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点并校”、家庭背景与入学机会
2017-11-21潘光辉
文/潘光辉
“撤点并校”、家庭背景与入学机会
文/潘光辉
问题提出
学校在家庭背景对教育获得的影响之中扮演何种角色,这一直是教育社会学关注的重要问题之一。大部分研究认为,学校维持了家庭因素所带来的教育机会获得的不平等,甚至加剧了这一过程。也有部分研究指出,学校的设置其实削减了这种先赋性的不平等。
正如劳德布什和艾彻曼所指出的,在讨论学校如何对于阶层的代际传递发挥作用时,学校究竟存在于怎样的社会情境的因素不容忽视。关于“学校加剧了不平等再生产”的大多数观点是建立在工业化的社会情境下,学校的数量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也会有所增加。“工业化理论”和“最大维持不平等理论”已经给出机制性的解释:工业化过程使得不同家庭出身的社会成员,其入学机会均有所增加。但相比于社会底层,位于社会上层的个体会有更大概率获得扩张的入学机会。
如果学校并未处于一个扩张的过程,它是否会在家庭背景影响教育机会的过程中发挥作用呢?若是,又遵循什么机制和逻辑?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发生在中国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学校的“撤点并校”过程为我们的讨论提供了一个回答上述问题的情境:在“撤点并校”之后,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学校的数量逐年下降,且降幅大于学生数量减小的幅度。与此同时,尽管地方政府在农村义务教育学校的投资仍然有所增加,但是其增幅低于经济增长的速度。
从宏观层面上看,尽管“撤点并校”政策在各个地区的执行力度不尽相同,但学校规模的缩减比例要高于入学学生数量的缩减比例。与“撤点并校”几乎同时展开的分税制改革使得地方财政在农村基础教育层面的投入相较经济增长速率而言有所降低。财政分权对于义务教育的供给数量和质量(以生师比衡量)均产生了负向影响。地方财政的支出同“撤点并校”的执行力度之间有负向关系。
从农村家庭的维度来看,“撤点并校”之后,农村家庭进一步在子女教育中主动投入。一方面,“撤点并校”的进程撤并了村一级的学校和教学点,使原本在村中可以获得的教育资源转回城镇,进而增高了教育获得的成本,即提高了家庭当下的教育支出;另一方面,随着家庭纯收入的提升,以及城乡流动后农村家庭教育观念的增强,农村家庭在子女教育方面的投入也相应增加。
宏观层面农村地区学校数量的减少和地方政府对基础教育投入的相对减少等政策性变动有别于教育扩张过程,它很可能会导致农村地区儿童的入学机会减少。在“撤点并校”执行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农村子女在基础教育阶段是否更容易辍学呢?
本文研究发现,在“撤点并校”执行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农村学生在整个教育过程中的辍学率并未上升。“撤点并校”之后,政府在农村教育层面的投入相对减少,而农村家庭的教育支出则逐渐增加。笔者认为,家庭的主动投入抵御了宏观政策对于个体入学几率减小的负面影响。换言之,个体和家庭的教育选择并非完全被政策“牵着鼻子走”,个体自身的能动性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政策调整所带来结构性影响,或者使之发生滞后。
文献回顾与假设提出
教育获得的不平等一方面是个体的自致性因素所导致的,另一方面(更为社会科学研究者所关注的)则是直接由先赋性的因素所导致的。笔者讨论家庭资源主要是指家庭的资本要素,并希望探究家庭资源和外部制度结构是如何分别和交互影响家庭中子女的教育获得的。
(一)家庭资源背景对教育获得的影响
“布劳—邓肯”社会地位获得模型将教育获得视为重要的社会地位的获得机制。子女的教育获得受到父辈社会地位的重要影响。科尔曼报告指出,个体的教育产出包含家庭因素和个体因素两个层面,家庭背景是从人力资本、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三个层面影响个体的教育获得。在中国社会中,家庭政治资本的作用不可忽视。
1.文化资本维度:文化再生产VS.文化流动
从文化资本的维度对个体教育机会获得的讨论中,最有影响的就是布迪厄提出的“文化再生产”(cultural reproduction)的概念。文化再生产勾勒了一个框架,即父母是如何将他们的文化资本传递给子女,从而影响子女的教育获得机会,进而塑造子女在分层中的位置的。大量的实证研究用父母的教育程度测量家庭文化资本的拥有量,均验证了文化再生产在子女教育获得机会上的重要作用。相对于“文化再生产”,迪马奇奥则提出“文化流动”(cultural mobility)的概念。他认为,文化资本对于每一个入学学生的教育机会作用是相同的,但文化资本较低的家庭会因为具有更强的向上流动的渴望而加大在文化资本层面上对于子女的投资,从而获得更高的文化资本回报。
布迪厄和迪马奇奥争论的核心在于,究竟是文化资本占优的家庭,还是相对劣势的家庭的子女教育获得机会更多?之所以有这样的争论,在于文化资本影响子女教育机会的内在机制事实上存在着多种路径的解释。既有研究认为,文化资本主要通过“养育模式”和“教育期望”两种机制影响子女的教育获得。在中国家庭中,就养育模式而论,较高文化资本家庭和较低文化资本家庭具有显著不同的养育模式。就教育期望而论,较高文化资本家庭也会具有较高的教育期望。
2.经济资本维度:理性选择VS.选择约束
“理性选择理论”(Rational Choice Theory)认为,家庭对于教育的投资是通过权衡该子女将来的边际教育回报同当下的边际教育支出后做出的选择。
在中国农村,家庭的教育投入并非完全理性。一方面,受到文化的影响,家庭的投资并不单单是一种理性的抉择;另一方面,如果农村家庭的父母具有强烈的金钱观念,仅仅关注眼前的经济投入与产出,希望获得更大的资本积累,反而会使青少年在更早的阶段选择辍学。
3.政治资本维度:政治地位优势假说VS.政治地位无用假说
周雪光推测,在中国城市中,“由于国家对城市教育系统出入口的严格控制,因此,在讨论教育获得时,父母的经济资源远不如政治地位那么重要”。他对于1949-1996年中国城市家庭子弟的教育获得的研究表明,在新中国建立后的不同时期,城市居民父辈的政治身份对子女的教育获得均具有显著的正向作用。党员身份象征政治忠诚,因此,在中国社会的分层体系中,党员身份在再分配时因为享有一定的制度倾斜而具有优势。另一方面,由于党员筛选的另一个维度是专业技术,党员身份本身也是社会精英身份的体现。然而,市场化的过程会使政治身份上的优势较改革之前有所缩减。在倪志伟的讨论框架之中,党员这种政治身份的优势随着市场的转变将会逐渐被市场优势所取代并最终消失。因此,在讨论改革开放后政治身份对分层的影响时要比较慎重。
(二)政策变迁与家庭资源背景的共同作用
“撤点并校”后的辍学率相对于政策执行前不升反降,而这一结论显然与当下对于“撤点并校”的认知有所冲突。基于田野材料对于家庭从“被动卷入”到“主动投入”的过程的揭示,笔者认为,辍学率之所以不升反降,是因为家庭在“撤点并校”之后投入的增加。即家庭在“撤点并校”之后的选择投入使得政策对于其子女入学的影响被削弱和推迟。
按照“最大化维持不平等假设”的观点,在教育扩张过程中,教育获得机会始终维持着阶层上的不平等,总是先满足上层的需要然后再扩张以满足底层的个体的需要。然而,“撤点并校”是一个教育资源减少的过程,因此,教育获得的机会是仍然如“MMI假设”那样自上而下扩张,还是拥有更好家庭背景的子女在获得教育机会上并不比资本较为匮乏的家庭更具有优势,这是本文讨论家庭资本同“撤点并校”这一政策条件交互作用的起点。
1.文化资本在“撤点并校”前后的作用
考察文化资本在“撤点并校”前后的作用需要回到“养育模式”和“教育期望”两种解释路径上来,探究两种机制在政策变动条件下的变动情况。
从教育期望维度看,“撤点并校”是一个教育资源数量减少但质量增加的过程。既有研究表明,学校教育质量同家庭的边际教育期望回报具有正向的相关关系。文化资本不同的家庭,在子女教育获得上的文化资本回报的边际期望具有差异。由于在教育过程中已经获得了较高的文化资本的积累,拥有较高文化资本的家长对于“撤点并校”后学校质量提升带来的文化资本回报有更高的期望,从而会增加其子女的教育获得机会;而对于拥有较低文化资本的家长而言,由于并未感受到较为明显的人力资本提升的回报,因此,“撤点并校”本身减少了教育机会而增加了教育的成本。因此,这些家庭可能并不会使子女继续接受教育,反而会“短视”地让其进入劳动力市场。
从养育模式的视角看,在“撤点并校”开始的时期,解决撤校后学生上学路程增加的一个措施是“寄宿制”,这使得家庭对于子女的影响相对减小。在“撤点并校”实施一段时间后,“租房陪读”的模式开始兴起,家长选择在撤并后存留的完小和初中附近租住房屋陪同孩子进行学习。在这一阶段,家庭的文化资本传递作用又再次增强。
2.经济资本在“撤点并校”前后的作用
在“撤点并校”这样一个教育资源缩减的情境下,教育机会是否也是由上层向下层进行扩张的呢?刘成斌指出中国农村地区存在一种特殊现象:拥有较好家庭条件的子女可能有更大的辍学率,因为他们会面对更丰富的外界资源,对于工作之后的担心且相较于家庭经济资源较少的孩子要更少;而他们的父母在农村地区完成财富积累也相对较为迅速,缺乏对于教育的长远考虑。
按照“理性选择理论”的框架,家庭的边际教育支出是家庭当年收入和当年入学花费的函数。当家庭收入增加但入学花费不变时,家庭将进行更大的投资为子女带来更多的教育机会;而入学花费增加但家庭收入不变时,家庭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可能减小子女的教育支出从而降低子女的教育获得机会。在整个“撤点并校”过程中,家庭的当年收入始终在增长,而家庭的入学花费也随着学校的减少和上学距离的增加同样在增长。因此,不能简单判定家庭的经济资本在整个过程之中究竟会发挥怎样的作用。
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中国的父母对子女有相当高的教育期望。基于这种期望,一个合理的假设是,家庭的教育支出受家庭收入影响较大,而受入学花费的影响较小。
3.政治资本在“撤点并校”前后的作用
按照前述对于政治资本的解释框架,拥有政治资本的家庭可以通过制度给予的资源分配的倾斜,或是通过自身“谋利化”的倾向,在资源稀缺条件下获取资源,从而在分层之中取得优势地位。子女的教育机会当然也是资源之一。“撤点并校”的政策初衷是将农村教育资源由“过饱和”状态转化至学校与学生数量“匹配”的状态。相对而言,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普及义务教育时期和21世纪初的“过度撤并”时期,教育资源的配给相对较少,拥有政治资本的家庭相对于不具有政治资本的家庭才会体现优势。
(三)分析发现
本文通过数据分析得证,从政策变迁的角度看,“撤点并校”后辍学率降低的主要原因是“撤点并校”后家庭主动投入家庭资本。从家庭背景的角度看,在整个“撤点并校”过程的前后,家庭的文化资本都对教育获得机会具有重要的作用;就经济资本而论,仅有父亲的社会经济地位在子女升入初中时不具有显著正向作用。政治资本仅在升入初中过程中有显著正向效果,而在辍学模型和高中阶段升学模型之中都不具有显著作用。从政策变迁与家庭背景的交互效应来看,在小学升初中阶段,父亲的文化资本在“撤点并校”后相对之前显著提高了子女的入学机会。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在“撤点并校”后的义务教育之中,家庭经济资本并不占据主要的影响。就政治资本而论,在“撤点并校”之后的任何一个模型之中,没有发现党员身份对入学的正向显著影响。
结论与讨论
本文关注在中国农村地区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的“撤点并校”这一政策调整的过程,家庭背景是如何影响子女就学机会的。通过政策梳理发现,在宏观层次上,这一政策的执行在不同省份之间存在较大的差异性。不少学者将这种政策执行的差异性同分税制改革后不同地方财政的支出偏向联系在一起。通过田野调查发现,在微观层次上,农村家庭对教育投入存在一个“主动投入”的过程:由于农村家庭在“普九”之后逐渐提高的教育期望和传统文化之中对教育的强调,家庭依靠自身资本的投入弥补分税制改革后地方财政在教育层面上的投入减少的空缺,使得我们所观察到,在宏观层面上“撤点并校”后一段时间内辍学率不升反降和教育机会同家庭背景更加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结果。
当我们再从微观层面对于政策环境和个体社会分层位置的关系进行审视时,不难发现,尽管制度环境对个体具有较强烈的约束,然而,政策环境与个体之间仍然是不断互动的,个体在面对制度和政策环境改变个体生活机遇的时候,能动地选择利用自身的社会资源同政策和制度互动。因此,制度的执行并非“一刀切”地改变个体的生活机遇,它同时也受到了前一段时期所执行的政策(“普九”)的持续影响,表现出一定的连续性。
本文旨在表明,中国农村的文化资本的代际传递更多支持“文化资本再生产理论”而非“文化资本流动理论”。笔者认为,这是由于父代的文化资本在向子代传递时,拥有不同文化资本的父代的期望回报具有差异。中国农村家庭的经济资本对子女教育获得机会的影响在表现上同西方“最大化维持不平等理论”有一定的差异性,尤其是在小学和初中阶段,在义务教育普及之后,家庭的经济资本,尤其是父亲的社会经济地位对子女的入学并不存在较大的影响。父辈的政治资本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不再对中国农村学生的教育获得产生影响。
就政策与家庭背景的交互而言,文化资本显示出两个阶段的差异性,可见,家庭的文化资本投入是家庭“主动投入”中最为主要的方面。笔者认为,从理性选择的角度看,这一点同文化资本的实际回报在当下中国社会的增加有重要的联系。人力资本模型表明,收入的教育回报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具有较大幅度的增长。相比于“撤点并校”之前,政策调整后的家庭更愿意增大文化资本的投入量,以使得子女拥有更多的受教育机会,最终获得更多的收益。
值得注意的是,教育部在2012年已经下发文件,坚决制止基础教育学校进一步撤并的行动。这意味着,这一过程已成为历史。然而,尽管如此,它导致了的农村个体的教育机会、家庭经济安排以及农村社会的巨大改变,这已经并将继续影响中国社会。从这一意义上说,讨论这样一个成为历史的政策变动,在将来或许有助于更好理解20世纪末 21世纪初的中国农村和中国社会的分层形式。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学系;摘自《社会》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