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理论中的中国”与中华民族的“学术自我”
2017-11-21韩庆祥王海滨
文/韩庆祥 王海滨
建构“理论中的中国”与中华民族的“学术自我”
文/韩庆祥 王海滨
正如在国际物质生产分工体系中,发展中国家都在从原材料供应到高端成品供应的链条中寻求转型和上升一样,在国际精神生产分工体系中,当代中国也应该从“原材料供应国”向“成品供应国”的位置提升。这就需要我们转变“西方学者研究自己的问题,我们解读西方学者的著作”,或“用中国的资料、数据和实例来验证西方的论断、理论和命题”,或“用西方的原理与方法来解释中国的社会现实、生活经验及其历史演变”这样单向度的研究理路,基于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揭示和分析“中国问题”,并积极汲取优秀文化传统的思想资源、西方现代文明的要素和坚持马克思主义文化的指导作用,建构能够解释和引领当代中国发展及其现实逻辑的范畴体系和话语方式,进而创造“理论中的中国”与中华民族的“学术自我”和“思想自我”。
理论逻辑与现实逻辑:回归学术的本质和承载时代的使命
当代中国正处于由文明大国向文明强国迈进的关键时期,我们的学者应该肩负起时代的使命,为实现现代化和民族复兴提供学术和思想上的支撑。然而,我们有的学术研究存在着“耕了别人地、荒了自己田”的研究短板。期望我们的学术理论研究能够有所转变和突破,像马克思写《资本论》那样(即通过研究他当时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现实逻辑而写出来的,形成了一系列新概念、新范畴、新论断、新思想),多关注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多研究中国议题,提升中国理论,以建构“理论上的中国”。
思想和理论是学术研究的成果。为解释世界和引领时代发展提供理论分析框架和研究方法,是学者的重要使命。回归学术的本质和承载时代的使命,离不开对理论逻辑和现实逻辑的综合把握。不同于重视对学术史和思想史的梳理,倾向于通过解读经典文本以解释重要概念的演变和理论发展的理论逻辑,现实逻辑注重解读现实生活世界及其发展,并从现实这本“鲜活的书”中总结经验和提升理论。现实逻辑和理论逻辑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性:从研究对象上看,现实逻辑聚焦现实发展,理论逻辑锁定概念演绎;从研究方式上看,现实逻辑注重从现实生活中总结经验和提升理论,理论逻辑注重从文本中解读概念和理论,并用于解释现实;从研究主体上看,理论逻辑是“学院派”的强项,现实逻辑是“实践派”的重要工具。当然,现实逻辑和理论逻辑之间也存在着内在的勾联和密切的联系,如现实逻辑也要提升到理论高度进行把握,理论逻辑归根到底也离不开一定的现实经验。
现代学术的本质,应该是“现实中的理论”和“理论中的现实”相统一,既不能抛开现实沉迷于“形而上”的理论,也不能满足于解释现实和注解生活,缺乏思维的高度和理论的水平。古代的学者大多重视师承关系和思想渊源,善于从书本中寻求知识、锤炼概念和建立自己的话语符号。与之不同,现代学术更加重视从人类社会历史事实和现实生活世界中寻找学问和建立解释体系。由于先发现代化国家对于现代化的丰富经验及其相应的理论优势,我们的学术研究往往倾向于借助西方的学术著作及其理论成果来间接地把握和理解我们的现实逻辑。针对“重视理论、轻视现实”的研究现状,尤其是有些学者试图用西方理论解释和引导当代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实践的有害倾向,我们应该在理论逻辑和现实逻辑的统一中更加注重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以肩负起历史赋予当代中国学者的时代使命。实际上,改革开放启动初期发挥重要作用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就已经提出了“实践标准”与“理论标准”或“语录标准”的矛盾关系,提出了遵循“实践逻辑”或“现实逻辑”的新时代课题。
西方范式与中国问题:基于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研究中国问题
先发现代化国家在奠定科技和物质生产领域领先地位的同时,也确立了在精神生产领域的优势地位。后发现代化国家在学习西方发达国家的科学技术和先进管理经验的同时,也逐渐成为精神产品上的“依附国”。不可否认的是,西方率先开启了迈向现代化的大门,并积累了丰富的现代文明经验,这里边有值得发展中国家认真学习和积极汲取的成果与智慧。然而,后发现代化国家在现代化的征程中,决不能一味地跟着西方亦步亦趋,而应面对多样性的价值,坚持主体性的自我抉择。尤其是在思想理论和精神文化领域,既要避免对于西方现代文明囫囵吞枣或“食洋不化”,也要注意不能让我们的脑袋成为西方思想的“跑马场”,当然同时也要注意克服妄自尊大或唯我中华文明独尊的夜郎心态。
透过改革开放以来从传统农业文明转向现代工业文明、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整体转型中所发生的诸多生动变化及其鲜活经验,如何把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实践所具有的“中国逻辑”?我们曾认为,其内在逻辑与解释、分析框架可概括为:功能思维→政府主导→理论引领→混合结构→人民主体。具体而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要求在坚持根本原则的前提下首先确立功能思维;自觉建构“一元主导”、“二基和谐”、“自主创新”的中国发展新格局;确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目标、发展路径和发展思路需要理论引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一个基本图景就是形成了混合结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价值取向是注重民众参与、尊重合理诉求和关注民生。基于这种实践创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一步发展的趋向就是:调整结构→改革体制→转变方式→建构秩序。
如果说“思想解放”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发展的历史起点,那么“结构转型”既是理解和把握当代中国“现实逻辑”的逻辑起点,也是理解和把握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的一把钥匙。为了在现象与本质、偶然与必然、感性与理性的统一中,更加全面和动态地呈现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我们在概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实践的内生逻辑及其分析框架的基础上,进一步从“结构转型—领域分离—力量转移—利益博弈—多元纷争—思想分化—认同危机—社会无序—整合共识—整体转型—现代治理—建构秩序—民族复兴”等立体动态的维度来把握1978年以来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
基于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研究中国问题,需要重点把握这样两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基于现实逻辑提出和分析中国问题。正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定的现实逻辑也孕育着特定的现实问题。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就是滋养中国学者和滋长中国问题的“中国的水土”。当代中国的问题植根于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之中,但问题不会自在地产生,而是源于实践过程中的主客体相互作用,发起于主体的反思和追问之中。问题实际上是现实逻辑、客观矛盾与主体追问的统一。没有“现实逻辑”及其中的矛盾,就不会有问题,它是基础和前提;没有主体的追思和发问也就无所谓问题,它是生成和成为。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问题存在于现实逻辑、客观矛盾与主体追问的相互作用中。
我们需要从当代中国发展“现实逻辑”中提升出中国问题,进而在对这一问题的解答中推进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和发展。这里的“中国问题”是具有结构性的中国问题。其中,一是结构问题。从结构转型到民族复兴的现实逻辑,都因结构转型而生,因结构转型而存在;二是实现什么样的现代化和民族复兴、怎样实现现代化和民族复兴的时代性问题或课题。进行结构转型及其结构转型展开的过程是为了实现现代化和民族复兴;三是在结构转型进程且从中国的“现实逻辑”中产生出来的问题。
在从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中生长或产生出来的中国问题中,最根本的问题是人们所要回答的“时代性课题”,或者说,从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中应提升出当今需要我们高度关注并回答的时代性课题。根据以上论述,这一时代性课题,从哲学来讲,可从目标和手段两个基本维度来把握:一是目标维度,即实现什么样的现代化和民族复兴;二是手段维度,即怎样实现现代化和民族复兴。解答这种具有总体性的时代性课题所需要的哲学思维,是“总体性战略辩证法”。
其二,研究基于现实逻辑又高于现实逻辑的哲学层次的中国问题,可以优化和引领现实逻辑。在基于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提升和研究中国问题的过程中,哲学思维的反思性、批判性和超越性,推动着我们关注制约中国发展命运和中国人生活方式的根本性问题,关注具有总体性和普遍性的中国问题。提升到超越现实的理论高度和关注理想的目标远景维度,我们必然要进入这样一个问题链:如何从规律、机制和法则的高度来把握和阐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现代化建设实践及其带来的巨大变迁?如何基于中国道路和中国经验提升中国式现代化理论或“东方现代化”理论?在人口总量超越西方发达国家之和的情况下,如何把握人均现代化水平与资源限制和环境承载力的矛盾?如何看待用几十年时间基本走完西方国家数百年所走过的现代化历程的中国式现代化的压缩路径及其发展前景?
在这样的问题域中,有三个具有统领性的根本问题:一是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这是一个关涉根本方向、普遍存在又与时俱进的总问题。二是结构转型、力量转移和关系协调(博弈)的问题。这是当代中国最大的现实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和解决关涉到其它一系列问题。三是中国文化转型的问题。这是制约中国从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型的深层次问题,是关系到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进而渗透到经济、政治、社会、生态等方方面面的问题。其中,人对物的依赖的超越与人的精神世界重建是当代中国文化转型过程中面临的突出问题。需要指出的是,这些问题及其探讨方式,不是纯哲学中的问题与探讨,而是属于中国问题中的哲学研究,即从现实逻辑与具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中国问题出发,上升到哲学层面或以哲学方式进行探讨。当然,还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中国问题是开放性的,即它还可以随着实践与历史的发展而得到不断补充、丰富和完善。通过对哲学思维层次的中国问题的提升和研究,可以在理论与现实、规划与实践、目标远景与历史阶段的互动中,优化和引领现实逻辑。
文明交流与中国话语:建构基于现实逻辑和面向中国问题的话语体系
在当今的全球化时代,文明交流离不开一定的话语体系。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是我国文化软实力的集中体现,也是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研究的一个重大问题。当今中西方在理论、思想、文化上的交流交融交锋,往往蕴含话语权之争,其中就涉及到话语体系问题。当前,在世界文明交流中,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权与我国的国家实力和国际地位不相符,这日益成为大家普遍关注的问题。其中,建构基于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和面向中国问题的话语体系,是尝试改变这种现状的研究理路。
如何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话语体系?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也是一个需要在日益深化的讨论中不断寻求共识的问题。这里从话语特征、话语资源和话语层次等维度进行一些初步思考。
其一,关于话语特征。我们应坚持“西为中用、古为今用”的原则,着力构建具有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统一、时代性与人民性的统一、继承性与创新性的统一等特征的中国话语。话语体系来源于时代问题和现实生活。无论是偏重抽象概括和逻辑严谨的书面话语,还是生动灵活的口头话语,往往都是围绕一定的问题和在一定的生活场景中生发的。基于时代的本质特征及其生发的问题,才能产生传达时代的内在呼声和具有时代影响力的话语体系。然而,在讨论当代中国问题的过程中,从范畴体系和话语方式来看,很少产生出具有重大影响的中国范畴和中国话语,而大多还是在使用西方的、中国传统的、经典文本中的、教科书中的概念、理论体系和分析框架。针对这种研究现状,我们应该增强自觉的话语意识和明确的话语特征取向。此外,还需要注意的是,话语与生活紧密相连。在这方面,我们应克服“有概念无生活、有生活无概念”的研究短板。
其二,关于话语资源。一方面要反对妄自尊大的态度,在话语资源上借鉴现代西方文明的有关因素。当然,首先要从整体上和本原上把握西方文化,并吸收和消化西方思想文化的智慧。此外,还要把握西方现代文明的本质是什么,它是怎么从传统西方文明中演化而来的,它对人类世界的贡献究竟在哪里;另一方面也要反对妄自菲薄的情绪,积极传承中国文化传统的话语智慧。我们主张面向“中国问题”,深刻揭示产生中国问题的现实逻辑,并借助于阅读经典著作时思想碰撞所激发出来的思想力量,同时遵循“中国问题·中国方法·中国理论”的内在逻辑,建构面向“中国问题”、符合中国人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书写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的范畴体系和话语方式。这就需要注意把握三种文化形态的话语资源:作为主流文化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文化,以党的指导思想和国家层面的意识形态的形式,主导和引领着社会思想潮流;作为大众文化形态的传统文化,主要存在于居住着中国大多数人口的广大农村地区及一些儒学知识分子中;作为精英文化形态的西方文化,主要存在于相对发展起来的城市地区及广大知识分子中间。我们应在不断优化的三大文化生态与中国现代性建构的实践互动中,经受历史的考验,积淀出能够凝聚人民力量的中国精神,并在此基础上塑造具有世界话语权的中国话语。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话语的建构中,不能忘记拾取以往所忽视的改革开放以来的经验智慧凝成的话语果实。
其三,关于话语层次。话语的背后是观念和概念,概念的背后支撑是现实逻辑及历史发展。也就是说,所关注的对象和研究内容决定着话语形式。研究当代中国发展的现实逻辑和中国问题,必然会产生一系列的中国话语。提升话语权,要注意一定的话语层次:坚实的话语基础,言之有物,就是“有底气可说”;凝练的话语核心,言之有道,就是从话语基础提升出来的本质、核心理念;围绕核心理念全面阐述话语内容,言之有理,这是“讲什么”;话语方式,言之有效,就是“你怎么讲”,“你怎么讲得让大家爱听”;话语自信,言之有信,就是说话的人有底气,“能充满自信地讲”;话语传播,言之有声,就是“你的话语能传播出去”;最后是话语权,言之有力,这是话语体系的最高目的。
(韩庆祥系中共中央党校校委委员、副教育长、科研部主任、教授,王海滨系中共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摘自《江海学刊》2017年第3期;原题为《建构“理论中的中国”与中华民族的“学术自我”——现实逻辑、中国问题和中国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