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描述一个不孝顺的冒险家与贪污犯？

张佳玮

本故事的主角因为出身寒门，没有留下生卒年月。只有些许中立记载称其年少时品行不端。与大多数胸怀大志的青年一样去到首都谋出路后，他认识了一个干部，得到了举荐。在等候举荐的过程中，本文主角父親逝世；他拒绝回家奔丧，于是隐瞒了消息——这件事败露后，他理所当然被投入监狱，并坑得举荐他的伯乐削了爵位，得了难听的谥号。

深知在文官遍地的首都并无出路，本文主角决定去边塞做个冒险家。他在某次行动中，趁长官不知，虚构了皇帝的诏书，召集了人马，在长官企图反对时，便按剑威胁，终于逼迫长官随他完成了一次行动。在立下功劳后，本文主角上了一道漂亮的诏书报告，陈述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爱国。当然，他此后也做了很符合其个性的行为：完成功勋的同时，贪污了部分战利品，当这部分战利品被查办时，他转而指责查办者，质问他们是否有叛徒的嫌疑。

当这部分战利品最终被曝光时，理所当然地，他被免去了官位。此后，他又在一出外交事件里诬告，显然有挑拨外事活动的嫌疑，一度被判死罪，但还是充了军。

当然，这还不是他受贿生涯的尽头，也不是他违法勾当的结尾。当时的国土建设部长好大喜功，制订了一个迁徙计划，本文主角表示赞同，说自己将带头迁徙来配合此计划——事实证明，此计划劳民伤财，一无所有，事后查验时，发现本文主角所谓的带头迁徙纯属空言。于是，当然，本文主角再次下狱，连带被查出了受贿记录，于是再次被发配到边塞。

至此为止，本文主角的性情似乎也很明显了：一个利益至上的冒险家，一个狡猾的投机者，一个大胆的枭雄。

当然，还有些别的。

那一次让他不朽的军事行动——即，虚构皇帝诏书、擅自聚集人马、胁迫长官依从的行动——是汉朝历史上，唯一一次活捉一个匈奴单于。从此半永久性地解决了西汉一朝的漠北威胁。在他著名的诏书里，聪明地将他的擅自行动归为“赖陛下神灵”，将他的目的归结为一句名传后世的话：“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是了，本文主角就是陈汤。他这句话，以及他的功业，比他的隐瞒父丧、贪污腐败、阳奉阴违、诬告康居等破事，有名得多。

世界描述一个英雄人物时，往往希望他完美。但大多数时候并非如此。勇决者多不免鲁莽，沉稳者多不免柔懦；善智计者多难免阴险，热诚坦率者多会显迟钝。大多数卓越品德，很难恰到好处地达到恰好完美的地步。而实际上，从不同的角度，也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比如，从一个角度来说，陈汤多少是用他的爱国情操，遮盖了他底下那些利益至上的破事，以至于结合他的所作所为，连他那句爱国口号，都像是为了免罪邀功而说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他不是个利益至上的冒险家，不是个会瞒父丧、矫诏书、坑领导、搞贪污的家伙，他也做不出这样大胆惊人的功业——远征到哈萨克斯坦。

所以世上大多数非常之事，都需要有点非常的热情支撑；而这种非常的热情并不总能恰到好处地用对地方。所以从概率上来说，道德完美的英雄，实在是小概率的产物；大多数英雄都瑕瑜互见——用鲁迅先生的说法就是，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王光楚荐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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