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考里斯马基挣扎于绝望和希望之间
2017-11-20陈令孤
文/陈令孤
阿基·考里斯马基挣扎于绝望和希望之间
文/陈令孤
早在他20来岁时,邻国瑞典的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便认为他是北欧最具潜质的导演之一。他的好友吉姆·贾木许认为他是那种“各自国度与地区的电影业余爱好者”,即执著于个人风格的作者型导演。他就是来自芬兰的阿基·考里斯马基。想要立刻记住这个拗口的名字有些不易,可是一旦看过他的电影就很难忘怀,因为那种冷冰下面的火焰、绝望尽头的希望、黑暗背后的光明会让人产生太深刻的印象。从20世纪80年代初执导筒以来,他已拍摄了17部长片。每一部影片都有着同样的极简风格,却又带给人不一样的感受。因此,他也被称为“沉默的诗人”。
流浪的电影迷
1957年4月4日,阿基·考里斯马基出生于芬兰的小镇奥里马蒂拉,父亲是一位销售员,母亲是美容师。他在四个孩子中排行老三。他从小就爱看电影,尤其喜欢卓别林和巴斯特·基顿的默剧,这也影响了他此后作品的风格,以沉默和幽默为基调。19岁时,他还专门从芬兰跑到伦敦去看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热血的影痴”。出于对电影的极大兴趣,他曾报考了芬兰的电影学院,但是因为太过愤世嫉俗而未被录取。无奈之下,他前往坦佩雷大学学习新闻学,却又把大量时间花在阅读历史和小说上,想要成为一名作家,最后未能如期拿到毕业证。
由于哥哥米卡在慕尼黑电影电视大学学习电影制作,阿基·考里斯马基也前往慕尼黑,在电影博物馆自学电影。这让他成了一名影评人,在电影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文章。1981年,米卡要拍摄毕业短片《撒谎者》,他得以参与其中,担任联合编剧和主演。该片在亨利·朗格卢瓦电影节上获得了评委会奖,让兄弟俩在芬兰国内一时名气大噪。之后,他们一起创办了电影公司“阿尔法城”,名字来源于戈达尔的电影,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合作。90年代,米卡前往美国拍摄商业片,兄弟俩分道扬镳。
为了能够维持公司运转和继续拍片,阿基·考里斯马基做过洗碗工、邮差等20多个工作,还曾因为行为不端被抓到牢房里过夜。早在他少年时,就曾因父亲的工作变更而多次搬家,过着流浪似的生活。这让他对底层人的生活形态很了解,也多次将失败者形象摄入镜头。他曾说:“有几年时间我只有一个睡袋,所以我喜欢失败者,我自己就是一个失败者。”
1983年,他独立执导了长片处女作《罪与罚》。该片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讲述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为车祸死去的女友复仇,杀死了肇事司机,但又被另外一个女人看到。影片把背景移植到了赫尔辛基,故事也有所变动,但是却很好地传达了陀氏作品沉重的压抑感,让人动容。同时,作品也采用了极为简单的运镜和构图方式,人物几乎没有言语,主要靠影像来叙事,可见他一开始就确立了自己的风格。《罪与罚》获得了芬兰国家电影奖最佳处女作奖,阿基·考里斯马基正式走上电影导演之路。
从文学到电影
拥有丰富阅读经验并梦想当作家的阿基·考里斯马基,对文学改编电影可谓情有独钟。除了处女作外,他还拍摄了多部文学改编片。不过,这些电影借助的只是原著的一个母题或一条线索,落实到具体情节都是对现代社会的反映,再经由风格化影像处理,最终便成为带有他个人标签的作品。
1987年,阿基·考里斯马基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改编成现代版的。片中,哈姆雷特的父亲变成了芬兰的一个企业家,在遭到妻子和情人谋杀后,其魂魄授意儿子为他复仇。除了叙事对经典进行颠覆外,影片还采用黑白影像和倾斜构图,以此来表现事件的失控和人物心绪的多变,营造了一种强烈不安的情绪。
阿基·考里斯马基喜欢表现流浪者,叙事方式又是自由的,类似于“波西米亚”式风格。事实上,他确曾受到后者的影响。1992年,他还将作家亨利·缪尔热的《波西米亚人的生活情景》改编成电影《波西米亚生活》。原著是作者19世纪中叶在巴黎拉丁区的亲身经历,阿基·考里斯马基把背景挪移到了20世纪中叶,但依然在巴黎取景。故事讲述三位年轻艺术家穷困潦倒的生活,还好有友情慰藉着彼此的心灵。这也是他电影中人物的固有形态,穷困者组成互助联盟。影片获得柏林国际电影节费比西奖。
同样取材文学作品的还有1999年的《尤哈》,改编自芬兰作家尤哈尼·阿霍的同名小说。原著在芬兰家喻户晓,曾多次被搬上银幕,而阿基·考里斯马基将一个古典道德剧移植到了现代社会,讲述一个农村少妇在受到城市商人的诱惑后,抛弃丈夫的故事。影片拍成了黑白默片,用稍显夸张的哑剧动作和象征性构图来表达人物内心,被称为“20世纪最后一部默片”。
人们常将《尤哈》与茂瑙的经典作品《日出》相比较,两片都与道德选择有关,只不过后者讲述的是一个城市女人诱惑了农夫的故事。阿基·考里斯马基也说:“我们再也拍不出像《日出》这样的电影了,因为电影开始拿声音做赌注后,故事便丧失了纯真。”不过事实上,在拍摄之初,阿基·考里斯马基并不打算将其处理成默片,但由于扮演反派角色的法国演员安德烈·维尔姆不会说芬兰语,他才出此权宜之计,没想到反而独树一帜。
摇滚乐爱好者
芬兰是地理上的小国,却是一个音乐大国,尤其是摇滚乐极为盛行。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芬兰就诞生了很多地下乐队,有的还走向了世界,比如Stratovarius(灵云乐队)。作为一名文艺青年,阿基·考里斯马基与芬兰的摇滚圈关系很近,拍摄了几部摇滚题材影片。同时,他的电影也喜欢用摇滚配乐,并多次出现音乐演奏场景。
1985年,阿基·考里斯马基邀请了一群摇滚明星来出演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卡拉马利联盟》。这是一部寓言式电影,讲述17名互称“弗兰克”的年轻人,企图逃离压抑的城市,前往郊区的理想之地。影片采用黑白摄影,叙事松散,更像是一部超现实主义的拼贴画。这也是因为阿基·考里斯马基在拍片时没有成型的剧本,很多情节都是即兴创作的缘故。甚至为了保持影片的艺术纯真性,他没有去申请电影基金,害怕被商业玷污。
四年之后,他又拍摄了一部音乐公路片《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一支芬兰摇滚乐队在家乡看不到成功希望,决定前往美国发展。影片尽显阿基·考里斯马基的喜剧才华,包括人物夸张的飞机头造型,带着被冻死的吉他手的棺材、不停地喝啤酒等,都让人忍俊不禁。而那个锲而不舍追求乐队的哑巴,其失语者的形象恰恰暗示了流浪者在异乡的处境。影片怪诞的喜剧风格受到影迷的喜爱,阿基·考里斯马基开始受到世界关注。
该片的演员来自现实中的Sleepy Sleepers乐队。当电影获得成功后,乐队也开始火起来。1993年6月,乐队与俄罗斯红军合唱团在赫尔辛基上演了一场“牛仔撞红军超级演唱会”,由芬兰的著名品牌诺基亚赞助,多达七万人赶往现场观看。阿基·考里斯马基专门拍摄了这次演唱会的纪录片。第二年,他又拍摄了影片的续集《列宁格勒牛仔遇摩西》,继续讲述乐队在世界演出的故事。
同样的摇滚电影还有1994年的《坐稳车,泰欣娜》。青年瓦尔特向往外面的世界,偷了母亲的钱后和哥们一起流浪,在路上又遇到两位女孩,四人边走边听摇滚乐。这部电影可以看做是阿基·考里斯马基对20世纪60年代摇滚文化进入芬兰的反思,它曾经影响了一大批青年的心态,但并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就像结尾处,瓦尔特决定回到家,继续做一个枯燥的裁缝。
“工人”三部曲
考里斯马基的电影主要有三种类型:一类改编自文学名著;一类是摇滚题材喜剧;还有一类是社会悲喜剧—反映底层阶级生存状况和情感状态的作品,最为人称道。他曾说:“我觉得最后一类特别重要,如果说我的电影有任何重要性的话。”因为它们不但“在拍摄现实与生活状态的原貌,也记录了过去20年来芬兰社会的变迁”。
在初期阿基·考里斯马基的两部作品分别着眼于文学和摇滚后,1986年他的第三部作品就开始了对现实的关照。垃圾搬运工邂逅了一位超市售货员,后者在遭到解雇后偷窃了公司钱盒。搬运工帮助她逃脱制裁,并找到新工作,但售货员却爱上了新老板。影片中的边缘人深处绝望,又收获希望,充满了苦中作乐的情节,比如听着从垃圾箱里捡到的唱片。
在这部作品中,阿基·考里斯马基的风格已经成熟,那就是通俗简单的剧情、黑色幽默化的情节、冷峻凌厉的镜头、寡言少语且表情木讷的人物,以及马蒂·佩龙帕、卡蒂·奥廷宁等固定演员班底的确立。电影《天堂孤影》获得了芬兰电影尤西奖最佳影片奖,并参加了戛纳国际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成为他首部前往国际发展的影片。
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有着程式化的情节:主人公在开头总是被抢劫而陷入悲剧,之后在寻求生存的路上又少不了善良者的帮助,迷惘之时总能遇到爱情的激励,最后的梦想是逃离故土。这在1988年的《升空号》中极为清晰,年轻的矿工被人抢劫,只剩一辆车子和收音机。此后,他邂逅了屠宰场的女工,但因为向劫匪复仇而入狱,最终又在狱友的帮助下重获自由。影片获得莫斯科国际电影节费比西奖和全美影评人协会最佳外语片奖。
1990年,受到一根点燃的火柴的启发,阿基·考里斯马基拍摄了《火柴厂女工》。他的御用女演员,长相普通、满脸雀斑却又别具气质的卡蒂•奥廷宁扮演那位孤独的女工。一场酒吧的邂逅让她以为春天来了,但结果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美好。影片将一个充满怨念的女人的生活描写得残忍不堪,最后她报复社会的极端行为也便显得理所当然。整部影片无论是内容和形式都冰冷无比,即使某些温暖的情节也因为不被理解而显得尴尬,从中可见阿基·考里斯马基对孤苦生活的洞察。
《火柴厂女工》获得了1990年柏林国际电影节国际电影评论奖,这也是阿基·考里斯马基首部在三大电影节上斩获奖项的作品。该片与之前的《天堂孤影》和《升空号》组成了他的“工人”三部曲,是他艺术探索的奠基之作。
“芬兰”三部曲
真正让阿基·考里斯马基赢得名声并确立大师地位的,是其“芬兰”三部曲。这些作品依旧表现的是陷入绝境的劳苦大众的生活。不过,在电影语言上更加成熟,其叙事中所彰显出的幽默意味和温暖情味也更具感染力。
1996年的《浮云世事》关注的是经济危机造成芬兰失业率增长的状况。分别为电车司机和餐厅经理的夫妻俩还在幻想着美好生活,却突然遭遇双双失业。影片充满了小人物为生存苦苦挣扎的辛酸,但其过程中所彰显出的相濡以沫的感情又颇为动人,成为黯黑中的微光。片中,阿基·考里斯马基在影像风格、叙事张力与情感表达之间取得了很好的平衡,别致却不突兀,动情又不煽情,看起来也就自然顺畅。
也就是说,相比之前的作品,阿基·考里斯马基在风格化手法上有所收敛,但又更加纯熟。有意思的是,在片中的一个电影院场景中出现了一张电影《金钱》的海报,这是他在向影响了自己风格的前辈罗贝尔·布列松致敬。
《浮云世事》让阿基·考里斯马基首次获得了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提名,而这只是开始。2002年,三部曲之二《没有过去的男人》再次入围,最终获得评审团大奖,并帮助卡蒂·奥廷宁斩获最佳女主角。影片在延续冷峻压抑和冷幽默之外,还多了几分传奇性。一个流浪汉因为被劫匪殴打受伤,失去记忆,他的身份成为一个谜团。在陌生的环境里,他先后得到众多人的帮助,并与一位孤独的老姑娘产生了爱情。关于失忆的电影很多,阿基·考里斯马基却用自己鲜明的风格重构了个人秩序与社会秩序的关系,显得独特有韵味。
片中有一个情节,男人回到自己的家,前妻来开门,他说:“你妈妈在家吗?”前妻说:“你还是那么会奉承人。”原来男人是在称赞女人年轻,像小女孩一样。由此足见阿基·考里斯马基的功力,寥寥两句对话就蕴含了情感、幽默、时光等丰富的元素。
2006年,阿基·考里斯马基完成了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薄暮之光》,片名的灵感来源于卓别林的《城市之光》。这次,片中主人公的身份变成一个生活无望的保安,偶然间得到了一位美女的青睐,但没想到这只是抢劫犯的计划罢了。阿基·考里斯马基继续让人物在失望和绝望之间徘徊,经受着生命无常的考验。影片也入围了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隐退与复出
奇人往往有奇举,拍完《薄暮之光》后,年仅49岁的阿基·考里斯马基决定息影,去实现他年轻时曾热衷的梦想—当一个作家。但就像《波西米亚生活》中的作家马赛尔·马克思一样,其梦想又失败了,因为并没有见到他出版作品。
但在2011年,阿基·考里斯马基复出影坛,拍摄了反映难民题材的《勒阿弗尔》。影片讲述一位厌倦了生活的作家,来到海边小城做了一名擦鞋匠,并救助了一名被警察追捕的非洲男孩。如果说阿基·考里斯马基之前的电影多悲剧书写,阴沉无望,那么后期的作品就增加了更多的温情。此片还设计了双重团圆结局,一个是男孩的得救,一个是重病女人的痊愈,让故事更多了几分梦幻色彩。导演形容道:“我决定加大油门奔向童话式的城堡。”
此外,影片还充满了对名作的致敬,比如选择勒阿弗尔作为主场地,是为了致敬马赛尔·卡尔内1938年的《雾码头》;擦鞋职业让人想起德·西卡的《擦鞋童》;场景的蓝灰色调来自梅尔维尔;片尾夫妻携手回家的画面是小津安二郎的镜头。但当这些元素混合一起,却依然是阿基·考里斯马基的风格。他说:“大脑就像一个混合了各种原料的大锅,容纳了所有我看过经历过的电影,当我把它盛放入盘中时,它是以我的思维方式存在的。”
在拍摄《勒阿弗尔》时,芬兰还没有成为难民的涌入地,因此他把场景选择了外国。而当2017年《希望的另一面》上映时,几乎整个欧洲都成了难民的聚集地。片中的哈力是一位叙利亚难民,偶然来到了陌生的芬兰,在当地人的帮助下艰难生存。对于这个敏感的话题,阿基·考里斯马基采用了平和克制的处理方法,将外来人物置于本地人普通的生活场景中,企图去发掘众生求生的意义。因此,片中开辟了另外一条线索,讲述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企图靠开餐馆重获成功,并与哈力产生交集。
影片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结尾,并没有交代哈利最终的生死情况。就像片名一样,希望的另一面可能是绝望,但也可能还有希望。阿基·考里斯马基正是通过平行审视的方式,既展现了战争的残酷、芬兰经济下滑的窘况,又透视了黑暗中的人性之光。下一部,他还将继续讲述移民故事,以组成他的“移民”三部曲。
“怪人”阿基·考里斯马基
阿基·考里斯马基长期坚持芬兰、德国、法国三国合作制片模式,因为德国和法国是资金来源,但只享有作品分配权,这样他便能对电影拥有高度控制权。他的作品以鲜明的风格来吸引固定观众群,同时又尽可能保持在120万欧元以内的预算。这让他的电影在市场上颇具竞争优势,并保证他能持续拍片。
当然,他也并不想去拍摄那些高投资的大片,他只希望能在全球的小众市场获得成功。他曾说:“我宁愿对一个观众造成深刻的影响,而不是对一百万人造成两个小时的视觉冲击,如果我的某部电影获得了巨大的观众,我认为那是失败的。”为此,他还创办了午夜电影节,建立起了小众电影专业的发行和展映渠道。
就像其作品个性十足的风格一样,生活中的阿基·考里斯马基也是一个“怪人”,经常口出狂言,并做出荒诞举动(而这被认为是他的话题营销)。2002年戛纳电影节上,他在走红毯时突然扭起了舞蹈。此后的颁奖礼上,他在领奖时又对评审团主席大卫·林奇耳语说:“你算个什么?”令后者大惊失色。因为他觉得大卫·林奇的作品是对希区柯克的拙劣模仿。
当《没有过去的男人》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后,阿基·考里斯马基拒绝了,因为他不满美国对伊朗人的检查政策,导致包括导演阿巴斯在内的伊朗公民得不到入境许可。2006年,同样因为抵制乔治·沃克·布什的外交政策,他拒绝了《薄暮之光》代表芬兰出征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角逐。
生活中的阿基·考里斯马基是一个酒鬼和烟鬼。在今年的柏林国际电影节上,他坐在座位上不上台领奖,以至于让人把奖杯拿下来,并且还误了随后的发布会,据说就是因为他“喝大了”。同时,他烟不离手,平均每天要3盒,最高的纪录是一天20盒。就是因为怕影响吸烟,他的电影基本不超过90分钟,甚至更短。
阿基·考里斯马基有一个画家妻子,两人结婚已经30多年。妻子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这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阿基·考里斯马基的阴郁和悲观。在阿基·考里斯马基的不少作品中,女主角都是以妻子为原型,比如《勒阿弗尔》中保留黄裙子的女人。对于一个“怪人”来说,这无疑是幸运又浪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