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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唯物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建构

2017-11-21李滨杨蓉荣

社会观察 2017年5期
关键词:经济基础世界秩序历史唯物主义

文/李滨 杨蓉荣

历史唯物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建构

文/李滨 杨蓉荣

历史唯物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与西方主流理论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是以社会经济基础来分析国家利益、国际结构进而分析国际冲突与合作,而后者脱离了具体的社会经济基础,把国际政治领域视为一个完全自治的(autonomic)领域来分析上述范畴和国际冲突与合作。要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就必须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与方法有一个深入的理解。

历史唯物主义要求人们必须从具体的历史阶段的经济基础(生产组织方式及其社会表现)去认识社会的政治与文化。任何社会现存的生产都是来自历史,受过去的结构历史影响,由此呈现出特殊性。任何社会的生产组织方式都不是单一性的,而是一种“综合与不平衡”发展状态,这种不平衡状态也是其特殊性的征候。最后,任何社会经济结构都是人塑造的,没有历史的永恒性。人既是结构的承受者,也是塑造者和改造者,结构和施动者是相互决定的关系。

国家对外行为的国内根源

国家对外行为的根源是国家利益。什么是国家利益?什么决定了国家利益?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社会经济基础决定了社会上层建筑。社会的生产及其生产关系决定了国家的利益所在,从而决定了国家对外行为的根源。哪个阶级在现存的社会生产过程中占主导地位决定了国家的属性及其对外行为。国体是国家的性质,也是具体生产组织方式的社会表现形式(社会生产关系)的体现。“国家的性质是由国家所依赖的阶级结构所界定的”,这个结构确定了国家的“任务与限度”。但由于“不平衡与综合”规律的作用,在具体的历史时期,每个社会都存在着多种生产组织方式,存在着多种阶级。这决定了具体历史时期国家的“任务与限度”不是取决于单一阶级,而是一种“历史的集团(historic bloc)” ——“国家权力最终依赖的某些社会力量的组合”。 这种组合就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国家形态的社会基础,它决定了国家在具体的历史时期的内政外交。

分析一国的社会经济基础,首先必须从具体历史阶段的国家社会生产组织方式着手。比如列宁在分析19世纪末资本主义大国的对外关系时,把资本主义民族垄断性(而不是自由竞争)作为其对外政策的经济基础。这种垄断性构成了此时它们的国家利益,决定了此时资本主义大国的对外行为是争夺海外殖民地与势力范围以及由此带来的帝国主义战争政策。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从现今的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组织方式着手,认为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由于生产国际化和资本的跨国化,彼此之间的生产高度融合,共同地控制着世界市场,因此,这成为它们共同对付发展中国家而彼此高度协调的经济基础。

其次,从国内社会基础分析国家的对外行为,还必须考察历史传统和“综合与不平衡”状态给国家对外行为带来的影响,即考虑其特殊性。列宁在分析19世纪末资本主义大国的社会经济基础时,既看到了它们垄断资本主义的共性,也充分地考虑到了各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历史传统与内部发展不平衡及其综合性带来的特殊性。列宁把英国称为殖民帝国主义、法国是高利贷帝国主义、德国是容克资产阶级帝国主义、美国是托拉斯帝国主义、俄国是军事封建帝国主义,就是对当时的帝国主义国家特殊性的分析。

所以,从历史唯物主义来分析国家的对外行为和国家利益,要以国家内部的经济基础为出发点。这个经济基础是具体的历史阶段的生产组织方式以及由历史传统与不平衡发展带来的综合性与特殊性。任何抽象的、脱离历史阶段的、缺乏特殊性的经济基础分析都是教条的。这对于从事国别外交政策研究的学者特别重要。

西方主流理论在国家层面对国家对外行为的分析从根本上缺乏对国家社会经济基础的分析,更谈不上对国家历史的、具体的、特殊性的经济基础分析。以自由主义为例,它从国内属性来分析国家对外行为时就不是从历史具体的社会生产出发的。“民主国家不打仗”就是一种典型代表。古典现实主义从国家内在属性分析国家的对外行为时,把国家拟人化,把国家对外行为建立在千年不变的人性上, 强调国家与人一样是(超历史的)“政治动物”,同样也不分析国家对外行为内在的经济基础。新现实主义更是离开社会经济基础,通过无政府结构把国家同质化。

西方主流理论往往把利益认知作为一种外在给定的东西,从理论上或者回避利益的产生与认知过程,或者强调利益是一种学习的产物,是认知共同体(epistemic community)建构并传播的结果。前者完全排除了社会经济基础对利益产生的决定作用,后者只注重知识分子/专家或决策者的认知作用,没有认识到经济基础带来的利益影响对认知共同体的作用。即使认知共同体建构出来的利益也无法离开他们对由社会生产带来的社会运行结果(客观世界)产生的判断,他们也是所认知的世界的一分子,主客观往往是难以分离的。离开社会经济基础来谈国家对外行为的适当理性、工具理性和实践理性,都是抽象的一般而没有上升到具体的表现。

然而,目前任何一个国家的社会经济基础已经不是孤立的、封闭的,它受到世界秩序的重大影响。自世界近代以来,由于资本主义的世界扩张,一国的“生产、阶级与历史集团不是以孤立的民族区间存在的,它们与直接影响它们的世界秩序是联系的,世界秩序也可以通过民族国家来影响着它们”,特别是在一个霸权世界秩序下。 因此,世界体系对国家的对外行为发生了重大结构作用,分析国家的对外行为、利益离不开国际体系结构的影响。

世界秩序与国家的对外行为

世界秩序是世界性经济与政治以及相应的意识形态形成的整体结构,它形成一种世界性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的正式或非正式的制度安排。通过这些制度安排,对世界性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做了一定的规范,这种规范是以某种意识形态作为其合理性解释,以某种国际权力机制作为使规范得到遵守的最后强制力量和国际稳定(国际秩序)得以维持的力量。在霸权世界秩序下,国家的对外行为受外部世界秩序的结构影响较大,而非霸权时代,国家对外行为受外部的结构性影响较弱,更多地受国内政治经济结构的影响。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说,世界秩序最深厚的基础是世界性的生产组织方式。但是,如何研究世界性生产体系及其社会表现形式显然比国内要复杂得多。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曾对国际生产关系做了分析,提到了工业与农业分工导致了世界城市对农村的支配,工业民族对农业民族的支配,西方对东方的支配。 这一分析被许多的左翼理论使用,如世界体系理论、结构主义理论、依附理论等。它们把国家与民族在国际生产过程中的地位作为一种标准来进行阶级分析,中心与外围就是其表现。这种分析的单元是国家与民族,而不是更深入的社会群体。还有一种是整体的、超越国家的全球性阶级分析,如考克斯的生产关系与阶级分析。这种阶级分析不是以国家与民族作为世界性阶级分析的基本单元,而是把不同的社会群体在全球生产中的地位作为阶级分析的单元。

国际/世界生产关系的分析要结合当时的生产组织方式的特点体现其时代性、具体性和特殊性。具体地分析世界秩序经济基础就离不开对结构与施动者这一相互建构的关系进行探讨。任何具体历史阶段的世界秩序都是人创造的,都是霸权国家及其内部占领导地位的社会力量塑造的,正是这种施动者的历史塑造带来了世界结构的历史阶段性和特殊性。19世纪英国治下的世界秩序是由英国及其领导阶级——工业资产阶级建立的,体现的是英国社会自由放任秩序的特征。战后的世界秩序是由美国及其垄断资本力量建立的,体现了新政的特征。当今的生产全球化也与美国这个具有生产国际化传统的国家密切联系着,带着美国的特色。在这些世界生产结构中,都可以发现主导与非主导社会生产同时存在的“综合与不平衡”状态,这些是世界秩序历史阶段性和特殊性的经济基础。只有从结构被塑造的过程中,才能发现世界秩序历史具体的特点,才能发现它们对国家行为不同的结构约束。

世界秩序对国家行为的结构性影响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一是从世界经济对国内社会经济基础影响,从而对国家行为的影响来考察;二是从世界秩序产生的政治竞争对国家的影响来考察。

由于近代以来,不同的国家通过分工卷入国际/全球生产结构中,形成了连接或依附于世界经济的国内经济成分,这对国家内部的社会生产关系产生了重要的结构性影响,影响着国家行为的“任务与限度”。

世界秩序存在着政治竞争。尤如国内生产组织一样,谁主导生产与分工,谁就具有社会性权力,谁就可以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这种政治竞争在国内生产中不仅存在于资本与劳动之间,也存在于资本之间。在世界经济体系内,同样存在着政治竞争机制。

当今的经济全球化形成跨国生产组织方式正改变着传统的民族国家化生产模式。在经济全球化过程中已经形成了一种资本的跨国利益,造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融合。因此,过去国际经济体系产生的均势权力制衡机制对资本主义大国来说似乎作用已经不大,更多地体现着一种“超帝国主义”的特征。但是,在当今全球化的世界经济中,还不能说权力制衡机制完全失效,这种机制主要发生在资本主义主要大国与非西方大国之间。

因此,在一个稳定的世界秩序下,各国在其中的地位造就了各国的身份感,国家的身份感源自国内经济基础的构成以及它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国家的身份感决定着各国对外行为的“可能性条件”,从这个角度来谈外部结构对国家对外行为的影响才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的特质。

西方的主流国际关系结构理论在谈结构对国家行为的影响时,并不是从世界体系的社会经济基础出发的,而是从一般抽象的“无政府状态”出发。这种结构理论把无政府状态作为一种政治结构,存在于其中的国家为了生存安全与自决,必然地进行权力制衡,或表现为维持现状的防守性现实主义,或表现为先发治人的进攻性现实主义。这种结构理论都是把国际关系视为一个自治的政治领域,缺少作为基础性作用的国际/世界经济成分的分析。抽去了社会经济基础,任何历史阶段的世界结构都是相同的,历史特色鲜明的国际关系史成了“历史循环”,这就回到了马克思批判过的用“抽象的一般”来解释社会经济的“同义反复”窠臼中。同时,这种理论由于缺乏社会经济基础的分析,就少了对施动者对结构建构的分析,无政府状态成为缺乏历史创造主体的空洞“结构”,世界秩序就失去了实质性的内容。

新自由制度主义的理论也是某种结构理论,它的原理论思维与新现实主义一样:无政府的结构决定了自利国家为了绝对收益的增加、为了避免集体行动的困难所产生的次优结果,从而建立起国际制度,这样的制度导致了一种无政府状态下的结构性约束作用,使得国家的对外行为趋于合作。这种理论尽管是从内部来认识国家行为的动机,似乎也注意了施动者与结构之间的互构关系,但从根本上也是采用了无政府状态这一“抽象的一般”来解释具体现实的方法,这与新现实主义在结构分析上是一样的。在内部利益的认知分析上,虽然这种理论后来补充了学习与认知共同体的作用,但没有分析社会经济基础带来的利益影响与对学习和认知的作用。

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在讨论结构对国家的影响时,不能消极看待结构的作用,应该从环境与人的关系来认识施动者—结构的关系,必须认识到施动者的能动作用。如果从这一角度来认识结构与施动者的关系,就可以走出结构决定的宿命论,发现国家在结构下的实践不是单一的,而是具有多样性。新古典现实主义突破了结构现实主义的机械论,认识到国家在外部结构影响下的反应多样性。虽然新古典现实主义没有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分析这种非宿命的结构作用,但它带给我们一个重要启示,即如何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结合国内的具体社会经济基础来分析国家在外部的压力下做出对外反应。中国就是一个最好的案例。面对外部世界的结构性制衡压力,中国主张建立新型大国关系,这种主张是建立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个经济基础之上的,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资本主义世界秩序共同作用下产生的“限度与任务”所决定的,这既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一特殊的经济基础的作用,也有当今经济全球化造就的世界秩序的作用。这一切恐怕是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结构理论无法解释的。如果沉溺于西方主流理论的思维,或导致中国走向全面与美国的军事对抗,或导致全面顺从世界秩序的“合作”,这不论是对中国还是对世界来说都将是悲剧性的结果。要摆脱这种局面,首先就要从西方主流理论的奴役下解放出来。

走出结构决定的宿命,必须认识到结构是施动者的创造物,被人创造出来的结构并不是永恒的、不可改造的。施动者对结构的改造依赖于施动者的物质能力,依赖于施动者的反思能力与创造性思维。自19世纪以来,世界秩序从英国到美国的主宰更替就体现了这种施动者对旧结构的改变。历史走向今天,在新自由主义世界秩序带来的巨大社会危机与矛盾面前,人类也在反思。如何推动世界秩序向公平、合理、安全的方向发展,是摆在人类面前的重大课题,正在考验着人类的能动性。习近平总书记近来提出“两个引导”,即“要引导国际社会共同塑造更加公正合理的国际新秩序”,“引导国际社会共同维护国际安全”;在2016年达沃斯论坛上提出,历史是勇敢者创造的,这些都体现出一种摆脱宿命,引导国际社会共同创造美好世界的决心与勇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带来的物质能力巨大提升,带来的制度自信、理论自信、道路自信、文化自信,加之新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的种种弊端与危机,经济全球化带来的相互依存现实,使得引导世界向公平、合理和共同安全的新结构发展存在着现实的可能性。如果囿于西方主流的理论,只会因循守旧,畏缩不前,因为西方主流的带有结构宿命的理论是一种维持现状的理论,它无法引导世界走向一个美好的未来。只有带有历史唯物主义特质的理论才能引导世界走向美好的明天。

结语

国家对外行为由国家内部属性和外部结构双重决定。历史唯物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强调用具体的、历史的社会经济基础来分析国内的结构和国际结构。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的国际关系理论认为,国家内部的社会经济基础和世界秩序的社会经济基础受历史传统影响,而且呈现出综合与不平衡的状态,使不同历史阶段的国内结构与世界外部结构呈现出特殊性,不是一种固定不变的模式。从各个阶段抽象出来的具体概念范畴必须从一般上升到具体。没有这种具体的分析就无法理解国家利益、国家安全、国际/世界秩序等概念的历史具体内容,也无法理解国家对外行为的历史具体性,更无法理解国际合作与冲突在不同历史阶段的交替性。

(李滨系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杨蓉荣系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博士生;摘自《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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