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度”治理、阶层结构与底层抗争
2017-11-21班涛
文/班涛
“单向度”治理、阶层结构与底层抗争
文/班涛
当下中国快速而剧烈的社会转型必然涉及到利益的调整与分配,而利益分配格局的重塑必然带来部分群体利益受损,造成各种抗争行动乃至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底层抗争的既有研究可分为“权利诉求—抗争政治”与“道义伦理—底层政治”两种分析框架,前者主要关注上访、集体行动与群体事件等形式的正式的有组织的制度性对抗,后者则研究农民抗争的另一种形式“弱者的武器”。二者都侧重于行动者的主观能动性,却忽略了行动者嵌入于社会结构中,行动的选择受到结构的形塑。本文着重从行动的结构约制切入分析底层抗争的生成与结果,认为东部经济发达村庄阶层分化,形成以治理主体单一化和治理逻辑私人化为特征的“单向度”的富人阶层治理格局,其结果是利益分配的失衡。底层作为利益分配格局中的不利一方,试图通过正式行动与弱者的武器两种类型的抗争策略调适利益分配秩序。然而“压制型”阶层结构使得两种方式均面临被瓦解的困境。抗争的受阻以及在村庄社会生活的被区隔推动了底层的阶层之气的积聚与升华,阶层间对抗行为几率增加。缓解这一问题的根本路径在于重构村庄治理格局与阶层关系结构,依托外部国家力量,以最终实现村庄社会的和谐有序与良性运行。
“单向度”村庄治理:底层抗争的形成背景
东部经济发达地区,村民间经济收入水平差距不断扩大,富人群体借助于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与政治资本的相互转化,实现了对村庄权力的继替,形成富人治村的“单向度”治理格局,体现为治理主体的单一化和治理逻辑的私人化。底层成为村庄治理中被动的他者,在失衡的利益分配结构中处于弱势。
1. 治理主体单一化
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快速发展,基于个体的资源禀赋、社会资本与把握市场机遇的差异必然形成村民间经济水平的巨大分化。这种分化逐渐在村庄内形成了富人群体、中间阶层和底层三大主体。面向阶层地位相近的村民,通过平时的互动交往、资金与信息的提供等建构社会资本,对于一般关系的村民则采用经济手段动员,体现在不断水涨船高的村干部选票上,富人群体依托底层所缺乏的雄厚的经济资源与社会资本推高了村庄选举的门槛,实现了对底层的排斥。当选后,他们普遍以不领取工资,为村庄事务贴钱的经济付出策略换取道德资本。由此富人阶层集经济资本、政治资本、社会资本与道德资本于一身,且这些资本相互转化与强化,阶层结构趋于封闭与固化,底层受到全方位的排斥,富人阶层垄断村庄治理格局形成。
2. 治理逻辑私人化
富人积极投入,参与治村,这是源于:①村干部可以主导各种集体资源与利益的分配格局,形成精英内部的分利秩序。随着工业发展以及城镇化推进,村民宅基地财产属性凸显,价值迅速升高,而宅基地指标的分配由村干部决定。以市场化竞标手段分配宅基地指标,看似正义,但一个宅基地指标被抬到了10-20万的高价,严重超出底层经济承受能力,大部分宅基地指标流向富人。他们获取宅基地指标是为了修建庭院等发展性需求,与底层为儿子完成娶妻人生任务的底线生存需求相异。如此造成的社会后果为宅基地使用权财产权利化与普通农户家庭再生产受阻。底层作为整体被排斥在村庄资源分配秩序之外,引发了底层对既有利益分配秩序的严重不满。②征地拆迁中,上级政府为调动村干部的工作积极性而通过包干制默认村干部拥有一定的剩余利益索取权。例如征地前核实农户青苗种类与面积一项工作中,上级政府拨付金额往往高于实际工作所需花费。但评估青苗补偿标准时,村干部多依照私人化差序格局进行利益分配,关系越密切,分得补偿数越多,而与村干部关系近的多为村庄精英,广大底层则被排斥在外。除此以外,征地拆迁过程中村干部还可以通过承接工程获益,这些获利机会为村干部所垄断,底层则毫无机会。
从村庄的经济资源、政治资源与社会资源的阶层归属得知,经济资源与政治资源、社会资源的分配具有相当的契合性,拥有经济资源越多的人,相应的政治资源、社会资源也越丰富,反之亦然,这表明社会分层的封闭性正在凸显。阶层结构解构了传统先赋性的血缘、地缘关系,个体凭借经济资源、政治资源与社会资本的拥有情况而归属不同的阶层,阶层之间边界清晰。固化的阶层结构是富人阶层有意形塑的结果,他们依托经济资源攫取了政治权力、社会地位与道德资本,且精英内部结盟以此与底层形成区隔,诱致底层形成我们(穷人)与他们(富人)的阶层区分。底层在富人主导的村庄秩序中处于相对剥夺地位,他们对富人阶层的怨恨与不满不断加深,因而底层对富人阶层主导的分利秩序进行抗争以重塑利益分配格局背后体现的为阶层之间的冲突。
“压制型”阶层结构:底层抗争困境的原因呈现
富人阶层主导的权力格局将底层排斥在外,双方缺乏公共的利益协商对话的平台,底层在利益受到直接损害甚至基本生存权遭到剥夺后,抗争就成为必然选择。底层抗争包括两种实践类型,正式的公力救济与非正式的弱者的武器。然而,无论是正式抗争抑或弱者的武器都难以发挥预期效用,究其原因在于“压制型”阶层结构,体现在权力关系网络与文化象征网络两个维度层面。一方面,富人阶层依托经济关联吸纳了传统的血缘、地缘、趣缘等关系,建构起笼罩性的权力关系网络,底层的上访无法冲破这一结构之网;另一方面,富人主导了村庄公共空间与社区舆论,底层通过弱者的武器进行抗争被定义为无正义的谋利行为,因此富人阶层对底层的软抵抗采取漠视与不在意的态度,弱者的武器同样处于失效境地。
1. 底层抗争的两种实践类型:正式抗争与弱者的武器
上访是底层在利益受到损害后援引国家权力进行公力救济的重要途径,主要事由为村干部宅基地分配不公、村级账目混乱与土地征用中的违法等。虽然底层上访的直接缘由为自身利益受损,但他们反映的诉求具有普遍性,实际上为对既有阶层利益结构的反抗,他们的利益与整个底层群体的利益有着高度一致性,他们成为底层利益的代表人。除了正式的制度性抗争,底层在日常生活中援引弱者的武器以实现对富人阶层行为的软约束同样成为合理选择。弱者的武器具体包括偷盗与损坏村庄公共财物、私下的抱怨与谩骂等。除此之外,村民虽然已经同意了村庄公共工程的兴建,但仍会在项目建设中进行暗中的阻拦与破坏。这些口舌之争构成了底层农民“日常反抗”的核心部分。底层希望通过弱者的武器争夺村庄舆论与话语权等象征资本,为自身的抗争行动增添合法性,从而重塑既有阶层利益分配格局。
2. 底层抗争困境的原因呈现——“压制型”阶层结构
无论是正式抗争抑或弱者的武器在实践中面临着被瓦解的困境,究其原因在于“压制型”阶层结构。富人阶层成为阶层结构的主导者,底层则成为被压制的另一方,具体而言可从富人阶层建构的权力关系与文化象征网络两个层面予以理解。底层的上访抗争之所以受阻,主要在于富人阶层塑造的“权力-关系”网络将大部分底层直接或间接的笼罩于其中。中间群体作为富人企业的下游或在富人企业从事管理,在经济上对富人阶层高度依附,底层也一定程度依赖富人阶层提供的经济机会,富人阶层凭借经济权力建构起超阶层的社会关系网络,而村干部归属于富人阶层,这一社会关系网络成为村干部的治理资源。富人阶层建构的社会关系网络吸纳整合了传统的血缘、地缘与趣缘等关系,将大部分村民笼罩进来,使得底层的上访行动难以冲破这一结构之网。不仅底层正式抗争处于被瓦解境地,非正式的弱者的武器同样处于无效境地。原因在于富人阶层不仅主导了利益分配秩序,还主导了公共空间,在村庄意识形态争夺层面富人阶层占优,底层依然处于不利地位。在广场、老年人活动室以及小卖部等公共场所,富人阶层掌握话题的设置权,内容多围绕闲暇安排、日常消费以及村庄公共事务等,且富人的意见处于支配地位,富人阶层通过公共空间积攒起象征资本,而底层更多扮演被动的倾听者,他们被排斥于公共空间之外。底层在公共空间受到排斥之后只能选择私下的交流或退守到家庭,他们对富人阶层的不满与怨恨只能以隐匿与私下途径展开。富人阶层在主导村庄话语与舆论格局后,将底层的抗争行动建构为“谋利”,希望通过这一负面标签消解底层抗争的合法性。富人阶层主导着村庄话语权使得底层无法通过弱者的武器积攒象征资本,从而调适既有利益分配秩序,相反富人阶层对村庄公共空间的主导强化着既有阶层利益分配秩序,阶层间边界更加清晰,阶层结构愈益固化。
“气”的积聚升华:底层抗争的演化后果
从社会冲突视角看,底层的抗争行动不仅发挥着表达利益诉求的功能,更是宣泄对立情绪、缓解紧张状态的安全阀机制。然而,不同于个体之气,阶层分化背景下底层抗争的无力与无效带来的结果为阶层之气的累积,底层在抗争行动中受阻感受到的为底层整体人格尊严与做人的价值受到剥夺,因此应该为了底层整体的生存而斗争。底层的话语中充满对富人阶层的不满,实质上反映了底层对富人阶层的结构性怨恨,“阶层之气”得以形成,这一情绪在底层抗争行动受阻后又不断再生产出新的“气”。
底层阶层之气的产生与累积有两种途径,一为上文阐述的底层被排斥在富人阶层主导的利益分配秩序之外,另一为富人阶层对村庄社会交往与公共生活的主导。富人阶层为了实现社会地位的阶层确认,依托炫耀性人情的公开展示,不断推涨礼金数额、酒席规模与档次,从而将底层不断排斥出去。底层必须紧跟富人的标准,否则就会受到村庄舆论的负面评价,因而底层只能选择缩减人情规模,人情范围从趣缘收缩到地缘再到血缘,最后直到不办人情,底层的人情圈愈加狭窄,而富人则呈不断扩大趋势,造成底层逐渐被甩出村庄社会关系网络之外,沦落为“说不起话、做不起人”的边缘群体。当村落社会中人情交往的“品味”被先富群体注入的财富不断升级,缔造社会纽带的礼物交换就越来越成为阶层排斥的手段。除了借助人情实现阶层排斥,富人阶层在婚姻圈、居住空间与闲暇活动安排方面与底层之间呈现出很大的区隔。富人阶层闲暇活动的内容及场域与底层之间存在质的区别,村民间的社会交往以阶层位置为基础形成不同的圈子,富人阶层与底层间往来很少。个体的社会地位的评价标准以及村庄舆论完全由富人掌握,经济收入水平为获致社会地位的首要条件,底层再难以收获面子与认同,他们对村庄生活的归属与意义感降低。村庄社会生活中富人的持续性与全方位的对底层的压制与排斥,使得底层变得消极与小心谨慎,村庄生活褪去了温情脉脉的一面而变得冷冰冰与陌生化,导致底层对富人阶层更加不满。富人阶层对村庄公共空间与舆论的主导,剥夺了底层作为社区成员的做人与人格的基本生存权,强化了底层将自身所处状况为富人阶层主导的结果的认知,导致底层愈加希望通过抗争重塑既有阶层关系格局,在抗争受阻后底层的“气”又不断累积,反过来又增加了底层抗争的决心,推动底层抗争的升级演化。
底层的“阶层之气”在日常生活中一直处于隐匿状态,但随着底层对富人阶层不满与怨恨情绪的蓄积,底层与富人阶层的一个小摩擦就可能成为点燃阶层之气的导火索,由此出现阶层间的剧烈对抗,村庄社会秩序陷入崩溃。阶层之气需要有情绪的宣泄机制,使得消极情绪得以释放,但在富人阶层对底层全面的压制与排斥情况下阶层之气的疏解渠道瓦解,这才是真正的危险之所在。目前底层虽然停留在自在阶段,尚未转化为自为阶层,但阶层对抗话语开始在村庄传递蔓延,且随着底层之间社会交往与互助合作的增多,底层的阶层认同意识正在形成,阶层间的对立性增强。
重构与再造:缓解底层抗争的路径探讨
虽然当前村庄社会并未出现大规模的失序,但富人阶层主导的“压制型”阶层结构只是暂时将积攒的矛盾抑制下来,并未根本解决,从长远看阶层间出现对抗行为几率大幅增加,因此探讨缓解底层抗争的路径成为必须。底层抗争的生成及实践困境与村庄治理格局、阶层关系结构紧密相关,对于上述结构的重构与再造需要外部国家力量的积极介入。
1. 从“单向度”到多元化、公共化:村庄治理格局的重构
“单向度”村庄治理存在治理主体的单一化与治理逻辑的私人化两个方面的问题,尤其是利益分配结构的失衡成为引发底层抗争的深层原因。为此村庄治理格局调适的方向为治理主体的多元化与治理逻辑的公共化。村庄治理主体多元化的实现依托于政府对村庄选举的监督。当前富人群体依靠社会关系以及经济动员成为村庄治理主体,无论是中间群体抑或底层皆被排斥在外。政府应出台政策严厉打击贿选,实现村庄选举的公正,保障各个阶层成员有着均等机会参与村庄政治,提高底层的政治效能感与尊严感。村庄治理逻辑的公共化则需要政府设计村务公开与监督等制度,为各阶层参与村庄事务的管理、决策与监督提供渠道。在东部利益密集型,村庄治理的关键内容之一即为利益分配,公共化的村庄治理要求利益分配的方案为各阶层共同讨论与协商的结果,以实现利益分配的相对均衡。保证利益分配结构的公共性,能够改善底层的生存处境,减轻他们的社会压力,减弱由于阶层分化带来的阶层对立,有利于从根源上缓解底层抗争。
2. 从“压制型”到平等型:阶层关系结构的再造
阶层关系结构构成了乡村治理的社会基础,“压制型”阶层结构下富人阶层借助于权力关系网络与文化象征网络将底层笼罩于其中,使得底层抗争难以冲破结构之网,因此阶层关系结构再造的方向为平等型。一是需要培育与壮大中间阶层力量。中间阶层力量的壮大能够推动社会结构从当前的金字塔型转变为橄榄型,实现阶层间的关系粘合。二是需要积极营造社区共同体。传统时期农民弱者的武器之所以对地主阶层产生约束与阶层间共享一套社区伦理紧密相关。当下村庄社会关联度低,富人阶层主导了社区舆论,因此政府应引导村庄公共文化建设,再造社区共同体。具体而言,政府应倡导理性消费,开展如“好媳妇”与“和谐邻里”等公共活动,重塑阶层间互助合作的地方性规范,使得各阶层有着平等机会获得面子与认同。此外,政府应提倡移风易俗,约束异化的社会竞争,恢复仪式性人情原初的互助合作功能,推动村庄成为温情脉脉的认同与情感共同体,保障村民对村庄生活有着长久的稳定预期,在村庄中获得归属与意义感。
【作者系武汉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摘自《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