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文化:戏谑面具下探寻真实自我
2017-11-23黄靖芳
黄靖芳
90后男孩“可爱丧”戴着发箍坐在我面前,他不愿意透露真名,只让我称呼他的网络ID。和他笔下动不动就抓狂、神情夸张的“小丧丧”不同,本人精瘦,全身黑色装扮。这两年业余时间里,他就着方便的iPad创作了不少表情,运营着一个“小丧丧”系列,在微信上受到不少关注。
第一次接触到“丧”的表情,他觉得很奇怪,“不喜欢,为什么要用这个字?”但是和很多人一样,他慢慢习惯将这种难以道明的情绪运用于网络社交生活。有人指责这是颓废,有人形容是沮丧,有人只是单纯觉得好玩,这种形式的亚文化携带着复杂的话语基因,在以80后和90后为主力的年轻一代群体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场域。
嘴上无“丧”不欢,难道现实就真的是哀鸿遍野?丧文化悄然出现背后,大家都戴着一副什么样的面具?
“有一点沮丧,也能给人希望”
2016年,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唱出了那首神曲《感觉身体被掏空》,和同时期走红网络的“葛优躺”图片热点相撞,火爆网络。歌词里,那个到下班时间却突然被叫“大卫”的老板拖着开会的人,嘴上说着“我热爱工作”“谁需要睡觉”,心里却念叨着“怎么样老板,这下你该满意了吧?”以及恶狠狠的“辞职以后拉黑他”,虽然不是具名的谁,但上班族都在歌词里找到自己的影子,使得神曲犹如病毒一样快速流传,并由此爆发出一种新的话语形式。
负责作曲和指挥的金承志,后来这样解释歌曲的风格:“大家说出这个词,比不说出这个词要好,继续吐槽比不吐槽要好。”
形式上而言,“丧”没有像cosplay、嘻哈音乐一样构建出新的“专业术语”,但却讨巧地在原有话语构成、话语体系上做一种符号的变位,从而赋予新的含义。在这种语境下,“丧”念第四声,不再是第一声表示的含义 ,而是表现了字典释义里所呈现的“丢掉、失去”的意思。“丧”文化更偏爱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方式来展示情感,呈现只可言传的内心画面。
可爱丧在微信创作的“小丧丧”系列表情里,最受欢迎的一套有将近23万的下载量,不时也会有用户小金额的“打赏”。每到周五,“可爱丧”就能在创作者后台的数据里看到,“工作总会一件件件件做完”的表情使用率总能达到峰值,这也是他在工作忙乱时最喜欢丢出的一个表情:一个小人坐在办公桌前微笑着脸,一叠文件堆在旁边,透着某种挫败感。类似的用法还有“人生总是起起落落落落落的”等等,不断变换花样。
以正统的感情话语冲击真现实,构成了“丧”最容易引起共鸣的公式。“加油,你是最胖的”,“条条大路通罗马,而有些人就生在罗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当长期活在糖皮外衣的话语体系中,习惯了一成不变、基调一致的格言警句后,突然迎来这样赤裸裸的话语风格,瞬间如感知到剥开的洋葱那样新鲜,因而青年群体乐于传播这样的句子。
不久前,有广告商打出所谓的扎心文案,以“丧”的口吻塑造生活中的不同困窘场景,意图表现现代人欲望与消费能力的不平衡,试图以残酷的绝望引起共鸣。然而这则以丧自居的广告,却并没有如想象中受到大众的迎合,反而受到不少批驳。
当时“可爱丧”在看到这则文案后,已经觉得“很没意思”,他不认为对贫富的单向度强调是“丧”的核心。他理解的丧“有一点沮丧,也能给人希望”,他摇了摇头,“我不认为丧是绝望,如果是絕望的话我就不会画它了”。
胡疆锋对亚文化一直非常关注,在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的他认为,丧文化和其他亚文化有一点相似,那就是在生活方式和美学观念的更新上,蕴含着“希望和危机同在”的观念。
“可爱丧”认同这样的观点,他说自己其实也并非表情里画的那样—“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为什么要开心呢”,如果生活中有朋友真的持这样的生活态度,“我反而会很不喜欢”。因为他始终知道尺子在哪里:发泄那一刻的情绪过后,生活还是应该正常进行,动机则是“工作多枯燥啊,不发泄一下多无聊”。
杜骏飞曾经对丧文化有过专门的研究,他在论文里提到,单从表面上理解,丧文化“半是自嘲,半是宣泄”的呈现状态符合“习得性无助”的特征—个体在经历某种学习之后,在情感、认知和行为上呈现出的消极心理状态。无助的外壳下,亚文化群体实现了对现实压力的解构和反抗,使得其光谱涵盖了自我强化、狂欢、戏谑、抗议、消解、反思等色系;换言之,消极和绝望并非丧文化的全部。
逃离还是放松
网络“丧”文化情绪的酝酿、发展,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国外流行文化传播的影响。
3年前,美国视频网站NetFlix开播成人喜剧动画《马男波杰克》。情节开始的设定是,这个活在平行世界外的拟人化动物—长着马一样外貌的男子,身份定位是过气的明星。这不是一个完美的男主角:他每天的消遣是一遍遍回看自己曾经主演的电视片段;他自恋、自私,也容易自暴自弃。每集主题曲播放的开头,都是他那惊恐、呆滞的眼神,仿佛就是“自我放弃”的最佳诠释。
在上海的艺术家朱敬一眼里,这样的“丧”不是他所追求的。尽管“马男”这个角色也在中国流行、传播,但是他不认为这就代表了传播者的生活状态—至少他自己,真实生活中就不是这么“丧”的人。他爱写与“丧”有关的书法,然而在当下的社会语境里,他对这种文化的理解有另一层意思。
朱敬一因其强烈个人风格的书法作品成名,像很多艺术家给人的飘逸印象一样,他也有一肩时常扎起的长发。但他说,在以前的人生里,从没想过会因写书法而成名。
他在南京师范大学修读国画专业之初,必修的书法课总是让他“每次都特别痛苦”。他从小就不断受到“你的字真的很丑”的打击,大学期间更甚,每次的临摹作业,同学们都轻而易举地漂亮完成,唯独他怎么也写不出老师给定的风格。一直没有得到肯定的他只能安慰自己:也许就是天生缺根筋吧。
大学毕业后,他选择回到江阴当一名大学老师,直到任教的第七年,他决定放弃公职,去到上海寻找机会,真正当一名艺术家。然而那时他已经接近30岁了,按他的说法,“同辈的能成功的已经成功了,没打出名堂的也不太可能了”,他只能逐家画廊去敲门,但无一获得青睐,铩羽而归的滋味让他永生难忘。
与人生和解的时刻,在于他又一次在失意之时去到酸菜鱼店里,发现有个“怪人”只吃了菜里的边角料和鱼骨头,全然弃鱼肉于不顾。自感一直被嫌弃和不解的他,刹那间有了“对接”之感。他醒悟到,要接受自己的缺陷,不再把传统意义上的好看作目标。这种心态,反而让他抛开了大学时候的焦虑,后又因自己“无门无派”的书法意外引起关注,发现了新的职业可能。
过去,他说自己喜欢“正能量”,那时流行“每天进步一点点”的口号,他尝试着像别人一样,每天去跑步,为自己设定一个目标,“每天充满正能量往前走”。然而他发现,这样并没有让自己过得不那么痛苦,反而走入了一个误区。“如果路没走对,即使每天走再多步,最后还是失败的。”
在他看来,“丧”是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我写书法就是一个业余的状态,从没想过会红,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好的创作一定是要在非常放松的状態下,不是企图心特别强的。”那种大学时绷得很紧的感觉让他备受束缚,“丧”传递出的“人生嘛,躺着也可以”的释怀,反而给了他创作的灵感。现实中,他的书法为越来越多人所知,他笑说实际上自己“一点也不丧”。
尽管类似的话语在“可爱丧”笔下的表情里也不少见,但当我向他抛出相同的问题时,他也承认,身边的确没有像他的表情一样生活的人。在他看来,“丧”止于线上即可,带到线下并不明智。
这种复杂的情绪,有人概括为“逃离的假动作”,指的是所谓逃离,只是发生在符号层面、想象中的抵抗。胡疆锋则称其为埋藏在心中的“真性情”,是通过风格化、另类的符号对主导文化和支配文化进行挑战的一种附属性文化方式,不是采取激烈和极端的方式,而是较为温和的“协商”,体现在“丧”文化中,则是“言行不一”。
杜骏飞也发现,对于大多数年轻人来说,这股弥漫的“丧”情绪,并没有普遍造成“低成就动机、低自我概念、消极定势、低自我效能感”的结果,他们的内心和行动并非一味消极。如果探究原因的话,传统媒体时代所沿袭下来的回音室效应有重要的影响—即使传播渠道的选择更加多样化,人们还是依赖于选择自己信赖和立场相近的媒体,因此同样的段子和表情闭环传播,话语权被逐渐放大,容易引起假象的不安情绪,强化了“丧”文化中的悲情元素。
大树和小草
50多年前,研究亚文化的伯明翰学派学者霍尔说,青年人的箴言是“您的自我就是真实”。在这场情绪的放牧中,“丧”文化的传播隐约触及的问题还是离不开对真实自我的探寻。具体到对生活模式和意义的认同上,这一代人更加深切和真实的追问是:自我是什么?自我是朋友圈里人与人之间的比较?自我是世代沿袭下来的路径?自我是漫天遍地的成功经验?自我属于我还是他人?
作家赵曾良最近被转发最多的微博,是发了这样一段话:“不要紧,你就算看书也还是会感到寂寞,看了电影也还是寂寞,就算跟意气相投的人聊天也还是会寂寞,谈了恋爱也还是会寂寞,工作时也寂寞,跟猫在一起也寂寞,你就会那样一个人死去,不要紧的。”丧是无疑,与其说是沮丧,更多则是迷茫。写书并非她的全职工作,研究生期间她去意大利修读建筑设计,今年4月底毕业后就一直待业在家。
赵曾良感到不知所措的是,在本科踏入建筑学的大门时,并不是特别坚定,等到读研究生时发现自己“既不擅长也没天赋”,为时已晚,因此在面对工作这件事上,“决定花更多时间去思考之后再做出决定”。
她曾经用这样一个比喻来解释“丧”的核心:俞敏洪曾在演讲中鼓励大家都要成为大树,“这样就没人可以踩你了”,当时她的想法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大树吗?不是的,大多数人还是要做小草的”,所以会有人灰心丧气,但这不是一种自暴自弃,而是作为一株草,现在这样用尽全力地活着,才是丧的核心,“如果完全堕落了或是放弃自己了,就不会丧了”。
微博上的赵曾良,在记录自己生活时,话语调皮又有趣,但是生活中,她并不总是乐观。她说自己的人生轨迹如同摆锤的两端,看似过程中有无限可能,其实开端和结局早已注定,越长大越无力,就像一个圆,圆周大了,另一侧的未知也就更大了。
同样的说法也可以在“可爱丧”口中听到。初中毕业后,他诚恳地对母亲说,再读下去也不会读出什么成绩的,获得理解后读了3年中专。现在他在做手机配件设计相关的工作,不是特别满意,但“还没找到更好的”。
他不是会给自己定长远目标的人,对于成功,他的定义是“只要你是真的开心就是了吧”。他的父母也不是那种会催促他和给他压力的人,在“不喜欢什么”的选项上他很快就可以勾出,但在喜欢和值得坚持的选择上,他却一直在找寻。
赵曾良坦言,自己最大的困扰是没有真正的方向,更多在思考怎样去面对自己的人生,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所有的忙忙碌碌,到头来会不会是一场空?”
赵曾良的想法不会是孤例,在漫天的话语狂欢中,不同个体都在面临不同的境遇。在面对“每个人都能成为大树吗”的问题上,年轻一代正在作出抉择。
那么,当下“丧”文化的盛行是缺乏精神归宿的表现吗?胡疆锋不认同这样的说法,他觉得是一种“探索局外人的精神生活的可能”。
“丧”文化是否如名字给人带来的观感一样可怕?不见得,他们当然不是圣人,也非颓废的恶魔,而具有引领社会的、富有创造性的和有意义的生活的能力。某种程度上,在破坏、重整长久以来控制生活的文化霸权和文化规训上,“丧”文化能提供变革的新思考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