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 猪
2017-11-25文/郭爽
文 /郭 爽
拱 猪
文 /郭 爽
郭 爽1984年出生于贵州。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曾供职于南方都市报。小说、随笔见于《作家》 《山花》 《上海文学》等。出版故事集《亲爱的米亚》 (2013)。获德国罗伯特·博世基金会“无界行者”创作奖学金(2015)。获第七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2017)。现居广州。
你曾在夜里行过群山,
在闪烁星空下赤裸头颅,
于正午时踏进光焰,
知晓某种欢乐,如我一般。
——迪兰·托马斯《青年呼唤长者》
卤肉铺在向阳路的尽头,向阳路在小城的东北角。丁小莉头天晚上搓了通宵麻将,靠在沙发上打瞌睡。几只苍蝇趁她不备,盯上了卤水大锅里翘出来的半只猪耳朵。猪耳朵不声不响,伺候节肢动物跟伺候灵长类动物并无区别,只乖乖趴着等嘴下口。沙发被无数个屁股蹭过,里面的弹簧早就忍受不了,把海绵拱了出来。黄色的一坨老海绵,刚好顶住丁小莉的脸,一张胶原蛋白大量流失后有点松垮的脸。
太阳慢慢升起来,卤肉铺里平时黑黢黢看不清楚的角落,也在近午时的光照下变得清晰透亮。自然,锅碗瓢盆都镀上一层经年累月的油污,见证了卤肉铺十几年来红火的生意。但丁小莉坐着的一张三人沙发,以及沙发前面拿来当茶几用的两张竹凳,又暗示了这家卤肉铺招徕生意的特殊之道。柜台背后一溜玻璃坛,泡了些田七、杜仲和枸杞,大小几个酒斗倒挂在坛子边沿,斗柄早被人手摸得发亮。
如果是平日,丁小莉早就歪歪斜斜倚在沙发上,笑眼望着门口尘土飞扬的小马路,等下工的人踩上门槛,吆喝切二两耳朵、肚条,再来一斗养生壮阳酒。但头天晚上她输得太凶,输得丧失了所有斗志,连站起来用筷子翻一翻锅里的肉都没心思。
不见酒客上门,远远倒是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来。丁小莉起身,把紧身毛衣裙拉扯拉扯,包住圆滚滚的屁股,回头说:“老张,我回家一趟。”老张正在弄油酥花生米,“有事啊?”丁小莉瞟一眼那个越走越近的身影,“珊珊一个人在家,我看一眼就回来。”老张“唔”了一声当是回应。丁小莉三步两步跨过赶早市的人留下的烂菜叶子,直冲冲往家里去。那个影子像是有默契,不远不近地跟着丁小莉的高跟鞋。两个影子就吸在了一起。
家里哪里有人。门“哐啷”一声推开,停了数秒,再“吱溜”一声合上。四只脚交交迭迭就坐到了沙发上。男人伸手出来,搭在丁小莉膝盖上。丁小莉没有躲闪,也没有叉开腿让那只手滑向更深处,只是说:“要搞就在沙发这里搞,刚给珊珊换了床单。”手被这句话打蔫了,慢慢缩回它主人的身体,在膝盖和大腿上逡巡着蹭了蹭。
珊珊还乖吗?男人问。
乖得很。丁小莉仰头靠在沙发上,一对大乳房从山峰塌成高原。
我准备去广西走一趟,拉点水果回来卖。
车子哪里来,油钱哪个出?丁小莉眼缝里漏点余光出来打量他。
我有钱在左老五那里。再说了,卖了货给他们点数嘛。
丁小莉不再吭声,从红色手提包里数五张毛爷爷出来,放在男人大腿旁。沙发上铺着碎花坐垫,紫嫣红,俗气得很热闹,把毛爷爷红灿灿的脸膛都映得黯淡了。
男人突然咳嗽一声,咽下去一口老痰,哑着嗓子说,你受累了。
丁小莉恨他一眼,少给老娘灌迷魂汤,快点去把钱挣回来。老娘要切多少个猪耳朵才切得出珊珊的学费。
你不要着急嘛。男人伸手出来想揽住她的肩膀,被丁小莉一手打开。
晓得生不晓得养,伍爱国,这次你要是再给我扯拐,你看我还会不会放过你!
男人贴过去,在丁小莉耳朵边哄了几句,就解开了皮带。
他们两个就像十几年前那样,亲亲热热抱住,诚诚恳恳相信,两个人可以一起抵挡坏事情,等待好事情。
而光,来自太阳永恒燃烧的光,像看得见这些又看不见这些一样,从窗户透进来,慢慢淹没了两个垂着肚腩的身体。
她们说好了的。她们,珊珊和“苹果化了”。10月16日演唱会前,“苹果化了”先住到珊珊家来。钱应该花在买门票和做应援上,不要浪费钱去住宾馆。现在是“打江山”时期,她们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对傅覃有利的“刀刃”上。
所以这天,“苹果化了”从家出发,坐了三个小时长途巴士,到了省汽车客运站。前一晚,临出发前,“苹果化了”在QQ里又发了自己的照片。但在出站口接她的时候,珊珊一眼认出的,还是手上的绿丝带。绿色是她们的应援色,绿色的海报、气球、衣服、包包,还有就是人手一根绿丝带。是她们的暗号。也可以说,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们跟傅覃关系的证明。
就在前一天晚上,珊珊在自己的QQ空间里写了一条日志,设置为私密,只有她和“苹果化了”可以读到。
“如果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我又懂什么呢?不懂。我们班班长,还有我们院子里那个张某人,我晓得,他们哪个比得上傅覃。哪个会发光。”
“苹果化了”给她留言:“他跟其他人都不同,跟所有人都不同。”
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她们有了共同的秘密,只用说出双音节的“傅覃”两个字,就可以旋开隐秘世界的门把,走进去。
坐在车站的铁椅子上,珊珊抱紧了腿上的书包。里面只有一个笔袋。来车站前,她回宿舍把所有的书都倒在了床上。宿舍里一个人没有。她把书推平,像丁小莉在牌桌上把牌推平一样,再把被子盖在书上面,拉上蚊帐,背着前所未有轻的书包,走了。
有一个好地方在等着她。跟眼前20平方米架着四个高低床的宿舍不同,跟70多个人头“嗡嗡”读着书的教室不同,跟她和丁小莉那个破旧又充满花朵图案的家不同,她要去的那个地方,没有这些具体的形状,只不过有一个朋友在那里等她。一个好朋友。
所以后来,“苹果化了”和绿丝带从车站的人山人海中浮出来。两个人紧紧抱住。珊珊说,你终于来了。
卤肉铺终于还是来了几个客,见丁小莉踏进门来,就“幺妹幺妹”地喊。被唤作“幺妹”的丁小莉,也挤出些疲惫的风骚来,一只手扬起在空气里摆了摆,晓得来了啊,还以为你们出城打野味去了!
酒客“嘻嘻”笑着,要在丁小莉从过道上挤过去的屁股上掐两把。老张从案板上直起身子来,幺妹,来打个下手。
丁小莉洗手系围裙,端起不锈钢大钵钵,手脚麻利地把辣椒面、花椒面、葱花、芫荽、味精、盐、酱油、花生米舀进钵钵里,用一个大勺子搅动,在胸前颠着拌起来。酒客们又“嘻嘻”笑起来,露出几口烂牙。
卤肉铺里的男人女人,跟别处的男人女人有所不同。说是男人女人,其实女人就丁小莉一个。当然,偶尔也有几个凶婆娘,跑来这里揪自家男人的耳朵,撒泼卖疯,但她们终究不属于这里。不管她们是要把男人拽回自己的领地去,还是要在这个看似属于家的地方撒点尿标注痕迹,她们都只是偶尔闯进这个围了栅栏的猪圈的几只瞎眼母鸡,“咯咯咯”乱扑腾一阵,就又夹着不能飞的翅膀走了。
丁小莉主宰这里男人和女人间的法则。对那些酒上了头后“吱哇”乱叫的男人来说,动歪脑筋可以,偶尔动动手也可以,其他的,没门。至于为什么没门,他们也想不通。反正这么多年了,就是没有哪个通过。丁小莉的魅力,也就持久下来,变成了混杂着流言、想象的传奇。
虽然,她不过是一个姿色渐渐褪去的女人了。
老张用钩爪把猪鼻子猪耳朵从锅里吊起来,放进不锈钢大盘子里。又红又亮,卤得正好。只是那些肉身上都有一个又深又宽的孔,铁焊穿透留下来的印迹,细看有点森森地吓人。
他带着笑意回头想跟丁小莉搭话,但又被那张脸上的愁容噎住了,改口问,又着了啊?
着惨了!丁小莉用力搅两下怀里的卤肉。
是跟哪些人玩哦?
就是有两个是不认得的人嘛,我怀疑是着了道了。
不认得的人你就不要玩嘛。
老张,现在连你都要说我了哈?丁小莉挑起眉毛。
老张把大盘子转向玻璃橱窗当街的那一面,露出卤肉的卖相,顿了顿说,我这不是……
不是什么?丁小莉就是要捏软柿子。
没事,没事。老张打哈哈,第几百上千个哈哈,于是又从他之间糊里糊涂地滑过去了。
丁小莉端起拌好的卤菜,往酒客面前一放,“吃不完要双倍赔付啊!”
“又不是自助餐,幺妹你也是幽默。”
丁小莉甩出一个笑容,笑容轻飘飘贴在那几张乌黑的嘴上。但她的怨气还是郁结着,嘀咕一句,吃不死你们几个狗日的。转身看见老张,老实巴交一张脸,对着自己的背影发呆。丁小莉一时心软,就跟他交了底,“明年珊珊就高考了,听说现在学费都涨价了。”
老张想要安慰她,“读书是大事,我多少可以支持点。”
丁小莉看看他,这个多少到底是多少呢?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
珊珊带着“苹果化了”在车站边上吃德克士。一人一个脆皮手枪腿,金黄色的脆皮把在手里似乎还在“咔兹咔兹”响。草莓雪布蕾却只点了一份,你一勺我一勺分着吃。
“苹果化了”说,这是我第一次来看演唱会呢。
珊珊说,你以前不是追过EXO吗?
那是去北京看的,我还没来过省体育馆呢。
珊珊把还剩的大半个草莓雪布蕾推到“苹果化了”面前,“一会儿我们会路过,我指给你看。”
于是,她们两个肩并肩,手牵手,推开德克士的玻璃门,往那个最好的地方去。
体育馆圆头圆脑,像戴了头盔的脑袋。从车窗看出去,玻璃上的灰叠加在灰色的建筑上,这个世界是脏的。“苹果化了”趴在窗玻璃上,手上的绿丝带就扎到体育馆的脑袋上去了,像个爱美又不懂打扮的姑娘,显眼得带几分尴尬。
珊珊趴在“苹果化了”背上,“就是这里。”
“苹果化了”呵出一口气,窗玻璃上的灰尘与圆头盔一样的体育馆就白蒙蒙地变成了一大团棉花糖,带点甜味了。
她们的手握在一起,并没有太用力。只是像荷叶上凝结的晨露,被风一吹,地心引力一抓,就滚落到了一起,合成了一颗更大的露珠,稳稳停在荷叶中心,不再随风摇摆。珊珊要带“苹果化了”回家去,要在那个她诞生起就拥有的空间里,挤出一块小小的空地,给她们俩。她暂时忘记了丁小莉,或者过于笃定地相信,丁小莉,也是她的好朋友。
一进家门,珊珊就开了电脑,跟“苹果化了”轮流去刷票。比赛的时候,每个星期开一次投票通道。只要在家,珊珊就熬更守夜给傅覃刷票。从十强赛一直刷到总决赛。那几个月丁小莉给她的伙食费,都转给傅覃贴吧的财务组买物资了。她可以少吃饭,也可以不吃饭。只要能刷出票来。
总决赛结束,暑假也结束了。一整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到现在,开学一个多月,珊珊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课间和放学后刷刷傅覃贴吧里面的帖子,但是再也不像比赛期间那么热闹了。像一些老粉丝说的那样,每一个新的选秀,他们都会喜欢上新的爱豆。“铁打的选秀,流水的爱豆”。慢慢地,手里攒了一大堆爱豆,自己也老了。
十七岁,珊珊感觉自己也开始有点老了。
但是她和“苹果化了”挤在房间里给傅覃刷票的时候,比赛期间的热血又回来了。巡演期间,“最高人气”投票通道又开启了。票数高的粉丝福利就多呗。比如,你家偶像可以多唱几首歌。也可以票选最想听他唱的歌。似乎她们真的可以通过两只手,决定什么,又改变什么。一种模模糊糊的自由。
“苹果化了”说,她刷票刷得手都要抽筋了,换人。
珊珊就抓过鼠标,疯狂地刷起来。
这个房间就是她们的主战场。从下午到天黑,她们一口水都没有喝,只是坐在电脑前刷票。每投票成功一次,网页都会变红,撒些金色的碎纸片出来。欢天喜地庆贺,她们将有的胜利。她们就在金色和红色里手牵手。
珊珊说,演唱会当天,我们并排坐在一起,灯牌头靠头肩并肩,会比所有的灯牌都更亮,更像一支队伍。
“苹果化了”说,是啊,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在丁小莉所处的这个小城里,西南官话对酒鬼的状态分得很细。一个人偏偏倒倒,骂骂咧咧,浑浑噩噩,你看他两眼,可以说他在撒酒疯,在耍酒疯,或者可以说——发酒疯了。
卤肉铺里这两个突然吵起来的男人,是哪一种酒疯,丁小莉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张嘴就骂——又发酒疯!
就像身体里埋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引爆的炸弹,而引线就是新倒入嘴里的几两酒。坛子里的药酒用苞谷烧做底酒,吸透了药材的猛劲,进到胃里面先是暖腾腾,继而火一样灼热在周身血管里乱窜,把酒鬼也就炸出了原形。
这两个酒鬼又在吵些什么呢?
一个说,哪个鬼二哥喊你去拉一车沙?
那你卖出几个嘛。你不站起来看看,全城有多少个车皮从海南拉了西瓜来卖!
老子喜欢西瓜,老子就是愿意卖西瓜。
丁小莉在围裙上擦擦手,扭头看着酒坛子下面她刚刚拿的货,一堆“心妍美”化妆品,从粉红色的环保袋里挤出来。这些货又要卖多久才卖得出去。
她问,西瓜不好卖,那什么水果好卖?
酒鬼抬头看她,幺妹,吃饭都是问题,还吃什么水果哦!
另一个酒鬼接话说,幺妹,不要听他鬼扯,你跟我去,西瓜不比你卖卤肉好卖!
两个男人像斗鸡一样争抢起来,话题也就转向了丁小莉跟谁走更有前途的问题。像他们平日在这卤肉铺里的每一次吵闹一样,争抢的结果不重要,反正丁小莉都还是大家的,但争抢过程中的气势、态度,则显出最近日子混得好不好、好坏到什么程度。
到这种时候,丁小莉往往都煽风点火外加打情骂俏,把酒客拢住,把生意做下去。所以她瞪圆了眼睛,嗔道,哎呀呀,快点带我去。切西瓜哪个不会嘛。
丁小莉每个星期给珊珊一百块钱,指定是早餐和夜宵加餐的钱。住校的伙食费,每个学期开头都会交,所以这点钱,变相就是珊珊的零花钱。喜欢上傅覃后,珊珊舍不得用这一百块钱了。
转账的时候,可以要求钱用在什么地方。珊珊都是指定做灯牌。灯牌,就是写有傅覃的“傅”字,或者其他口号,放了电池可以发光的牌牌。各家粉丝都会争取尽量多的入场名额,还有灯牌数量。比赛现场,灯光一暗下来,全场能看见的只有灯牌。哪家的灯牌最多、最亮,基本上就是哪家爱豆最有王者相。各家灯牌颜色不一样,傅覃是绿色,其他家有红色、白色、黄色。所以就算镜头虚化了背景,看不清灯牌上面的字,但灯光颜色还在一片黑暗中兀自闪动。
每次看到绿光的时候,珊珊知道里面有几块灯牌是她的,她也就知足了。
一般人都以为,红光比绿光更亮、更刺眼,其实,绿光比红光更有穿透力。你知道为什么海水看起来是蓝绿色的吗?阳光照在海面上,一些光反射了,更多的光进到水里面。海水里面有很多我们眼睛看不见的悬浮颗粒,这些颗粒吸收蓝光和绿光,然后散开发射。绿光和蓝光在水里面穿透力最强,散射的机会也就最大,所以海水看起来是蓝色或者绿色。
就算是人山人海,绿光都可以穿透他们。
在珊珊住的这个老家属院,也有一盏绿灯。那是温州发廊倒闭后,一楼邻居捡宝贝捡回来的。
跟发廊里那些粉红色灯管不同,这盏绿灯是个圆形壁灯,也不知道之前被发廊老板装在什么位置,照亮些什么场景什么人。绿灯被一楼邻居捡回来后,装在单元的门洞上。入夜后,远远能看见一点绿,让他们这栋楼在千篇一律的家属宿舍楼里更易辨认。也因为易辨认,这绿灯慢慢成了家属院里的地标,凑在绿光下打牌的人得在天黑前铺好桌子,才能赢得最强的光线。
原本,伍爱国的牌摊都摆在临街的小卖部门口。绿灯成了地标后,他出现在单元门口的概率越来越高了。珊珊也在这一盏绿灯下,慢慢认识了她的父亲。
跟丁小莉相比,珊珊长得更像伍爱国。跟长相相比,遗传更让人心惊的是动作和神态。珊珊有时候远远地逗着流浪猫,装作在发呆,其实是在打量伍爱国。她发现伍爱国也有抓耳朵的习惯。有事没事,手就抓住耳廓,上上下下地搓。搓下来的泥团一团,成个球,随手弹到地上去。
这种时候,珊珊会抬头看看自家窗口的一团漆黑,想着不知在哪张牌桌上奋力拼搏的丁小莉。珊珊觉得,他们还算是和美的一家三口,虽然不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如此相似,又如此平静。
在小日子里,平静往往并不持久。人比自己已知的更不受理性控制。伍珊不能明白,丁小莉为什么突然发疯。为什么她把自己的好朋友带回家来,要让她在这里住几个晚上,就触犯了丁小莉的底线?不对,不是底线,是比底线更严重的什么,以至于丁小莉拱着背一下子跳起来,把“苹果化了”撵出门去。像她平时清洗伍珊的书包和球鞋时,总要先喷一次消毒剂,再戴上口罩用力扑打上面的灰尘,自以为这样可以把所有病菌赶尽杀绝,不污染家里的空气一样。两个女孩则目瞪口呆,像被电击了,立在门框两头。中间杵着一个丁小莉。
“伍珊!那是什么人,你带进这个门!”丁小莉背靠着门,双手在腰后护着锁头,大口喘气喘得眼睛都要翻白了。
“她是我的朋友。”珊珊低声说。
丁小莉完全听不进话,堵着门的姿势只有一个意思,她休想进来,你也不要想跑出去。你还是不是我女儿?我还是不是你妈?——她反复就问这两句话。翻来覆去。最后伍珊只能蹲在地上哭着重复她的话,是的,你是我妈。
这一生中,丁小莉最自豪的事之一,就是伍珊比其他娃娃更早地叫“妈妈”。她无数次地跟邻居、朋友、亲戚和伍珊本人描述那个场景,以至于这声“妈妈”从现实的经验,变成了记忆里越来越坚固越来越膨大的一个岛屿。岛屿在其他记忆的碎片与板块间滑行,时不时就会被丁小莉捞出来重温,照料岛屿上新长出来的植被,调控光线,拔除那些不顺眼的杂草。是啊,一个蹬着粉色四肢的小小躯体,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是对着她。
珊珊喊她“妈妈”。
至于伍珊呢,还小的时候,听丁小莉说这个细节,或者其他跟伍珊成长过程中屎尿屁相关的低俗细节时,还能认真地听着,并觉得甜蜜。但慢慢地,她不太喜欢丁小莉老是对别人说这些她小时候的事。或许伍珊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听众,听众永远不可能像记忆的宿主那样,对重复收听甘之如饴。再到后来,伍珊更大一些,就开始觉得尴尬了。觉得丁小莉每这样做一次,她跟丁小莉之间那些不愿意与人分享的事,那些真正的亲密与秘密,就被瓦解一次。大人们总是觉得无所谓,或者他们要的,根本就是瓦解之后再涂抹修改,只为在人前换得一点小小的虚荣和证明。
但是现在,丁小莉第一次,要伍珊亲口跟她确认,确认“妈妈”这个词,这重身份。伍珊也挣扎了一下,一些刚长出来的翎羽,摇摇欲坠从她身上剥落。所以她蓄着泪的眼,看着这屋子和屋子正中的丁小莉时,模糊,更痛着。但最后,她终究蹲到地上去,重复着丁小莉的话——是的,你是我妈妈。
得到答案后,丁小莉又变成了伍珊的妈妈。她伸手,把一缕头发挽在伍珊耳后,你要乖,听到没有,要乖。
走廊里的声控灯,之前被丁小莉的声音胀满射出白色冷光,现在,黑下来了。门缝不再透光进来,屋子无知无觉坠回永夜。
“季末,我走了。”“苹果化了”手松开了门,从丁小莉的领地撤离。
伍珊是怎么变成季末的呢?“苹果化了”拍着门喊的这个名字,喊出了伍珊大半年来的心事,喊得眼泪扑簌不受控制。
“季末”是伍珊在贴吧的ID,全称是“寂寞在季末”。在一个贴吧里遇见、成为朋友的可能,并不比在转动的地球上一对爱侣彼此视线相接的概率更高。毕竟,在这个次元里,平均每天会新建10000个贴吧。平均每天新发2000000个新帖平均每天有80位吧主当选,走上他们的工作岗位。
“苹果化了”是“傅覃吧”里一个超人气帖子的楼主。她把直播里有傅覃的地方都截图,然后配上文字说明。比如,“宝宝6:30蹬了一下被子,7:04起床了。先去刷牙洗脸,然后洗头(天哪他每天都洗头)”。吧里的人绝大多数都跟季末一样是学生党,不可能一直守在直播间看爱豆的动态,所以“苹果化了”有人气有威望有吸引力。是这个次元里让一个ID居于食物链顶端最珍稀的构成材料。
跟“苹果化了”相比,“季末”被这个世界吸附的力量,不来自于被千万人点赞的快感,而是严丝合缝嵌进一套机械链条里的归属感。虽然跟吧里无数迷妹一样,“季末”只是傅覃几百万张票数末尾的一个小写的“一”,但只要你愿意,总能被纳入严格划分任务与领地的战斗群,刷票、灌水、打江山。再小写的“一”,都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跟着直播一起见证历史的诞生。如果爱得再忘我一些,可以省下一个星期的早餐钱,捐出一块灯牌,变成傅覃比赛现场穿透人山人海的一束绿光。贡献视觉奇观。
小透明一样的“季末”,要跟“苹果化了”搭上话,需要一点意外。
那是第一次被爆吧的时候。十强争夺赛。进了十强,她们的爱豆傅覃就可以签经纪约、拍形象MV、有专业造型。总之,就不是淹在一堆人里面的草根boy了。你天天在摄像头后看着他刷牙睡觉打呼噜的一个人,终于出道,振臂一呼要开始收割全世界最多的爱,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激动的了。见证奇迹的时刻。
照旧是直播,不过剧本是早就写好的。2014年了,真人秀基本都写剧本,角色性格设定、冲突、矛盾,好人坏人。人需要戏剧感来更快地代入及忘我,如果可以,自带血包在全场统一的爆炸声响起时用力捏爆也不错。
总之,当晚的剧本就是,15个男生先分成两组,以两个“战队”的形式先对决。第一轮才艺表演后,每一组“干掉”对方一个人。剩下的13人各自进行第二轮才艺表演,得分最低的两人直接淘汰。第十名与第十一名再终极PK。满场都是血。
傅覃是第十名。
他穿了件松松垮垮的毛衣,大开领,果绿色。不知道被台里的其他小艺人穿过多少次,旧,袖子脏兮兮的。他就那么站在舞台正中间。主持人说,现在、立刻、马上,这两个男生终极PK。每个人只给30秒,清唱。30秒,有什么意义。好像大家之前一小时四十分钟守着的直播,都很有意义。要结束了嘛,要散了嘛,下一档节目要播了,最后溅点小水花出来。
傅覃倒也没有桀骜不驯到敢完全不尊重游戏规则。他还是唱了,站在临时升起的一个圆形舞台上,一束光打在他脸上。破了音,最后5秒几乎是在吼。有个胖男粉,好几次出现在镜头里面,对着傅覃一直叫叫叫,举起的右手上一条绿丝带。
总之,最后,可能是,大概是,傅覃唱破了、还在嘶吼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暴露出来了。他也才19岁,就比“季末”大两岁。所以“季末”也盯紧了屏幕。不眨眼。
第十一名,一个比他矮一个脑袋、海选时候一直打亲情牌的小男生,也唱了。他嘴角有点不屑。他在不屑这个弱智的游戏?或者不屑唱破音、弱爆了的对手?或者不屑他自己?
然后,那一幕发生了。
两只斗兽,傅覃和第十一名,并肩站在圆形舞台上,舞台开始升高,升得几乎与摇臂摄影机、四大评委的座椅一般高了,露出斗兽场的原貌。主持人喊他们“说两句”。说什么?说这两句就能拉到已经截止的场外投票和早已注定的评委选票吗?傅覃说:“我把晋级名额给他。”他,身边的第十一名。
第十一名几乎是用厌恶的眼神看了傅覃一眼。评委和主持人却突然被打了鸡血。“你以为你是谁?”“你知不知道游戏规则是什么?”“你以为可以蔑视这个舞台吗?”“你让,你就是个懦夫。”
现场炸开,似乎这才是大家等了一个晚上的高潮。评委、主持人,使出浑身解数抢戏找机位,要吸住二十几台摄像机,从群戏里脱身而出晋升为光芒四射的主角。两个评委吵着吵着作势大打出手,在镜头里向愚蠢的观众演习冒牌的正义。
“季末”后来知道,她在屏幕背后看着这一切发生时不能自抑的激动,就是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历史现场。
半个小时后,傅覃的吧就被爆了。
前十五名的粉都跑来闹,人山人海。最激动的自然是第十一名的粉。他家偶像只是个孩子,傅覃是个心机鬼。装嗓子痛博同情。让名额抢头条(她们也太天真了,头条有这么容易上吗)。顶撞评委装有性格。引发评委内讧后沉默不语扮无辜。他家爱豆就这么被牺牲了,傅覃罪该万死。
“动不动就说谁该去死,你们自己怎么不去死?”“苹果化了”是这时候出现的。
在QQ群里商量好的、统一复制粘贴到吧里的答复被她破坏了。那个QQ群叫“傅宝宝战斗群”,统一回复是这样的:“谢谢对傅覃的关注。你的建议会是傅覃成长路上的鼓励。欢迎常来吧里坐坐喔。”
“季末”也在干复制粘贴的活儿。所以“苹果化了”的激烈言论一出现,QQ群一下就爆了,好多人嚷嚷着要删她的帖。“不能给偶像招黑。”“她疯了吗?”“粉丝犯蠢,偶像买单。”都是些正确但没有力气的废话。
“季末”点开“苹果化了”的头像,打字:“干得漂亮。支持你。”
很快,“苹果化了”闪动了:“傅宝宝并不需要那么多脑残粉。”
“季末”说:“你才是真爱粉。”
“苹果化了”却说:“比赛结束后我就会删号消失。”
吧里洪水一样涌进更多的爆吧ID和帖子,冲散了“季末”与“苹果化了”的对话。发帖与删帖的速度频率并驾齐驱。很久很久之后,“战斗群”复制粘贴统一答复终于排成了整齐的队形。“季末”擦了擦兴奋得冒油的鼻尖,对着“苹果化了”打出一连串问号,却没有再收到任何回答。
爱是一个决定性瞬间。“季末”后来觉得,她是在那个爆吧的晚上真正爱上了傅覃(傅覃前所未有地需要她的战斗力,需要她这颗小棋子规规矩矩守秩序随号令冲锋陷阵)。大概也是在那个晚上,“苹果化了”真正进入了她的生活。
“苹果化了”是个什么人呢?整个后半夜,她都没有再出现。之后,她没有被吧主封号,但也没有再参加之后吧里的任何一场战斗。但从那时候开始,“季末”就不能不注意她了。
那是“季末”第一次为了傅覃熬通宵。刷着刷着,无形的爱就变成了一个个有形的字节。她在计算机前伸了伸僵直的脖子,有点被自己感动。天快亮的时候,她关了灯,听见丁小莉趿着拖鞋去上厕所。还是舍不得冲马桶,从水龙头“滴答”积水的大盆里舀一瓢水冲了。
“季末”点开“苹果化了”的发帖记录。“苹果化了”这个账号是新的,只发过一个主帖,就是那个直播帖,也不去其他吧逛。好像这个人,只需要做这一件事。
从小,丁小莉就跟伍珊说,男人靠不住,“垮了裤子要日,拎起裤子就跑”。在她们住的两居室里,从沙发到浴巾,都是些女人喜欢的碎花图案。那些丁小莉接起电话来“死鬼死鬼”地骂的人,一个也没有在伍珊面前出现过。丁小莉大概多少想证明,就算她又卖卤肉又卖“心妍美”,眼珠子一天天黄下去,但养得大伍珊她还是有点本事。
伍珊真的大了后,丁小莉发觉有些事开始不受控制。初中毕业,丁小莉给伍珊买了胸罩。第一次戴时,丁小莉站在床前,想指导伍珊怎么把胸部塞进那两片棉布里。丁小莉抱着两只手看,伍珊突然就很生气,请她出去,“丁小莉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丁小莉犹豫了半天才走出房间,好像伍珊身体上长出这些不受控制的肉坨坨,她更紧张,更受煎熬。
悄悄地,伍珊还是谈过两个男朋友。晚自习后在操场上散步,蜻蜓点水地打个Kiss。男生身上带点汗臭又有点夹生的味道,跟丁小莉身上的味道不同。慢慢地,伍珊不想再跟丁小莉睡一个床了。她一个人躺在房间里,解开胸罩,轻轻捏着一天比一天更高更软的胸脯。有时候指尖在乳头上逗留很久,茉莉花蕾一样的柔嫩让伍珊突然对这具身体生出一种真正的感情。不同,它们跟丁小莉从洗澡间里冲出来时,吊着的那对又硬又黑的乳头截然不同。
总有点什么,是伍珊不可能让丁小莉知道的。
可能是察觉到这变化,伍珊高二住校后,每个周末回家,丁小莉总是跑来跟她挤。两个人直挺挺躺在蚊帐里面,伍珊比丁小莉长出一大截。
从很多角度看,丁小莉都还有一个好身体。侧面看过去胸部沉甸甸,脖颈和身体相接处也还柔软,以及翘得总是把衣服后摆都夹进去的屁股。但从背后看,多看几眼,就能看出问题来。不是丁小莉的问题,是时间的问题。腰线消失了,原本陷在胸和屁股之间的那把腰,两条凹线变成了两条直线。丁小莉对改写她身体线条的力量又惊又惧,部分关于女人都会有的白日梦一样的虚荣心,更多的则关于生存的压力——来卤肉铺里找她切二两猪耳朵或者肚条去下酒的人少了,老了。卖猪肉都卖不出去了,你说焦心不焦心。
伍珊倒是一天天长起来。夏天她穿个背心短裤就在家里晃,屁股后面戳一截卫生巾出来,看得丁小莉毛焦火辣——简直就是个傻大姐。
这样的此消彼长里,两母女好像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但终究有些光线,从她们屋子的窗户射了进来,慢慢照清楚两张神色相同又不尽相同的脸。
一天,伍珊准备返校,丁小莉回来了。一进门就把两只高跟鞋踢到地上。抢人啊!两场婚礼,一场寿宴,还有场满月酒!老娘一个月的钱就着这些王八蛋吃了!
“那你不要去吃啊。”伍珊接过丁小莉的手提包。
“都是些熟人,开席后还要帮新娘子挡酒。熟人来了又陪着喝,七八个小时!到麻将都打完了才完!”丁小莉把胸罩往肚子上扯了扯就进卧室去了。
“输了多少吗?”伍珊怯怯问。
“你不要给我提这个‘输’字!”丁小莉鬼火戳,扑进卧室去。
还没有一分钟,她又披头散发地跑出来:“珊珊,这个月伙食费我给你没有?”没等伍珊回答,她拎起包包翻啊翻,“你妈养你不容易啊,伍爱国那个狗日的倒是甩手掌柜潇洒得很哪。”
“给了的。”伍珊说。
丁小莉已经抓了一些块把两块花花绿绿的零钱,在茶几上堆成个小山包,“自己加点菜。”
然后她拢了拢头发,自顾自进了卧室。过了一分钟又喊:“来,帮我捶捶背嘛,珊珊。”每次,丁小莉有大事小事相求,就会把伍珊的名字放在最后,两音交叠轻轻唤出来。
先捶右边肩膀,丁小莉右边身子劳损得厉害,肩胛骨明显高出左边一个拳头。伍珊张开手指,把住她的肩膀,拇指沿着肩胛骨一点一点捏着,也像是抠着她的肉。偶尔用力一下,丁小莉就哼出些暧昧不明的声音来。
抓牌、炒菜、拖地、晾衣,丁小莉的右手总是过度用力。甚至有一次,一个乡下亲戚杀了猪,送来一整只猪后腿,她也是把猪腿甩到右边肩膀上去,歪着身子要去菜市场找屠夫剖开。那只猪后腿太重了,丁小莉双手拽住猪蹄,整个背弓起来,才让猪腿贴在自己身上。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在一堆烂菜叶和稀泥塘里往前走。猪腿的油脂就在丁小莉的黑色羽绒服上蹭啊蹭。
伍珊的拇指顺着丁小莉的脊柱一节一节向下,人有多少块骨头呢,牙齿算不算在内。慢慢地,丁小莉的背松下来,肉开始变软,也不再哼唧,像是睡着了。乱蓬蓬的头发后面,两个鼻孔喷出气来,有节奏,缓慢,像猪圈里的猪。
就在伍珊的手已经酸起来,准备出去时,丁小莉说:“抓背嘛。”撩起她的衣服,伍珊伸手进去随便挠挠。肉冰凉。胸罩紧紧勒在背上,东一坨西一坨地挤出些多余的肉来。这些不见光的部分,总是格外的白,可是怎么那么凉。
丁小莉第一次叫伍珊帮她挠背的时候,伍珊要趴在床边才够得着。那时候丁小莉总是哄人,说伍珊是从她屁股里面出来的。还说,要不然我肚子上怎么没有伤疤呢。伍珊听见这话总觉得很恐怖,有时候简直就要怕得哭起来。从屁股里出来,那她是什么呢,还是个正常人吗?看见伍珊要哭的样子,丁小莉就像其他时候她乱开玩笑把伍珊要逗哭了一样,说,来,幺儿,妈妈抱。
最后,伍珊的手无意识地搭在了丁小莉的肩膊上,像个拥抱。两个人的影子映在黑漆漆的墙壁上,慢慢被墙吃进去。
从她们家走路去卤肉铺,脚程不快不慢的话,需要八分钟。
先下四楼,从邻居堆在楼道上的花盆、竹椅、水桶、拖把中挤出条自己的路来。出了单元门,吸一口新鲜空气,踩着碎石子和泥浆浇出来的小路,路过几栋一模一样的单元楼,走到主路上去。再经过垃圾堆、公共厕所,下个斜坡,就是大马路了。
分割大马路和厂区宿舍的围墙这些年渐渐拆了,修出一排临街的小门面来,租给面馆、米粉铺、小卖部、网吧和烟酒店。这条路东西走向,门面朝南,所以被唤作向阳路。
各家老板有各家老板的熟人,各人也有各人的口味。家属院随着厂的衰败一起衰败下去后,失去了公共空间的人,就开始聚到这些门面前的小空地上。不管夏天冬天,都支起张小桌子,围出他们以前在车间里面的小团体来,吃喝嬉闹。
卤肉铺在一排门面的尽头。老板姓张,瘦瘦巴巴一个老头。说是老头,其实不过五十出头,只不过人一瘦,皱纹看起来就密集,就显老。跟一般卖荤腥的档口老板都被肉味和油烟熏得膘肥体壮满脸油光不同,这个老张总是一张哑黄黯淡的脸。
初来乍到的外人谈起这个特点来时,一些晓得内情的人总会提起老张的过往。
“原本卤肉也是他婆娘的手艺,婆娘倒是能干,一下岗就推个车卖卤肉。味道确实好,两口子也就有个活路。只是后来婆娘跑了。”
“跑,跑去哪里?”
“哎,我不和你说这个。”
“有什么事是说不得的哦。”
“老张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看不住婆娘。”
“我不和你说这个。”
“离婚的又不是这一个两个。”
“没得娃娃,婆娘咋个拴得住。”
“是哪个不会生嘛?”
“哎,哎,我不和你说这个。”
丁小莉就像是个天生的补丁,缝在老张的卤肉铺上,堵住少了女主人的漏洞,还增加些新的看头来。大家都是一个厂子里长大的,谁不晓得谁那点事。生意也就这么年复一年做下去。也有人议论老张那点心思,但这种言情小说一样的故事,没什么嚼头,还不如直接喊丁幺妹切二两猪耳朵打一两苞谷烧,嬉嬉笑笑。大家也就没兴趣再编了。
再说了,真正的男主角伍爱国就在那五十米开外。说这些,不好嘛。虽然不再是光荣的工人阶级、先进生产力代表,但大家还是要有点思想觉悟,保持点无产阶级的作风和神采啊。
从厂里散出来后,大家心照不宣在等待某个新的据点。可以像以前把铝饭盒放在一起温热的那种集体情谊。可以家家户户敞着门不害怕秘密的那种清白与坦荡。接受一样的工装,一样的伙食,一样的宿舍,一样生老病死的一生。每个人和每个人都一样所带来的安全感。但是拿钳子拿了一辈子,要换成拿算盘,不是每个人的手指都拨得动那些木头珠子。
伍爱国也打过主意,弄些时兴的玩意来聚人气,台球厅啊,音乐茶座啊,这些在几公里外的城区流行的东西,搬到厂区来,却怎么都流行不起来。本砸进去不少,谎扯了很多,但终究没怎么赚到钱。赚到钱的,到头来无非是开洞洞舞厅的——整几个外地的女娃娃来给厂区的光棍“火”。或者像老张这样,卖点味道好分量足,还有个丁小莉站柜台的猪耳朵。
慢慢地,伍爱国也想明白了,这群狗日的没文化没素质没未来,只能靠点小舒服大舒服打发时日。于是在街边摆个棋牌摊,在城管眼皮底下半明半暗地开起赌档来。
捞偏门也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除了不怕死、想发财的一颗心,还要八字够硬,撑得起偏门的命格。伍爱国估计还是八字太轻。摊被砸过,腿被打断过,赚进来的钱赔出去。骗人骗久了,也被更大头的人骗过。所以,丁小莉眼泪汪汪跟他说,珊珊大学的学费在哪里,你要看她在这个烂泥塘里拱一辈子吗?他确实恨起自己来。
当初为了一人占一套房子,跟丁小莉扯了离婚证。没想到证一扯,两人的关系也慢慢扯远了。各自有了几个男女朋友后,关系就变得不咸不淡,不暗不明。珊珊还是喊他“爸爸”,但总是远远看着,不敢亲近。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土开始埋上来。
但他不想珊珊被这土埋住。
去广西拉水果回来卖,是伍爱国考虑来考虑去选定的新门路。国庆一过,北风一吹,人就盼着过年了。拉点热带水果,想个名目,讨点口彩,到过年前,怎么也能赚到点钱。也许就是丁小莉说的那样,伍爱国,两万块钱你死也要给我死出来。死是死不去,但钱要挣回来。毕竟,钱生钱,是不是?丁小莉从包包里掏出来的那五张毛爷爷,热乎乎带着卤肉铺的财气,可能是个好兆头。
珊珊并不知道,自己是丁小莉和伍爱国赚钱大计的主人公。
“苹果化了”的帖子停止更新后,变身成“季末”的珊珊继续在QQ上跟她聊天。慢慢地,“苹果化了”这个ID开始长出人的形状来,带着气息和血肉。比如,珊珊现在已经可以说出,“苹果化了”高中读完没有参加高考。家里有钱,不想让她工作。她住在离“季末”家两小时路程的一个县级市。这些,大概就是了解。
偶尔她们也视频。一次,“苹果化了”一边视频一边吃东西,说是她们当地特产的花生酥。她喜欢吃甜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就好了”。
她对着摄像头剥开一颗花生酥,“你看,这个花生酥好白。只是甜,没得什么用,又甜又白又香又脆,才是好的花生酥。”“季末”的舌头在嘴巴里面转了好几圈,像是要尝出“苹果化了”讲的这几个字来。
但是,从认识到了解,两个人怎么才算成了朋友呢?大部分人会说,有共同话题。吧里那么多人都是傅覃的迷妹,一样的爱憎,差不多的年纪,但“季末”并没有跟她们中的谁成为真正的朋友。你又要补充说,还得两个人之间要有点不同。什么不同呢?“季末”知道,决定她和“苹果化了”关系的,是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苹果化了”过的是“季末”的理想人生。跟“季末”比起来,她好像已经想过了很多事,也做过了很多决定。所以删号消失这种在“季末”看来无比震撼的行为,在“苹果化了”身上,只是诸多平白无奇的事之一。女生之间的爱慕,大都由羡慕而生喜欢,喜欢而生友爱。要很多很多的友爱,才能结出一点爱。
“苹果化了”总是说,如果你以为拿着手幅就可以当一个合格的粉,那真是太天真了。爱豆需要什么?爱。你懂不懂什么是爱?
“季末”有些惶恐。为了显出自己的成熟,她装成跟“苹果化了”一样懂。那些跟男生在操场上散的步、打的Kiss,都淡成爱的前奏或背景。现在她们爱的是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人,纯粹得简直悲壮。尤其当她趴在傅覃的海报上,一次次把嘴唇贴上覆了膜的硬纸时,比海报更硬的墙壁都感受到了她的渴求与热望,把凹凸不平的表面狠狠印在那两瓣柔软上。
对傅覃的爱原本已经饱和,不可能分得出再匀些给“苹果化了”。但巧也好,什么也好,她们一起作了点坏,黑色种子埋下后像魔豆一样长得飞快,也就长出些真感情来。
那时,比赛已近尾声,吧里的战斗主题,从刷票、站队、买粉,变成了租广告位、做服装、买演唱会票。要在万人体育馆租广告位、挂大标语、搭气球拱桥,只收集粉丝的时间没什么用,还要吸纳钱,很多钱。吧务在群里一遍遍号召捐款。“季末”每个星期转50块钱捐一块灯牌的常规动作,开始变得没有价值。“苹果化了”退了群,又被黑得伤了心,抱起手看热闹不说,还冷言冷语讽刺这些捐钱的人是猪脑壳。
“你捐了那么多块灯牌,到底哪一块才是你的嘛?”她对“季末”说。
“哪一块?总有一块是我的啊。”“季末”懵懵懂懂。
“你怎么确定你捐的钱真的都变成了灯牌呢?”“苹果化了”对着摄像头喝了一口饮料。
“季末”起了疑。起了疑,这个游戏就有点不好玩了。想了半天,她在QQ上敲打财务组的一个头像,说要看账。财务组的人批评她,都什么时候了,不去想办法筹钱,还在浪费时间搞这些小动作。说急了话就有点狠,什么大家都是为了傅覃才组织在一起战斗,如果没有信任和牺牲就不配在队伍里。“你这种心理阴暗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说爱傅覃?”
“季末”哪里受过这种打击。稍微质疑组织的管理运行,就被威胁丧失了对组织的忠贞要将她一脚踢出去。她对着摄像头哭,说要认错重回队伍。“苹果化了”安慰说,她早就晓得这些,所以根本不跟她们搅和在一起。铁打的选秀,流水的爱豆。她以前粉过好几个爱豆,到后来粉丝群里打得翻天覆地,不是为钱,就是为权。
“但这些狗日的也太嚣张了。”说着说着她真的生起气来,让“季末”把自己捐灯牌的转账记录全部截屏给她。
新仇旧恨,“苹果化了”注册了新ID杀回傅覃吧,搅得比爆吧还天翻地覆。原来被人恨也会带来快乐。跟“苹果化了”并肩作战,“季末”突然有了点存在感。不是一个小写的“一”嵌在链条里的存在感,是一个跳脱出来的螺丝旋转跳跃劈开空气,哪吒三太子搅起东海巨浪的快感。
她还说,只是乖,没得用。有时候乖有时候不乖,才有点用。
高三的时候,“苹果化了”的成绩也是上不去。她妈妈有一天就揪起她,要去一个县份上拜文庙。她爸爸妈妈是做大生意的,什么大生意不清楚。总之,她家有钱,又只有她一个娃娃。这天她妈妈喊司机开车,带起她们两母女大清早就出发去文庙。出门前她妈妈硬是要她穿校服,说是“在先师面前,有个学生样”。两母女又吵了几句。校服那么丑。
文庙,就是拜孔子。这个文庙的孔子像是站着的,还有一个特别大的神位。她们就拜啊拜。后来,她妈妈在庙的院子里面看了很久,发现有好多皇帝写的牌匾。一个一个在那儿认,认出一个就喊她女儿去拜一个。这个是康熙,那个是乾隆,还有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蒋委员长的也拜一拜。累了,两母女坐在一个照壁前面,妈妈给她剥橘子吃。那照壁上雕着些鱼跃龙门之类的图案。妈妈就说,由鱼成龙,才是人生光辉的顶点。喊她看庙的琉璃瓦,上面几条龙张牙舞爪,说那才是好生活。
“苹果化了”把橘子一瓣一瓣吃了,又接过妈妈塞过来的盐水花生,突然就说,她不想再读书了。妈妈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往她手里塞更多的盐水花生。她把花生甩在地上,重复了几遍,就是不想再读书了。妈妈突然说了句奇怪的话,她说——你怎么好意思?
“季末”问她,那后来呢?
后来,“苹果化了”说,她能怎么样?她是我妈,但我也是她女儿啊。什么叫态度很好但不服从,什么叫气得她手板心痒又打不手。你懂不懂?
“季末”说,你怎么这么厉害呢?
“苹果化了”说,哟,崇拜我不?等着,我请你去看傅覃的演唱会。
所以看演唱会是大日子,“苹果化了”来见“季末”的这一天,也是大日子。但看看丁小莉,脏兮兮油叽叽的袖套,被理发师骗了染得像狗啃过的头发颜色,还有说话时永远准备马上坐地撒泼的凶悍。伍珊觉得丢脸丢尽了,恨意也没有预兆拔地而起长出一堵墙亘在两母女之间。
你给我送客,马上。丁小莉话锋凶得口水都杀出来挂在嘴皮上。
伍珊说,可是妈妈,她是我的亲人啊。
丁小莉说,亲,你们有血缘关系啊?你们朝夕相处过啊?她父母叫什么名字你说得出来?家里面做什么的你清楚?我看你是脑壳进水。
然后突然就扑上来,要没收伍珊的手机。伍珊抓着手机跟丁小莉扭来扭去,嘟囔着“手机是我的”。
丁小莉突然大声说,伍珊,你从头到脚哪样不是老娘挣钱买给你的?你脱,你敢脱。你脱光了你这从皮到肉也是老娘日出来的。
“苹果化了”不晓得要不要把两母女拉开,就绞着手站着。客厅的吊灯三个灯球早就坏了两个,现在那一个好的灯球就斜着眼睛看两母女。看她们怎么收场。
“苹果化了”突然说,阿姨,其实我不是要在这里住。我只是过来看“季末”的。
丁小莉仰着脖子,眼睛恶狠狠地扫射着她们两个,“季末,季末是哪个?”
半晌,伍珊怯怯地说了声:“是我。”
丁小莉大声高气地说:“带陌生人回来不说,连名字也要改了?”
伍珊脱了一半的毛衣勒在胸脯上,像要把她勒死。
这件毛衣勒得住她,完全不是因为她的胸部已经膨胀过度,而是因为,这是件她小学六年级时丁小莉打的毛衣。丁小莉从图案书里选了几朵云和一只猫在一起的图案,打了给伍珊的最后一件毛衣。后来她的心思就跑到麻将上去了。棒针戳得再多,也只是变出一件毛衣。摸牌摸得技术,变出的票子可是多多了。总之,这件毛衣松松垮垮在伍珊身上挂了好多年,变得像针织衫一样僵硬,去年开始终于合身了,现在却要箍死伍珊。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把毛衣拉下来。
丁小莉并不是一个打毛衣的好手。她只是喜欢提起装着毛线和棒针的兜兜,跟其他妇女坐在一起说闲话。她们中手艺好的人,总是格外得到赞美。而丁小莉有时候连起针都要靠那些好手艺的人来帮忙。起好了头,她就顺着一排一排往下打。打不下去了,再找人改针。所以伍珊的毛衣里面总是很多线头和疙瘩,穿的时间久了,就磨出一个一个的洞洞。
连毛衣都打不好的丁小莉,跟伍珊一样,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想到这些,伍珊服了点软,“季末只是我的网名。”
但丁小莉似乎并不领情,“你父母不管你们啊?你好意思啊?他们好意思啊?”回身把手机砸到沙发上,再对着“苹果化了”说:“跑到一个陌生人家,把你拐了卖了杀了,不怕死啊?”
伍珊扯她的袖套:“妈妈,你在讲什么?”
丁小莉用力把伍珊的手甩开:“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你懂什么是朋友,你有什么资格交朋友?”
屋子被按了消音键一样静,只有卫生间里水龙头“滴答滴答”继续把不带动水表转动的水滴到塑料大盆里。虽然手臂上的肉被丁小莉扯得生疼,但伍珊的身子却不由自主歪向河对岸的那一边。
“苹果化了”冷冷说,用不着说这些,我听得懂话。但是阿姨,“季末”要是跟我走,那就是她的自由了。
突然,门“砰砰砰砰”地响起来。
“丁姨妈,丁姨妈,收管理费的人到楼下喽,你快点关灯啊。”不晓得是隔壁杨姨妈还是陈婆婆的声音。
丁小莉对着门应了声“晓得了”,反手关了灯。
独眼灯泡一下就熄了,乌漆墨黑里,三个人三双眼,争夺着不多的光,那些不远处新修的楼盘里亮着灯的家庭里蔓延过来的生机。
丁小莉揪着伍珊的手慢慢松开了。黑暗中,另一只手牵住了伍珊。不出声,她们就静静握着手。楼道里“噼噼啪啪”交错着脚步声,好几只手拍门,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最后几乎是脚在踹了。拍了半天没反应,门外那只手骂了句:“日你妈的穷逼。”
丁小莉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
灯再度亮起来时,沙发上,“苹果化了”仍静静握着“季末”的手,只是看起来倦极了。只有丁小莉,像充饱了电,直挺挺站着,并没有忘记她的战役。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丁小莉扭动身体,调动全部嗓音,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让伍珊承认,她是她妈妈。
两母女都装作睡着了,喷出轻而浅的呼吸。月光却毫不留情,直直照亮两个背靠背的身体上大大睁开的两双眼。丁小莉的眼角吸进了月光,显出一条条深灰的纹路来。像哪支毛笔,墨半干时在纸上皴出阴阳向背的笔法。她的眼珠定住不动,像是看见了窗户外摇曳树影背后更深更黑的景象,专注得透出一点淡淡的悲哀来。伍珊的眼珠子则转得很快,还没有从刚刚结束的闹剧中平静下来,要一条一条从左到右数清楚衣柜上的木纹,才认得清这个家。
揣着心事的两个身体变得重起来,压得床变了形,就要转动起来,把两人拖拽进黑漆漆恐惧的世界。两人却心照不宣地不翻身,僵直了身体,要独自面对这恐怖。
单是带陌生人回来,丁小莉怎么至于像扯母猪疯一样发狂呢?伍珊觉得,丁小莉这么生气,肯定是她的事被发现了。
好几件吧。
丁小莉最有可能生气的一件,大概是伍珊偷偷给她在“真爱无限”婚恋网上注册了一个账号。倒不是伍珊想有个后爹,只是觉得丁小莉有时候太烦了,天天把她当成个囚犯一样,什么都要听她的。要是丁小莉有个爱人,真正的爱人,起码,注意力就会放点在别人身上吧。或者说,伍珊还是希望丁小莉可以幸福的。
反正,伍珊就注册了一个账号,传了几张丁小莉的照片上去。把脸P小,腰P细,眼睛P亮。一句话简介写的是“丰满娇俏”。伍珊逐个逐个看那些求偶对象发来的私信。基本上都是骗子。把那些“情书”复制粘贴再一搜索,好多都是重复、抄袭的。要么就说“请关注我”,然后给你一个淘宝链接。偶尔也有一两个感觉是真的在找对象,但条件又太差了。
“真爱无限”婚恋网有它们的规矩,如果你肯花钱,它就可以给你提供符合你条件的对象,但是伍珊没有钱,所以给丁小莉送花、发情书的很少,过滤一下垃圾信息后几乎就没有了。丁小莉的头像,伍珊倒是一直没有换过,是一张她PS了两个多小时的半身像。但不是P得特别假的那种,如果有她的熟人在那个网站上看到了,肯定一眼能认出来这就是丁幺妹,丁小莉。
伍珊把丁小莉挂在网上,想要一把推出去这件事,确实可能会激怒她吧。
还有一件就是成绩下滑。伍珊把饭钱省给傅覃买灯牌,把时间也省给傅覃刷票,也就没有什么心思看书了。班上有些女生,有种特别功利的“战斗法”,就是喜欢一个成绩特别好的男生,还要是同班的。你看到他时时刻刻都在做题、跟老师交流,你也不好意思睡觉或者看漫画了。起码要让他觉得你跟他是一类人吧。这样逼自己,成绩会上去。但伍珊就是不喜欢身边的男生。幼稚。出不得台面。
她最迷傅覃的时候到什么程度呢?她的手机屏保是傅覃的一张照片,背景是虚化的候机大厅,傅覃穿着牛仔布衬衫背着黑色双肩包,冲着她走过来。因为一直戳手机看这张照片,两节课还没上完她的手机就没电了。
班主任跟伍珊谈了两次,成绩下滑的事,但伍珊也没有办法。老师在年轻的时候也爱上过别人吧?那种注定得不到的爱,他如果也经历过,就知道有多痛苦。白惨惨的日光灯下,老师只是说——伍珊,你这样下去,很难考得起大学了。
这话虽然听起来让人害怕,但伍珊听着却很麻木,只是晓得,考不上大学,大概是丁小莉最怕的事。丁小莉经常在她耳边念,考上大学,就有个好出路。虽然这出路指向哪里,丁小莉也并不清楚。比如,考大学,那选个什么专业呢?毕业之后,要不要读研究生呢?或者,找什么样的工作呢?丁小莉统统不知道。对她来说,只要考上大学,似乎就拿到了另一个好世界的准入证。人生会有更好的前景与保证。所以她从小就督促伍珊的学习,守着她做作业,也不管伍珊算出来的结果是不是都是错的,或者写的作文根本就不符合高分作文“三段式”的标准。只要伍珊乖乖坐在书桌前,把脑袋埋在书本里面,手里拿着笔抄啊写的,丁小莉就安心了。
什么都在变。厂子会垮,工人会下岗。但丁小莉不晓得从哪里生成的坚定信念,觉得读了大学的人,多少能掌握一点不被变化冲垮的技能。虽然我们知道这也是虚妄。
幸运或不幸的是,伍珊确实是个乖娃娃,她遵从丁小莉给她的安排和设定。但她也并没有一副超过自己父母的聪明头脑,或者坚定意志,或者任何可以让她从这个家庭与环境里破壁而出的天赋。
但总有些缝隙。比如这场从夏天开始的真人秀,可以让她坐在电脑前就进入一个新世界。新世界跟伍珊睁着眼睛盯着看的这个家不同。里面有绝对的权威,有热忱的信仰,有严格制订及被履行的规则。有理想。
有为了这理想一起战斗的,真正的朋友。
像一场迷梦。但“苹果化了”从QQ头像变成一个车站人流中走向她的身影,带着温度与热度后,就不再是一场梦了。那么热切地,伍珊要抓住新世界里透出来的光。跟楼下那点绿光照亮的面孔不同,这光所行之处,照亮的是全然的未知。
丁小莉把伍珊的头发挽到耳后,一遍遍跟她说——你要乖,听到没有?要乖。伍珊想要满足她,但这次不同于往常,身体里有另一个声音在指令她——跟我走。
第二天早上,伍珊说不想回学校,丁小莉居然同意了。但是丁小莉出门的时候,钥匙比平时多转了两圈。
发现被反锁在家后,伍珊在QQ上猛敲“苹果化了”的头像。“苹果化了”说,她并没有生气,还问:“你妈妈还好吗?”她离开后,在附近的宾馆住下。演唱会就在后天。然后她安慰“季末”说,我下午就过来,想想办法。
以前,忘记带钥匙丁小莉又不在家的那些时候,伍珊会从走廊的防护栏钻进来。两只手臂举起来,身体变成一条直线,重力就把她往下拉,脚会“噗”一声踩到卫生间外的小平台。从卫生间窗户钻进来,就是家了。试过很多次,除了手臂被水泥护栏刮擦会有一点疼之外,门不能挡住她的感觉真是太好了。直到初中的某一天,她越长越宽的胯骨再也挤不过护栏,这个办法就此失灵了。要走进家,只剩了用钥匙开门一个办法。
“苹果化了”背着书包,提着两个油饼,在楼下喊“季末季末”。阴沉沉的天里面浮起一张白圆脸。钥匙砸在她边上,她蹲下去捡,然后仰脸笑了笑,笑容把阴天水波一样推开。伍珊也笑了笑。
油饼捂在塑料袋里,水蒸气把酥皮都回潮了。变软了的酥皮咬起来要用扯,吃得她们张牙舞爪的。“苹果化了”又从书包里拿出两瓶爆果汽水来,拧开瓶盖,递一瓶给伍珊。伍珊接过瓶子,两人碰了下瓶子,像是在庆贺。从组织中脱离出来后,她们就变成了两粒游弋的电子。背景还是绿色一片海,但两个人游来游去、追逐嬉戏,那些曾经天大的事,就化成了这个小世界里的沟回、水草和珊瑚礁,只是她们欢乐的见证。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玩着对方的头发。“苹果化了”突然说,诶,你有没有想过跟傅覃怎么样呢?
伍珊说,你说怎么样是什么意思呢?
“苹果化了”顿了顿说,打Kiss啊。
伍珊心里面想过一百遍一万遍,但又觉得,好像傅覃不该出现在这一个真的能摸得到的次元里面?他应该在一个不会有人反锁他的地方。于是她什么也没说。
“苹果化了”侧转身,把两片唇轻轻贴上她的嘴唇。
跟男生的嘴唇不同,“苹果化了”的嘴唇软得像奶油。跟男生的吻也不同,伍珊从没觉得这么轻松过。甚至,你不能用“吻”这个字来定义这个动作。两人谁也没有动,呼吸又轻又暖地围住四片唇,以及谁也走不进来的水域。除了她们,这里还有谁能进来呢?
伍珊于是紧紧抱住“苹果化了”,像是永远也不会松开。
伍爱国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们并没有听见响动,直到他刻意的一声咳嗽。他瞟一眼“苹果化了”,“珊珊,今天没得课啊?”没等回答就问,“丁小莉呢?”
伍珊坐了起来,看着伍爱国,再转头看看惊惶的“苹果化了”,“你找她做什么?”
伍爱国不言语,钻进丁小莉的房间,把抽屉和衣柜门拉得“砰砰”响。伍珊跟进去,声音高了些——你在找什么?
伍爱国不理她。伍珊厉声说,你再不讲我就要打电话了。
“大人的事你不懂。”伍爱国继续翻箱倒柜。
伍珊晓得丁小莉和伍爱国虽然早早离了婚,但还裹来裹去像对配种的猪,但没想到伍爱国会背着老婆跑到这个屋子里来。
平素伍珊见到他,都是在马路边的棋牌摊上。伍爱国躬身坐在小板凳上,手里一把牌一抓就是一天。打“拱猪”时间是长,但也不至于长得像伍爱国屁股粘在凳子上的时间那么长。一度,她怀疑伍爱国是棋牌摊老板的角子,合起来诈那些更猪脑壳的人的钱。
有那么几次,伍珊路过,伍爱国又刚好不怎么投入时,就龇牙咧嘴笑起来,跟旁边人说,我姑娘,漂亮不漂亮?漂亮哇,也不看看她爹是哪个。伍珊急急的步子会慢下来,想听这张嘴再说点跟自己有关的话出来。但他又扑回牌桌去了,“看看哪个要变猪!”
但现在,伍爱国闯进屋子里来,把抽屉和衣柜门拉得“啪啪”响,显露出他跟丁小莉的关系显然比伍珊所知道的多得多。而他脸上的神色,紧张的背影,透出来的凶猛与力气,则第一次让伍珊感到恐惧。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如果不是已知的他是她的爸爸,那现在她是不是该尖叫起来,并冲出门去喊邻居报警?
伍珊不可能知道,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伍爱国,正为了筹两万块钱受折磨。伍爱国也不可能告诉她,他连两万块钱也搞不定,现在火烧眉毛了。
伍珊的尖叫让伍爱国吓了一大跳,他猛地转身看着这个长得很像自己的少女,哆嗦了一下,弓着背逃出门去,嘴里嘟囔着些不清不楚的脏话,大抵都在问候丁小莉的生殖器。他的背影又瘦又黑,像露出颤巍巍睾丸的一只老狗。
伍珊回转身,把头埋在“苹果化了”的怀里,不能制止身体像被电击一样的麻木并颤抖。她闭上眼,眼睛淌血一样地流下泪来。
“苹果化了”提起伍珊的书包,“我们走。”
伍珊犹豫了很久,把书包拽到地上,“他是我爸爸。”
老张这天有点不寻常。平时天一亮,他就起身洗漱,骑着摩托去农贸市场买一天要用的肉料。以前都是固定从一家肉档拿货,但这两年猪越来越不行,说是五花肉,一煮熟皮子和肉就散了架,都是些不知道吃什么饲料长出来的猪,所以他也变成每天早上在市场里面挑挑拣拣,选出些猪尾巴、猪耳朵、猪舌头和下水来。这样一来,在市场里起码就要一两个小时。等他驮着货回到店里,把猪毛拔干净收拾停当,就已经快9点了。一般这时候,他会把门面拉开,泡一缸茶,慢慢呷几口,等丁小莉来上工,帮他把这些猪零件煮到卤水大锅里去。
但这天,9点已经过了,卤肉铺的卷帘门却还一直没有“哗啦”一声拉起来。丁小莉走到门口愣了愣,透过卷帘门上一个年久失修的小洞往里打望。只见黑漆漆的店铺里,老张靠在沙发上,两条腿撇开,有气无力的模样。丁小莉心里一惊,继而对着那两条腿唤起来,老张老张。声音不高不低,高了怕四邻听见起疑,要真是出了点什么事,就麻烦,低了呢,又怕那两条腿的主人听不见。急得丁小莉攥着手攥出一团汗来,只好往屁股上擦。一个圆鼓鼓的屁股也紧张得绷紧了。
老张听见声音,踢踏着一双布鞋站起来,躬身拉起卷帘门。可也不见他用力,只拉起半扇,就停下来了。
这是怎么了?丁小莉瞪大眼睛。
哎。老张只是叹气。
丁小莉弯腰,有点吃力地钻进去,到底怎么了?
老张不作声,转身把卷帘门又拉下去了。
“老张,有什么你还不好意思跟我说的吗?”丁小莉坐在沙发一头,并拢两腿打量他。
“鬼迷心窍。”老张还是支支吾吾。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丁小莉吼他。
老张清了清嗓子里的痰,点根烟,这才慢慢说起来。
昨天收档后,老张照旧给自己煮了碗猪油面,再把没卖完的肉收拾停当,起身去他们哥儿几个常去的麻将室。老张牌技一般,酒量就更差,去麻将室纯粹是他口中念叨的“混日子”,打发单身汉无所事事的漫长夜晚。跟丁小莉不同,他从来不指望靠打麻将赢钱,所以这天桌上坐的其他三个人,也是老相识。以前都是一个车间或者隔壁车间的老同事,这么多年混下来,不是兄弟也成了兄弟。五角钱一炮的麻将,打到半夜或者天光,最多也无非是输个百把块钱,“娱乐健身”。
麻将室极之简陋,当街的那面安了几扇镶着蓝色玻璃的滑动门,半开着,一道厚厚的门帘遮挡路人的视线。一进一出两个房间,摆着七八张麻将桌。机麻,或者原始麻将,价格不同,丰俭由人。老张他们坐的是机麻桌。虽然不是什么大老板,但多少手上还是有几个余钱,不跟那些三餐都要发愁的人一个档次。四个男人,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搓着手,“搓点手气出来”。
庄家伸手按了按嵌在桌面玻璃盅里的电动骰子,按出一对点数,就数牌摸牌,砌起江山来。
就在骰子“沙啦沙啦”在玻璃盅里撞来撞去时,伍爱国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平时也来麻将室,一般都是叼着烟、抱着手,跟老哥子们磨嘴皮。但今天他一进来,话也不多说就拖了张凳子坐在牌桌边上。
“左老五赖账了。”伍爱国缓缓说出这么一句。
一桌四个人都转头看他。什么意思哦,左老五他天天催别人的账,他赖哪个?
伍爱国温吞了半天才开口,但一说起来,四个人都猛地停下来了。“小额贷嘛,我刚才去提款,他说没得钱给我。政府赖账,开发商车子都卖了。”
“伍爱国,当初你喊我们入股的时候,不是口口声声说稳赚不赔吗?”
“你们确实也赚到了啊,两成利,你放在银行里咋可能有这个收成?”伍爱国眼珠子在四张脸上蹿来蹿去。
“我本都还没回啊!”四个男人嘟囔着计算前后给左老五的钱,一万两万,加起来都不是小数目。
“我还不是给了他两万!”伍爱国也生起气来。
“他不可能赖账哦,那么大个门面开着,喊他把门面卖了抵。”老张说。
“你去看看,他那个门面,有多少人在催账。”伍爱国扫老张一眼,“要么我们也去闹他一闹,说不定他就把钱吐出来了。”
两个男人站起来就要去,另外两个则说,不忙,伍爱国,你要我们怎么信你?
“你们不用信我嘛,自己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我们去闹了,钱更拿不回来了,你负责啊?”
他们生在厂子里,长在厂子里,老在厂子里,几乎就是一辈子了。厂是大建制,人是螺丝钉。螺丝钉转啊转,学得最地道的,不一定是手艺,反而是相信和服从。比如,你捏紧手里的钳子,转啊转,转成了八级钳工,你就成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一部分,就拥有尊严、骄傲与价值。把成千上万个钳工串联起来的系统,会为你的人生负责,给你终极的答案。所以不用担心,切切地相信,系统会让所有人各就各位,给出他们的运行规则。没有人闹。怎么闹?闹了之后要什么?要了之后怎么办呢?
所以现在,伍爱国想煽动他们去跟左老五闹,他们的反应不是撩起袖子站起来,提着板凳冲出去,而是齐声痛骂伍爱国——你这个狗日的,还不是你害我们把钱投进去了!
“哎哟!我还成罪人了啊?”伍爱国缩在板凳上。
几个拳头作势就要砸在他身上。
老张犹豫着要不要劝,但伍爱国那副嘴脸着实讨厌。他只好来了这么一句:“哎呀呀,打狗也要看主人哪。”
麻将室其他桌的人“吃吃”笑出声来,像要看这两个男人比画比画,看看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没有。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老张没有种,婆娘生不出娃娃,婆娘跟人跑路,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但公开的秘密一旦被某个嘴巴说出来,就从原本人人当成看不见、雾气弥漫的暧昧水域游了出来,变成了高光灯强行照亮的焦点。
老张大概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想要把麻将桌掀翻。机麻的麻将桌哪里随随便便掀得动,他猫下腰,搬了半天搬不动,连空气都尴尬起来。他只好走到旁边桌,跟那桌的四个麻客大眼瞪小眼,也没敢掀人家的桌子。最后走去过道,拎起一个暖水瓶,砸在了地上。暖水瓶砸出来的开水,让一屋子人惊叫,这才闹哄哄算收了场。
伍爱国呢?在麻客的尖叫和一屋子的乌烟瘴气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丁小莉的日子不好过。开导完老张,说了一通伍爱国的坏话后,她回到了家。
临走前,老张跟她打包票,幺妹,没得事,小额贷蚀本了,我还可以给你点别的钱。最重要的还是珊珊读书。
丁小莉没有出声,只是收拾了柜台下面的“心妍美”化妆品,跟老张淡淡说一句,“我晚点再来。”
头一天,她把珊珊反锁在家里。珊珊表现也还好,等她下了工回到家,珊珊正趴在计算机前玩游戏。丁小莉看了两眼,照旧进厨房去做晚饭,觉得风波已经过去。
珊珊只字不提伍爱国闯进屋来翻箱倒柜的事,大概怕一说出来,“苹果化了”的事就要暴露。所以这个晚上,像之前所有的晚上那样,丁小莉做了两菜一汤,两母女坐在沙发上对着茶几和电视机,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就把这个夜晚打发过去了。
电视照旧定格在丁小莉喜欢的电视剧频道,一出古装剧。贴身丫鬟跟主子献计,汇报游园会将有的场面与妃嫔的“战况”。主子半躺在榻上,斜倚着绸缎软枕,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丁小莉一边收拾碗筷进厨房,一边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电视。她从不让珊珊做家务,怕耽误她的学习。这个家的运转,也是以珊珊为全部的中心。虽然说是个家,其实不外乎是丁小莉和伍珊两个人。
“你的初恋是哪个?”珊珊居然跟着丁小莉走到了厨房,她倚着厨房门,问出这么一句。
“我哪里还记得?”丁小莉抓住一个盘子的边沿,百洁布擦洗的动作用力了几分。
“初恋怎么会记不得?”
“反正不是伍爱国。”负气一般,丁小莉吐出半句话。
“妈妈,你要跟我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啊。你问这些做什么?”
“你能不能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这种事有什么好认真的。”丁小莉甩了甩手上的水滴,突然警惕起来,“你谈恋爱了啊?”
“没有啊。”珊珊语气轻飘飘。
“莫名其妙说这些干什么,你作业做完了?”
“那你是不是最喜欢伍爱国呢?”
“我吃多了啊?”丁小莉用抹布细细擦着台面。
但是伍珊今天不打算让这个话题轻轻松松溜过去,“那你为什么还要让他来家里?”
丁小莉眨巴眨巴眼,在想怎么应对女儿咄咄逼人的一句话,“他没有到家里来啊。”
“我都知道。”
丁小莉还想继续扯谎和敷衍了事,伍珊在她眼中还是个小娃娃,或者永远都是小娃娃。一个小娃娃懂什么。或者,一个小娃娃需要知道这些么。于是她说:“你不要乱想。”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家,到时你怎么办?”伍珊问她。
“到时候我一撮土埋了呗。”丁小莉像是赌气,却突然带了哭腔。她不习惯向这个世界示弱,伍珊再怎么也是这世界的一部分。还是连脐带血、需要她保护的一部分。但是你看看这个倚在门框上的身体,已经比她高出了一头,从头发到脚尖,是一个大人的身体了。
“妈妈……”伍珊张开了嘴巴,想了许多的话,终究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客厅里的电视还在“嗡嗡嗡”地挤出些音乐和对白,一点一点渗进屋子里,涂满了整个空间,爬上她们的皮肤,填平纹理,让她们虫子一样凝结在树脂里,要等待地层裂变,重见天日,变成他物。
丁小莉从卤肉铺回到家时,推开门,空荡荡得听得见一阵轻微风声。伍珊乖乖回学校上课了,今天。这个家齐整、柔软,有淡淡洗衣粉味道。她属于这里。
她踢掉高跟鞋,整个人塌在沙发上。她的初恋是哪个,她怎么会不记得?那个运钢材的司机,神气地坐在驾驶室里。大卡车的驾驶室高高悬在半空,要用力爬好几级阶梯,才能坐进去。他算不上好看,但脸上有她在这个厂子的工人脸上,从没见过的活泼与生气。想来,应是他去过的那些地方,山川河谷与公路,让这张同样年轻的脸,映上了不同的色彩。她是喜欢他的。尤其当他教她怎么把手放上方向盘,脚踩离合器及油门,告诉她,她可以做一个女司机的时候。这几乎是她对自己人生最高远的一次想象了。
后来,有了珊珊之后,他回来过一次。远远地,隔着马路,她一眼认出了从驾驶室里跃身下来的他。见老了。一只裤腿挽起来,另一只垂在黑皮鞋上。背心外面套一件松垮垮的旧衬衫,看不出来有女人照料的痕迹。店里突然有酒客高声叫她的名字,“幺妹幺妹”的叫唤声,让马路对面那个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她抱着珊珊坐在副驾位上,任他开着大卡车,在清晨的街道上游荡。这么大型的车,如果不是深夜及清晨,是不让进入城区的。珊珊是个乖娃娃,滴溜溜一双大眼睛盯着新的风景,并不惊慌哭闹。她抱着珊珊,他开着车,像是一家人。但她心里清楚,终究不可能是一家人的。她能去哪里呢?能走多远呢?伍爱国和她生出了珊珊,就像一个标记,她怎么也甩不脱了。恨的时候,想着珊珊,心又软了,觉得伍爱国多少有几分可取之处。所以她只是抱着女儿,看驾驶座上的男人把手搭在窗沿抽烟。跟大部分时候人眼所见的丁小莉不同,她在这个驾驶室切割出的小小时空里,显出女人身上真正的温柔来,温柔得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城区的道路,房屋,清晨还未熄灭的路灯,也就温柔地映上她的脸,给她温柔的记忆。
伍爱国一直没有接电话。不是猝然摁断后急促的“嘟嘟嘟”,而是缓慢悠长,像是永远不会再有人接起来说一声“喂”的嘟——嘟——嘟。丁小莉坐在沙发上,像在等待什么,又根本不像是在等待。终于,她站起身,提起那袋“心妍美”化妆品,准备去总部退货。如果卖不动,那至少要把这些货的钱,还给她。
“苹果化了”走出珊珊家后,突然决定不这么快离开。前一个晚上,伍珊和丁小莉两母女又哭又闹的戏码,让她惊惧难平。她拍门拍了很久,最后捂着又红又烫的手心走了。
刚下楼,就被单元门口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吓了一跳。一盏绿灯下,几个人的脸皮照得发青,只差几对獠牙就能装起鬼来。但宽而扁的脸、眼珠子滚动着转出来的一点小快乐,又让他们看起来像《愤怒的小鸟》里面傻里傻气的那些绿色的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小鸟炸弹轰掉,分崩离析。绿色的猪每个手里攥着一副牌,叫嚷着“一个炸”“一个鬼”什么的。对路过的“苹果化了”,他们瞟一眼,又“咯咯”笑着甩起炸弹来。
不自觉地,“苹果化了”拉紧了领口,似乎除了风之外,还有一股看不见的妖风邪气,从黑暗中袭来要钻进她的身体。四野漆黑。她伸手出去,手指仿佛也要融化进这样的黑里去。
这里是“季末”的所在。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么一个奇怪的时间地点,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对傅覃共同的爱?还是像她们彼此许诺的那样,做最好的朋友,然后,你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可是,“季末”所属的这铁板一样的现实中,所嵌入的这家庭和关系中,她的角色到底允许她做什么?
她们那点小小的盼望,那点共同的信仰,在这又臭又黑的家属院,又算得了什么?
“苹果化了”自觉是个大人了。她看得懂母亲与父亲之间,母亲与亲戚之间,母亲与自己之间,那些奇怪又明目张胆存在着的东西。那些大人们议论着的——谁玩脑筋玩得过谁、两口子两姊妹间的小伎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因为不仅看懂了,还可以学起来,甚至,可以学起来后惩治大人们了。
只是,面对“季末”就像面对另一个自己,那个不久前还新鲜得冒出水蒸气的自己。就像她们贴在一起的两片嘴唇,她领着“季末”学什么是真正的接吻一样,在这个交织着旧与新的世界,她想跟“季末”站在一起,守住她们的那片小小绿洲。
前一晚,一团漆黑中她跌跌撞撞走出比夜更黑的家属院,走到大马路上去,扬手截住一部的士,像是要迅速逃离这片黑沼泽。可是这个傍晚,她却任由自己在冷风中抖着,脚步并不惊慌,一点点在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绕着“季末”家一圈一圈打转。
抬头就能看见“季末”房间的窗户,正对一棵樟树。那棵樟树几乎掉光了叶子,干枯枝条的灰色影子把窗玻璃切割出细碎繁复的花纹。如果“季末”坐在窗户后面,看见的一切都会蒙上这层影子。
“季末”说,求求你。
书包从“苹果化了”的手里被拽出来,慢慢滑到地上,滑到两人的脚与脚之间。
“你怕什么?”“苹果化了”声音很轻,轻得几乎是轻蔑了。
“我妈妈只有我一个。”
“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是……但是………”
两个女孩的眼睛对视着,光在她们清澈的瞳仁上跳动,像在寻找盟誓的脚踪,或者,是比盟誓更深更久的什么。
所以,“苹果化了”绕着楼走了一圈又一圈后,突然站定,对着窗户大声喊着“季末——季末——季——末”。如果“季末”连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就真的离开。不再回来。
从小,“苹果化了”都是那个晚饭后最先冲出家门,跑去楼下叫小伙伴下楼玩耍的急先锋。筷子才放下,心就已经比脚更快地出了门。做第一个冲出门的孩子,让她领略了其他孩子几乎从未见过的风景。比如,白昼与夜晚交接时无穷变幻的暮色,吞吐了一整个白天后大地浑浊而暧昧的气息,以及家家户户关门吃饭时,街道、草地、房屋与树木间独有的静谧。一盏又一盏灯亮起,光线从窗户里游走出来,匀给她独属自己的人间温暖。但此刻她又是一个人。她还是个孩子,但早早触摸到了孤独的本质。所以当她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直到身体与头脑匹配,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时,体内的自我修筑早已完成。她不畏惧任何事。至少,她这么觉得。
她扯着嗓子喊。这是一个不会惊动四邻的名字,陌生,安全,无害,只属于她和“季末”的小世界。眼睛所不能见。所以她几乎是在对着虚空喊话。
虚空也有其边界。凭借意念筑成的沙堡,虽不会被风吹塌,但一旦劲泄掉了,就会瞬间崩塌、消散,不复持有固定的形状。她一声声地喊着,声音加固着沙堡。
“季末”的脸在暮色中浮出。酒色海面上终于显现的白色浮标。
“你要去哪里?”那张在高处的脸喊话。
“后天,我在体育馆门口等你。”地面上的那张脸回答她。
“后天!”
“后天!”
两只隐形的手在空气中伸出,隔着四层楼高的距离,拉了个钩。
比后天更快到来的,是明天。
伍珊还是个乖娃娃,所以停了一天课后,又回去学校上课。刚刚吃完晚饭,伍珊洗干净搪瓷缸缸,丁小莉就在宿舍的走廊上出现了。打了通宵麻将输钱输得最厉害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红的一双眼睛,发疯一样盯着她。丁小莉看起来像个鬼一样。
还没等伍珊走到她面前,她就哭起来。等伍珊走上去,她一手扑掉了搪瓷缸缸和洗洁精,抓着伍珊摇着晃着哭起来。
丁小莉丢了钱。伍爱国没找到的存折,被丁小莉揣在包包里日夜看守,但也莫名其妙就撞了拐。
丁小莉在家门口的车站等47路,提着一袋“心妍美”要去市区退货。47路从比她家更远的东边起始,从东到西穿过整个市区。东边的人进城办事,坐47路基本都能到。坐的人多了,车也就特别慢,上客下客,拉拉扎扎。丁小莉这天也等了很久,两只皮鞋勒着的脚背都要肿起来了。
终于,候车亭的长凳上有了个位子,她一屁股坐下去。旁边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姨妈已经坐了很久了,拿张报纸在看。丁小莉从来不爱看报纸,她虽然经常跟别人说她其实是初中毕业了的,但她对有字的东西都没得耐性。但是等得太久,那个姨妈拿着的报纸又一动不动,丁小莉就瞟了两眼:云天大师开过光的玉牌,全城限量只有666个名额。延年益寿,保命消灾。
丁小莉没什么首饰,但是对玉特别迷信。她经常抓着她脖子上那块红绳子都戴得变黑了的玉说,这是他们丁家祖传的,多灵多灵。她要是心跳得厉害的时候,伸手摸摸那块玉,心就定了。
伍珊常说,那么灵,你在牌桌上咋不摸摸?丁小莉就会瞪她一眼,说,戴玉保平安,又不是戴金旺财,连这个都不懂。
反正,丁小莉瞟了那张报纸后,就被那个神力无边的玉牌入了脑。后面的事,就成了她口中的“教训”“舍财免灾”“脂油蒙了心”“最对不起珊珊的事”和“老糊涂了”。
两个男乘客杵在她们边上,也在议论这轰动全城的玉牌。一个说,要是我得了一块,那我后半辈子的福气就满了。另一个说,你这种贱命,就算求来了你也压不住。玉要讲姻缘,人和玉,就是一对一的缘分。戴对了,你顺风顺水,玉也溜光水滑。
突然,那个姨妈转头对丁小莉说,这两个歪货,我有玉都不卖给他们。话是对着丁小莉说的,两个男的却猛地转过身来。一个说:“姐姐,你卖给我嘛。”另一个说:“优先我嘛。”你争我抢的。
47路来了又走了,丁小莉却像走不动路了,直愣愣坐在凳子上看三个人讨价还价。
原来开了光的玉牌也分一等二等三等。大概是开光时的法事级别高低不同吧。两个男人先是都要买三等的,4999元。后来被老姨妈劝,三等的只是刚刚够上有灵气的程度,你们这些灵性不足的,带不动玉里面的气出来,还是要来块能量大的。所以他们又决定买二等,就是6999元的。结果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觉得对方是个歪货,自己再怎么也比他高一级。
说到最后就变成两人都要买一等的。男人探过身子问丁小莉:“姐姐,这附近哪儿有农业银行?”丁小莉指指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右边。
两男一女有说有笑要走时,丁小莉想了又想突然站起来说:“这位大姐,可不可以把佛缘也给我结一结?”
丁小莉怎么会相信那三个骗子,也不过是太想把钱翻番了。玉牌买进来,转个手,云天大师开过光的,是不是?结果,骗子还是太狡猾了。我对不起你啊珊珊,我对不起你。丁小莉说着说着就淌起泪来,右手捏成拳头捶着胸口,不晓得是从哪出电视剧里面学来的动作。她崩溃的不单是丢了钱,还在于,自己平时脑筋也算转得快的,那天明明想清楚了买玉卖玉的步骤,连哪几个人一定会买,她都想好了,才兴冲冲拿存折去取钱。结果,黑吃黑,这就叫作黑吃黑。
银行门口,那个老姨妈从手提包里掏出两个红丝绒的盒子来。丁小莉打开盒子看了看,突然问了句:“是一等不是二等吧?”
那个老姨妈又啰里啰嗦解释了半天,但丁小莉还在翻来覆去摸两块玉牌,没有要把刚取出来热乎乎的钱给对方的意思。
大概是耐性耗尽了,老姨妈突然两只手夹住了丁小莉,半抱半推,裹着丁小莉的身子往路边走。一辆黑色面包车“哗啦”一声开了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丁小莉就被力气更大的两只手抓了上去。
车开了有多久,丁小莉记不得了。只是被捆了手、堵了嘴,像只死猪一样甩在面包车后座。两男一女在车里面说笑,每笑一声她都像被打了一耳光。
丁小莉流了很多泪,最后被甩下车时,眼泪口水已经把堵着嘴巴的一块破布浸湿了。建筑废料的水泥粉末钻进她鼻孔里,还有野狗的尿臊味、草木灰燃尽后的甘香。丁小莉跪在废料里面,想要等一场雨,或者一群鸟。除了一场可以将天地的痕迹都抹掉的大雨,还有什么能洗掉她的屈辱呢?
然而雨并没有来。最后,她也只是在泥巴、砖头、砂石里面磨破了手,也磨松了绳子,终于跪在地上扯出了嘴巴里的破布。
四下无人,荒野苍茫,只剩她一个到处都在疼痛和漏风的身体。她用尽全身力气号了又号。最后,拍拍土,站起来,提着肿得老高的脚背,一瘸一拐往公路边走。
丁小莉有没有省略或者夸大她被骗、被绑整个过程的细节,伍珊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她是怎么回了家,洗了澡,换好衣服,坐二十多个站的公共汽车到伍珊学校,在走廊上打翻伍珊手里的搪瓷缸缸,开始哭起来,伍珊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只是,她裂开的嘴角、瘀青的额头,还有身上更多看得见看不见的青紫,都让伍珊不能控制自己,比丁小莉更凶地哭起来。
丁小莉常说,牌从门前过,不如摸一个。心头慌,打中张。就是这样中不溜的人生哲学。而命运似乎也对她格外苛刻,她偶尔想跑到圆圈之外,“来票大的”,就遭遇了可耻的失败。
伍珊用力挺直腿,这样,丁小莉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才不会让她垮下去。什么时候丁小莉已经只有她肩膀高了呢?而丁小莉头发上油脂混合了油烟的味道,怎么那么陌生呢?想到自己曾经是这个身体的一部分,伍珊伸手,摸了摸看不见的脐带。摸到的是丁小莉腰上的赘肉。从裤腰上垂下来,沉甸甸压在手心里。哪个男人会疼惜这坨肉呢?那些在阳台上等着风干的塑料袋,比丁小莉晾在旁边的内裤更花枝招展。穿得变形的内裤,裆上一块绿色的加厚棉布,洗得早已发白,不在乎地挂在晾衣绳上。
丁小莉总是趁伍珊回学校的时候才把她的蕾丝内裤晾出来,但有一回伍珊看见了,一条肉色的内裤,屁股部分全是透明的蕾丝。
伍爱国最后一个人走去找左老五讨债。换作平时,他没有这样的勇气。但珊珊发了疯一样的号叫,让他整个人碎成了渣渣,似乎这次,讨不到个说法,他就永远失去了做父亲的可能。他只觉得是“可能”,根本没想到“尊严”“义务”“责任”这些词。
珊珊是个乖娃娃。还是婴儿时,抱在怀里就安静得惊人。眼睛紧紧闭着,粉嫩的小手指还捏不太拢,半张开。嘴嘟着,吐出些白色的细泡泡。这个婴儿身上的味道他从来没闻过。不只是奶香,这张粉色小脸散发着这个世界其他地方绝对没有过的清香,比刚撕开包装袋的香皂更洁白、更轻,但又带着跟他有关的人味。他就这样抱着自己的女儿,闻着闻着,感觉可以闻一辈子。
那时候伍爱国还没有正式下岗,但厂里的机器已经转三天歇两天,说是要控制生产。人嘴里传递着各式流言,关于钱,关于命运,或者未来。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厂有一天是会没有的。以及谁也无法想象,没有,就是凭空消失,就地解散。伴随着厂这个实体所诞生的所有规矩、建制、话语,都会消亡。人只是本能地,在未知面前显出懦弱和恐惧来。伍爱国记得,自己是怕的,不知道明天的工资从哪里来。倒大不小的人了,没有学历,放去人才市场,没有人会要。总不能去死。
做学徒时,师傅说他,脑子不笨,心思不稳。这八个字,不知不觉就被时间印在了他脑门上。他本可是个好学徒,然后做个好师傅。就像他的师傅一样,虽有些小心思,但规规矩矩干活,总能挣出一家人的口粮来。一门手艺,换几十年安稳。但他终究世面见得少,于是胆子也小,在大局势前,大势是什么也看不清楚。所以就随着最坏的潮流,沉到底了。同样身份的人,酗酒、赌钱,或者铤而走险,终究,都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布告栏里成百上千个下岗名字中的,一个。
人家都说,捞偏门的,命格要够硬。但他这一辈子,错就错在心还是软了点。跟左老五这些狗日的相比,他不上不下,倒来不去,所以下岗后,钱没有挣到多少,脸算是丢尽了,还落了个屎一样的名声。小偷小摸,小抢小骗,这些动作,加在他身上,都加了个“小”字作前缀。就像厂子里的人总结的那样,伍爱国——颠三倒四。虽然乌鸦不要笑猪黑,大家过的都是烂泥一样的生活,但似乎,他们多少有点资格嘲笑伍爱国的人生是颠三倒四。自己婆娘娃娃不养活,跑去外面躲债一躲就是几年。终于跑回来了,却是一分钱没有赚到。那个丁幺妹也是脑壳进水,还跟他睡。有什么好睡的。据澡堂子里见过伍爱国光胴胴的人说,他那玩意,也就一般,很一般。跟前妻睡了吧,那你挣口饭养起两母女还是可以的嘛,他老人家又跑去裹了一个公共汽车售票员,最后被套牢了,跟那个公共汽车售票员把婚结了。你说是不是颠三倒四?
人们理解不了这其中的逻辑,就编出些奇奇怪怪的流言来。比如售票员是个悍妇,经常把伍爱国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那个丁幺妹呢,是看在卤肉铺的老张是个软蛋,吃定了他,早晚要跟伍爱国一起把卤肉铺骗到手。大家的想象力,总是逃不出民间故事、说书人演绎的奸夫淫妇桥段。只是当潘金莲、武大郎、西门庆的角色都不够丰满时,人们忍不住要去添油加醋,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讲闲话时喷出的口水、吃下的瓜子,又怎么才能把这个故事一直编下去呢?
所以,颠三倒四的伍爱国跑去了左老五的门面,大家也只是又一次抱着手看热闹——这回又是演哪出呢?
伍爱国这天没有按照角色设定演,真是让人失望。首先,他走到左老五的门面,打量那些挤在门口的人,没有挑拨离间怂恿别人去闹事。而只是看了一圈,然后直直走进里面去,揪住了正在跟另一个债主耍赖的左老五。
“今天必须把钱还老子!”伍爱国吼,也不晓得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我哪点有钱!我的钱还不是被套牢了!”左老五怎么可能对他一个人松口。
“你把这个门面卖了不就是钱?没得钱,你哄鬼啊?”
“我倒是想卖哦,哪个买?我现在就卖嘛!”左老五掰开伍爱国揪着他的手,直接对着人群喊话,“卖门面!哪个要哪个拿走!”
人群里一阵鼓噪,但并没有谁站出来。这是个六十平方米左右的门面,四四方方,正中隔出一道墙,做成里屋外屋。外屋摆些烟酒茶,是个小卖部的样子。里屋几张桌子,桌面上散着麻将或扑克。跟一般的麻将室不同,这里不欢迎五角钱一炮打发时间混日子的平常人,来这里玩的,都是真正的赌客。
不用说,左老五是庄家。庄家做久了,对钱的进出来去,有高度的敏感。所以左老五在听闻城里面兴起小额贷之后,很快嗅出了财路。最开始赚疯了。赌客把钱集给他,他抽个点数,壮大了去放贷。
赌输出去也是输出去,你还不如给我去放贷。左老五劝人有一套。
如果你想动点小脑筋,绕开左老五去放贷,或者自己去打听大庄家,很快也会发现,左老五确实只是吃点数——人家收放款从五十万元起步,你那点一万两万元,不经左老五的手壮大,根本放不出去。
所以上游下游畅通无阻,左老五也红火了一段,成了这片厂区人人争相贴笑脸亲热喊着的“左总”。这两个字叠在一起发音不容易,所以人们都拖长了腔调,喜笑颜开地喊着左——哦——总,声调拖成一根根鱼线,也不晓得是不是两头真的钓住了,还是有别的手,在牵着鱼线,准备起钩。
人终究算不过天。大庄家放出去的贷烂在了楼盘里。那些像笋一样在城里长出来的塔楼,以为可以像北上广一样不愁卖。大庄家背后的大庄家呢?卖了地也堵不上财政缺口,决定赖账。
呼天抢地。在几十号人堵在左老五门口讨钱之前,左老五也去庄家那里软磨硬泡过。但账烂掉了就是烂掉了,无所不能如左老五,也只能乖乖等着。既没有通天的本领,就塌下去做一堆烂泥。
所以伍爱国这样小打小闹,左老五一点也不怕。早有几十人上百人跟他闹过了,坐在铺子门口不肯走的,也不过是这些人。他倒要看看,伍爱国今天要干什么。
伍爱国揪着左老五往里屋走,往日沸沸腾腾的赌桌,现在一个客也没有。就着灯光,伍爱国半是威胁半是哀求:“你多少先给我点啊,不然我没办法跟人家交代。”
“我也想给你啊,但是我真的没有啊。”
“八千。够我去广西的油钱就行了。”
“你去广西做什么?”
“哎呀不关事。你先给我八千。”
“我没得啊。”
“五千。”
伍爱国央求的数字一点点坠到三千,但左老五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没钱。僵持着僵持着,一个人影蹿进来。
“张卤肉,你管什么闲事?”伍爱国找不到地方撒的气,正好转移到老张那干巴巴的脸上。
“你听我几句。”
“你不听我的可以,你想想珊珊。”
“老子的姑娘轮得上你说话。”
“还不就是那点学费,你听我句劝。”
“丁小莉这个狗日的倒是什么都跟你讲。”
“你跟女人计较什么。”
“日妈她是不是裹上你了?”
“伍爱国你还有种没得!”
“老子看你是真的没种!”
左老五夹在中间,被两个发了疯的身体揪打。咒骂着咒骂着,天就真的黑下来了。外屋那些讨债的人,面无表情地听着里屋传来的阵阵号叫,并无太大反应,只是抱紧了身体,等着新的人打上门来。
把绿丝带扎到头发上,珊珊就变成了“季末”。
体育馆门口的空地上,应援团早已布置好了战场:泡沫拱桥、气球丝带、手幅易拉宝。广告牌也成功租下,绷上了傅覃的大海报。全国各地来的粉划归不同功能的小队列,高矮胖瘦,都挤在同一款绿色T恤里,手上绑着粉丝团的标记绿丝带。“后宫粉”装扮着旗袍手绢,妖娆多姿地要一起睡爱豆。“妈妈粉”把娃娃打扮成绿色小动物,要把膨胀的母爱传递到下一代。
参加游行的几百号人出了体育馆大门,浩浩荡荡走上街去。个子最高的擎着旗帜,每隔十米就有一个口哨号令步伐。她们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披挂装扮也极尽夸张,比促销的商家让员工游行做操喊口号派传单更卖力,更吸引路人驻足围观。
“季末”和“苹果化了”也站着看了一会儿,却找不到加入进去的身份。她们的票是自己在网上买的,也就领不到集体购票后粉丝团配置的应援大礼包。大礼包预设了一个晚上的嘶吼和亢奋,包括一个灯牌、一包纸巾、一盒润喉糖、一瓶水和两支荧光棒。
“后悔了吗?”“苹果化了”似乎看出了“季末”的犹疑。
“也不是。”
“那干吗咬嘴唇?”
“她们要走到哪里去?”
“苹果化了”耸耸肩,谁知道。
一个清洁工停下扫把跟她们一起发呆,嘟囔着,国庆游行不是结束了吗,这是哪个单位的保留节目啊?“苹果化了”逗她说,咦,祖国母亲的生日,哪有这么快结束啊,也要给年轻人一点表现机会嘛。清洁工伸直腰看了看游行队伍,那举的旗子怎么是绿色不是红色咧?“苹果化了”笑起来,哪里是绿色,明明是红色的啊。你怎么红色绿色都分不清哦?
恶作剧把“季末”也逗笑了,“苹果化了”拽着她掺进了游行队伍,欢天喜地往前走。队伍就这么三两个地吸纳壮大着,直到走上广场去。
这个广场“季末”从小到大来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感觉到为什么广场是广场。虽然广场位于城中央,但对在东郊生在东郊长的她来说,来广场需要坐二十几站车,中间还要倒一趟。
丁小莉抱着她在广场正中照过相。毛主席伸出手,太阳正旺,把阴影轻轻盖在两母女的笑容上。
关于广场,之后记忆的显影来得都不如这张照片清晰。大概是因为,慢慢地,广场边上的商场越修越多,逛广场就变成了在商店里穿梭玩闹。买些衣服裤子鞋袜,吃个麦当劳,这些温温吞吞又让人饱足的东西填进来,广场上的雕像也好太阳也好,就淡下去了。然后某一天,全城人民决定扩建广场,挖了填填了挖,广场于是变成了今天她们站在这里的模样——灰白寥廓的水泥坝,光灿巍峨的毛爷爷雕像。
游行似乎到达了终点,但又好像在盼望高潮。出乎她们意料的是,几百号人在广场上散开又聚拢,排出新队形后是为了跳一曲《小苹果》。不会跳没关系,也不是全部人都记得那些动作。只要站好位,跟着动,乌央乌央,就都顺理成章了。绿色T恤连缀着一颗颗黑色脑袋,远远看去,浮动在广场还没撤换的国庆红灯笼、绿盆栽和金菊花堆叠出的色谱里,一浪接一浪,不和谐也汇成了奏鸣曲。
这套动作对她们两个来说有点滑稽,几个小时后的那套动作则根本不需要学。
敲击荧光棒,口号是“傅覃傅覃,永远最行”,节奏是“蹦蹦蹦蹦,蹦蹦蹦蹦”。虽然没有应援包,但最终她们也分到了灯牌和荧光棒。一个灯牌连一个灯牌,才能浮动出真的绿海。怎么能允许一片绿海里有两个不和谐的黑点呢?
比起广场上的太阳和旗帜,体育馆的幽暗与绿光更让“季末”加速消融。傅覃就像一尊神。光从他头顶打下来,照出了每一处身体线条。他的手指在光里划出一道道灰尘的来路去路。吉他震荡,琴弦把光波推送进空气里。
“季末”们大声地唱着,唱着,唱着。直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嘴却还做着无声的口型。爱一个人当然让你快乐,但这么多的人爱同一个人,你会更快乐。肩并肩,手挽手,连成一体。统一的口号,统一的动作,“季末”于是忘掉了自己。
转头看“苹果化了”,发现她也哭起来。两个人的眼泪在空气里蒸发,在她们头顶凝成一片不会下雨的云。
绿光里,“苹果化了”的皮肤透明得像水晶。伍爱国像狗一样逃窜后,“季末”在“苹果化了”怀里哭了很久。上一次这样在人怀里哭,还是中考失败的时候,两年前。丁小莉摸着她的头哄她说,不要紧,妈妈给你存得有钱,一四七上不了,交点钱上二五八总可以嘛。丁小莉根本不知道,重点中学的排序是——一三七,然后才是二六十。她只是张嘴就来,把麻将里的术语甩出来。丁小莉身上的脂肪和脂肪堆积在一起产生的热量,就像海绵一样吸走痛苦,吸得一滴不剩干干净净。“苹果化了”的脂肪也具有这种魔力。
“季末”于是伸出手,穿过“苹果化了”的腋窝,祈祷手势般拢住这具身体。热量从两个身体间升起来,人和建筑被压得变矮变小,慢慢陷进地心里去。
一进门,丁小莉就给了伍珊一耳光。
从小到大,丁小莉经常打她。大概,丁小莉也是这样被打大的吧。伍珊小的时候,打屁股。趴在凳子上,天旋地转,丁小莉边骂边打。大了点,伍珊的裤子不是想脱就脱了,丁小莉就掐手。或者就拿个篾片,劈背、扇手。其实伍珊已经不太记得了,她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么多活该被打的事。但丁小莉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脾气暴躁。看她切肉切菜经常把手指切出血,就晓得她性子有多急。虽然她打完伍珊,背过身也会淌眼泪,但下一次,手还是会用力打下去。
但打脸,扇耳光,好像这是第一次。伍珊的眼睛里慢慢涌出些泪来,不晓得是被打痛了,还是真的难过。
客厅里,陈婆婆、张阿姨,邻居们排排坐,眼睛齐刷刷盯着这两母女。
只要还住在这个家属院,丁小莉就可以是她们中的一分子。虽然丁小莉刚工作厂子就开始整顿,接着就被下了岗,但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出丑在这里,老死也会在这里。这些,陈婆婆张阿姨们都看在眼里。同样,丁小莉对她们的家务事也心知肚明。大概就是这些看起来不重要轻飘得像蜘蛛丝一样的关联,让丁小莉没有搬走。她开始做“心妍美”后,有几个姐妹劝她搬到城区去,那边的货量走得快些,客户啥时候需求你啥时候送上门,就能抓住客人了呀。丁小莉没动。她晓得她是有点怕,离了这片家属院,她耀武扬威或者撒泼打滚都要学新的腔调,好累嘛。
所以伍珊乖不乖,有没得出息,部分也属这个小集体的公共事务。要管教要讨伐,丁小莉随时可以向她的联盟求援。
陈婆婆说,丁小莉冲到院子里,在水泥地上打起滚来,号哭着伍珊的名字,求邻居们帮她去找姑娘。众人问丁小莉发生了什么事,丁小莉说:“珊珊不见了啊。”大家于是说,珊珊可能只是出去玩了。但丁小莉打死不相信,她认定,这是星期五,平常这个时候,伍珊已经从学校回到家了。这一定是离家出走,一定是气被反锁在家里,又没收了手机,这是要报复她。她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陈婆婆们又拉又劝,才把丁小莉从院子里拖回家来。然后她又说要报警,抓起手机打110,没有用,失踪时间还不够长。又哭闹了很久,居委会的人来了,关系好点的邻居朋友都来了,丁小莉才慢慢停了喘。
伍珊进门后,她又吃进火药了。垂着头任她继续厮打的伍珊没有说话,只是淌着泪。打了几下后,手像篾片一样带劲的丁小莉却像漏气了,倒在沙发上号哭起来。伍珊也哭起来,说是哭,更像是不知道从身体里哪个部位的撕裂和轰鸣。
丁小莉缓过劲来,说,你有本事走,就不要回来啊。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你懂个屁,伍珊盯着她,你什么也不懂。
丁小莉又要伸手出来,一屋子人拉的拉劝的劝。张阿姨说,哎呀你不要再讲了。珊珊回来了,就可以了嘛。陈婆婆说,珊珊乖得很,以后不会乱跑的了。
绿色荧光棒被折断甩在地上,里面漏出些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来。还完整的另一头,在黯淡的房间里荡出绿光。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绿光里的快乐或悲哀,这屋子读取不出,卡壳宕机一样“咔哒咔哒”响。
几个中老年女人又说了很多话。有些人饿了,就嗑起瓜子来。瓜子脆生生地在她们嘴皮上响,像踏平风波后的余音。
平常不觉得,现在面对面盯着她们,伍珊简直就要害怕得打起抖来。每颗脑袋都顶着乱七八糟的卷发,估计都是在丁老二那个小发廊里烫出来的。四十块钱染出来的颜色管不了多久,现在既吃干了原来的发色,又盖不住头皮上簇集的白发。独眼灯泡一照,几个女人看起来实在是像要吃人一样的吓人。更不要提她们身上那些倒洋不土的打扮,亮铮铮的打底裤配在毛衣下面,绷出几个下垂的屁股,衬得丁小莉都高档起来。
伍珊垂下头,鼻涕跌进嘴里。混合了眼泪的鼻涕,清汤寡水,可以被这个同样不值钱的身体回收进去。
丁小莉骂男人时,喜欢骂“傻缺卵的”,骂女人时,一般骂“出来卖的”。这个晚上,她都骂了伍珊些什么呢?大概就是“不要脸”之类的吧。追明星追得跑出家去,旷课,不听话,下一步就是揣个野种爬回来哭了。
有几次,丁小莉和伍珊一起散步路过小广场,看见跟丁小莉年纪差不多或者大得多的人在扭腰甩胯,红艳艳的高跟舞鞋,有种乡气的性感。伍珊说,妈妈,你也来锻炼锻炼啊。丁小莉啐她,扭那么厉害,还不是为了给男人看,我不稀奇。伍珊不说话。丁小莉又说,最不值钱的男人才会在大街上盯女人呢。
所以“不要脸”到底是什么嘛?
在卤肉铺,丁小莉还算招人喜欢。毕竟二十几岁就在这里帮工,做了这么多年,在卤肉铺也做出了一个小世界,有人需要她。何况,她也没本事飞出卤肉铺去。比起家属院里一家人只能吃低保,或者让老太太去当保姆做小工的出路,丁小莉确实有点看不起人的资本。但偏偏遇上伍爱国这个砍脑壳的,一躲出去好几年,之后又隔三岔五回来骗,哄得丁小莉鬼迷心窍,蹉跎得跟院子里的姨妈们一样成了二手货。
她也就无声无息回到队伍里去。
灯光白得像雾,昏暗得又像霾,照得每个人都多出了另一截魂魄。几个女人还在说,像所有她们在意不在意的家长里短一样要永无止境地说下去。她们一脸认真,带着兴奋,喷着口水,好像她们口中的“珊珊”真的是面前这个盯着她们的17岁女生。
不远处,新修的楼盘里,有家人在阳台挂了彩灯。一闪一闪,五颜六色,不知在庆祝什么。那原本是隔壁厂的家属区,整改清算,土地售出,盖起了新的楼盘。住进来的人,并不知道这里曾经的故事,也不会有这片区域人脸上惊惶的神情。彩灯有节奏地闪动着,与伍珊家楼下的幽暗绿灯呼应,像要召唤出未知的疯狂。
伍珊突然像丁小莉平时做惯了的那样,一屁股蹾在地上,杀猪一样号起来。
车子出了城,车轮就转得快起来。车轮转得再快,也赶不上“季末”想见到“苹果化了”的心。
背个书包她就跑出来了。风特别凉,可以说有点深秋扎骨头的冷了。“季末”在校服里面套了件毛衣,影子鼓鼓囊囊,就这么顶着淡色太阳的光照往外走。保安室的门卫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把水烟抽得“吧嗒吧嗒”响。
候车大厅里,一个男人端着盒方便面。一个瞎戳戳的农民工风急火燎地擦过,一下给他撞翻了。男人揪住民工的耳朵,揪得好准好用力,像要把那农民工的耳朵钉在空气中的隐形柱子上。两个人就打起来。原本乱哄哄的候车大厅,各往各人的方向走,各自的包裹行李在地上拖动。两个人搅出一个漩涡,突然这空间就变了形状。打翻了的方便面被踩得一地乌糟,两个扭成一团的男人在上面翻来滚去。
“季末”伸着鼻子吸方便面的味道。买了车票她就没什么钱了,但好歹,食物的气味是免费的。
这是个小城镇,新闪闪的小区边上挤挨着成片的农民房子。“苹果化了”住的是别墅,有罗马柱、金顶、喷泉和戴白手套保安的高档小区里,一栋三层高的别墅。“苹果化了”在这里被唤作周佳媛。
周佳媛又软又香,笑得像夏天才会开的茉莉花。伍珊站在门口解鞋带,怕踩脏了干净得闪光的地板。周佳媛却迈开腿就进了屋,在大得有回声的房间里溜冰一样自在游荡。
伍珊把鞋子轻轻放在门垫上,周佳媛急急拽住她,走,看宝贝去。
傅覃的人形立牌、卡通公仔,还有几十个毛绒玩具,堆在飘窗和飘窗前的雪白羊毛毡上。周佳媛一把抓起一个玩具塞到伍珊怀里,自己也抱住一个笑起来。
伍珊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可以玩洋娃娃玩泥巴一天的那种快乐。周佳媛剥开一颗费列罗巧克力塞进她嘴里,“好吃吗?都是给你准备的。”
大概是饿了,伍珊一口气吃了五颗巧克力。甜蜜粘住了牙齿,也弥合了饥饿的缝隙。趁周佳媛不注意,她塞了两颗进书包里,丁小莉也应该尝尝,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巧克力。
有一秒钟,她后悔让周佳媛去了她家里,还去了两次。
比萨原来是这个样子。周佳媛电话订来的比萨送到后,掀开盖子时伍珊高兴得笑起来。她真的饿了,又或者太兴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塞了一半又伸手进嘴巴抠出来,怯怯说,我吃不惯。周佳媛说,那我们订别的。伍珊摆摆手,把比萨上的馅料扒掉,“你看,我可以只吃这个饼。”
两个人又笑起来。
笑容接力一样在两人脸上浮现,笑是真的笑,可不安也慢慢浮起来。周佳媛的床是奶白色的,倒上去后软绵绵香喷喷的。躺在这张床上的周佳媛,跟倒在伍珊家床上的周佳媛,看起来很不同。
伍珊把校服脱下来,里面是一件满是洞洞和线头的毛衣,她知道,再里面是一件旧棉毛衫,然后是一个有点发黄的胸罩。周佳媛身上的东西看起来都很新、很贵。伍珊两只手在胸前交叠,像刚出生的乌龟没有防御能力的壳。
面对面不动的时间足够长的话,就会在对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伍珊看见的是一个傻笑着的自己,凝固在周佳媛漾着清波的黑色瞳仁里。周佳媛突然爬起来,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新的卫衣来,剪了吊牌,要往伍珊的身上套。
伍珊任由她像打扮洋娃娃一样套上了有点硬的新衣服,突然说,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里?周佳媛还在细细拉抻衣角。
我们可以去深圳。我家院子里好几个人都去了那边打工。除了天气热,那边什么都挺好的。伍珊睁大眼睛。
周佳媛伸手要揽她的肩。
我们可以坐火车去,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找工作。我有身份证了,没有问题的。伍珊坐直了,你说话啊。
周佳媛脸上的神色,是伍珊从没见过的那种,怎么说,像个大人,像个真正的大人。她轻飘飘地说,可是我下个月就要去澳洲了。
伍珊环顾房间的摆设。书柜上,有一组周佳媛的艺术照。其中一张,是一家三口。女人看起来比丁小莉年轻许多,蓝色套装,领口系条碎花丝巾。男人看起来比伍爱国精神得多,衬衫袖口没有挽到胳膊肘而是在手腕上扣紧了。至于中间长了张白圆脸的周佳媛,看起来跟伍珊没有什么差别,但柔光灯一打,也高贵大方起来。
屋子里的装饰都是金色的。这种带一点玫瑰色光晕的金色,伍珊见过。那是给傅覃投票时,网页模拟演唱会烟花效果洒出的光和颜色。每投票成功一次,网页都会变红,撒些金色的碎纸片出来。欢天喜地庆贺。当时,“季末”和“苹果化了”就在金色的碎纸里手拉手,被光点燃,像真正的好朋友那样分不开。就连演唱会当天,两个灯牌头靠头肩并肩,比所有的灯牌都更亮的时候,她也没有觉得更光彩。
“我走不脱。”周佳媛说完这句,之后再说的话,在伍珊耳朵里“嗡嗡嗡”地混成了一片原荒的沼泽。
周佳媛看见空气中悬着另一个自己,打量着她和伍珊。那个已经变成大人的自己。很多话,在心里面走了许多趟,最后她决定什么也不说了。
她不会告诉伍珊,她们在体育馆门口分别后,她就知道,那已经是永远地分别了。永远就是再没有颜色声响,被一滴松脂凝结住,沉入地底,变成化石。她可以轻松挥别这些,就像任何一个千疮百孔的大人一样。即使伍珊流着泪的脸,套在过分宽大卫衣里小小的身体让她难过。但难过,终究也是会过去的。她已经知道了她是谁,而伍珊,恐怕还不知道。
那些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黄昏,涂抹出了她的底色。走到池塘边,需要323步。走到可以挖石头和沙子的荒地前,需要691步。缅桂树一共四棵,桂花树有八株。而竹子,你永远数不清它们的数量,它们千变万化,从根系涌动出一枚又一枚笋。笋再成林。这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人。她命定如此,习惯如此。她于是成了这么一个人。
所以她只是静静看着伍珊,什么也不再说。
后来,伍珊把傅覃的人形立牌一脚踹翻后,往那张俊脸上踩了好多脚。很不幸,周佳媛家的拖鞋底都那么干净,连一个像样的黑脚印都踩不出来。
最后,伍珊累了,蹲在地上,屋子里的金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就像夏天最毒辣的太阳,要把所有在日头底下劳作的穷人烤死。
丁小莉本来没想对伍珊动手。
自从伍珊坐地撒泼后,她对伍珊是否遗传了自己的疯狂与狡猾心有余悸。于是手举起来,又放下了。倒是伍珊像是真疯了一样,头引着整个身子往墙上撞。
丁小莉哑着声说,我没问你跑去哪野了,你还得脸了是吧?
伍珊扭转身子,恶狠狠说,那你打死我啊。有本事你把我塞回你屁股里去啊。
丁小莉突然“哇”一声哭出来,天知道她在伤心什么,还是只是像以往那样虚张声势。
比声音大,伍珊暂时比不过丁小莉。何况,声音再大,在这个屋子里,也只有她们两个又是演员又是观众,不会有掌声评断高低。隔壁邻居的陈婆婆张阿姨杨姨妈们,自己家也不见得清净,没有闹得震天响,哪个也不会轻举妄动跑来这个屋子里惹火上身。
伍珊冷冷看丁小莉一眼,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所有东西都被丁小莉倒在了伍珊的床上。电脑屏幕亮着,停留在要求输入开机密码的界面上。伍珊把身上那件还在发硬的新衣服脱了下来,盖在乱七八糟的床上。这是件韩版的卫衣,宽大得就像做给一个一米八男人的身体,于是真的盖住了床的大半。
伍珊跟周佳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要对我好?
周佳媛跟伍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知道早晚要让你失望。
从窗子看出去,对面那栋三层高的家属楼比伍珊家更破旧。三楼那家人嫁女儿时贴的红喜字,经过了整个夏天和半个秋天,褪色变成了棉毛裤常见的暗红色。接亲那天好热闹,伍珊和丁小莉趴在窗子上看拍门。一堆男的要冲进去,一堆女的堵着不让进,尖叫着“给钱,喂,给钱给钱”。丁小莉当时很不满意,告诉伍珊,太难听了,净说些钱啊钱啊钱。伍珊倒是很有耐心,趴着看了很久,想数清楚到底那堆男的掏了多少票子出来。
狗屎的味道。推开窗就闻到。红喜字旁边,大概是哪个踩到了黄金的邻居,愤怒地写下了一行张牙舞爪的大字——管好你家的狗兄弟。这里只有这些,狗屎,穷人,烂房子。一代比一代更朽到底的生活。没得指望。
伍珊突然生起气来,把桌子上傅覃那些台历、丝带、水杯统统扫到了地上。突然觉得傅覃跟自己一样土,尤其是鼻子,长得就像一只猪。为傅覃花了那么多钱,都被冠以“爱”的名义。这些周佳媛怎么没说呢,大概因为她不缺钱。她说的爱,才重得那么轻。
伍珊喜欢猪,虽然臭,虽然什么垃圾都能吃下去,但第一次在农家乐看见猪,她就喜欢上了。猪的一生只有一个任务,就是长肉,越多越好。不像狗还要考虑交配、讨好主人,患得患失。如果可以,伍珊想变成一只猪。这样的话,丁小莉最好也变成一只猪。
伍珊还没有变成猪,丁小莉就被像膛猪一样地放倒了。
伍爱国又是无声无息地进来,三两句就跟丁小莉吵起来。那是存给珊珊的学费啊,伍爱国你还有没有点良心。我确实没得办法啊,你先给我,我有了还给你。你打“拱猪”又不是三两天,咋会打出去这么多钱。输是输了点,关键是是左老五赖我账啊。你不是凶得很吗,你要回来啊!槽中无食猪拱猪,我哪点想到天天起哄别人,反倒着哄个大套。
没得了,被骗光了。丁小莉不想听他啰嗦。次次她都听伍爱国哄,但这次不想再听了。
两人对峙了几秒,伍爱国阴阳怪气说,骗光了,你是拿去养哪个野男人了吧。
你放屁!丁小莉炸起毛来,你给老子滚!
你身上那些青一块黑一块的不要以为老子没看到,老子看你就是裹上哪个了。
老娘卖都来不及,用得着裹哪个?
伍爱国被这话噎了一下,但似乎并不当真,你卖得出去?除了老子哪个会塞钱给你这个臭逼!
伍爱国!你毁了我一辈子不说,现在还要吃珊珊的钱,你给我死开!
把钱给我!不给!给不给!啊,啊!呜呜呜。
先还只是吵,拉拉扯扯。突然就像失了火。伍爱国把丁小莉扑倒在沙发上打,扇耳光,绑住两只手。打发疯了,他整个身子把那个小身体压住,像随时要掏鸡巴出来给她一枪。
伍珊牙齿都打起颤来,看着两个像猪一样拱来拱去的身体,她的脸抽起筋来,挤出一个不能算是笑容的笑。
吼了又吼,叫了又叫,伍珊想起丁小莉每次跟伍爱国打架时的招数,用力模仿,但并没有奏效。最后,她只能一下又一下用头撞着伍爱国的背,再一下又一下撞在水泥地板上,直到伍爱国和丁小莉都被滴成了血红色。
而伍爱国在把丁小莉的领口扯烂后,看见了那根发黑的红绳子上,一直吊着的玉牌不见了。丁小莉的命怎么不见了?他一屁股杵到地上。
杨姨妈们都说,伍珊真的变乖了。
丁小莉在机麻大赛战群雄,伍珊去送饭。上百张麻将桌里,丁小莉是穿着赞助商红背心的一个小红点。没有大小雨,点杠不计分。热火朝天。丁小莉说,珊珊,来,吃花生酥。从她牌桌下面摸出每个参赛者都有的礼包:一小包花生酥,一小包蔬果脆,还有一本《养生一百问》。伍珊就乖乖剥开一颗吃起来。花生酥又白又甜又香又脆,是她从没尝过的味道。她让花生酥在嘴里一点点融化,不记得谁跟她说过,再怎么难过,吃点甜的,就会好了。
后来丁小莉又爱上了广场舞,在她们家旁边新修好的一个广场。边缘还堆着些砂石没有清干净。喷泉也还在挖,广场就还是一个大坑坑。一般,丁小莉都是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她的“心妍美”化妆品,给坐在广场上的其他姨妈讲了又讲。讲得好,货走得动的时候,她就笑。讲得不好,人家荷包捂得紧的时候,她就生气。
不晓得哪一天开始,她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站在一些正在扭动的姨妈后面,两只手扯开身体开始乱晃。
丁小莉说,你做完作业,就出来找我,我们一起在广场上散散步,珊珊。
伍珊就听话地做完作业去找丁小莉。所有姨妈一起跺跺脚,广场也震得要抖三抖。一些歪瓜裂枣的老汉,围着打量这些松垮垮的女人身体。伍珊听他们议论,哪个婆娘屁股够圆,哪个姨妈胸口肉嫩。丁小莉激动得很,跳得脖子、肩膀、腰身、屁股、大腿所有的肉都跟着节奏在抖啊抖。她终于找到了组织。
丁小莉被伍爱国打的那天,伍珊撞破脑壳进了医院。缝针的时候,丁小莉反复问医生,会不会破相啊?医生,会不会破相?在被告知不太可能之后,丁小莉就笑了起来。
伍爱国站在门口打望,丁小莉凶神恶煞不让他靠近。最后,他不晓得从哪里搞了个塑料袋,装了一袋花花绿绿的零钱,放在伍珊身边的凳子上。塑料袋上一个黄色的卡通笑脸,笑脸带着三个字“实惠多”。
那个晚上,突然来了点早冬天的寒意。母女俩睡在一个被窝里,不嫌挤也不嫌热了。风穿过枯枝就像头发穿过梳子,一下一下,凛冽预告接下来的严寒。
丁小莉睡着之前一直抓着伍珊的手,慢慢慢慢要松开了,又一下子抓紧起来。等她真的睡着了,伍珊侧转身,撩开她背上的睡衣。那是些什么呢。又青又紫还带着瘀血。丁小莉身上东一块西一块。月光白惨惨,伍珊想起了香港僵尸片里死人身上的尸斑。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丁小莉自己披头散发像个疯子,还一直安慰伍珊说,没得事,妈妈马上就存得起钱了。
伍珊的手指划过丁小莉的皮肤,弹了弹。两个身体都还热乎着,冒着生气。
后来伍珊解开胸罩的时候,心情很随便。
为了这个动作,班长已经求了她好几次。从冬天到春天,他们也不过是在操场上散了散步,一起坐车回了几次家。班上突然有几个男生开始追求伍珊,好像看出了她神秘的变化。班长也就对伍珊上了点心。但他怎么个求法呢?就是翻来覆去说:“给我嘛。给我看一下。”伍珊没有什么兴趣,但这天,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就反手把胸罩解开了。班长把脑袋钻进她的毛衣和衬衣里面,开始没声息,后面就跟猪一样“呼噜呼噜”拱起来。
隔着衣服,伍珊轻轻抚摸着怀里的这颗脑袋。半天,伍珊不耐烦起来,说,喂,给我摸摸。班长钻出来,什么?“给我摸摸你那儿。”班长吓了一跳,伍珊又说了好几遍,他才松开了裤子。伍珊上上下下摸了几遍那有点粘的一截肉,淡然缩回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等那颗脑袋清醒过来,伍珊说,诶,请我去吃寿司嘛。
那个晚上,站在莲蓬头下,伍珊看见胸脯长出了在丁小莉身上看见过的瘀斑。青紫色的一个个戳印,从皮肤上拱起。像是要呼应这些伤痕,乳头也无声地喊着疼。想起丁小莉身上那快要撑破皮肤的瘀斑,伍珊真的痛起来。热水顺着头顶冲下来,在皮肤上包裹出一层温热的襁褓,连带着冲走了眼泪、汗水和这个身体上新的旧的液体。
滚烫着的,她也曾把身体箍在周佳媛身上,不要走,求你。周佳媛任她箍了一会儿,没有掰开她的手,但身体松得像是散了架。她的身体外面包着好几层又贵又厚的衣服,一点温热没有。“苹果化了”自然消失了。但最后,注销了账号不再登录贴吧的,是“寂寞在季末”。
丁小莉拍门,砰砰砰,你要洗好久?水费电费不要钱哪。砰砰砰。伍珊,伍珊,听到没有,伍珊!
伍珊关了水,襁褓破开,水珠在皮肤上凝成一颗一颗水晶样的小圆球。她没有动,但只几秒钟,身体就冰得和这个屋子一样了。她高声对着门喊,丁小莉,去切你的猪耳朵嘛,你管我做什么!
门外面那个声音嘟囔了一句,嘿,你这个狗日的,老子不管你,老子不管你哪个管你?
伍珊本来想耸起鼻子叫两声,逗逗丁小莉。但不晓得为什么,她擦了擦鼻子上的水珠,没有发出声音来。猪鼻子也就褪了形,慢慢又还给她一张少女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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