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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者公寓 〔组诗〕

2017-11-24HEQINGJUN何青峻

中国诗歌 2017年7期

HE QING JUN 何青峻

思想者公寓 〔组诗〕

HE QING JUN 何青峻

世界地图

他沿小比例尺足足走了一天,原地跳起

去够整个南半球,

科科瓦多山顶耶稣雕像张开辽阔的怀抱,迎着他

桌子上摆着受潮的地图,边角翻卷

太平洋的海啸因此袭卷多个沿海城市。

房门确定是反锁了,他来回抚摸

直升机光滑而纤细的尾梁

这让他舒服,模拟世界末日逃生的

实战经验操作。客厅里传出磁性嗓音电视台转播

南美洲印第安人绷紧下颚仰起的头颅,看见闪电

一年四次,教堂与上帝直接对话。

而他不是教徒,转背,从比例尺的那端又原地返回

回到自己的家里。妻子身上的旗袍、

东方腰身、中国风装修风格、以及

多种物件上的注册商标符号。“说,为什么跟踪我”?

他看着基督教堂的一只壁虎,从他的窗棂

爬过来,挡住地图上大西洋的某一块,

喉咙保留着巴拿马运河的纤细状。

“壁虎先生,你可以抚摸孩子的后脑勺,示以友好

这是在中国汉族聚集地区”

孩子们在交换玩偶,

软沙发里三江平原沼泽让他们的童年变得慵懒起来。

“而她会做饭,

她会从电饭煲里拿出雾气缭绕的四川盆地,

来管住这些男人们的胃。”

思想者公寓

发明孤独的卡夫卡先生就睡在这里

他家的卧室——

矩形床棱紧抵着玻璃墙角的那间

起床时,波浪形的被单朝四壁涌动

经过矮窗沿上的袖珍盆栽,撞击玻璃

逐渐退去他所残留的体温。

早!先生!作为思想家,一天的思索开始了

红外线扫描仪在有机玻璃中自由穿梭

环顾四周可以看见,

玻璃建筑坐落在城市中心地带,

厨房里闲搁着一块沾满单身味的砧板,

他实在是孤独,像一名重度的自闭患者

“我只是蘑菇,我需要潮湿”。

感冒已使他暂时分辨不出气味,

客厅平整,机器人女助理拿着扫帚走来走去

正午的阳光柱像一口井斜通进来

接着,助理手上的起瓶动作

发出“咕咚”一声——

“难道他真的掉在了井里?”

没有止境。噢,卡夫卡先生,这是你的红酒

他看着厨房,原来是起瓶器发出的声音

如此富有质感。

伯 温

伯温转了一圈最终回到餐厅的位置上

每到午饭点瘸腿椅附近会下秋刀鱼之雨

原因是男主人从未吃过一块完整的骨头

又把不锈钢刀叉沾满了刺鼻的日本芥末

掀开窗帘,东北季风吹凉了桌上的秋葵

伯温像一只折叠的皮夹躺在那里

想到自己只是一只起了外国名字的缅甸猫

而更远处有两只金黄的田鼠

在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上谈论彼地阴晴

伯温确实需要安慰

这时它想冲到隔壁家的暹罗猫,并抱着它

听它问一句最近过得如何之类的话

这样直到天黑下来后,这只叫伯温的猫

它睡在女主人的被窝里,喵喵地撒会儿娇

眼睑里的蓝宝石闪烁着令人心疼的极地冰原气候

厨 房

他还在楼道间,女人清细的刀声还在砧板的裂缝里

不急于上楼,翻转锁孔。他总是

耽于楼下小商铺来历不明的老虎机。

女人的刀声从裂缝移上砧板,打开天然气

把刚捣碎的蒜末从刀面推进冒烟的油锅里

单身公寓二十楼,朝南方向,他推门进屋

脱下长款风衣搭在门背的卡通挂钩上

客厅是整洁而温馨的。地面反射着柔光

地面砖上透明的茶几,糖果盒

以及蘑菇纸桶上像烟囱高出一截的餐纸

他顿时把剩下的果仁瓶罐从矮到高依次排列

这一回,他的动作轻巧如猫。

女人翻动锅铲时,手法是略显生疏的

酱油,辣椒,鱼头火锅底料在锅盆发出巨大的嘶声

坏了,男友冷不丁从背后搂着她

“青椒肉丝”?她像民航客机着地时的一阵颠簸

“还好没捂住我的眼睛……”

她一阵嗔怪后,把火熄灭,咳嗽。

在女人身上,耳根后的香水和额上的油烟反复纠缠

他们的头上是仍未关闭的屋顶形抽油烟机

总有一小部分会从窗外飘出去并入大气层。

电 话

他的台式电话里塞满了未接来电,显得肿胀

书桌、床头柜、折叠椅上摊着凌乱而明亮的纸稿。

晚餐后,客厅不再像从前的那般明亮

他把握在手上的红外线

注入那台欠费的老式电视机

依然是跳闪着去年冬末最凛冽的雪花。

窗外,窗以上的楼层,楼顶上的避雷装置

引下线像一条黄色胶带,封裹着人们的屋子

这样他索然地望着窗外,构思一部小说的巧合部分

屋对街是市证券中心,门口的石狮,锋利的牙尖

含在嘴里的石体绣球,卷起猎物的舌头

马路上不断有孩子们迎上洒水车跳过水柱

他看着银杏叶像金币落在入冬人们的风衣领里,落在

旁边带拆字的房子,房子上的乌砖瓦缝隙上

他索性把手头的一本旅行杂志卷成长筒望远镜

在圆圈聚焦的西装男绅士,金融业务员

神情焦虑的电话亭平头中年人里,以及

他将散发油墨味气息的圆圈随意锁定的

一位挎肩包女士身上,他看她很快走进狭窄的胡同

遽然从包里翻出的手机,而他的电话也突然响起

“莫非是她?”他解开盘腿的姿势,匆匆奔向电话

这是在好些日子后,电话再次响起“喂,你是……”

电话那头无人应答

只在接音口处传来那边乌克丽丽的弹奏声

那一刻,他觉得那种声音像旋转的螺母

绕着耳蜗向下,越拧越紧

而转眼望去胡同的女人早已消失无踪……

滨湖餐厅

她来自更南边的雷州半岛。我的小城,在东八区。

桌上的下午茶放在北回归线以北,风从秦岭吹来

轻轻翻动一盒提拉米苏的细泥土

她还未到,这时是下午,剧本里充斥着隐喻的

蒙太奇。“当我侧着脸,光线与玻璃窗形成钝角

并在高像素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明暗交界线”。

这是在公园,青蛙外衣的播音器隐埋草堆,音乐

从镂空的方形孔里传出来,这些矩形声波被挡在

圆形耳孔之外。而一只快艇,它发动机的声音

合金螺旋叶高速切割水截面,让人想到飞驰

想到一只正在放气的气球,在天花板上乱窜

直到耗尽气力,落在刚走进门的女人头上

噢,她来了。开机前的练习:“您好,小姐”

“请坐”“请在分手后的三步之内停住,哭一场

再转身走回来”噢,这只是模拟电影场景

只是曝光在北半球反气旋下的一个小小玩笑

我的小成本电影女主角,这个公园里

不再会放映普罗旺斯的泡沫剧。

请你闭着眼,想象吉他形状的叶子在风中弹唱

这时,台词里的萨摩耶向你捎来一段私房话语音。

稻草人

我们坐在房间聊到那年你祖母的婢女

有时间歇性地去看房外稻草人周身停上的鸟雀

扑腾翅膀,多半是我们虚构的几只落在他的肩头,

又虚构它们飞走。

“那年你母亲曾站在这里,隔一扇门

你的姐姐还在我怀里呱呱的哭泣”

项家书生像女孩窝在西边的书房里不肯出去

这是你的从前,祖母进来又出去

她是一片金黄的庄稼地站着的金农妇。

她所看到的你是金色的

她辨识度极高的脚步声像一根稻草刮响地面。

到现在还能听见她

门缝间传出的环绕音

“我的房子至少被烧穿四次”

请接着说。你祖母喃喃自语说的现在已记在纸上

那个像磁铁吮吸余晖的稻草人

吐在脚下一块伞状阴影

像一个书生的妻子她种的生长缓慢的树

——唉,我叹气,这令我悲伤。

我看着一畦畦田地,庄稼地里,站着的稻草人

路地上、泥巴墙上、云堆里,坑坑洼洼

秋风吹过,无尽的秋风吹过,吹过孤独的身体

秋风一落在这些浅辙般的凹形槽上

总能形成好多把空气刀。

隐形人

他站在某服装品牌店的橱窗里

和那些时尚的塑料模特混为一谈。

衣物的褶子突然熨平,衣背上多出标签

他摆出的姿势僵硬得像个假人儿,屏住呼吸

让你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模特。

他觉得这样还不够

翻开一百零二页,昆虫百科大全

学习一种叫尺蠖的小虫子

潜心研究,他因涂满环境的纹路和色泽

而不被人发现

他哪里知道,单凭他貌不惊人的这张国字脸

就注定无法出卖他的行踪。普通、卑微

一抓一把,令人视而不见。

但谁也休想去说服他

视而不见是对人一种最彻底的隐身

他当然继续下去

他开始变得身体发轻

继而伸手不见五指

最后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嗬哟,老兄。十年一剑,终获成果”。

其实,只要世俗的叶片在他的身后

贴出小尾巴

他会是那个最原形毕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