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的寓言故事
2017-11-22何蕴琪
何蕴琪
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重要的风向标,然而并不是关于文学的,相反,它是关于广义的政治风向标。因此,如果对诺奖的解读脱离了世界政治历史,就会忽略最重要的信息。
中国作家柴春芽这么表达对这个新晋诺奖得主的批评和失望:“在需要道德拷问或者追索人性时,他又总是狡猾地隐藏起自己。他的写作,欠缺形而上学的支撑。石黑一雄的小说就像日本女人的浓妆,远看起来光彩照人,底下却藏着未老先衰的疲惫。”
我对这段评论的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表示同意。《远山淡影》前四章不断构成阅读的挫败感,让人拿起又不得不放下。一个移居伦敦的日本女人,面对第一个孩子自杀的消息,回忆起二十年前离开长崎之前的一段日子,特别是和公公、先生的关系,以及从旁观者角度看一对母女的故事。不断铺陈的悬念,心机缜密的平淡措辞,似乎一个巨大的史诗般的阴谋正在展开,然而答案却始终矫揉造作地藏了起来。但是,渐渐地克服了这种不适以后,我被书中真实的情绪所带动,一种暗流般被回忆带动的哀伤、压抑。
“光彩照人却未老先衰的疲惫”,是终于结束整本小说之后真实的读后感,作为一个作家,柴春芽也许非常准确而形象地捕捉到小说的情绪。然而我并不认为这是石黑一雄小说的失败之处,相反地,我认为这正是他的成功所在。因为在小说中,他所呈现的,就是一个这样颓敗的文明。
这个文明,首先是关于日本的。小说中主人翁悦子的公公绪方先生,曾是长崎举足轻重的人物,战后遭到年轻一代的批评。他对悦子说了这么一番话:“纪律、忠诚,从前是这些东西把日本人团结在一起,也许听起来不太真实,可确实是这样的。人们都有一种责任感,对自己的家庭,对上级,对国家,可是现在人们不再讲这些了,而是讲什么民主。当一个人想自私自利时,想丢掉责任时,就说民主。”
这番话的背景,是二站战败后,日本重启大规模的“民主化”改革,而这是在美国占领当局下主持的。通过修改宪法,日本施行了重大的政治改革,包括取消天皇总揽一切的统治权力,改革议会制和内阁制,变中央集权为地方自治,改革司法制度,扩大民主权利。
小说通过潜藏的但震撼性的细节,展示了一个经原子弹袭击后的日本,是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如同911以后的纽约,当人们亲眼见到一个巨大的毁灭和重创时,他们的内心也发生了一场激烈的爆炸。是这场内心的风暴,而不仅仅是表面的战败,导致了一个文明的坍塌。
“多年来,我们有一套自己精心建立并热爱的体系。美国人来了,不假思索地把这套体系废除了、粉碎掉。”小说中的绪方先生这样说。
也许可以这么反思,二战,从局部来讲,对法西斯军国主义的胜利,是正义对邪恶的胜利。然而从整体而言,没有一个战争不会撕裂平静的家园和原本幸福的家庭生活,这些人类本应拥有的正义,即使是备受诟病的战败国人民,也曾幻想拥有。
小说中,原本传统、顺服的女主角,最终也抛弃了她的国家,改嫁到英国,然而过程中的一切原因和转折,小说未曾透露半句。不过多年以后,悦子大女儿景子的自杀,为这个本来暧昧的故事蒙上了更沉重的阴影。悦子在小说中未表达过半句,但愧疚和自责的情绪始终弥漫—实际上,并未说出的拷问才最沉重。
石黑一雄的反思并不仅止于战争和日本文明,实际上,他的指向是面对人类现代文明整体。就好像他被拍成电影和电视剧的小说《别让我走》一样,与其说是一个科幻小说或是关于爱情的故事,更不如说像是一部政治寓言,一个关于人类命运的寓言。一群克隆人被隔绝在人类之外,他们被创造、被养育、受教育,原因只是一个—除了作为器官捐赠者而生存。它隐喻了逐渐被机械化生活所吞灭的丧失了人性本真、只为目的而存在的人类整体。换句话说,石黑一雄所反思的,是整个文明,或者确切地,西方式的现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