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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生莲

2017-11-20房伟

山花 2017年11期
关键词:围子天赐白莲

房伟

旧历年刚过,风飞得快,咬着点腥湿的雨滴。秃秃的麦田,飘散着祭祖散落的土黄色纸钱。人们饿着肚子,面色凝重,安静地趴在围子垛口。八门五子炮,冷冷地对着村外。天赐使劲向远方望去,先看到黑蛇般的沭河扭动着身子,远方有一群白花花圆点缓缓地浮出天际,接着听到响成片的车铃铛声。圆点群逐渐变大,变为刑侦便衣的洋车队。他们身后,是数不清穿屎黄色军服的治安军,最后,才是冷酷严肃的日本兵。

人群骚动。孩子女人哭成一片。有人要冲出围子。天赐冷冷地冲天空开枪。火药味弥漫四散。枪声仿佛撞到极冷硬的铁,在寒空扩大成片片涟漪般的回响。人们愣住了。天赐哑着嗓子说,这一劫躲不过,豁出去和鬼子拼,还有生路。八路会支援村子。

村民们窃窃私语,各自回到警戒位置。妇女也领着孩子下了围子。有的躲藏,也有胆大的,帮着运送弹药武器。天赐沉着脸,冷静地指挥着。报信的武工队员走了半个时辰,也不知能否联系上八路山纵二旅。眼下杀气腾腾的场景,未出现在他的梦里。昨晚他的确做了噩梦:血红的太阳,沭河飘满无数盛开的白莲,还有挤在白莲之间无数狰狞的尸首。白莲花开,红阳降世,也许这场劫难是前世注定,无法避免。

鹤田英秋少尉,终于率领第三步兵中队,赶到了板泉崖村。

这只小队伍,隶属于第十二军五十九师团高岛大队,此时在中国治安军梁队长指引下,集结在板泉崖村前面的开阔地带。正是寒冬,少尉按指令停下脚步,开始校准射击距离。简陋的寨墙影影绰绰,中国人杂乱地移动着。石块垒积的墙壁间,有八个孔,伸出黑乎乎的炮口。鹤田英秋吓了一跳,仔细看来,有些悲惨。这些抵抗的农民,不过用原始前装铜炮,对付现代化日本正规军。鹤田突然对这场唾手可得的胜利,感到心慌意乱。近期频繁扫荡,士兵疲惫不堪,渴望早些结束战斗。但梁队长说,这是红色堡垒村,予以剿灭,会对八路极大打击。高岛中佐受到荣誉诱惑,决定扫荡结束之前,以这个村庄的血,浇祭胜利的旗帜。

村子建在半山坡,地势高,土围子有五米高,很结实,需要仰攻。帝国军队并不占地理优势,但面对近千名皇军和三百多治安军,如果这个村子能逃过一劫,那真是奇迹。中午的阳光,有些微微暖意,少尉擦了擦脸,感到寒意凝结的霜气,稍微退却了点。治安军打着旗和村子交涉,估计是白费力气。少尉估计中国人不会轻易投降。村前的荒地,被士兵们踩踏平整,士兵们默默地解下水壶和饭盒,稍微补充体力,准备着随后的冲锋。

鹤田坐在军毯上,等待着战斗。并不是松懈,少尉只是深深地厌倦。无穷无尽的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无论如何也杀不完。荣誉,金钱,女人,都能带来刺激,可少尉害怕上级军官的口令声。粗野、威严的声音响起,就意味着要走上死亡之路。无数死亡,都在加强和暗示挫败,每次成功侥幸逃脱死亡,也不过挫败的延迟。鹤田并不怕战场,他只是痉挛罢了。吼叫几声,端着枪冲过去,打光弹仓的子弹就算完事,无论生死,无人嘲笑他是懦夫。可怕的是黑夜。无数亡魂会从铁青天幕飘来,他们有八路、皇军,也有国军,治安军,普通中国农民。他们无不伤痕累累,惨烈得令人无法直视。他们站在床边,形成一道道发着幽蓝光芒的影子。他惊骇,想要坐起,却不能移动分毫,看着影子一点点地融化,钻进耳朵,鼻子,嘴巴,甚至眼窝。他尖叫着惊醒,像女人般无助哭泣。他甜美的睡眠,被影子们夺走了。

前面的部队快速地传递口令。少尉站起身,听到身边的治安军大声喧哗。这些三心二意的家伙,纪律差,又怕死。鹤田真不明白,上司派遣他们的意图。即使当炮灰,他也看不上烂泥般没有尊严的男人。鹤田很快了解到,派去劝说投降的治安军被割了鼻子放回。治安军见村民勇悍,颇有退缩之意。但战斗迫在眉睫,鹤田中队和池上中队率先发动突击。哨子响过,队伍呈散兵线迅速进攻。寨墙冒出浓烟,五子炮的硝烟,抬枪的铁砂子味,还有点燃木料的黑烟。中国农夫将燃烧木从墙上滚下,还将煮开的大粪,浇灌下来。渐渐地,农夫们开炮打枪也越来越有章法。少尉不禁佩服中国农夫的指挥官。装备上看,他们基本停留在江户幕府晚期水平,只有少量现代步枪,但他们不怕死的劲头令人恐惧。

进攻了三次,都被铜炮压制,士兵死傷不少。鹤田更感焦躁。他厌倦了漂泊,到一个满是异国人的地方,衣食住行,都是别扭的,但还要忍耐。最讨厌的是无休止的训练,杀戮,再训练。临沂城北有片巨大的操场,原是学校驻地,后成了他们的训练场。这种枯燥,压力大的生活,只有寻欢作乐才能减轻,少尉不喜欢这些。鹤田家的族徽是在湖边曼妙起舞的仙鹤。他们本是小武士家族,依附萨摩藩大名,祖上没什么英雄事迹,至多做到马回、徒士这样中下等藩属武士职事。明治初年,西南藩作乱,鹤田家随波逐流,跟随中村半次郎这样“幕末四人斩”的英雄反对政府。叛乱失败,少尉的祖父被判刑。出狱后,他开了家米店,倒也吃喝不愁。到了英秋这代,也毫不起眼。少尉在仙台读师范学校,喜欢小说,也尝试弄了几篇,居然发表在地方小杂志,居然也有女人看到,慕名拜访他。他有些虚无缥缈的文学虚荣心。但遵照父母想法回到家乡,也就搁笔不写,一切似乎按准备好的中学教师的人生轨迹走下去。直到战争爆发,弟弟们还小,他只能应了征召。他喜欢教师闲适的生活,他的院子很宽敞,种满花草树木,坐在绿竹凳上品茶,是极相宜的,天蓝得像平静的海,梅花笑着,“倏”地一下,小黄雀从头顶飞过,他闻着满院花香,细细地啜饮着绿茶。泡茶的水,取自后山鹿鸣泉,清冽爽口,煮沸了更有淡淡甜味,好似雏鹿楚楚可怜的眼神……

又是一声炮响。掺杂着钉子,铁砂,碎铁块,中国人简陋的铜炮,直接将几名士兵轰成了筛子。左翼池上中队的迫击炮和掷弹筒,也精准地还以颜色,炸翻了一门铜炮。但攻击队伍还是退了下去。上级命令治安军接手下次进攻。少尉等火药烟雾散去,眯着眼向上看,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国巨汉,手里拎着刀,正大声吼着,看意思是赶紧清理炮膛。少尉的目光,很直接地和中国巨汉的眼睛对接。少尉能感觉到,巨汉也发现了他。

天赐,鬼子对你笑!

炮手发现了情况,告诉天赐。天赐也注意到了,一个瘦瘦的鬼子,正站在阵地上望着他,距离不很远,硝烟飘过,看不很真切。日本人好像是笑,不是凶悍的笑,蔑视或微笑,而是没有感情的笑容,很平静,如果不是嘴角翘着,简直像哭。

天赐冷哼,也不答话,只催促自卫队员抓紧给铜炮清膛,用煤油降温。炮有年头了,大清同治朝造的宝贝。早些年防捻子,绿营将炮摆在山上吓人。风吹日晒,炮锈蚀得厉害,被收进库房。日本入侵,赵老族长从县城借出这八门炮,磨光了,交给了自卫队。别看打得慢,要装铁砂,碎石和铁钉,但隔近了轰,这炮也算大杀器。天赐动员村民将锅砸了,铁耙敲断了齿,都来喂这家伙。日军攻了两个多时辰,毫无进展。

梁大牙这个汉奸,要两千斤粮食,五十头猪,还有十个女人!板泉崖是数千丁口的大村,民风彪悍,家家习武,户户练刀。村里有八大家族,赵家是最大的家族。村长原是天赐四叔。四叔害疟疾死了,八个族长共推天赐任村长。天赐读过几年私塾,天资聪颖,父母去世后,就没进学,河北沧州学功夫,费县闹红枪会,也算黑白两道响当当的汉子。去年,天赐被日本人抓到沭河对岸修碉堡,居然成功逃回。天赐推说年轻干不了。赵家老族长说,正经年头,也轮不到你。如今乱世,板泉崖要有强势主家,才能不被各路诸侯碾压得粉碎。

板泉崖在八路辖区边界,后有青虎山,前有沭水河,河对岸是日本汤头据点。站在高高的土围子,日本兵换岗,都看得一清二楚。土围子原为预防当年的悍匪赵嬷嬷,现在派上了用场。赵老族长当过前清秀才。他拥护八路的政策。都把八路说得青面獠牙,可人家来了,扫院子,挑水,帮孤寡老人砍柴。八路还组织自卫队,发下钢枪,平时有四个武工队员帮着训练。赵老族长田多,主动要把田献给八路。老族长会望气。他对天赐说,我瞅着八路能成气候,几亩田算啥。八路建立战工会,各县成立参议会,老族长也当了参议。八路来招兵,村子走了十几个,也积极给八路交粮食,国军来了也给,就不给伪军和日本人。板泉崖也绝不成立维持会。一来二去,成了“非治安村”,也有了今日之祸。

进攻又被打退。天赐布置警戒和补充弹药事宜。围子下有不少日伪军尸体和伤兵,日本人往回抬,天赐也懒得管。自卫队也死伤了几个,但伤亡不大。大家都在围子内支起的木排架休息。村里不少加入硬拳道、离卦教的村民,开仗之前,想办法多弄些魇胜法门。有的胸口贴避刀枪符纸,有的画起乩的众仙家,齐天大圣,二郎神,托塔天王,什么都有。武工队员“觉悟高”,衣服绣了镰刀斧头。德生和德林兄弟,都在大店受过正规培训。德生胸口绣着个大胡子人像,德林弄了个秃头。大家不明白。德生炫耀地说,这是马克思和列宁,外国共产爷,一个德意志,一个苏维埃,咒死小日本!

众人哄笑。紧张氛围缓和不少。女人们挑上暖身姜汤,大家自管大口喝驱寒。六叔兆谦是走乡串户的货郎,天生爱显摆,遇到生死大阵仗,自然不放过。他把碗往身后轻推,扭身子嚎着,手边还敲铜盆当鼓点。六叔的嗓音苍凉,嘶哑,不合辙押韵,只仿佛冲天而起的焰火,渲染着生死离别的壮丽。谁知板泉崖能不能熬过劫难?众人倒只愿扯着嗓,应和壮烈节奏,让满腔热血烧得旺盛,也不枉在乱世走上一遭。天賜闭着眼听去,恍惚间,唱段正是柳琴戏《八盘山》,岳飞元帅打金兵的故事:牛皋诈败引敌虏,岳爷埋伏在山坑,神枪挑死银牙忽,铁锏再打金兀术……

疲惫的天赐,明白不是休息的机会。但眼皮不断下沉,迷糊着像发梦:他独自走在白雾缭绕的池塘边。月夜寂静,远处或许有山,看不清楚。塘泥暗红色,踏上去弹脚,好似踩在棉花上。塘有大朵大朵盛开的白莲,中间有嫩黄泛着青涩的莲心。乳红色纤长的须子,颤巍巍地围着莲心,仿佛起舞膜拜的美丽女巫。白莲紧密地挨着,微风拂过,不摇不晃,只是缩成团缓缓抖着,像极融化的白玉。天赐觉得诡异,这些天他的梦常出现白莲。突然莲花池冲天飞起一只巨鹤。它曼妙起舞,头顶丹红,喙尖尖的,脚爪勾缩,长长的翅膀,闪烁着银子般流动的妖艳。天赐哑然,梦到底预示着什么?月夜池塘,白莲舞鹤,难道遇到仙鹤,就能躲过劫难?寒冬的鲁南,怎会有仙鹤呢?

“呜呜”……天空传来炮弹的飞鸣,落在土围子,炸得四处开花。天赐惊醒,鲤鱼打挺跳起,指挥大家隐蔽。鬼子和伪军又压了上来。这次他们却不急着进攻,只冲土围子东南角侧门轰击,几下就干翻了铜炮,天赐赶紧下令兆谦叔和几个队员,抬着另一门炮支援。兆谦叔刚应声,却像被锤子打了,猛地撞在地上,天灵盖被偷袭的子弹掀起,红红白白的脑浆,喷溅出来,粘在众人身上。大伙儿脸都煞白。兆谦的外甥,吓得哇哇乱叫,转头要向门边跑,被天赐薅住领子,掼在铜炮旁。天赐倒提刀,脸色扭曲。他指着呆住的人群,声嘶力竭地喊,谁要乱逃,坏了阵脚,就是害全村人的命,杀无赦!

众人赶到各自位置,猛烈地还击。天赐枪法不好,村里仅有的几杆钢枪,他让擅长打猎的自卫队员领了,埋伏在土围子两侧角楼,专打日伪军官和机枪手。他带着会大刀的本家兄弟,组成敢死队,预备和爬上围子的鬼子肉搏。

八路啥时候来哇,围子撑不住啦!

有人带着哭腔嚎叫,很多村民应和。天赐用刀指着天空说,八路不会抛弃老百姓!再坚持会儿!虽是这样说,天赐心里也没底。上千鬼子,还有伪军,有机枪,还有炮,这板泉崖除了身后大山之外,前方是开阔的平原和沭河,不适合打阻击。八路装备也不行,就是来了,也很难抵挡日本攻势。小山炮、迫击炮和掷弹筒,看着不大,鬼子玩得出神入化,村子居高临下的几门炮,装填慢,已被打得摇摇欲坠。天赐看到成群鬼子马上要爬上来了。他甚至又看到那个高瘦的,鬼魅般的日本青年军官。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就是命。命里该着,怎么也躲不开。天赐没对众人讲,他和那个日本军官是认识的。日本军官曾俘虏过他,但也给了他逃命的机会。他不想和这个军官正面对垒。这谈不上恩怨,只不过天赐见到他,总有莫名其妙的熟悉和亲切感,仿佛那军官他前世就已熟悉。这世上根本没有无缘无故的笑——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

少尉对中国鲁地无比厌恶。他的家乡在温暖湿润的屋久岛。那里植被丰茂,五月,岛上盛开雾岛杜鹃花。五片红艳花瓣,像五团凑起的花火。成片的杜鹃,染红了青山,映红了绿水,分外精神振奋。岛上还有温泉,常绿香樟树。大丛海红豆,在圆长叶片和绿荚之间,闪烁着笑意。琉球松鸦华丽得像鸟类帝王,它有黑与蓝镶嵌图案的翅膀,白色的腰,象牙般的喙尖,日夜不停地啼叫。虽处日本南端,但那里冬天也有雪,雾凇轻盈地裹在树枝上。岛上也多湖,如果初夏去,能看见无数盛开的白莲,及上万只灰枕鹤群集的壮观景象。山东的冬天,寒冷荒凉,死寂的荒野,只有树上挂满冰挂。黑黝黝的土地生铁般坚硬,很少有雪,只有干冷的风,像窄细的刀子,又似掺着砂砾的冰,简直要把人的头颅冻裂。

少尉依稀记着离开家乡的情景。他对异国的征战有些莫名兴奋与憧憬。那几日,他忙着和亲友喝酒叙谈。母亲让他去本愿寺别院,祈求平安。母亲是虔诚的法华信徒,他也只好尊命,心里并不十分相信,宁可去照国神社。昙智法师是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为鹤田祈福,写了还愿祈福袋,鹤田也捐助了寺院香油钱。法师问他,鹤田老师,此去中国,有何打算?少尉苦笑说,我不是老师啦,当兵不过勤谨忠勇,听上官指令罢了。法师顿首,说,战场是修罗道,少造杀孽,才能平安。鹤田不以为然,战场不过杀人与被杀,哪能苟且?法师见他的表情,叹息了一声,也不再劝,只送他一些平安符,并告诉他几句偈语真言:七生常驻净土界,万法由心不由人,白莲灰鹤孽缘起,妙法莲华真自在。鹤田问真言由头,大和尚不讲,只说白莲者,与他有上世纠缠,当避之趋吉。少尉谢了,并不放在心上。

来到中国这几年,少尉无比思念家乡,以至偷偷落泪。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虽曾尝试写作,但并没有将中国征战写成小说的意思。大本营鼓噪过“军中作家”事迹。少尉认为,皇军作战英勇,但荼毒残杀平民的罪孽,却污损了军队名誉。高岛大队长,就是能将无耻冷酷装扮成深沉严肃的军官。高岛常去乡下讨伐,他热爱这项事业。每次回来都炫耀战利品,不过是农夫,乡下女人,可怜的猪牛羊。他不是心坚如铁,彻底追求荣誉的军人,而是装腔作势的家伙。高岛每隔一阵子,就拿几个中国人试斩,以震慑下级军官和士兵。高岛个子不高,矮胖,腿也短,私下里士兵们都喊他“豚鼠大人”。

秋天,清晨,少尉在操练场,又看到几个待处决的中国人。一个老农夫打扮的,在不断祈求着什么,少尉仔细听,却是要他的驴子。鹤田有些悲哀,可怜的中国老农,驴子是家庭重要财产,现在恐怕已到了厨房,而他也身陷死地而不知。有几个乞丐,还有个十几岁的少年,跪在地上小声哭泣着。有个戴圆眼镜的青年支那军人,以仇恨的眼光瞪着少尉,好像随时扑上来。让少尉好奇的是最后一个壮汉。他是当地道门白阳会的锋将,前几天,被他们中队俘虏了。当时他正在草垛睡觉,鹤田对他有些印象。他脸上有疤,身材高大,虽锁链加身,依旧若无其事。他的衣服被硝烟熏得发黄,破碎不堪,露出铁铸般隆起的肌肉。少尉居然发现,壮汉胸膛纹着大朵莲花图案。

为何要纹这图案?鹤田走过去问。

无生老母,白莲救世,也可保平安。壮汉嘻嘻地笑着,丝毫不以死亡为意,眼神中没有怨恨,倒有些平静的戏谑。

少尉在中国呆了三四年,中国话听得半懂不懂。他想这人能轻视生死,想必勇力过人,如果生在日本战国时代,肯定是叱咤英雄,或许可成为“德川十六神将”吧。可惜,现代战争不讲个人武勇,中国壮汉不免被杀。想到如此人物,竟要投缳绝首,鹤田颇觉惋惜。但那也是没办法的,高岛决定的事,很难有人更改。

看到壮汉胸前的白莲,鹤田的心动了动,想到昙智大和尚。这几年,鹤田从未在中国见到白莲,这事淡忘了,如今见了,那神秘真言,又想了起来。但这又有何预示?莫非是让他杀死这个中国男人?

高岛睡眼惺忪地来到操练场。转身看到鹤田,他有些惊异。少尉厌恶处刑,也很少参与。少尉向高岛恭敬地行礼,高岛点头,并不答话,只安排兵士将犯人摁倒在地。他反复擦拭军刀,在清晨新鲜的空气,伸几个懒腰,眯起眼,老练地打量着犯人的脖子。他似在估量几个脖子的粗细,结实程度,及骨骼构架样貌,以此确定到底斩杀何人。高岛有个习惯,每次杀人“不过三”,今天谁能活下来,就看运气了。做完这些,高岛将刀在空中挥舞几下,轻轻转动手腕。鹤田猜想,高岛定是预测下刀力度和风速阻碍。这位“豚鼠大人”,实是不折不扣的斩首专家。听士兵说,高岛斩首犯人,刀到头落,从没有刀卡在脖颈的尴尬情况。

老农夫看到刀,跪在地上痛哭,鼻涕和眼泪糊满脸颊。他不停地叩头求饶。高岛不为所动。他指令士兵抓稳老农,从侧后方挥舞军刀。军刀划出漂亮弧线,准确地切下头颅。头颅像中国豆腐般松软,切面整齐,尸体向前跌落,血才从腔子喷射,分成几股血线,又很快衰竭了。周围日本兵面无表情,想必见过太多,唯有少尉脸色变了。高岛厌恶地看着那颗苍老肮脏的头颅,又将那少年的头砍下,才示意将中国壮汉带上来。少尉颇有几分踌躇。无论从职守还是预言,似乎纹身白莲的中国壮汉,都应是敌人,尽快除去才好。但不知为何,少尉不想杀死这个中国人。中国壮汉也不讨饶或下跪。他对高岛轻蔑地摇头,表示愿意站着被高岛砍死。高岛歪嘴笑了,快速走到中国壮汉近前,军刀精巧地飞过大汉肩膀,带起血肉。高岛挑起那块肉,血渗出来,顺着军刀快速地流下。那块肉像被偷袭的金鲤,在军刀银色尖头神经质地抽搐着。

大汉无动于衷,好似肉不长在他的身上。血很快染红了他的右边胸膛。高岛也佩服地向中国壮汉竖起大拇指。他对少尉建议,用中国壮汉的肩头肌做烤肉片。

天赐身材高壮,话少,说不上凶戾,就是眼神冷,脸上有刀刃形肉疤,从右腮边缘追到额角。正面看不觉什么,侧面一瞧,多半狠狠地被唬住,仿佛走夜路遇到熟人,先是小惊,后又发现熟人是勾魂鬼魅的化身,自是骇然。

父母去世后,天赐浪荡在江湖。他在军阀部队混过,当上了排长,但看不惯风气,开了小差。那年他又离了红枪会,加入白阳教。天赐勇悍过人,拜過不少武术师傅。这年头乱,道门多,天赐看不上万仙会、黄沙会这样跟日本人混饭吃的。有些道门太邪性,像沂水孝帽子会。一开仗,一群男人披麻戴孝,给对手磕头,再加上嚎哭,说是魇胜法门。他在道门混了几年,会许多咒语,听了很多故事,也没留下什么,事都差不多。掌帅,祖师,大道首们,都忙着收徒,收香钱,收姨太太,也忙着和其他道门争地盘。天赐和宋庄的二猛、栓柱,给祖师打冤,中了人家的埋伏,二猛和栓柱当场被土枪打成筛子。天赐侥幸逃了性命,脸颊也留了恐怖刀疤。深夜,他睡不着。他看到两个兄弟,在黑漆漆的夜空,呼唤着自己。天赐不太在乎生死,也经历多次生死关头,但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突然想,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为何而死,生也就没了奔头。

夏夜,他孤独地躺在草垛,想着白天战死的兄弟。夜有些微凉,他瞪眼看着一颗流星从墨绿色天幕划过,好似燃烧的子弹。他怕自己年轻的生命,变成流星似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切都没意思了。人总要死,如同短暂的流星。一切都要归于沉寂,一切都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无善无恶,无真无假,无苦穷无富贵。

想到这些,年轻的天赐不禁茫然,似乎被一种无意义击倒了。

在白阳教,他除了和二猛、拴柱关系好,就是与来自费县的“军师”亲近。军师原是落地童生,五十多岁,看的书多。道门大多不识字,天赐和军师倒能聊得来。军师平时给掌帅出谋划策,也负责讲宝卷,“无生老母,真空家乡”,讲得众人昏昏欲睡。他悄悄地对天赐说,兄弟,你是应劫而生。白莲出世,无生老母渡人四土。

天赐有些不屑地说,军师,道门我进多了,刀枪不入是拿刀背吧,土枪只放火药,不放铁砂子。这我懂。军师微微脸红,但又说,人活乱世,外敌入侵,天收人管,总不如意。咱穷苦人,更是草芥。无生老母教人行善,又有何罪?世人妄借天意谋私利,溺于欲不知悔退。此红阳世之光明与黑暗交战,有悔悟的人,方能渡此劫。天赐听得倦怠,要去睡。军师又追着说,天赐,你乃太乙金仙座下仙人,梦生白莲,即决生死。

道门的起乩,打卦,画符,练神功,他也信过,后来就不信了。但军师说的白莲,他的确梦到过。那时他才五岁,昼夜发高烧,说胡话,母亲以为他活不过夏天。他的梦中,总是出现大朵白蓮。母亲为他焚香祈祷,日夜不息。说也奇怪,病竟然慢慢好了。他后来也在胸口弄了纹身,也算事出有因。但军师那套说辞,他只当开玩笑罢了。那天晚上,草垛子里,他又梦到白莲。那是满池塘盛开的白莲,白莲中央,却兀地有只巨大仙鹤,灰羽丹顶,正冷冷地瞧着白莲。不知为何,天赐感觉浑身惊悚,汗津津的,好像大鹤不是瞧着白莲,而是嘲弄地看着自己。他想要挣扎着,却怎么也抬不起身……

他猛地醒了,却发现天已大亮,一个日本军官,用马靴踩着他的胸膛。他懵懂地看着军官,却发现他并无杀意,仿佛嘲笑自己睡得死,居然被人摸上来,都不知道。他有些惭愧。军官面容清瘦,笑容天赐终身难忘,似笑非笑,有些悲哀,或深深无奈。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天赐所在的白阳会,刚灭了争夺地盘的沙门道,不料那道门是日本人支持的。凌晨,趁着白阳道众狂欢疲惫不堪,日本兵端了他们的老窝。军师战死,天赐成了俘虏。

土围子侧门轰塌了。

人人脸上都满是绝望。女人、老人和孩子,拿上所有可抵御的武器,和自卫队员们一起涌向炸开的口子。天赐大声呼喊,说八路片刻就到。但无人答话,铁叉、农具,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家在沉默中迎候着肉搏。日头偏西,薄薄的,仿佛淡淡的血迹。喊杀声震耳欲聋,灰黑色的浓烟笼罩了本已黯淡的天空,愈发可怖。

紧张之际,天赐依稀听到天边传来军号声。是八路的号声!攻击侧门的日军停滞了。村民们欢声雷动,是八路来救村子了。天赐摇晃了几下,几乎摔倒。八路居然冒险从侧后向日军发起进攻。听这枪声,人数不多。日军骚动了一阵,很快分兵,部分继续进攻侧门,部分则分兵抵御八路。土围子左前方的厮杀声格外激烈,看来八路和日军接仗,也打得辛苦艰难。不多会儿,枪声又稀少了,恐怕是八路也丢了命。天赐为先前的猜忌羞愧。村民的士气已被提升。人群中跑出个高大汉子,是天赐本家伯伯赵守义。他提着铡刀,躲在侧门旁。天赐安排角楼射击手掩护。一会儿,一个日本兵钻出,被守义用铡刀砍掉脑袋。脑袋不是一下砍掉的。守义双手擎着铡刀,只是卡住日本兵的脖子,顺手划去,颈子就断了半截,但还零碎地挂在胸前。血喷得守义满脸。日本兵的头虽断了,手还乱抓,揪住守义的前襟。守义补上一脚,尸首扑倒在地,手还紧紧地攥着。守义情急,只得用铡刀回砍,摘了断手。这时第二个日本兵又钻进来。守义叔连杀了五个鬼子,等第六个再上来,他的动作终缓慢了。等他再举刀,却发现日本步枪的刺刀已赫然贯穿了胸膛。

天赐大惊,待要补上,已来不及。谁想老族长带着两个少年,就近冲去。他们笔直地站在豁口。老族长抖抖地举着把梭镖,歪歪斜斜,气喘吁吁,花白发辫散开,系长衫的黑黄带子也散落了,有点碍事。他举着梭镖,有些滑稽,好像擎着杆巨型毛笔。族长大吼,狐死首丘,鸟飞返乡,兔走归窟,夫子见禾三变而返鲁。家国危难如此,吾辈不可再惜此身!天赐既感动,又有些可气,啥时候了,还念古文上课?刚想提醒,就看到一截银亮亮的刺刀头,从老族长背后顶出,仿佛突然长出块兽物般板甲。老族长看了眼刀尖,叹息着,缓缓倒下。

日本兵终于从口子灌进。土围子破了。

到处是喊杀声,哭泣声,喘息声,尖叫声,刺刀扎进肉身,开膛破肚的声音,锄头和铁耙敲碎天灵盖的声音。日军一边攻入,一边放火焚烧房屋。烈焰腾空,板泉崖已成人间地狱。天赐和日本兵混战,杀死了几个,也被刺伤了胳膊。他抱着一个日本兵,摔倒在半截土墙后。他拼劲力气掐死敌人,自己也被土墙压住。是不是要死了?天赐的眼前一片黑暗,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决定生死的瞬间……

那天早上,他和几个中国人被拉到操练场。当看到雪亮的军刀和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就猜到,日本人不会让他活着。日本军刀真快,一个不肯献出驴子的老农,瞬间被切下头颅。接着,那个半大孩子,也被砍下了小脑袋。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早晚有此劫,但不可死得太丢脸。他左侧那个八路,却对日本人愤怒不已,破口大骂。

他们被拖到操场,有过短暂交谈。八路受了伤,情绪还好,开口就问,朋友,你在哪个道门?天赐知道露了来历,坦然说,俺混白阳会,你是八路?那人颔首说,兄弟,你也是打日本的好汉,黄泉路不孤单。天赐羞愧。他们更多是抢地盘,偶然也抢日本的东西。八路说,布尔什维克不讲天堂地狱,但我们不怕死。你若死不了,就到沭河谭村找谭振家报信,就说志华走了。天赐答应。八路又偷偷对天赐说,鬼子官一天杀人不超过三个。我会尽力保护你,你能否活着出去看造化了。天赐感激八路,但并不激动,命只有一条,多活与少活,还要看日本人的。

没料想,八路说到做到。日本军官削掉天赐的肩头肉,八路挣扎着,用头顶日本军官,嘴里大骂不止。那八路仰头大笑,并对天赐挤挤眼。日本军官恼怒,用刀开膛,让狼狗扒了八路的心。日本军官高挑着那颗心,心怦怦地抖了几下,好似怕冷似的,在风中皱皱地缩成团,暗红色的血,一股股地从零零碎碎的血管射出,好似汩汩的颜料。八路瞪着眼,咒骂了两句,就不见了气息。

全场都被震慑住了。这是真的不惧生死。杀人的日本军官也没了兴致,就让旁边观刑的另一个瘦高的军官把天賜押下去。那军官好像不适应这样的场面,白色煞白,紧咬着嘴唇。他拎着天赐爬起来。鲜血染红了天赐的前襟,天赐毫不在意,他还沉浸在八路死亡的悲痛和震撼之中,任凭瘦高的军官,推着自己,艰难地走向操场后的关押地。

你想死,还是想活?日本军官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天赐。

少尉没有跟随部队冲进土围子。

他主动要求带领中队在村口阻击救援的八路。属下不理解。杀进村子,中国人的一切都在皇军支配之下,屠杀,焚烧,玩女人,抢东西,士兵经历生死考验,付出很多生命代价,需要发泄。可是,少尉大人居然带着他们打阻击。士兵的怨气非常明显,鹤田佯装不知,依旧和八路展开猛烈对攻。过了沭河就是平地,八路装备也差,但他们为救村子,猛打猛冲,虽伤亡惨重,死不退却。少尉有些被悍不畏死的中国军人感动了。这是真正英雄所为。

但少尉内心还藏着秘密,就是站在土围子指挥战斗的壮汉。他曾俘虏过那个中国男人,当时他全不是现在慷慨激昂的样子。他沮丧,迷惘,但也有不惧生死的平静。那天,高岛中佐的处决游戏,不知为何轮到了壮汉。少尉发现,一个八路俘虏,拼死替下了壮汉,被高岛生剜出了心脏。他听到了他们小声的交谈,但并不明白。为什么八路愿意替不熟悉的陌生人送死?少尉了解,高岛处决犯人有禁忌,一般不超过三个人。壮汉是幸运儿。他是一个胸口纹着白莲的男人。如果按照昙智法师的暗示,他应是命中注定决定鹤田生死的人。但认真想想,除了恐惧,鹤田竟生出滑稽的感觉。堂堂帝国军人,师范学校毕业的教师,竟也会信荒诞不经的说法?但总有一种不安紧张潜伏在少尉内心深处。他几乎要克服自己的自尊和骄傲,马上处死这名中国俘虏。这种想法很快被少尉放弃了。他虽是军人,以杀敌为本业,但绝不是高岛这样无聊的杀人魔。鹤田私下认为,斑斑劣迹的高岛,简直不能被称为人类。

少尉负责押送战俘回营房,手放在军刀上好几次,始终不能下决心杀死中国男人。他不禁扯住中国壮汉的锁链,说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壮汉很干脆地回答,这不禁让他颇感失望,如果中国壮汉逞强说想死,他就有理由说服自己杀死他。谁承想,这个看似不惧生死的人,竟这么痛快地妥协了。这甚至让他生出几分蔑视。这样软骨头的人,怎会威胁到他的生死?

少尉安排中国壮汉去沭河修建碉堡,做苦工劳役。少尉知道,他不过是会道门徒众,未和皇军直接对抗。当然,苦役的死亡率也很高,如果他死了,也是上天安排。做完决定,鹤田又有些愧疚。无论被杀或做苦工,都是日本人强加在中国壮汉身上的。但没有办法。后来,壮汉居然逃离苦工营,当少尉在这个村子发现他,真有些阴差阳错的荒诞感,但更多是宿命的无力。他主动要求担当阻击,大概是如此心理吧。

阻击战越来越激烈。天慢慢地黑下,火光和喊杀声愈发恐怖,周围黑黢黢的,少尉有些恐慌,不知还会有多少部队赶来增援,进村的士兵进展并不顺利,看样子也准备随时撤退,反正“膺惩”任务基本完成了。

天色愈发黯淡,双方精疲力尽。军队遭遇村民殊死反抗,阻击也没有结束的迹象。军队慢慢地撤出土围子,准备返程。少尉也是疲惫不堪。远远地,少尉突然发现有发着光的东西,慢慢地漂浮在充溢着寒气、硝烟和尸体焦臭味的天空。光很微弱,渐渐变得乳白明亮,四周散射着紫红色内芒,然后一点点地打开。少尉朦朦胧胧地发现,那似乎是一朵浮空飞行的白莲,时大时小,时明时暗,就在厮杀众人的头顶,不断盘旋,似是对他发出邀请。

少尉欣慰地笑了。对眼前这一幕,他未感到惊恐,而是有了熟悉的感觉。那些子弹变慢了,似漫天游动的火虫,带着红亮的火屁股,“吱吱”地飞过,击中身边的兵士,有一颗还划过他的脸颊,带出腥甜的血迹。他愣愣地离开阵地,梦游般跟着莲花向村里走去,全不管身后兵士的呼喊,四周不断响起的爆炸声和枪炮声。从村口的阻击阵地,到被轰毁的土围子,距离不远,土围子里,抢劫和杀戮的部队还未最后完成任务。少尉双眼迷离,昏昏然地跟着那白莲走动着,村子里的日本部队觉得奇怪,但也没有阻拦。少尉看到中国农妇用铁叉刺穿日本士兵的喉咙,也看到几个被放火焚烧,在地上翻滚喊叫的中国孩子。白莲对一切熟视无睹,只是指引着他不断向前,直到停留在一个刚杀死对手,不断喘着粗气的中国巨汉身边。

少尉猜到是这样。他和那个中国男人,是解不开的孽缘。他恍惚地看到,白莲钻进中国男人的身体,合二为一。中国男人再次提刀,也发现了少尉。少尉浑身发冷,却不能移动分毫。他在梦中见到过这一幕,地点不对,但形势一样,不过他穿着古代武士服装,正指挥一群士兵向山上城堡攻杀,却迟迟不能攻破。城口也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武士,戴着狰狞鬼面,看不清长相,只记得那双眼,似燃着两团炙热的炭火。

少尉突感脖颈发痛,仔细看时,才发现头颅已飞在半空。少尉的头,是被人用日本刀砍下的,技术不熟练,但速度和力度是够的,少尉不知是不是中国壮汉下的手。他总觉得不是,但无所谓了。他甚至欣慰,死在自家刀下,而不是中国人厚厚的鬼头刀。头颅被砍掉,肯定不能轮回了,他只怕要进鬼畜道,但来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鹤田少尉的头飞起来了,在半空中穿越正在变淡的硝烟,正好看到了远处萧瑟的中国山岭。少尉早就听高岛这个砍头专家说过,头颅被砍,短期还有知觉和记忆。这样神奇的体验,如果写成小说,恐怕后人也不会相信吧?他记得出征前,他去本愿禅寺访问,回来时也已是夕阳西下。昙智禅师还站在寺院门口,表情肃穆,念念有词,似是远远地为他送行祝福,又仿佛是为他哀悼。少尉回头,禅师的金黄色法杖环“哗哗”作响,清晰可闻。他飞也似的逃走了。月亮慢慢地升起,少尉来到开满血红色雾山杜鹃的湖边。他捡起块石子,顺着湖面飞快地甩去。湖水抖了抖,石子消失在远方。大朵白莲在湖面轻轻地摇曳着……

天赐跌坐在地上。日本军官的头,滚落在他的怀里。天赐累乏得没有气力,甚至不能把头颅踢走,但似乎有那么一瞬,天赐感到,人头似乎浅浅地叹息了一声。在失去知觉之前,天赐仿佛看见,灰暗的天幕,一只无头的巨鹤,正在对月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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