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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犹如暮云长

2017-11-25陈小渔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2017年6期
关键词:江州火炉白居易

文/陈小渔 图/爱 言

故乡犹如暮云长

文/陈小渔 图/爱 言

涟漪湿了车幔,也湿了她的心。

春三月,蔷薇旖旎开放。桥外应是芳甸吧,她嗅着檀窗外的花香,幽幽地想。也是,繁花千树,她偏偏恋那素净的白梅。慵懒的光漏过轩窗,在她深邃如水的眼波中撒下点点碎金,苍白的脸庞随之焕发了一点光彩。她随意地绾了头发,插上一支粗糙的木簪,头上无半点珠翠,看来不像官家夫人,倒似江南采莲的女子,素手纤纤,掬起一捧素净的倒影。

日将西斜,车马渐快,窗外的场景也渐渐熟悉起来,那该是开满莲花的湖吧,可惜现在只剩去年的断茎残荷,空有一潭寂寥。那边应有芳草丛生,以前我还在那里与女伴斗草,如今却只余一片荒田。莲子已成荷叶老,人不归,望尽天涯无限路。她以手托腮,这么看着,想着,忧悒染上眉梢。

“还有多久到明水镇啊?”旁边的小丫鬟问着,疲倦的行程早就让人焦虑不安,天黑前若是赶不到,又得歇息在路边了。“还是家中好,真不知夫人为何突然回娘家,连踏青的兴致都没有。”小丫鬟小声嘟囔,可她恍若未闻,只是托腮看着窗外,侧面像极了一枝蔓延的葛藤,平静又冷傲。

前面人家的栅园里似乎开了海棠。三月里许多花儿已渐显萎靡,而海棠依旧神形俱胜,烂若霞天。依稀记得年少时,最爱对月独酌,有一回忽起乌云,雨下得突兀,还有冷冽的风。“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原以为不会再有儿时那种心境,但眼下似乎又回到那个时候了。今夜寒,不知海棠是否还在。

“夫人,到了。”苍老的马夫抹着额头的汗水如释重负。她也从回忆中抽离,凝望着不远处的楼阁,在夜色中朦胧成一片轮廓。小丫鬟急忽忽地将行李递给车外的侍从,又搀扶她下了马车。等走到门前,她倏地停住了。前方乱草掩住了门扉,褪色的对联剥落一地残红,扑面而来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战。

这个老宅院中没有亲近的人了,只剩几个仆从在此等候,以往的岁月里它就是如此茕茕而立扑面而来。她的心中涌上一股久未还家的悲凉,就像是羁旅之人在斜阳里重归故里,闻得海浪咸风、陈酒佳酿,望着坍塌的老屋和青青的墓冢。只有小桥仍在,冷月无声相依。

院前石桌还在,不过落了灰尘,浅浅的,应该有人打扫过。她也不顾忌,就这么坐下来,从这儿刚好能看见远方的荷塘。以前自己总想偷溜出去,有一次偷喝了父亲的酒,有点醉了也不知,独自摇舟误入荷花深处,直到天黑才回来。还喜欢与姐妹们出游,着一双葱绿绮绣、嫩黄缎面的鞋子,明妍清丽,真是女孩心思。

“夫人,这儿风凉,先回屋吧。”旁边的小丫鬟提醒一句,又给她添了一件薄衣。她苦笑着,怎么那么容易就沉沦回忆,难道真的是和他久别的缘故吗?罢了,不想了,想得太多,思虑太甚,也必然生出病来。

推开门,久远的气息扑面而来,即使先前细心整理过了,也终究拂不去岁月的痕。纸墨俱全,藏书也在,油墨香不减当年,纸张却泛了黄,脆弱到仿佛一碰就会碎裂。祖父严厉的面容又浮现出来,有温热的泪滑过脸颊。

还是无法安眠,依旧软和的被褥盖在身上,却怎么也不适。香尽炉空,枕冷衾寒。浅浅睡着,半夜忽然醒了,看着窗外的沉沉树影,压抑到极致的悲伤扩散开来。她披衣而起,伏案铺纸,想着与他一起研讨字画、谈论金石文物的情景,还有一起作词的时光,悲凉氤氲开,落在纸上: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恋解语

元祐末年秋,亲睦旧党的高太后去世,宋哲宗重用新党,苏轼、秦观、黄庭坚等均遭贬谪。宋徽宗即位后,新党领袖蔡京任宰相,权倾朝野,赵明诚之父赵挺之也平步青云。此时李格非因被定为旧党而落难,女儿李清照也因此决然离开赵家,回到山东章丘明水镇的老家,途中写下《点绛唇》一词,陈廷焯在《云韶集》里赞此词『情词并盛,神韵悠然』。

盼了许久的初雪终于下起来了,天地白茫茫一片。城里人纷纷穿上棉衣,戴上毛茸茸的手套和帽子,若无急事,都想缩个团待在家中,半步都不出去。“七老会”的六个老家伙却一点儿也闲不住,递了口信想把白居易邀出来开场赏雪大会,观景赋诗也是人生乐事啊。

白居易已年过古稀,他找了借口推脱,独自坐在家中,望着屋檐上层层叠叠的积雪把一切污浊都掩盖起来,还人们一个干干净净的冬天。仔细想想,好久没见那个和自己一同赏雪,品酒的刘十九了。

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没有月光,没有星辰,只有昏暗的天和低沉的云,抬起头看,仿佛整个世界都拥挤而来,令人昏昏欲睡,不愿去想其他事情。就这样坐在屋里看风云变化、朝暮不一,听风在这狭小的冬天里呜咽,令他无端感到烦闷。

那时的白居易正值盛年,却已经少了年少时直言忠谏的勇气,越发偏爱独善其身之道。被贬江州时,他那身青衫虽然早已铺落风尘,但心灰不死,如春草丛生,何不走出一隅,看这江山中大好的风光呢?就这样,白居易过了一段闲散的日子。游乐中,同在江州停留的刘十九,是他意外的收获。

刘十九,刘十九,白居易默念着这个名字,刚刚被寒风吹冷的心慢慢融化开来,好似有小小的花儿想要露出头角。他站起身,看着窗外的夜色慢慢笼罩下来,微蓝的光亮在漆黑的窗前晕染开,这是大雪将落的前兆,连夜色都要退让几分。风从细小的窗隙中吹入,白居易一点儿也不怕寒,只将眼前的红泥小火炉点燃,饱满而温和的暖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屋子。白居易将刚刚拿出的米酒掀开盖子,酒香便幽幽地飘散开来。因为是新酿的酒,还有些绿色的泡沫漂在其上,像是江边的一丛丛芦苇,真是可爱极了。看看天色,一会儿就会有难得一看的雪景吧。

白居易忽而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将笔墨纸砚摊开,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了起来。不一会儿,白居易遣仆人拿着刚刚写好的诗,去请住在不远处的刘十九。

白居易在等待时不免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喜悦。上次他们见面,还是初破淮寇的九月。那时他正因为子虚乌有的罪名被贬江州,听到这个消息后,既高兴又为不能参与政事而怅然。然后,他们做了什么呢?刚回忆到这里,便听仆人回话说,手书送到,刘十九已经在路上了。

白居易也顾不上想旧事了,赶紧将平时用的小酒杯拿出来,斟上酒,那些绿色的小泡沫在炉火的映照下,像被细雨打湿的绿草,毛茸茸的一簇又一簇。然后他拿出棋盘,猛然想起上次他们不就是彻夜下棋赌酒吗?不知今夜,是否还会如此。

白居易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抬头看去,橘黄色的光亮里,已经有片片雪花在空中飘扬,很缓慢,好像沉醉在一段舒缓而悠扬的歌声里。他就在这样漫天飞舞的初雪中,看着刘十九朝他走来。白居易急忙将他迎进门,两人只对望一下,便都默契地沉静下来,坐在桌边各自小酌。门外是越下越大的雪,门内是越来越暖的火炉。好像世间一切烦恼都被挡在了外面,被冰冻了起来。只剩自在与安然在心头燃烧,让他心甘情愿地被困于一室,和友人相伴,做有趣的事,说平淡的话,念美好的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刘十九放下酒杯,爽朗地念起白居易写给他的诗。看到这首诗的第一时间,他便匆匆赶来,一刻也不想耽搁。他们还可以像上次一样,赌酒、下棋,直到天明。不过今夜有雪,在红泥小火炉旁闻着酒香,看着屋外大雪纷纷,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酒到酣处有些微醺,只记得他们为棋局争执不下,却不记得是否说起过心中的不平。白居易被贬江州之前,目睹强盗在大街上杀害了右丞相武元衡,朝中却鲜有人站出来说话。白居易愤怒不已,上书直言希望能捉拿凶手,却被人构陷,直至被贬江州。不过他知道,尽管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刘十九依旧不会厌烦,只会默默地为他斟酒,然后在下一场棋局中更加用心,痛快淋漓地杀一场,让他将一切俗事都忘掉。

所以二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应该就是这样结束的吧。洛阳城中,白居易望着窗外厚如毯的冬雪,世事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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