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史岂能流俗化?
2017-11-23刘勇
李鸿章有诗云: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地欲封侯。可见李的观念中,写作历史是了不起的大事情。易中天先生写作中华史系列,意欲寻找“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发愿极其宏伟壮大,令人钦佩。既自我高标,谤亦随之,非议声四起。
现代的信息发达,人们能轻易得到各种信息,著史所需要的冥搜博讨之功,可以减化。人们更注重作者的史识,看其能否写出“究天人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良史。当我们从“史识”角度来看,易中天先生的中华史系列是存在缺陷的。
“上下五千年是文化,3700年是文明”,显然是以夏朝作为文明的起点。恕我愚昧,未能认识强行区别文化、文明的意义何在。文明不是无源之水,上古之事虽然幽昧难明,毕竟有迹可寻,陈戍国先生 《先秦礼制研究》 中,就曾深入探讨了“有虞 (舜)”以前的礼制。文化与文明的关系水乳交融,不可分割,将文化与文明割裂,必然会造成今天必定比昨天好的“进步”观念—— 这是抱有古典情结的人最不能接受之处。
易先生在 《致读者》中说:“二十四史,基本上是‘帝王家谱。”依然不出“五四”的论调。在《国家》 中,认为女娲是“女蛙”;在 《祖先》 中,采信尧舜禅让的夺权的说法。我们很容易判断,易先生是以平民草根视角撰写历史的,充分发挥舌绽莲花的特长,将中华史写成演义般的畅销书。纵然此系列可以吸引许多读者,可以传播历史事实,但毕竟难入方家的眼内。
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在写作 《史记》 之时,尽观皇家图书馆所藏的典籍,又深入高山大河,探寻禹迹孔里,本着“藏诸名山,传诸其人”的观念写作,并未有功利的思想。其中:“纪”记录帝王的事迹、“表”记录串联各时期的大事、“世家”记录贵族的事迹、“书”记录法律音乐等专门文献、“列传”记录各阶层的人物事迹。我们读的时候,可以明了一代政治的得失、人物的事迹、制度的沿革,尤其是作者对人的悲悯之情,足以激动人心。哪里是“帝皇家谱”四字所能诋毁的呢?
明末清初,吴炎、潘柽章两位青年史学家,抱着为故国留下信史的理想,私下里撰写明史,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章节。他们向大学者顾炎武求教,顾炎武认为非常精到审慎,可以流传,又将自己珍藏的史籍材料送給他们,以资拾遗补阙。可惜,康熙皇帝大兴文字狱,吴、潘二人受牵连被杀。顾炎武闻信痛哭不已,认为天丧斯文,失去了两位良史之才,而自己年事已高,没有心力去写作明史,留下终生的遗憾。
在中国的传统中,历史都是精英写的,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赢得读者,而是为了留下一部信史,让后人有所借鉴。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可能有着不亲民、不亲切的地方,但这正是传统史学精神可贵之处—— 士人们只有经过古典文化的训练,才能掌握古文的基本方法,才能看透纷繁复杂的历史现实,才能理解历代政制的沿革损益,才能知道史书的体例……在著作完成之后,其人格修养也会得到相应的提升。
反观易先生的中华史,随口而说,时而中国时而世界,确是称得上大视野,但是给人的感觉,到底还是缺少了一些含蓄、缺少了一些真知灼见,多了些流俗。
(选自《蝴蝶忽然满芳草》/刘勇 著/鹭江出版社/ 2017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