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生日
2017-11-24蔡代明
蔡代明
稻子·生日
蔡代明
稻子与生日,两个看起来毫无关联的词语,但对我来说,它们联系紧密且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因为稻子飘香时,就迎来了我的生日。
青蛙叫了一声,整个田野的蛙声便响成了一片。这时,稻子黄了,整个乡村沸腾了。天刚蒙蒙亮,大人们就已经上工到田地里割稻子了,小孩子放农忙假在家里,帮着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这些天里,村庄里没有闲人,“抢收如抢火”,到处都是一片繁忙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稻子的香味,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容。在乡村人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白天和黑夜的区分,一门心思地抢收稻子。顶着毒日头,在洒满汗水的稻田里挥镰收割,稻田里的鸟儿飞到电线上,眼睁睁看着一颗颗稻谷被放倒,码起,打捆,然后被手抱、肩挑,运到禾场上,等候脱粒,让谷子与谷穗分开。平铺在禾场上的稻谷,被牛儿拖着石滚一遍遍地碾压,经“扬叉”(一种农具)把碾压的稻谷翻过来后,再被石滚不断碾压,直到谷子与谷穗全部分离开来。
那个夜晚,月儿升上了树梢,秋虫在草丛里如泣如诉般吟唱,禾场上临时牵来了电线,安装上了灯泡,乡村的夜空变得灯火通明,大人们在热火朝天地劳作:女人在“起场”、“翻叉”,男人们在捆稻草、码稻草。而小孩子在禾场上的草堆上翻滚打闹。母亲此时已经身怀六甲,即将临产。因为有过生产哥哥姐姐的经验,想必不会这么快,仍然坚持在劳动。感觉到有些渴了,母亲回到了家(禾场离我们家很近,只有两三分钟的路程),来到厨房,拿起水瓢从水缸舀起一瓢水喝下去。水是井水,清冽甘甜。母亲忍不住多喝了两口。当喝到第三口时,在娘胎里昏睡的我被井水惊醒了,忍不住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一下胳膊,踢了一下腿,就是这个动作让母亲扶着水缸禁不住呻吟起来,手中的水瓢也掉到水缸里,在水里打着旋儿。停止了喝水,我似乎安静了下来,母亲来到了天井里,抬头望天。此时,月儿高高地挂在天空中,晚风中吹来稻子淡淡的香味,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甜蜜、疼痛和幸福牵扯着母亲的心。多美的月光,好闻的稻香,这些美好强烈刺激着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的愿望让我激动难奈。阵痛越来越强烈,母亲的呻吟声一浪高过一浪。幺婆、大妈和婶婶来了,脚步声、喊叫声和喘息声响成一片。母亲被扶到床上。没过几分钟,我就被生产出来了。这一天,是我的生日,也是被我无数次填写相关表格时写下的日子。
讲着我出生的过程,母亲显得很平静,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沉静在幸福的回忆中,似乎又回到了稻子成熟的季节,就像一株成熟的稻子那样恬静安然。
在我记忆里,进入稻子成熟的季节,大人们就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在旋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安顿好鸡鸭等家禽,叫醒孩子们,就去上工了。大人是无暇顾及孩子的,都忙着田里的收成,那可是关乎全家一年能否填饱肚皮的问题。当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只愁养不愁长”。一家至少都有五个以上的孩子,最多的甚至有十个孩子。这些孩子的成长,爷爷奶奶在世的,就由爷爷奶奶帮着照看;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的,由大的照看小的。孩子们就这样慢慢地长大了。父母养育了我们五姊妹,我就是大姐将我带大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很小就已学会做家务了。父母去上工了,大哥大姐既要照看小弟小妹,还要帮着父母生火做饭。我大哥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做饭了。当时做的饭叫做“神仙饭”,也称“懒汉饭”,就是将一定的米和少量的水放在釉罐里,盖上盖子后用柴火焖。由于第一次做饭没有经验,不知道饭快熟了,就要少放些柴火,而大哥认为只要用大火烧饭就会熟,就一直用大柴烧,结果釉罐被烧破了,饭也烧糊了。这也成了人们的笑柄,直到现在都有人提及。孩子们在父母眼里,没有那些稻子重要,好像稻子才是他们亲生的。因为他们走向田野,看着稻子,都是一脸的欢喜和兴奋。
那时的女人没有把自己的身体看得那么金贵,倒是把稻谷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孩子都是在自己家里出生,一般情况下是不去医院的。因为医院只有镇上才有,离家又较远,身体经不起几里路的颠簸,到了医院既要浪费金钱,还要浪费时间。人经得起折腾,可农事却不等人。第一个孩子出生,都是请接生婆接生;第二、三个孩子,由于有了经验,知道什么时候痛,孩子什么时候会出来,就自己接生了。孩子出生三五天后,就下地干活了。几天不见,看看稻谷是那么地亲切,忍不住用手抚摸稻谷,让一粒粒饱满的谷穗从手掌滑过,就像抚摸自己多日未见的孩子的头一样惬意。
乡村人记得孩子的生日都是农历。每年春节前,父亲会让我买一本农历回来。时常,我会看见父亲拿着笔在上面做着记号,写着什么。我曾问过父亲在写什么,父亲低头不语。过后,我曾看过那本农历。一些日子的后面,有被父亲标注了我们姊妹五人的生日;有一些是重要农事的时间,包括泡谷种的时间,撒播种子的时间;还有牛配种的时间,等等。对于这些重要的日子,父亲怕自己记不住,专门在农历上标注出来,偶尔还会拿出来翻看。农历,与农事有关。每一个子女的生日,若记不住就会联想到生日附近农事的日子,这样就好记多了。比如说,大姐的生日,麦子要熟了;大哥的生日,要插秧了;二姐的生日,要秋播了。对我们的生日,父母从来没有记错过。
乡村的孩子过生日,也比较简单,不像城里的孩子。城里的孩子过生日,父母会为他们买回衣服、鞋或玩具等生日礼物,还有蛋糕。当夜幕降临时,点上生日蜡烛,大家围坐在一起,唱生日快乐歌,共祝孩子生日快乐。而农村的孩子过生日只有母亲亲手做的一碗长寿面。虽然没有蛋糕,也没有生日礼物,但对农村孩子而言,这一碗长寿面以及埋在面碗底里的荷包蛋,给了他们惊喜和满足。
在我生日的这天,我来到了空旷开阔的田野上,看着层层叠叠翻涌的稻浪,感到特别亲切。俗语说,孩子出生时除母亲外见到的第一个人(物),那么他(她)的性格、相貌就会像他(她)。我出生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亲身上的稻子。于是,我感觉我的相貌、站立的姿势以及说话的表情都与稻子无异。也许,年复一年与稻谷接触,看着它从泡种、育秧、播种、分孽、抽穗,到扬花和结穗,稻子就早已根植于我的心中。我也在稻谷的滋养下,慢慢地长大,然而最后还是离开了稻田,逃离了乡村,来到了县城居住。没有了稻谷的陪伴,心就像一颗无根的浮萍缺少了依靠,感到空落落的。当我再次来到稻田边时,那些稻子看见我,就像多年未见的兄弟,热情地向我打着招呼,对着我点头微笑。看着这些稻子,我亲热地抚摸它们,和它们交流离别的相思。这一刻,那颗空落落的心得到了平复和慰藉。
我知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稻子已经植根于我的骨髓里,溶于血液里,是不可能与它相离相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