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悟空传》的少年今何在
2017-11-22邱苑婷
邱苑婷
他在心里怒吼:“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现实中却还是乖乖取经走西天路。
十来年前,关于今何在,圈里有个段子:“你见过今何在吗,长得可清秀了,才18岁。”
这句话是2005年说的。披着“今何在”ID的曾雨实际年龄28岁,但长了一张少年的脸,足以骗过所有人。彼时,距离他因处女作《悟空传》一战成名已过去4年,距离他与说这句话的人网上公开决裂也还有4年。从世俗意义上说,二十来岁的他正处于人生中最充满希望的日子——2001年,他在新浪“金庸客栈”上发表的《悟空传》多次再版,被誉为中国最早一批网络文学中的经典和高峰;2002年,多人联合创造一个架空世界——“九州”的点子被孕育出来,今何在是这个世界的“七天神”之一;2004年,“九州”从一个构想变成了公司,七天神们一块办起了杂志《九州幻想》……少年曾经梦想的一切,都在“今何在”的名下变为现实。
如今,又12年过去,《悟空传》改编成电影上映。今何在的名字依旧是招牌。40岁的他看起来竟还是18岁少年的模样,白净瘦小。
驻颜有术的人,从外表上看不出成长,有时令人着急。他的小说也充斥着一股子少年意气,《悟空传》里,命定的西天取经之路被质疑,神佛妖魔的三界秩序被解构,孙猴子一边意欲反抗命运一边在自我怀疑中挣扎,成了孤独悲伤又浪漫的少年英雄。很大程度上,这是一部不以故事情节取胜、而以丰沛的情绪和曲折矛盾的心理驱动的小说。有人说他“理想主义”,也有人说“青春期”“中二”,为他辩护的人就会说:“你要知道,毕竟今何在写它的时候,才二十二三岁。”
十几年过去,《悟空传》之后,尽管今何在一直在写,但似乎没有哪一部在知名度上超过他的处女作。电影版《悟空传》的开头、结尾,沿用小说里的经典台词,传达出的气质,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永远少年?对一个已届不惑之年的人来说,这大概算不得全然正面的评价。插科打诨时被夸“永远18岁”,今何在故作谦虚地调侃:“不不不,至少28岁。”
心比天高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我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这句豪情万丈的呐喊出自《悟空传》小说,是反抗天地秩序者孙悟空的经典台词。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今何在自己心里的呐喊。他称自己像“科幻电影里实验的失败品”——这个失败的实验,是上世纪80年代媒体大肆捧吹的“少年班”。“少年班”在他口中,不过是一个失败的“批量制造神童计划”。
当年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曾雨这个小男孩是个天才。极其聪明,成绩优异,小学二年级就在刊物上发表作品,9岁时,直接从小学四年级被选进少年班上初高中课程。按少年班的计划,4年内完成6年的学业,然后直升某科学院修读大学课程。父母对天才儿子感到骄傲,“神童”成了亲戚朋友逢年过节见到曾雨时挂在嘴边的招呼。道路仿佛已然注定——优等生,天才,科学家,开创一番事业,一鸣惊人,留名青史。
但剧情并没有按照预定的走向发展。9岁神童上少年班后,情形急转直下。少年班的课程是火箭式的,尽管聪明,但让一个本该上四年级的孩子消化高中数理化,依旧困难。曾雨跟不上进度,原来神童光环带来的自信开始一点点崩塌。学习和快乐沾不上半点边了,他开始极端厌学,频频逃课。那时候还没有网吧、游戏厅,很多时候,哪怕出了教室什么也不干、只是在操场转圈发呆,他也不愿坐在教室的板凳上。
现在想起来,所谓的少年班于他而言,不过是揠苗助长罢了。曾雨“变成了一个平庸得毫无自信为了不留级痛苦挣扎的家伙”。考核没通过,他退出了少年班,重新以高分考进中学重点班。只要他愿意学,他就可以保持年级前几名。少年班的压力一消失,他突然又找回了天才状态。
他还是会逃学,有一次甚至离家出走。出走的理由是,父母想为他请一个省内某理工大学的家教。他一下子炸了,夺门而去。家教?这相当于变相的贬低与侮辱。
说是离家出走,曾雨不过是在外晃荡了两小时,气头过了,悻悻而归,家教的事自然作罢。不过他也想明白一件事,他必须向高考制度妥协,生于江西一普通职工家庭,在那个年代,除了考大学,他别无出路。
他有些羡慕哥们儿喻恩泰,这《武林外传》里的秀才,是他高中一起逃学的好基友。喻恩泰高中时说自己想当演员演电视剧,曾雨都当笑话听:“怎么可能啊,想做演员的人那么多,多少人里才能有一个出头、被大家认识?实现几率太小了。”
后来,喻恩泰真的考进了上海戏剧学院。曾雨吓了一跳,不是吧?他承认喻恩泰比他敢想敢为。再后来,《武林外传》家喻户晓。
但他最后还是总结:“毕竟像喻恩泰那么幸运的是少数,机会太渺茫了。大多数人还是会失败的。”
他似乎始终处在某种矛盾中。现实里的曾雨,并不全然是自己笔下那些决绝的英雄:“我写了一个永不认输的悟空,一个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唐僧,一个为了爱抛弃一切的天蓬,我敬重这样的人,但他们可能都死了。我不能欺骗大家说,努力就一定会成功,我们很渺小,所以英雄才值得歌颂。”
他在心里怒吼:“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现实中却还是乖乖取经走西天路。
宿命
爱看小说的孩子心里多半有个写字梦,曾雨也是。小时候最喜欢的杂志是《少年文艺》,把能找到的书都看一遍,初高中偷偷写小说给杂志投稿,可惜没有一篇中过——但毋庸置疑,一切被排除在“学习”之外的事情都变得生趣盎然,读闲书因其不合规矩而变成最大的乐趣。
读书时,他英语不好,同样是因为对填鸭式教育心生厌恶。很多年后他爱上了英美剧,一集集看下来,听力在耳濡目染中提高了不少。他开始像个父亲一般聊起教育制度:“你先得让孩子喜欢上它,喜欢了自然就愿意去学了。”
曾雨的路,冥冥之中也走向了他的热爱。1995年他考上厦大,第一志愿是中文系。天公不作美,他以几分之差落到了行政管理學专业。但父亲是满意的:学行政管理,毕业后做公务员,拿铁饭碗稳当过一生。endprint
说实在的,大学四年,他也没怎么上课。第一年大部分时间在图书馆,杂七杂八地看,喜欢史铁生,能触及生死。务虚让人的精神遁入另一片领地,对他尤为吸引。
再接下来几年,基本就宅在了宿舍。那时候电脑还没有普及,更别提上网,宿舍八个穷大学生,一起租了台电脑,制定一张时间表,每人每天两小时。“严格按表来玩,比课程表执行严格多了。有时候离上一个人的结束时间还有好几分钟,下一个人就过来盯着时间了,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宿舍每晚11点断电熄灯,若是正好遇上当晚不断电,排在最后一个的人就有福了——这意味着,他可以不受干扰地玩一个通宵。
曾雨用这台没联网的电脑打单机游戏,偶尔插磁盘看个小说,自称“标准宅男一枚”。值得称道的,大概是用Frontpage自学了网页制作,这个技能让他在求职时顺利进入了南昌电信局,负责网站的维护和管理。从这里开始,现实中普通的曾雨变成了叱咤网络的“今何在”。他开始第一次上网,然后混论坛,2000年在新浪金庸客栈上发《悟空传》,连载二十章,一炮而红,奖项纷至:“榕树下”第二届网络原创文学奖最佳小说奖和最佳人气小说奖,起点中文网第一届“天地人榜”中名列“天榜”,《新京报》2008年评选的“网络文学十年十本书”中第一本,被评价为“缔造了国人对网络文学的‘第一印象”……
北大网文研究团队2016年出版的《网络文学经典解读》里,将今何在的《悟空传》放在了第一章的位置。撰写本章的作者白惠元把《悟空传》的走红,和当时风靡的《大话西游》语体风格、互联网普及等时代景象联系在一起:1997年,随着水木清华BBS“贴台词运动”(注:由贴在BBS上的《大话西游》台词引发的一系列火热讨论)的人气高涨,高校青年间流行起一套以戏谑西游、解构严肃为主打风格的网络流行语。这是“网络一代登上历史舞台进行自我表达”的开始,今何在的《悟空传》正顺应了这股西游解构潮。周星驰版本里的至尊宝为爱情伤神,今何在的悟空困惑的则是理想,是命运的挣扎,追问自身存在的理由。
无怪乎他喜欢史铁生。今何在的小说爱谈宿命:《悟空传》里的西游是师徒四人的命定,一场挂着成佛之名消灭人欲的阴谋,但就算质疑也无力抵抗;《若星汉天空》的主人公康德一心想成为伟大的正义骑士,却早已命定成为邪恶魔王……这些故事,像是俄狄浦斯弑父娶母预言成真的各色版本。他自己的人生也带了点宿命的味道:无论如何选择,大概都会殊途同归地走到写作者的道路上。他自称幸运,至少无需因此反抗命运。
安全领地
如果有选择,今何在无论如何会把打电话放在沟通方式的末位。最上等的选项是书面交流,打字、回复邮件、在网上发帖,这些是绝对的安全地带;工作需要不得不抛头露面时,倒也颇为正常地侃侃而谈,语速快,对言辞不多加考虑,思绪流到哪说到哪;但若约电话,他偶尔会忘了约好的时间,或者干脆一开始就表明倾向:我还是回复邮件吧。
有时候,正常工作时间电话联络不上他,也不奇怪。他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办《九州幻想》的那几年里,至少还能凌晨三四点睡、中午醒、下午上班,近几年睡得愈发晚了,早晨六七点,别人起床,他入睡。
“白天睡觉,晚上是工作和吵架的时间。”朋友潘海天开他玩笑。他们俩已有16年的交情,最早要追溯到2001年底的“清韵论坛”。这是一个原创作者聚集的论坛,闲时灌水、胡说海侃,正经事是天马行空地写些科幻奇幻小说。彼时,因《悟空传》的出版,今何在已算得“大神”,而九州七天神中的其他人——潘海天、江南、斩鞍、水泡、多事、遥控——还默默无闻。
某一天,以水泡《凯恩大陆》小说开头为起点,集众人之力构建一个奇幻架空世界的想法在讨论中成形,就这样有了“九州”。他们心里有个理想的西方参照模式——龙枪系列小说。西方有生生不息的经典奇幻世界,只要这个世界的地理、历史、种族设定完备,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到创作里,那为何东方不能有?想到这里,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激动不已。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坚持下来的最积极的核心人员,便成了这个世界的“神”。
网上的今何在留给潘海天的印象是,“讲话犀利、幽默”。直到认识两三年后第一次线下见面,潘海天才发现真人如此害羞内向,“肚子里装着很多东西,但不喜欢说话,非常闷骚”。如今相识16年,也没有让今何在在潘面前变得更活泼。潘海天也不喜言辞,两人呆在同一间房间里,有时一晚上可以一句话不说。
潘海天说的“吵架”,指的是2007、2009年九州闹分裂的事。那两年的年初,今何在和江南在网上公开对峙,闹得圈内一阵风雨,观战者众,早已算不得秘密。相识的朋友“飞鸟冰河”形容那几年说,每到过年他们就要紧张一阵,盯着今何在,虚里实里打探口风,“可别又在网上写点什么吵起来了”。之所以过年时尤为紧张,源于2009年1月今何在在风波过去两年后突然旧事重提,在豆瓣发帖,开篇就说:“大过年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处在战斗状态
一个内向者公然在网上和人撕破脸皮,潘海天不觉得意外。今何在的世界对错分明,这一点早有迹象:当年九州与游戏公司“第九城市”合作失败,但团队购置的电脑、租来的办公场地仍涉及九城的借款。两条处理方式,一是鉆没有书面协议的空子偷偷搬走,二是直接找九城坦白并想办法还款。团队内部讨论时,今何在态度鲜明强硬:“绝对接受不了(第一种处理方式),宁愿找九城领导说清楚,哪怕最后以个人名义来做抵押担保。”
“他性格其实是比较倔强的那种人,认定一个方向后会一直走下去。但若他认为谁有负于他,也会一直抓住这件事不放,”潘海天说,“这件事对他伤害也比较大吧,他对九州寄托了挺大期望。他是最早想把九州向商业化发展的人,比如找九城洽谈,最开始也是他和江南出了很多力气。”
今何在始终认为自己是被背叛者。曾经的造梦伙伴偷偷分了家,原有的信任荡然无存。潘海天回忆,最早在清韵论坛那会儿,七人也常常争执不下,但那时候,不管吵得多凶,感情还是好的,是为了九州世界的设定。齐心协力做成一件事的热望,掩盖了理念差异,只有在出现裂隙后回想当初,才会发现苗头早在。有人更看重人物和故事,那么世界架构就不过是故事的附带衍生品;有人更看重这个虚构世界,那么一旦世界本身的规则完备,它将无限地开放给所有愿意加入的创作者,源源不断地容纳新的人物和故事。endprint
今何在坚定地属于后者。创造一个世界的成就感好比天神造物,也是熱衷游戏如魔兽世界的玩家觉得很酷的一件事——今何在早在2000年就做过游戏策划的工作,2009年更是高调与腾讯游戏合作,出任《悟空传》改编游戏《斗战神》的世界架构师。但当九州团队内部裂隙已然越拉越大,甚至发展到牵涉公司账目经营、擅自发布未经团队合议的九州设定书等问题,讨论理念成了枉然。2007年,今何在在网上发帖,披露了所有他认为造成分裂的细节,希望江南公开回应。
争也争了,吵也吵了,潘海天、斩鞍、遥控等都说话表态了,与九州相熟的作者夏笳也写了文章回忆天神们“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温情美好……总之,吃瓜群众看了一场群神现身的好戏,但分裂已成定局。
身陷言论漩涡的今何在,生活与之前别无二致,他本就喜怒不大形于色,正如潘海天所说,只不过是把晚上工作的时间分出来一部分给吵架。唇枪舌剑都发泄在键盘上,倒也光明磊落一览无遗,隔着屏幕就能想象他的怒气与无奈。
经过这两次公开对峙,今何在与江南彻底交恶,直到今日。纵横中文网试图重新收拢九州时,两人有过一段被迫同处一个办公室的时间,几乎每个认识他们的人都用了同样的描述:“两个人的工位就面对面,一句话不说,各自盯着自己的电脑在网上敲键盘对杠。”
但潘海天愿意用“感性”为朋友说话:“猴子(朋友对今何在的昵称)身上有种特别纯真的东西,特别原始本能的、发自内心的东西,不掺杂杂质,是特别干净的状态。他内心深处就是他文章写出来的那样,永远处在战斗状态,不妥协,不后退。”
与自己战斗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可能有些事情是人生的一部分,必须经历的吧。”近10年过去,被问起当年九州门事件,40岁的今何在答得云淡风轻,反应一如既往地快,表情看不出波澜。
十几年世事冲刷,毕竟留下了痕迹。但话里的逻辑没变,一如《悟空传》中的经典台词“这个世界,我来过,我爱过,我战斗过,我不后悔”——白惠元曾在论文中形容,这是一种“化‘大悲观为‘小乐观的鸡汤逻辑”,某种服膺与忍受秩序的“降维表述”。
他还在写,只是近4年没有新作面世。近几年IP概念大热,网文作者迎来一波版权交易的小高潮,他的小说自然都卖出影视或游戏版权,也成立了自己的影视工作室。他参与编剧团队,安心做创作者:“我管过一段时间公司,很是费神。最重要的还是在人,和什么样的人合作,用什么样的人,但我又是一个不太擅长和人交际应酬的人。所以除非迫不得已,我一般不自己做管理,而是和人合作。这样我会清闲很多,才有时间创作、打游戏和环游世界。”
忙于影视剧本,写小说的时间不得不减少。何况,现在没了当年九州杂志每周催稿的压力,他受困于某种完美主义魔咒,越下不了笔了:“会在意别人对它的评价,谁喜欢听到批评呢?而且,我毕竟已经写出过《悟空传》那样的作品了,现在就想写点自己真正想写的能超越自己、甚至说得上完美的东西。难啊!”
他不缺创意和想象力,好点子脑袋里一抓一大把——他配合着用手迅速在脑侧一抓——但没有事先谋篇布局的习惯,总是写到哪算哪,“这样后面的剧情对我自己也是新的,充满了无限可能,这样我才能凭着好奇心有动力写下去,不然会觉得很无聊,都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了,就不想写了。”
有时,写着写着,进入倦怠期,他又会自我怀疑:这真的是我最想写的东西吗?这么想着,十有八九会另起炉灶。
他也知道刻意练习写作有它的道理和好处,但他觉得不适合自己。为《九州幻想》每周连载供稿的日子,写不出也得硬着头皮上,煎熬。某种程度上,这让他回到了少年班填鸭式教育的不悦经验中——当喜好变成日复一日的任务,厌恶很可能随之而来。他本能地拒绝,宁愿选择散漫,寄希望于天赋、运气和灵光一现。
正如《悟空传》里最动人的情节,一只有精神分裂症的孙猴子迎来两个“自我”的终极对决,然而,“没有人能打败孙悟空。能打败孙悟空的只有他自己”。
他仍在等待那部完美的作品。
(李真荐自《南方人物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