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一方绿荫

◎ 陈忠实

拥有一方绿荫

◎ 陈忠实

住在乡间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所有的骚扰和诱惑都被自然排除掉了。

每每在清静到令人寂寞的时候，我便走出大门，和随意相遇的任何一个人拉拉闲话，哪怕逗小孩玩也觉得十分快活。然而，暴晒后，我的手臂就生出了一层斑点，奇痒无比，医生说那叫日光性皮炎。我便畏惧太阳，想到应该有一方绿荫做庇护，出了大门站在树荫下和农人闲谈、抽烟，那真是太惬意了……于是想到栽两株树。

首先是树种的选择。我要栽两株法国梧桐。

我动手写那部长篇小说的早春，托一个青年买回两株法国梧桐，一株一块钱。树买到了，只是遗憾着它们太小、太细了，只有食指那么粗。天哪！想要乘它们的阴凉，得等多少年啊!

我仍然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栽下了。栽下了它们，也就把对绿荫的期盼坚定地埋下了。我拄着铁锨把儿，欣赏着只及我胸脯高的幼株，一缕忧虑产生了：猪可以拱断它们，小孩可以掐折它们！于是我挖回了一捆酸枣棵子，插在幼株周围，把它们保护起来。

令我失望的是，几乎所有树木的嫩叶都变成了绿叶，我的两株法国梧桐依然叶苞不动。我在那树干上掐破表皮，发现已经是干死的褐色。我想把它们拔出来扔掉，就在准备用力的一瞬间，奇迹发生了，挨近地皮的地方露出来一点嫩黄的幼芽，我的心因惊喜而微微颤抖了。

这是从法国梧桐的根部冒出的新芽，证明树根还活着。

我久久地蹲在那里舍不得离开，庆祝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我把扒掉的酸枣棵子又重新插好了。

我一日不下八次地看那幼芽。它长起来了，由嫩黄变成嫩绿了，终于生长出一片绿叶，又抽出一片新叶了。

它长到我的胳膊粗的时候，我终于享受到它的绿荫了。那树荫投射到地面上，有筛子般大小，我站在那里，接受它的庇护。它的尚不雄壮的枝干和尚不宽厚的绿叶，毕竟具备遮挡烈日的能力，我想拥有一方绿荫的愿望实现了。那一年底，我也终于完成了历时四年的长篇小说写作，回城里去了。临走之前，我仍然给它的周围加固了一层酸枣棵子。

去年夏天我回去，发现那树干已经长到小碗那么粗了，树下已经有偌大一片绿荫了。

（摘自《陈忠实自述人生路》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图/Lady Desi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