给女儿。

“爸,你咋知道的这么多,谁告诉你的?”小盼盼还不能理解爸爸给她讲这些故事的内涵,只觉得爸爸会讲故事本事大。

“都是老师教的呗!丫头,等你上学了,识字了,慢慢就会知道的更多,比我还要多。”石小磨对女儿讲得目的就是让她产生好奇,感到新鲜,这样就对学习有兴趣了。

“我还要听,我还要听。”小盼盼的好奇心很重,对于爸爸讲得故事她觉得特别地好玩。

“丫头,今儿就到这,要想听下一段,先睡觉,咱明儿接着讲。”石小磨要哄着小盼盼睡觉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小盼盼比一般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四五岁她就已经学会刷锅洗碗做饭。而同龄的孩子,则在爹妈的面前绕膝撒娇喝酸奶呢!对于年幼的小盼盼来说,过早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她是为了体弱多病的爸爸和大伯,自己便学会照顾这个家的本领,替爸爸分担一些简单的家务活。

小盼盼七岁,到了上学读书的年龄。前两年,石小磨没有让她上幼儿园,主要是为省几块钱。七岁,可以直接入学,这叫小盼盼欢喜得直蹦,而石小磨为孩子的学费犯了愁。上学,是要交书本费,他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仍旧凑不够数。实在没钱了,也是实在没法子了,他考虑再三,终于下狠心去了一趟银行,取出存了七年的那五十元钱。这还是捡到小盼盼的那一年,是孩子亲生父母裹在花棉被里的钱。平常日子再怎么紧巴,哪怕是吃上顿没下顿,他也没舍得动用这五十块钱。这次当作学费给孩子用上,权当是没白让孩子的亲生父母也心疼一回。

自女儿上学,家里又多出一笔开销,小盼盼的书本纸笔一样不能少。石小磨更加勤快了,每天起早贪晚奔波在捡破烂的路上,不得不省吃俭用、口挪肚攒为小盼盼创造一个学习的环境。他的眼疾越来越重,只是凭着坚强的毅力,坚定的信念,靠着捡破烂的微薄收入,供养着可爱懂事的女儿小盼盼上学读书。他比不上条件优越的家庭,为培养孩子不惜重金,学画画学书法,学唱歌学跳舞,一夜想成为电视上的明星大腕。然而,忽视了孩子的本性,违背了孩子的意愿,最终告败。石小磨只有小学四年半文化的大老粗,懂得循循渐进的道理,让小盼盼提早去学校接受正规的教育,这绝对是一个高明之举。

只是,有一天,小盼盼放学回了家,两眼哭得红肿,把书包往炕上一扔,一头扎在了炕上。等到石小磨捡破烂回到家,看见丫头委屈的样子,以为和同学打架了,忙问:“丫头,谁招惹你了?”

“没人惹我。爸,我妈呢,我妈在哪?”小盼盼哭着问他。

石小磨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嘴唇蠕动着,口吃着反问:“你想你妈、妈了?”

“嗯,也不是,你看我的同学,人家都有妈妈,咋我就没有?”

“你妈……”石小磨松口气,欲言又止。

“我同学说我是没妈的孩。爸,我真的没有妈妈吗?”小盼盼仰着小脸,天真地问。

“谁说的?你告诉我谁说的这是,我砸了他们家的锅去。”石小磨心下一凄,孩子还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只是,他不得不故作装腔作势说。

“就是老林家他那大孙子说的。”

“你别听那小浑蛋胡诌白咧,你有妈,没妈你咋来的,是吧?”石小磨闻听,十分恼怒,心里像插块坯这个堵。童言无忌,小孩子们说的话,都是听自家大人们嘴里蹦出来的。嗨,这些人,嘴上咋就不知留点口德。

“我有妈,那她在哪?”

“你妈,她生下你的时候,死、死了。”

“啊?死了。”年幼的小盼盼瞪大了眼,望着一脸苦菜水似地爸爸惊诧道。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瞅着女儿小盼盼猜疑的眼神,石小磨几次张口都想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可话一到了嘴边,忍忍又咽了下去。瞒得一时是一时。他不知道,小盼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将会如何去面对。包括自己,有一天,小盼盼真的与自己的爸爸妈妈相认,自己又该如何去面对?那就把这个秘密永远地隐瞒下去,直到我躺进棺材里的那一天再告诉她。他是担心小盼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会给她小小的年纪造成心里压力,带来精神上的伤害。但他也有了私心,他越来越喜欢这个懂事女儿,真怕有一天,她的父母会突然出现,把她领走。

三言两语他就把小盼盼心中的疑团给解开了,小孩子倒是挺好哄。自小到大,她都是与“雀盲眼”的爸爸和“二虎”的大伯共同生活,感情至深,说啥是啥,简直就是老石家的白雪公主。对于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一无所知,脑海里没有一丁点妈妈的概念。因为,她从来没有享受到温馨的母爱,只知道,爸爸才是她生命中的爹和娘,是爸爸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她也只能从同学们的口中和书本上了解到妈妈的伟大和可亲可爱。

把小盼盼送进学校,对于这个特殊的贫困家庭,意味着什么,只有石小磨心里清楚。人们对他的行为十分不解,有的人在背地里说起了闲话。“就说小磨花那冤枉钱干啥?自己还吃不饱,操这份闲心,这捡来的丫头,等大了,找个婆家打发走就算了。”

“上学,也就是花钱送去让老师给看着孩子,啥也学不来。他本就没钱,出这风头,真是冤大头。”爷俩个走在上学的路上,听着人们的议论。小盼盼用迷茫的眼光问:“爸,你说上学不是去识字吗?他们咋说啥也学不会呀?”

石小磨一笑,对小盼盼解释道:“他们懂啥?上学当然能识字,老师会教你识字写字。再者说,起码往后你不用整天跟在我屁股后捡破烂,多念点书又不遭罪,一举两得,这钱咱花得不冤枉。丫头,你踏踏实实念书,你爸到啥时也供你上学。”只有小学四年半文化的石小磨,深知自己没文化的苦,他打心眼里盼着丫头将来有个大出息。

孩子上了学,可凭借石小磨卖破烂的那点收入,对于三口之家已是捉襟见肘。原先哥俩还能凑合过,买块豆腐放上点盐,权当是改善生活。自收养了小盼盼,石小磨就不再这样了,他知道小孩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不能缺了营养,这哥俩宁可少吃一口,饿上一顿,也要让小盼盼吃个饱。

机灵鬼似的小盼盼很清楚爸爸的良苦用心,也知道爸爸把她送进学校里念书,是让自己学会写字,认识更多的字,不再像爸爸那样大字不识一箩筐。她在学校里勤学好问,非常用功,从不和班上的同学攀比吃穿,从不乱花一分钱,她很受老师的喜爱。

为多挣钱供小盼盼上学,石小磨每天四五点钟起炕,做好饭菜,才推上人力三轮车在附近周边的村庄转悠着捡破烂。有的好心人得知他的状况后,便将自家积攒的破烂收集起来,放在门口,等他来了,一分钱不要统统让他拿走。他的辛苦没有白费,让他开心的是,小盼盼在学校非常听话,孩子学习非常用功。

“爸,我会写自儿个的名字了。”

“真的?刚上一个礼拜就会写名了,不简单。”

“不骗你,你看着呀。”

当他眼瞅着女儿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写上了她自己的名字——石盼盼时,乐得俩手拍不一块了,忍不住喊道:“哥,丫头会写字了,她会写字了。”

“我瞅、瞅瞅。”大伯也过来看看小盼盼写的字。

“你又不认得字,瞅啥瞅。”小磨把傻哥推到一边。

“给大伯看看嘛。”小盼盼拿起田字本递给大伯。

“嘿嘿,这几了拐弯的像个瞎疙瘩,啥玩意?”大碾不识字。

“大伯,我爸说不让你看吧,你偏要看,不认得吧?这就是我的名字石盼盼。”小盼盼指着自己的名字自豪地说。

“嘿嘿,小盼盼认、认得我,我竟不认、认得小盼盼了,这事闹、闹的。”大碾拍着自己的脑瓜傻呵呵说。

“你就会出洋相,你要认得字,我就成了白吃饱。”小磨瞅了瞅傻哥的憨样,笑着挖苦道。他不想一句话捅到了大碾的疼处。“谁、谁白吃饱了?你真是的,不就比我多认、认得俩破字嘛!”傻哥大碾自是不服气,急了眼。

“呵呵,连丫头也比你强喽!他会写字了。”

小盼盼听着老哥俩在斗嘴,心里偷着乐,她知道,这是爸和大伯故意逗闷子,逗她开心哪!

石小磨一手把小盼盼拉扯大不容易,这孩子非常知道用功,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拔尖。等上到三年级的时候,小盼盼蹦蹦跳跳拿回第一张奖状,她举在手里向爸爸和大伯炫耀说:“爸,大伯,你们看,老师给我发的奖状。”石小磨欢喜地从小盼盼手里接过奖状,睁开眯缝的眼,左看右瞧,用手摸了摸上面石盼盼仨字,乐颠了,禁不住夸道:“哎呀,丫头本事大了,得奖状了。”

“那、那是,这是咱闺女嘛,差、差不了。”大碾也乐得像个弥勒佛,笑得拢不上嘴了。

“丫头,说,想吃啥?爸给你买去。”小磨望着女儿笑问。

“我不知道吃啥。”小盼盼几乎没吃过别人家孩子吃过的零食,她说不出来。

“呵呵,这丫头,那咱就大米干饭炖肉,咋样?”小磨知道女儿爱吃大米饭,家里除了逢年过节,平常不吃。

“嗯,好呀好呀。”小盼盼拍着小手,高兴极了。一高兴,石小磨拿出了过年时村干部慰问送来的大米,放进盆子里,接水淘米,在大锅上蒸了满当当一盆子白米饭。又转身跑到小卖铺,他要割一斤猪肉。“呵呵,大哥,给我来斤肉。”石小磨手里拿着十块钱对小卖铺王老板说。

王老板十分惊讶,问:“喔喝,小磨,我说这不年不节,你咋舍得吃肉了?”

“高兴呀,我高兴。”石小磨咧着嘴回答。

“我知道你高兴,遇到啥高兴事了,要相媳妇了是咋的?”王老板瞅着石小磨身上穿的还是那身老行套,不像是相亲娶媳妇的样儿,故意逗他。

“大哥,你别拿我逗闷子,是我那丫头得奖状啦,学习好。”石小磨低声说。

“哦,好事好事,很值得庆贺一下。”

“对喽,就是这意思。”

王老板手起刀落,将一块肉剁下,上称,随手装进食品袋里,又找出三块零钱递给他。

“大哥,这肉,我掂量着分量,一斤哪有这么沉?”石小磨整天捡破烂,对重量,手头上特别敏感。

“没有,没有,我不会干赔本的买卖。去吧,去吧,赶紧快去给丫头炖肉去。”王老板心里有数,知道这“雀盲眼”石小磨心肠好,为这捡来的弃婴,从来舍不得买肉吃,上称时便给他加了双,连本钱都搭了进去。

石小磨把肉买回家炖了两碗,这是对小盼盼学习成绩的肯定和重大褒奖。要知道,对于顿顿水煮青菜,清汤寡水的小盼盼来说,好比过大年。“爸,还没过年,你咋又是大米饭又是炖肉,你咋这么高兴?”小盼盼一边往嘴里送进一小块肉,一边好奇问。

“哈哈,爸高兴,爸今儿太高兴了,吃吧吃吧。”石小磨眼圈发红,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又往小盼盼的碗里夹了一块肉。

“你说说嘛,你咋这么高兴,让我也高兴高兴。爸,你也吃呀,大伯,使劲吃。”小盼盼用筷子给爸爸碗里夹过去一块肉。

“你得奖、奖状了,我们当然乐、乐了。”大伯嘴里嚼着一块肉,嘟囔着解释。

“我得奖状你们就高兴,那好,我以后总得奖状,让你们使劲高兴。”小盼盼一听是自己得了奖状,爸爸和大伯才这么开心,像是举手宣誓一样说。

“慢慢吃,碗里还有,还有。”小磨看着越来越漂亮可爱的女儿,他俩眼潮潮,这丫头没白捡,多聪明多懂事。

别看小盼盼年纪小,在班里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从学会走路起,跟着爸爸石小磨的屁股后面捡破烂,走累了,只能坐在爸爸的人力三轮车上歇会脚。这让一个几岁的孩子过早地品尝到了生活艰辛,人间冷暖。自然,也锻炼了她这种坚忍不拔积极向上的品质,她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珍惜自己的学习机会。因为,爸爸供她上学不容易,他每天外出捡破烂,比原来走得更早了。

“孩子学习好,得奖状了,老师总夸她,我干着也欢喜。”石小磨遇到熟人便夸夸自己的女儿,他总是露出一脸的骄傲。大伙闻听,人人伸出大拇指称赞,看人家石小磨心眼多厚道多实诚,宁肯自己吃苦受累,也供孩子上学,真比亲生爹妈还亲。让石小磨难堪的是学校召开家长会,他一次没去过。只要学校通知家长开会,他总是对小盼盼说:“爸没空儿去,还要多捡点破烂给你买书本,就让界比你大妈替我去吧。”

“人家别的同学不是爸爸就是妈妈去,你总不去,老师该不高兴了。”小盼盼自是希望自己的爸爸去开家长会了。

“你就甭管了,我和你班主任老师打好招呼了,没事,没事。”他嘴上说是忙着捡破烂给小盼盼买书本,其实他觉得自己穿的衣服破旧寒碜,去了怕给小盼盼丢面子,担心老师同学们会笑话她。别看石小磨眼睛不好,自尊心挺强,就为此,他没有去过一次学校。

尽管石小磨十分宠爱小盼盼,当孩子办错事,照样非常严厉。一个星期天的后末晌儿,她写完老师留下的作业,约了几个同学去地里玩耍。乡下的孩子星期礼拜没处可玩,只能跑到田野里撒撒欢,那里才是她们天然的欢乐场。当看到邻居家的花生秧子开着一串串小黄花,一撮撮长得特好看,小盼盼她们甚是喜欢,一人拔了一把回了家。等石小磨捡破烂到家后,得知此事,狠狠照着她屁股给了两巴掌,这是石小磨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你说你,这不是坑人吗?好端端庄稼被你糟蹋了,这是人家一年的庄稼,容易吗?”石小磨痛心问。

“爸、爸,下次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出去玩了。”小盼盼哭着说。

打完后,看着小盼盼一脸委屈的泪水,他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可还是开导说:“丫头,你在家咋闹都行,就是不能祸害别人家的东西,打你一顿我是让你长记性,记住了吗?”

“记住了,爸,我记住了。”小盼盼用小手抹着眼泪。

“丫头,你是个好孩子,记住,咱不能和人打架,也不能眼馋别人的东西,更不能去偷,要老老实实做一个本分人,再穷,咱也不能穷了志气。”石小磨像是嘱咐孩子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错了,我一定记住你的话,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这就对了,你要是喜欢啥,和爸说,爸给你买,好不?”

“嗯。”小盼盼人小心细,她知道家里的经济条件差,从不乱花一分钱。上小学期间,可以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学费低,爸爸依靠捡的破烂钱,还能凑合着供她念完了小学,等到上了初中倍感吃力。没钱,对于一个特困家庭来说,意味着孩子将失去学习的机会。这几年,物价像沟边的野草一样,越长(涨)越高。原先买个本子只需三两毛钱足够,如今,哪个不是块八角,这让石小磨承受着越来越重的经济负担。尽管如此,他还是靠勤恳的劳动,换回女儿的书本费,完成了中学三年的学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第一中学,这对石小磨来说,既是一个大喜事,也是一个发愁的事。

上高中,离上大学更近了一步,这是石小磨做梦都在想的事,也是女儿小盼盼的梦想。从鸽子窝村到县第一中学要住宿。学杂费、住宿费成了石家的头等大事,仅凭着他每天捡破烂换回来的那点微薄收入,根本保证不了女儿的费用。

尽管张口借钱很难堪,没面子,为了小盼盼,石小磨舍得出脸去,还是东借西凑,最终连一块钱的钢镚他都伸手借了来。这让已经十六岁的小盼盼,心里感受到巨大的震撼,爸爸太不易了,为了我,没日没夜,忙忙碌碌,仍不够自己的学杂费和生活费,难道就这么让爸爸支撑下去?不行。“爸,我不上学了,我要出去打工挣钱养活你们。”她咬着牙,哽咽着对爸爸说。

“傻丫头,说的啥话这是?你不去上学,你瞅瞅,老林家那崽子和你一般大小,整天在家游手好闲,能有啥出息?你要把眼光往远看,这样才能看到更加美丽的景色。你知道我们是庄稼人,要想改变命运,必须上学,才会有出路。你学习好,爸还指望着你三年后考上大学呢!”石小磨的想法简单实在,不上学能有多大出息。

“爸,看到你天天这么辛苦,我心里难受,有时连饭我都咽不下去。”小盼盼哭了。

“丫头,你也甭舍不得吃,别影响了你的学习。甘蔗没有两头甜,我吃点苦算不了啥,是你爸没本事,让你跟着受苦了。只要你上好学,将来才能找个好工作,才能过上好日子,爸跟着你沾光,是不是?”

“爸,你别说了,我去,我一定考上大学不让您失望,将来让您过上幸福生活。”

“你这么想就对了,还是我丫头懂事。”

当县第一中学领导得知石盼盼这个特殊的家庭状况后,在为她办理入学手续时,减免了部分学杂费,让石小磨爷俩十分感动。

十六岁,是少女的花季。小盼盼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她也知道美,也知道漂亮。但她从来不会打扮自己,不仅仅是家里条件差,而是从小在这个特殊家庭,一点一滴培养起来这种勤俭朴素的品质。她犹如一株含苞待放的玫瑰,散发出一种清新自然的美丽。

三年高中生活,学习十分繁重,小盼盼完全靠得是硬打硬拼,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努力,对不起爸爸的付出,对不起关心她的老师和每一个好心人。这是她在校期间最为艰辛的阶段,白天上课努力学习,半夜里常常睡不安,心里一直惦记家里的爸爸和大伯,他们吃得饱吗?他们有没有生病? 学校规定,学生三个星期才可以回家一趟。每次,她回到家,两手闲不住。每天,她都要亲手给爸爸和大伯做他们爱吃的饭菜。家,虽然破旧,却很温馨。家,虽然贫穷,却是她一处避风的港湾。她回来这两天,帮助爸爸擦桌子、扫地,整理捡来的破烂,把它们一一归类,放置好。只要小盼盼回到家,这个家就显得干净整齐,也有了笑声。

一天后末晌儿,鸽子窝村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令人振奋的声音:“各位村民注意了,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村的石小磨被评为燕赵市‘孝老爱亲道德模范’今儿晚上了燕赵电视,大伙饭后都看看。”这是老支书石玉林激动地向村民广播说。

吃罢晚饭,鸽子窝村家家户户打开电视,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出来了,出来了,你瞅瞅,真是小磨呀!”小卖铺王老板手指着电视上的石小磨,兴高采烈对满屋子看电视的人说。

“呵呵,咱们村也上了电视了,你看这是咱家的房子。哎呀,多亏了小磨,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好人好人。”邻居大嫂的鼻子一酸,泪水涌出。人们的惊叹声,赞美声,滔滔不绝。

当“燕赵好人”石小磨走上颁奖台时,场下观众掌声雷动。

“爸爸、大伯,我想你们,我爱你们。我特别感激你们,没有您,就不会有我的生命,更不会有我的今天。是您的爱心,给了我无疆的大爱;是您的善举,托起了我头顶上的这片蓝天。我要感谢您,也感谢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好心人。”当现场观众听到石盼盼对石小磨兄弟俩深情的表露时,一个个禁不住潸然泪下。小盼盼还在学校上课,没能及时赶回来参加爸爸的颁奖仪式,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心中对爸爸的爱,对大伯的亲。

看着短片中这一幕幕花絮,泪水,一次次由观众的脸上滑落,他们用经久不息的掌声表达了对石小磨的敬意。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的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儿只有轻歌一曲和泪唱,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当观众们仍在为这个“燕赵好人”的大爱感动地泪流满面时,一首歌曲《父亲》那浑厚宽广悠扬动听的旋律,飘进了所有人的心田。

石小磨的爱心善举,感动了身边的父老乡亲,也感动整个社会。他被评为燕赵市“孝老爱亲道德模范”,他感人的事迹上了电视。一时间,鸽子窝这个小村庄热闹起来,村民们更是对石小磨竖起大拇指,称赞不已,这是鸽子窝村人的骄傲。

石小磨被评为燕赵市“孝老爱亲道德模范”,这事还得从小盼盼偶然发现那张收养证明说起。当年,镇民政助理给石小磨开具收养小盼盼的证明,他回到家,压在家里唯一的这口旧板柜最底层。那时,孩子小不懂事,这一搁,十几年过去。等孩子长大,他整天忙着捡破烂,忙着过日子,日久天长,渐渐淡忘了这张纸。小盼盼在收拾整理柜子里的杂乱物品时,无意间发现这张已经褪了色的收养证明。

“爸,我不是你的亲闺女,我是你收养的,这究竟咋回事?”小盼盼的眉头拧成一个结,把这张收养证明拿出来,紧张问。

石小磨明白这事瞒不住了,丫头知道了。“丫头,我说了你甭、甭着急,也甭激动,这事在我心里憋、憋了十几年。”

“爸,你看你,可急死我了,你倒是赶快说呀?”小盼盼急得快要哭出声了。

“丫头,这事让我打哪说好呢?它在我的心里搁了十六年,今儿爸就敞亮了和你说。从这张纸上你也看出,我不是你亲爸,我是在捡破烂回家的路上把你捡、捡来的。当年,你生下来才两天。”话一说出口,石小磨的眼眶子潮湿了。同时,他也感到压在心口窝的那块石头骨碌下来,顿时觉得浑身上下轻松许多。

“啥、啥?我是你捡、捡来的?”平日口齿伶俐的小盼盼傻了眼。

“是啊,我本想,等到我闭眼进棺材的那一天再告诉你,谁知这个秘密被你提前揭底。不过也好,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好,免得我到时一蹬腿再说不出来,那可成了遗憾。”石小磨终于把该说的话说了出来。

“那他们是谁?”

“都打听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爸,咋会是这样?”

“这就是咱们爷俩的缘分。”

“我不管我是咋来的,是你把我养大成人,你永远都是我的亲爸,永远都是。”小盼盼抱着石小磨痛哭起来。

大爱,善举,这些字眼,对于石小磨来说他不太懂。只认为收养弃婴,就是一件平凡的事。没想到,被评为孝老爱亲的道德模范,这是他原本想都没想过的事。可是全村的老少爷们看在了眼里,左邻右居记在心里,每天看着石小磨辛苦地拉扯着捡来的弃婴,一把屎一把尿多么不容易。这些年,他从没想过自己,为给孩子买一身新衣服,他节衣缩食,有时舍不得吃饱,吃个半饱放下筷子是常有的事。为省下几块钱,给小盼盼买点好吃的,他没添过一件新衣服。连邻居大嫂送来的花生、苹果,他全攒起来,舍不得剥一个,啃一口,全部留给了养女小盼盼吃……

电视里播放着石小磨一件件感人事迹,令很多人感动,流泪。更有一对夫妇,看着电视里的石小磨,看着短片中出现的小盼盼,听着主持人介绍的经历,女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哇大哭起来。“女儿,这是我的女儿。”女人瞪着一双略显慌乱的眼神惊呼道。“哪有这么巧的事?不过,看那丫头的眼睛,倒是有点像你。”男人怯怯说。“不会错,不会错,他们说的这些情景与当年一模一样,差不了。”女人肯定说。“别看见一个是一个,神经病了你。”男人顶撞了女人一句。“都怪你,都怪你,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抛弃。你还我的女儿,还我的女儿来。”女人控制不住情绪,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当年,那不是没办法吗?如果不是为了你的名誉,你以为我舍得扔了自己的亲骨肉。”男人争辩道。“我要去石小磨家要回我的女儿,咱多说拜年的话,不然,多给他钱。”女人迫切说。“你疯啦?人家一个雀盲眼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你去要,那不是剜人家的心肝肺吗?我不去。”男人似乎很明事理。“有钱能使鬼推磨。再说那石小磨这么好的心肠,他岂会忍心不让我们一家人相认?你不去,我去。”女人十分强势,断然说。

这一对夫妇就是当年抛弃小盼盼的亲生父母,她们住在镇上,两人同为机关干部。男的叫王志,女的叫张英。那一年,当石小磨把女婴放进人力三轮车推走的那一刻,也带走了她的心,一颗被彻底抓碎的心。如果不是从电视上看到,张英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被自己当年抛弃的孩子,竟被“雀盲眼”石小磨抱养。这无疑给她的心理造成了无比的内疚和震撼,她无法弥补石小磨十几年来的付出与大爱。但是,母爱的天性,让她又一次做出抉择。

鸽子窝村的老石家,一对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当她们忐忑走进老石家的院子,两人愣住了。石家,三间青砖到顶的破旧瓦房,两扇对开的屋门,早已分辨不清油漆的颜色,露出灰不溜秋的木板。显然,这木门已经很久没有修缮过油漆过。在东屋地上,码放着一堆堆纸板、废铁,墙上钉着的木楔子挂着一嘟噜瓶瓶罐罐。土炕上,有两床破旧棉被,卷成铺盖卷,堆在窗台下的一侧。这个家,寒酸,贫困,穷得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靠北墙地方,一口陈旧板柜紧贴着墙,一台老式旧电视放在一张破旧桌子上,这是石家唯一的家电。

女人的心被揪了一下,她做梦不会梦到,石小磨是这样贫穷,女儿竟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下生长。“老石大哥,我们从电视上看到您的事迹,才赶过来。”女人望着眼前这个令人敬佩的男人说。

石小磨今儿穿着一身上蓝下黑虽整齐却褪了色的衣裤。这两天,由于夜里睡不好觉,正闹眼,眵目糊也明显比往日多,便没出去捡破烂。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正闭目养神,没想到,来了客人。他以为两人是来采访自己,谦逊说:“这不算啥事,谁遇上都会把孩子养大。”

“您快别这么说,拉扯个孩子不容易。”女人感叹说。

“不容易是不容易,不过总算过来了,孩子大了,我也熬出头了。”石小磨心满意足地答道。

同来的男人半晌儿没吭声。这时,只见他的脸憋得跟紫茄子似的插话问:“您这孩子是哪一年捡的?”

“嗯,小盼盼是92年阴历十月初二的生日,也就是丫头刚刚出生的两天后。” 石小磨始终没忘这个日子,脱口而出。

男人迟疑了一下,又问:“哦,那您捡到时,用啥包裹的?还记不记得里面有啥东西?”

“记得,记得,是一条花棉被裹着,里面有一张纸条写着孩子生日,还有五十块钱。你问这啥意思?”石小磨像刚刚醒过味来,人家记者采访时也没问这么仔细。

女人闻听石小磨的话,禁不住失声痛哭地叫道:“大哥,你捡到的孩子,就是被我们抛弃的亲生女儿。”听罢,石小磨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两眼模糊,仔细打量这对男女,半晌儿才问:“这丫头是你们扔的?”

看上去这男人说话很怯怯地样子,这也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当年,就是因为他的自私,才狠心抛弃了亲骨肉,这成了他一辈子的硬伤。“老石大哥,我叫王志,这是我妻子张英。嗨,这事说起来让人揪心。”

时光,对石小磨来说像老黄牛拉车一般慢悠悠走过,岁月在他脸上刻下越来越深的皱纹。自从走上拾荒这条路,他一天也没停止过。从捡到弃婴那天起,艰难的日子如影随形始终不离,他没有放弃过。这其中的艰辛,只有他知道,傻哥大碾知道,后来长大成人的女儿小盼盼知道。贫困,没有让他们这个特殊的家庭倒下,而是变得愈加坚强。谁知自己收养的小盼盼,竟是眼前的张英当年所生。被她们抛弃的女婴,竟会是这个男人的亲骨肉。石小磨惊呆了。

“十月怀胎,谁也没有看出我竟是一个怀着孕的女人。直到那天,我在家里生下这孩子。抱着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亲骨肉,我心里不仅仅是酸楚,更多是无助。看着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一声声啼哭,我的心,犹如被揉碎了一样痛。按照过去农村老辈子人的习惯,他拿笔和纸写上了孩子的出生日期,又放进去五十块钱,用一条小花棉被将孩子包裹好,放在小庄子的土路上。只要有人路过,必然会看到包裹,只要有人把孩子捡走,她就不至于饿死冻死。”张英叙述至此,泪水“吧嗒吧嗒”滚落。她掏出一包纸巾撕开,抽出两张轻轻擦拭眼角。

石小磨听得心一个劲往下沉,苶呆呆地戳在那儿,望着张英发愣半晌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未有人来认这孩子,今儿咋会突然有人来认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努力睁开双眼,望望这夫妇两人的神情,看是不是编瞎话骗他冒领闺女。自己为了把小盼盼抚养成人,可说含辛茹苦,既当爹又当妈。等到孩子养大了,人家居然上门来认闺女。这真是六月飘雪,令人心寒。

“老石大哥,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了你,让你吃尽了苦头。是的,你家的小盼盼就是被我们当年抛弃的亲闺女。”张英擦一把泪水,缓缓说。

“你说小盼盼是你闺女?”尽管石小磨把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了几度,仍看不清这女人的脸。

“是的,在她出生两天,被我们给扔掉了。”

虽然石小磨已经确信小盼盼就是被他们当年抛弃的女婴,仍旧不甘心地问:“你凭啥说是你闺女,凭啥?”

“老石大哥,这时间、地点,还有这棉被,这生日、这五十块钱,都与当年对上号。”张英把当年留下的物品一一道了出来。

“哼,甭说你,全镇的人都知道这些东西,甭来这儿跟我打马虎眼。”石小磨坚守着最后的一道防线。

“大哥,真没骗你,我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张英望着一脸怀疑的石小磨说。

“哦,你知道,你知道个啥?”石小磨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角的眵目糊,紧张追问一句。

“就是闺女的胳膊上有一块胎记,我也有,在这儿。”张英撩起衣袖,指指自己胳膊上一颗发红的痣。

石小磨脸上现出鄙夷神色,是他很清楚小盼盼胳膊上的那块胎记,这足以能证明这丫头的出身来历。“你、你,你们作孽呀!你说说这是啥心肠,该有多大的事过不去非要扔了自己的亲骨肉。十六年,难道你们就能心安理得?就能睡得踏实?”

“大哥,你骂,你可劲骂。这些年,我简直就是在油锅上经受着煎熬。我对不起闺女,也对不起你。”王志看着心情愤懑的石小磨怯怯说。

“虎毒不食子,你说你们的心,咋这狠?”石小磨的话音未落,张英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下,仰头说:“谁叫我当初猪油蒙了心,竟不管不顾……我啥话也不说了。我要向闺女赎、赎罪。老石大哥,求求你让我把小盼盼带走,别让她在你家受苦了。孩子太苦了,她需要一个好的生活环境。”

“你、你要领走小盼盼?”石小磨的心一阵焦辣辣难受,他瞅着眼前这个模糊的女人,倒退半步。

“对对。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你看看,你家的生活条件太艰苦了。我们是替你着想,更想尽一尽做父母的责任。”

“哈哈,替我着想?这时候你们知道替我着想了,这时候你们想到尽父母的责任了,当初你们干啥去了?说呀你。”石小磨的话不多,却有分量。他的质问似一颗重磅炸弹,把张英夫妇立马轰了个脸红脖子粗,恨不得脚下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哥,只要你还了我的女儿,你要多少钱都行,我们给你补偿。”女人站起身来急切地说。

“钱?你说给我补偿?真是岂有此理,老子不是冲钱才收养的小盼盼。滚,你们给我滚出去。”石小磨闻听张英之言,气得老脸拉下有半尺长,翻愣着眼根子,胸脯起伏,声音也走了调。

张英的脸骚得红一阵白一阵。王志见妻子一句话惹恼了石小磨,事要闹僵,赶忙打圆场:“大哥,不是这意思。这么多年你拉扯这孩子也不容易,吃尽了苦遭尽了罪,我们想弥补一下自己的罪过,也想尽尽这份情意,您千万给我们一个机会。”王志说得婉转,听起来还算顺耳。石小磨脸色缓了一缓说:“十六年,十六年啊,你们说说,这事隔谁身上他也想不通。但是我知道,这孩子在我这儿,是遭了不少罪,你们领回去,肯定比我这儿强。可是,孩子是不是愿意跟你们走,还与她商量商量,听听她的想法,毕竟孩子大了。”对石小磨而言此时喜忧参半,喜的是小盼盼终于找到亲生父母,忧的是今后又剩下我们老哥俩。他觉得眼睛愈加模糊。

“大哥,你同意我们认女儿?”张英不相信似地追问一句。

“是啊,盼盼长大了,也懂事,由她自己做主。”石小磨沉闷的心情逐渐稳定下来。

“谢谢老石大哥,谢谢你的大恩大爱,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恩德。”张英抽噎着,用手里攥着的纸巾擦眼泪。

石小磨想,即是小盼盼的亲生父母来认,我也不能不让孩子认她亲爸亲妈,这话说不出口。便说:“这事谁赶上都会这么做,我当初也是想,肯定是她父母遇到了难处。不然,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舍得扔,对不对?”

王志佩服石小磨,简直是五体投地。他认为,别看人家眼睛不太好,心眼好,善良,有爱心,明事理。世上难得的好人,真是大好人。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叹,自己这几十年算是白活了。

石小磨的心里也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啥滋味。他不是个糊涂人,明白人家张英两口子来认闺女,说明这十几年心里还装着孩子,如今算是皆大欢喜也别难为人家。虽说,这些年把小盼盼养大不容易,当初没图啥今儿更不能坑人家,做人得讲良心,既是她们的孩子领走也就罢了。如果她们不来认亲,小盼盼绝对是我一辈子的宝。那就等孩子回家,再与她摊开说这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张英两口子来认小盼盼,这么多年,石小磨多么不容易,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成人,到头来,她们颠颠跑来认亲,叫人难以接受。一时,石小磨成了村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学校读书的小盼盼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到了回家的日子,她迫不及待收拾好自己的学习用品,带着一脸欢笑回到家。小盼盼从学校归来的这两天,是她最忙碌的两天,她要帮着爸爸忙里忙外把捡来的破烂一一归置好。她从来不嫌家脏,不嫌累。她忙活起来顾不上歇一会儿,只见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不时地用手背擦一下。等到收拾停当,自己一照镜子,不用化妆整个一大花脸。而这个家显得干净利落,更像个家,她笑了。

这个特殊的三口之家,吃过后上儿饭,石小磨坐在炕上瞅着小盼盼把碗筷刷完了,正在擦手,他要把这些日子压在心窝的话掏出来。“丫头,你先别忙乎,坐这儿来,爸和你说个事。”看上去石小磨的表情很严肃,他知道,必须把她亲生父母来认亲的事告诉她了。

“啥事?爸。”小盼盼看着爸爸郑重其事的神色,嘴上甜甜叫着,心里咯噔一下,爸从来没跟我板过脸。

“丫头,告诉你个大好事,你的亲生父母来认你来了。”石小磨故作轻松,脸上挂着笑,实际上吐出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十分沉重。

“你说谁来认我?”小盼盼怔住。

“是你的亲生父母来认你了。是这么回事,她们从电视上看到我们这些年的经历,才知道你是她们的亲生女儿。”石小磨的心似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我的亲生父母?爸,你把我弄懵了,到底咋回事?”小盼盼一瞧爸爸的架势不是在骗她,慌了神。

“盼、小盼盼,是真的,你亲妈亲爸来着。”傻哥大碾露出一脸失落感,他也知道小盼盼要走,要回亲生父母那儿。

“丫头,记得你刚上小学那年问过我,妈妈在哪,我说你妈妈生下你就死了。其实,我是在糊弄你。”

“爸,你啥也别说了。我知道,你把我捡来后,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否则我会冻死饿死。也是你把我养育成人,你就是我的亲爸,我不会认他们。”小盼盼想起自己那时刚刚懂事,被人家的孩子骂没娘的孩,她捂着脸哭出声。

“丫头,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了你,是我没本事,让你跟着遭了这么多罪。还好,总算没让你饿着冻着。现在,你爸妈认你,我觉得这是大好事,说明他们心里有你惦着你。别记恨他们,当年他们也是无可奈何才放弃你。你大了,有文化了,懂事了,不要让他们再折磨自己了。丫头,你说这人,哪个不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谁不心疼。”石小磨劝着养女盼盼,撩起衣襟擦了擦模糊的两眼。

“我就是不认他们,当初再难,他们有你难吗?你一个残废人还知道收养我,我看他们是心理残疾。”小盼盼伤恨难平,口不择言。

“丫头,你不要乱讲。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人这一辈子,谁都会遇到沟沟坎坎,你要谅解他们。”

“我谅解他们?爸,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瞅瞅,咱们日子过得好好的,待着待着冒出一对爸爸妈妈。你说,这不把咱整个家给搅乱了吗?”父女情深,小盼盼一时转不过弯来。

“丫头,你的爸爸妈妈不是现在才有的,她们早就存在。从今往后你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爹娘,你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叫着爸爸妈妈,你不认她们,她们会伤心,丫头。”石小磨说的情真意切,完全是掏心窝子的话。

“爸,我明白你是为我好,这弯儿我转不过来。你放心,虽然我不是你亲生的,但你从小宠着我,爱着我,你比他们心地善良,比他们懂得爱,比他们仁义。即使他们知道了我又咋样?就是他们来认我,我也不会跟他们走。” 小盼盼从小启蒙接受的是仁爱思想,如今已是高中生,她更懂得什么是至爱!什么是至善!

石小磨的手指在屋内划了半个弧线,摆出眼前的现实:“丫头,别介别介,你听我说,你瞅瞅这家,四角朝天穷得叮当响。哪像家?跟了你亲生父母,起码不用跟着我在这儿遭罪。虽说我也舍不得你走,可这个家,实在寒酸。”

“狗还不嫌家贫呢。多破,多贫,这是我的家,我永远也不会离开的家。十六年的养育之恩,不是说撒手就撒手,何况是你们两个残疾人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抚养大,容易吗?她们说来认我就认我,咋不替你想一想,咋不考虑我的心情?爸,你还当我是你闺女不?你还当我是你闺女,以后就不要提这事。”小盼盼情绪冲动,句句又说得真诚,令石小磨万般感动,这丫头没白疼。虽然,他内心纠结,更清楚王志和张英才是小盼盼的亲生父母,既然答应了人家,必须遵守承诺劝说丫头与她父母相认。否则,会让人家说自己自私,会让人家说自己另有所图,不讲信誉。

他望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小盼盼,心中装满五味杂陈,接着劝道:“丫头,如今你是有文化的人,大道理不用我说,人活着不就是讲究个孝字吗?对吧。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养儿育女图啥?还不是欢欢喜喜在一块过日子。你要谅解她们,宽容她们,你的骨子里流的是她们的血,这是永远割不断的亲情。”

对小盼盼而言,自小到大看到的都是爸爸和大伯,家里未出现过其他人。直到懂事,见的人多了,也只是村里的婶子大妈叔叔伯伯,从不知道父母是个啥样子。在她幼小心里,根本没有享受过母爱的温馨,唯有养父石小磨在她眼里既是爹又是娘,把她一个被人遗弃的婴儿抚养成人。小盼盼不愿离开相依为命的养父,她内心矛盾,纠结。经过养父石小磨苦口婆心的再三劝说,她最终退让一步,同意与自己亲生父母见上一面。

这天,张英夫妇如约而至,再次来到石家。望着这间破旧不堪的屋子里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那眼睛,不用再看第二眼,简直与张英的眼睛一个模子刻出来。人都说谁养的孩子随谁,这丫头……张英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簌簌”往下落。她知道,这就是日夜思念的女儿,这就是被自己抛弃十六年的亲闺女。

“丫头,这两位就是你亲生的爸爸妈妈。”石小磨两眼眯成一条缝,眼角处长着眵目糊,对小盼盼说。

“闺女。”张英像被摘了心尖般地叫道。小盼盼从来没有叫过妈,自打小开口说话,张嘴叫出的第一声就是爸爸。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面对这两个人,她感到生疏,很不习惯。在学校里即使写有关妈妈的作文,她都会对老师讲,老师,我没有妈妈,我写爸爸。

张英望着站在眼前的女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步,将小盼盼用双手紧紧抱住,叫了声:“我的亲闺女,你可疼死妈妈了。” 小盼盼被眼前的女人环抱后,感觉大脑内一片空白,她还没有适应张英这突然的一抱,她想掰开她的双手,反而竟不由自主得与她紧紧相拥在一起。这是血浓于水的情感,这是割不断的亲情,这是她心中渴望已久的真情。

“闺女,是妈妈对不起你,我虽然给了你生命,却不能给你温暖,不能给你爱,不能给你一个家。对不起孩子,一切都是妈的错,妈的错。你、你能原谅我,叫我一声妈吗?”张英松开抱着小盼盼的手,忏悔般轻轻问。

“妈——”小盼盼舌头打了个弯,终于开口叫出了十六年想叫一直没叫出的这个字。声音不大略带几分苦涩。但是,在张英听来,真犹如春风化雨一般滋润。“哎。”她激动地答应一声,上前一步,接着说道:“可苦了我的孩了,闺女,跟妈回家吧!”小盼盼后退一步,脸上挂着泪珠说:“不,我不能跟你们回去。”

张英心一凉,愣在那儿,问:“闺女,你、你不愿跟我们回去?”

小盼盼望着亲生母亲半晌儿没说话。她还不能适应她,她需要时间,是她舍不得离开从小到大成长起来的这个家,舍不得离开抚养她十六年的养父和大伯。这是她真正的家,是她最亲最爱的家。

“妈知道,是我不好,你跟我们回去吧,家里的条件比这儿好,让我和你爸补偿这些年对你的伤害和亏欠,这样,我们心里会好受些。”张英说的是实话。

“可是,你们想过我的感受吗?想过我爸的感受吗?他和大伯从小把我养大,你们知道多么不容易吗?这是两个残疾人,每天靠捡破烂养活我,你就是给我所有的荣华富贵,能抵得过我爸还有大伯这十六年的恩情吗?”小盼盼几句话就捅到张英夫妻两人的病根子上。

“闺女你认了我们,我们很高兴,你不回去还跟你养父和大伯过。看你这么懂事,我尊重你的意见。”王志一脸愧疚,对小盼盼说。

“张英啊,王志说的对劲,小盼盼既然认了你们,她暂时不愿回去,也甭勉强。我不图别的,原来捡她时没图啥,如今更不会图啥,只盼着她将来有出息,念个大学,找个好工作,再嫁个好人家我就踏实了。”石小磨说得是肺腑之言,他要真图啥,当初不把孩子抱回家不就省事了吗?何必苦这么多年,遭这么多罪。

“大哥,您是大好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今生难报一二,孩子在这儿,我和她妈不用惦记,有空儿我们常过来看看。小盼盼要是乐意回家住两天,我来接她,成吗?”王志一脸恳切目光,说。

石小磨知道小盼盼心里有道坎,孩子大了,突然冒出一个爸一个妈,怕她承受不住,总要给她一个适应的过程。便点头说:“成,这有啥不成,丫头又多了一个家。她在这个家住一程子,再到你们那个家住些日子,我看新鲜新鲜挺好,你说丫头?”小盼盼是一个有知识懂道理的女孩,她不会让养父石小磨在中间坐蜡,点头默许。

十年寒窗苦,金榜题名时。石盼盼以优异成绩被燕赵师范大学幼教专业录取,而她报的又是自愿支教,国家给予免除学杂费。整个小村子沸腾起来,穷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乡亲们用羡慕的眼光瞧着石小磨,人人竖起大拇指。他们不仅惊奇羡慕,更多的人感慨万千。一个拾荒的“雀盲眼”,居然把捡到的弃婴养育成人,送进大学,这是多大的功劳。

小盼盼考上大学,在鸽子窝村算是爆了头筹。石小磨脸上的皱纹堆成一朵花,这么多年的辛苦没白费,丫头争气。他拿着小盼盼的录取通知书,眼睛虽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两手来回摩挲。他很高兴很开心,小声哼唱起京剧《铡美案》:“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底,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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