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登斯社会学与中国道路
2017-11-21赵旭东
文/赵旭东
吉登斯社会学与中国道路
文/赵旭东
当今,全球化、媒介化推动着时代急剧发展,整个世界都处于大转型大变迁的过程中。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面对国际国内形势的最新态势,积极探寻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实现中国梦的中国道路。习总书记在第十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的讲话中提到“实现中国梦必须走中国道路”,并指出中国道路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华民族是具有非凡创造力的民族,我们创造了伟大的中华文明,我们也能够继续拓展和走好适合中国国情的发展道路”。对于这条振兴中华的中国道路,我们不仅要吸收悠久的中华文明,还要汲取世界文明的思想精髓,为我们实现中国梦所用。笔者多年研究英国著名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理论,发现他的社会学理论与中国道路之间无意中有一种暗合。
这次讨论基于我主持翻译的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社会学》(第七版)一书而展开。我以为,我们需要在一个务实、可操作的层面上去理解和接受社会学理论,需要跟中国的现实关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要思考这个内容庞大的吉登斯社会学跟中国发展之路,即中国道路之间的联系,重要的是要结合当下中国发展的现状、中国的问题以及中国走这条道路所面临的一些困境和希望达成的愿景,深刻洞察中国的社会特质、中国社会的转型,稳步地走好适合中国国情的发展道路。
世界之中的转型
吉登斯社会理论最为核心的概念,就是“转型”。西方社会的转型是一个时代的来临不得不去面对现实处境的改变,基本上已经很成熟、很结构化,也很稳定,但这又使得它的动力机制逐渐被削弱掉,造成社会发展的进程减缓。中国的处境则大不一样。步西方社会发展之后尘,中国也在面临着一种转型,但我们却是在积极主动地提出这种转型的方向,在这背后存在着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动力基础。因此掌握理论需结合中国发展的现状、问题以及所面临的一些困境和希望,从而提出一个学者相对较中立的分析,这可能是学习吉登斯社会学最为重要的出发点。
今日世界许多问题似乎都可以和费孝通晚年所提出这十六个字联系在一起。比如,为什么今天西方人无法真正解决其所面临的问题,而我们社会的问题却向着积极意义的方向上转变,这些都值得从文化比较的视角上去看待,从跨越国与国之间界限的角度上去看待,乃至从真正全球的视角去看待,这也是吉登斯所提出的看法。
下文围绕着这样两个主题展开详细的讨论,一个是有关于“吉登斯社会学”的样貌问题,另一个是关乎“中国道路”发展的形态和可能存在的问题。
吉登斯社会学
关于吉登斯社会学,我主要关注下面几点要旨。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来吉登斯的出身。一个学者早期的生活经验可能决定他对世界的看法,影响到他对社会最基本的评价和态度。他出生在英国的一个办事员家庭,因此关心的问题是跟平民生活有关的诸多问题。
其次,就他的社会学的核心观点来说,实际上他可能不只关心“这个社会是什么样的”的简单描述,更为重要的是看到这个社会是怎样从一种状态转化到另一种状态的。这涉及到“一种转型的力量”(a transformative capacity),即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我们的社会发生了转变,且是一种形态上的断裂性的转变?这背后实际是一种文化的转型能力,使我们的生活价值发生改变,如想理解当下生活为什么这样,实际要考虑这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支配着这个社会、国家乃至文化往前走,或者说往前发生一种断裂性的转变,这里会有很多力量的存在且发挥作用,绝对不会只是一种。
再次,是所谓的结构二重性问题,关注的是作为个体的人如何逐渐改变社会结构,社会结构又是如何逐渐改变人的生活习惯。这一概念隐含一种对当下世界生活方式结构性改变的观察,这种观察非常敏锐,这种敏锐激发了很多社会学者看到在传统社会里这些文化的属性是怎样发生转型。
最后,是全球化时代的失控与风险的问题。2002年,吉登斯出版过《失控的世界》这本书,今天的社会在一定意义上可谓是有一种失控的风险的。比如说各种形式的环境污染问题,以前过多向自然的攫取而破坏当地的环境,现在要禁止这种做法。这里就牵涉到如何去看待“风险社会”的问题。
除此之外,吉登斯还论述了本体安全和存在性焦虑的问题。今天的社会时间被彻彻底底地割裂开来,时空之间出现了相互的分离,也在日益的碎片化,现代人的生活越来越受到不确定因素的影响,开始不能够按照人生既定的轨迹运行。
这一分析套路与吉登斯社会学试图勾连起宏观与微观这两者之间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反观中国的实际,不能仅谈宏观的中国发展,还要谈老百姓的生活是怎样的。微观的真实往往是宏观的俯瞰所不能完全涵盖的,它所体现出来的就是实际生活中的千姿百态,这才可能属于一种真实的生活样态。
另一本书即《社会理论中的核心问题:社会分析中的行动、结构与矛盾》,他试图把涂尔干、韦伯和马克思的社会理论都柔和在一起而生发出来一种更具解释力的理论出来,我们看到了社会结构的约制性力量,也看到了一种有着自我认知能力的个人在其中的能动性,借助一种个人与结构之间的矛盾性辩证,社会与文化的转型才可能真正发生。他后来的诸多论述,都是在此基础上的进一步发挥。
第三本即《失控的世界:全球化如何塑造我们的生活》,此时吉登斯开始关心人类共同体发展的命运问题,指出很多人的生活都在被一种全球化的生活所塑造。当下越来越多的知识涌入社会生活中,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在学习或者不断变化之中的,并且对周遭的一切保持一种极度怀疑的姿态,这就是现代意义上的笛卡尔哲学的俗民化。笛卡尔认为,追求真理最好的办法是对你的所知彻底地怀疑,这才能使每个人都会因怀疑而产生出新知,但这新知也会因社会不断变更而在社会秩序上出现种种不确定性,因此,在笛卡尔哲学与现代知识体系之间可谓是一脉相承,难分彼此。
上述这三本书是从吉登斯众多著作中很不经意挑选出来的,但管中窥豹,略见其社会学思想的梗概和对社会与文化思考的基本理路,换言之,要读懂吉登斯,以上介绍的这三本书可以作为敲门砖。
关于中国道路
中国道路核心关注的就是中国在面对现代世界时其自身的改变以及未来的走向。在这方面,我更强调作为一个活着的生物体的个人如何有能力积极主动地去改变世界,当然这个世界反过来也会积极主动地使他发生改变,这必然是吉登斯意义上的双向影响的过程。在这方面我大体会论述到以下五方面的内容:进入转型期的中国、寻求中间道路的中国、个体自觉时代的来临、走向现代世界的中国以及“美人之美”的世界。
首先,进入转型期的中国正处在世界范围内的变动以及不确定的环境中,在不违犯法律的情况下,超越法律的限制和束缚,确实能做出很多的事情,这也许就是改革成功的规律所在。优势在于会有各种机遇存在,无论是股票,还是房产,或者是学术。但劣势在于,我们无法判断这种处于变动中的政策带来的吉登斯所说的“无意的后果”究竟是什么。这是一种不确定的后果,一项政策实施以后,对社会造成的后果是无法预知的。
实际上中国的这种转型,在经济、政治、社会以及文化等诸多领域都会发生。经济转型属于中国改革的合法性最初的动力来源。政治改革则是因为改革而分配不均之类的问题随之而来的。社会方面的改革,是差不多2005年才提出社会治理的问题,提出了和谐社会的发展。而文化方面的转型,2010年才真正进入国家视野,政策上开始越来越多的扶持文化的转型发展。
其次,中国道路无意中跟吉登斯所说的“中间道路”这个概念相吻合。今天我们这个社会真正良性的运行还是在走第三条道路的路径,当我们不再走一种极端路线的时候,社会、经济以及文化都会有一个良好而稳定的发展,所以它在无意中符合了吉登斯理想中的中间道路。另一方面,也暗自符合中国古训的 “中庸之道”,即不能在左或者右这两个极端上而要在其中进行选择。
随中国改革进程的不断深入,个人生活碎片化的社会现实逐渐突显,如何使社会转变适应这种生活处境,并使得社会场景并不抽离于个体之外,这是非常现实性的问题。随着各种信息、知识进入到个人的手中,个体扭转社会的力量,会比社会扭转个体的力量更强一些,特别是在有利于个体自我实现的技术发展上,譬如手机、网络、平板电脑以及微信之类。随着个体自我意识的不断增强,大众被调动起来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
因此今天不仅仅是文化自觉,更重要的是个体自觉时代的来临。社会的奇葩事件,背后隐含的是一种不同形式、不同阶层以及不同追求的个体性成长的历程。每一代人都会有一套自己认同并选择下来的价值观念以及由此而衍生出来的行动策略或者文化逻辑,就像我们这一代人所造就的世界为前一代人所看不懂一样,这是所谓的代沟,而反向的代沟也会存在,如现在“中国大妈”喜欢广场舞,或许90后的人长到这个年龄广场舞就不存在了,这可能是这个时代年长者们用舞蹈的方式重新去界定过去认同的一种方式,那个时代对他们而言是有价值的,在记忆上抹不去。
中国底层文化中有很多实用主义或称“拜金主义”思想,这些因市场经济的引入不断被放大和加强,这跟中国社会结构联系在一起。但中国曾有过中坚力量,即士绅阶层,这些往往都是底层“精英”,在文化和精神价值上起引领的作用。当然,1949年以后,国家开始直接去面对这些平民,功利主义变成不那么主要,而此时传统的贵族精神、精英精神无法得到真正关注,也没法做一种整体性的基层的治理,这是相互连带性的,所以今天也有人在提乡绅、乡贤的恢复,但也仅仅是一种提法而已,已经是难于真正地回到过去。
触及文化的问题,情形也有改变,文化开始出现从精英的手中更多地转移到大众手中的趋势,观察文化是要看老百姓的生活文化究竟怎样选择、转变以及展演的。在这方面,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以及民族学变得越来越重要,了解变化是要天天在田野里参与观察,要注意看老百姓究竟是怎么生活的。文化之所以会发生转型,根基在于人们的生活方式在发生着转型。
同时,今天的中国也在走向世界,中国的发展之路也必然和世界的发展息息相关。
最后,我想在吉登斯和中国道路中间加入一个费孝通。费孝通在其晚年说过这样十六个字:“美人之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作为现代世界主导者的西方人从其文化的底蕴上缺少对他人之美的欣赏,尽管他们有作为异文化研究的人类学传统,也有在世界各地传教和殖民而展开的东方学研究,但这些是作为西方文明意义上的他者而存在,是在时间意义上遥远的、野蛮的以及存在在那里的文明的他者,所有这些都是西方自我影响的另一面。而中国人似乎从文化的底层,或从空间观念上就对西方有着天然的好感,实际反映出这个民族喜欢去赞美别人,喜欢学习长处为我所用,然后逐步发展起来。
今天的国际事务中,中国提倡的传统观念,核心就是强调先要看到别人的优点,然后再看到自己的优点。我们以赞美他人为特征的文化姿态有这样的资源可以去利用,也应该像吉登斯、费孝通这样的在社会与文化上的冷静地观察者以及思想上的引领者而去真心关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这可谓是跟世界文化共同体分享的一份知识宝藏。此时我倒想起尼采的那句话:“我们应当把未来作为衡量一切价值的准绳——而不要步着我们的后尘去寻找行动的法则!”今天听来,仍旧是让人振聋发聩,耳目一新。
余论
也许还会有人指责说,这样推崇费孝通“美人之美”这四句话,是不是有点自说自话?西方人对中国的崛起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美人之美”又如何能够真正落实?回答这些问题似乎也并不那么困难。中国与世界外交关系出现摩擦,首先要反省是不是做到上面四点,可能因为忘了“美人之美”行动策略,而显得太过自高自大了,在国际事务上,不能认为只要有钱或者只要有援助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要知道,文化的交往并不是以钱和一厢情愿的援助为第一位的。我们要克服世界范围内大国支配的世界格局,应该大家相互看得起,相互尊重,这才是世界应该有的未来。最为重要也最为核心的一点就是,要发自内心地去尊重其他国家的文化传统。
在一些人看来,生活似乎越来越碎片化,不能任由碎片化的社会形态的观念的发展和蔓延 ,开始强调社会的有识之士是否应该对社会和文化的发展起到积极向上的指引作用。但社会治理并不意味着可以任意把自己的观念强加给其他人,人们都有一种所谓的自我的认识,一种良知。所以在这一点上,对于社会的“散漫现象”是该用智慧的方式去治理,绝不是滥用权力能够实现的。在这方面,国家的一些政策可能并不适应今天这个时代人的行动方式,所以在这里需要中国道路意义上的智慧,需要文化,需要忍耐,需要经受住翻来覆去的曲折的能力,不可能随便找来一剂良药就能把所有的病症彻底解决掉。
每一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存在,可能不仅是普通大众,就是所有知识分子都存在有某种的混乱和多元,在未来我们该如何去理解这种混乱和多元,或者说在此种情况下如何提升我们文化软实力?社会多元从来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社会中每一个人的想法也自然都不会一样,由此使得每一个人所制造出来的社会场景更不一样,首先应该承认社会多元的现实,去引导一些理想性的生活与价值,这在今天具有重大意义。只有这样,这种多元才不会是一个散乱的多元,而是一个有序的多元,是一个自身有生长能力和能够塑造出共同价值的人类文化共同体一致性的多元。人既具有多样性,各有各的想法,但是人似乎又有一些共同的道德、价值和理想,这就是人类的特征。这就是费孝通说的多元一体,同时也是一体多元,二者之间是一个辩证的过程,任何用一体去替代多元,或者用多元去替代一体,都不算是一种最为明智的道路选择。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所长、教授;摘自《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