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们也歌唱
2017-11-19万胜
万胜
那 夜
月黑风高,我和三抖在渔队值班。窗外那棵柳树像长发女人跳甩头舞。棚顶的白炽灯泡年久发黄,给人脸镀了层诡异的光色。三抖指着水泥地面上一处碗口大的凹洞问我,知道这个洞是咋回事儿不?
我说,不知道。
三抖说,这是坟洞儿。
我们坐在一座老坟上!
三抖的话如那洞里喷出的阴气,使我浑身一冷。他说的没错,渔队的确是建在一片老坟场上。当年砖窑取黄土挖出好多腐烂的棺材板和白骨,没有随葬的宝贝,都说这里埋的全是穷鬼。
我说,这事我知道,不用你说。
三抖说,那我就给你讲个你不知道的。
我明白三抖是故意吓我。他是渔队的老人,常给我们这些新人讲队里的故事。其实没多少不是他瞎编的。我仗着胆儿说,你吓不着我,我从小就不信鬼神儿。
三抖说,我给你讲的不是鬼也不是神,是真事儿,听说过米子这个人没?
米子?听说过,家是朝阳的,在这里干了三年,有一天突然就走了,跟谁也没打招呼,余下的工钱都没要。
我给你讲。三抖压低声音,瞄瞄窗外又瞅瞅门口,好像怕人偷听。
我说,整个渔队就咱俩值班,你还怕鱼听见哪?
三抖一脸严肃。你还真说对了,我给你讲,鱼耳朵灵着呢。
扯淡!鱼能听见人说话?再说这跟鱼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三抖滑稽,为了吓我胡言乱语。尽管我满脸的嘲讽,三抖还是非常严肃地说,你等我给你讲完了,你再说信不信,米子根本就没走,跟鱼儿们在一起。
话音刚落,一股凉风从我的后脊背嗖地刮到我的头皮上,撩起一层鸡皮疙瘩。
三抖说
北窑有好多养鱼池,这些养鱼池的前身是砖厂取黄土挖出的土坑,地下水返上来成了水塘。砖厂被国营大厂吞并后,开始修建园林式厂区,荒地种上了果蔬花草,水坑改成了养鱼池,成立了渔队。老砖厂的职工子弟都上了国营大厂的技校,毕业后直接进厂当工人。但是上技校也是需要考试的,我连中学都没念下来,辍学去做了临时工。我到渔队的时候是春天,渔队新进了一批鱼苗,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喂养鱼苗。米子比我早来一个星期,队长让我俩搭伴儿。
鱼苗起初像针尖儿,小得几乎看不见,只能喂鸡蛋清。每天我和米子做的工作就是打鸡蛋,撇出蛋黄,再用水舀子把蛋清沿着池边撒到池子里。一天四遍,一遍小半桶鸡蛋清。一周后改喂豆浆,我俩天天起早泡豆子,磨豆浆,仍是一天四遍,一顿满满一水筲,用水舀子往池子里扬。半个月后,豆浆换成饵料粉。再半个月后,饵料粉换成细饵料。从“针尖儿”长成“钉子”,再长成“小辣椒”,鱼儿们没心没肺地长,我们日子却极枯燥乏味。在这期间,我们还得驯化它们。鱼的胆子很小,喂鱼的时候要将饵料一把一把扬到鱼池里,鱼儿们如果没经过驯化,就会被吓跑,影响吃食。每个鱼池都有一个用木头搭起的饵料台,我们每天定时到饵料台上,一边撒饵料粉,一边用一根木棒有节奏地敲击饵料台。让鱼儿们养成习惯,一听到敲击声就知道是开饭了,从四面八方游过来抢食。
鱼大了,鱼池小了,就要分池,用细眼网把鱼苗捞上来,投放到队部最北面的四个池子里去。我跟米子分别负责两个鱼池,他一号二号池,我三号四号池。那四个池子远离队部,平时很少有人来。我和米子每天早上把够喂一天的饵料背过去,放到饵料台上,除了按时喂鱼之外无事可做,我们就爬到瞭望亭上去乘凉。瞭望亭是用水泥砌的兩层仿古小楼,在渔队西北、东北角各建一个。建瞭望亭大概是用来防盗,站在瞭望亭的二楼,既能远观队部的情况,又能俯瞰鱼池的动静,还能观望浑河大坝上过往的行人。但瞭望亭从建起来后就一直闲置。瞭望亭上风很凉,我和米子把瞭望亭当成了据点。为了省事,我们干脆一次用推车运够喂三四天的饵料到瞭望亭上。怕饵料受潮发霉,我们把饵料搬到瞭望亭二楼上摊开晾晒,我们还可以躺在上面睡觉。整个夏天,我和米子都在这里喂鱼,没人打扰,自在得很。
喂鱼是耐心活儿,敲棒子不能急,撒饵料要均匀,鱼儿们才吃得安稳。我没耐性,先操起木棒当当当敲一通,把鱼儿们都招过来,然后拎起袋子往水里一倒,哗——鱼都跑了。我觉得鱼跟人一样,饿极了自然会找吃的,把饵料都倒进去,它们想什么时候吃都行。米子不同,喂鱼很仔细,不紧不慢,当——当——当——他撒饵料的功夫也了得,抓起一把在手里,小臂一甩,腕子一抖,饵料呈扇面扬出去,落水时像下了一阵细雨。动作挺帅,但我学不来,用近一个小时就反复做这么一个动作,我觉得太无聊。我常常爬上瞭望亭,朝他的池子里撇石子。或者走上他的饵料台去干扰他。他不理我,像个念经的小和尚,嘴里嘚嘚咕咕。饵料台前的水面上全是噼噼啪啪翻滚的鱼,红的,黑的,青的,白的,银的,无比热闹。
米子喃喃自语:“花头,你多吃点儿,小黑你别撑着了……”
我说:“你跟谁说话呢?”
米子回头瞪我,要我闭嘴。我故意大喊大叫,鱼儿们扑喇喇一翻身都沉水底去了。但只几秒钟,鱼儿们就又会涌到水面上来争食。米子说:“你们别害怕,记住这个人,他是个精神病。”
“你才是他娘的精神病呢。”
我说米子精神病是有根据的,他的老姐就是精神病。米子家住朝阳,不想在家里种地,就一个人跑出来投奔了老姐。他老姐天天推着辆二八自行车卖卷饼,很正常的一个人,她犯病的时候见谁都笑,还从家里拿东西给人,别人要啥她给啥,病好了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她犯病比正常时更招人喜欢,甚至有人盼着她犯病。如果她好久没犯病了,有人就会说:“米大白最近咋没犯病呢?”听起来还挺失望。最苦恼的是她的老公。她老公是厂里的经警,普通工人家庭不富裕,她给出去的东西丈夫只好追着屁股往回要。米大白犯病吃药不管用,只能打,狠扇几个耳光就好了。丈夫是真不忍心,每次打完了都抱着她像哄小孩一样哄一会儿,但还得一次比一次打得狠,像吃药一样,得一点儿一点儿加量才管用。
米子老姐做的卷饼大家伙都爱吃。一到中午,大家伙就自觉地在队部的院子里等着。米子老姐准时推着自行车远远地走来。车子的后座上驮着一个木头箱子,箱子油渍麻花的,看起来很重。米子老姐的卷饼一元钱一个,又大又厚又筋道,卷上土豆丝辣椒丝,管饱。我和米子离队部远,每次都是他跑过去取两份卷饼来,我把一块钱给他。有一次米子回去取卷饼,迟迟不回来,我站在瞭望亭上,见队部的人好像在吵架。后来知道那次米子的老姐犯病了,给钱不要。几个外地人贪便宜装糊涂,真就不想给钱了。米子急了,当众扇了老姐两个耳光,把老姐打好了。米子空着两手回来,独坐在饵料台上,一直到太阳落坝。endprint
所以,我挺可怜米子,但有时候也会担心,我听说精神病是会遗传的,他发起病来会是个什么样儿?像他老姐还好,如果是暴力型的我可就惨了。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他会不会把我按到鱼池里呛死,或把我从瞭望亭上推下去摔个半死?好在他除了给鱼起各种各样的名字,跟鱼儿们说话之外,一切都还算正常。这些可笑的事我小时候也干过,我就曾经逼着我家的大黑猫跟我结拜兄弟。大黑猫被我气得挠了我两把就跑了,从此只要见我在家,它扭头就走。跟我的荒唐比起来,米子的举动不算什么,我认为那是幼稚,不是精神病。但愿吧!
有一天,我和米子一起值夜班,发现他半夜一个人鬼鬼祟祟往鱼池跑,我以为他是去偷鱼(外地人趁晚上值班偷鱼吃是常有的事),我偷偷跟踪他,看见他蹲在鱼池边上的草丛里,拉屎一样一动不动,蹲到起了露水才起身往回走。我问米子:“你这是干啥?”他说:“我在偷听它们唱歌。”
“谁们?”我脑瓜皮掠过一股凉风。我想起这里曾是一片坟地。
“鱼呀,鱼。”他的表情自然得让我吃惊。
“你听见鱼唱歌了?”我瞪着他的眼睛。
“你听不见吗?”米子反问我,好像我的反应很白痴。
鱼苗长得很快,正常情况下,四个月时间就应该有半尺长了。到了秋天,成鱼池子里的鱼都打上来卖了钱,这些鱼苗子就又面临一次搬家,它们要被分到成鱼池子里去。打鱼是件很累的活,在渔队流传着一个顺口溜,叫“四大累”:拉大网,抬大筐,娶新媳妇,清大塘。一盘百十来米长的大网横跨鱼池,两端各七八个人拉着从这头拖到那头,这场景总是让我想起《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那幅名画。这一网兜上来的鱼差不多三四万斤,再加上水的阻力,鱼的抗力,可想而知有多费劲儿。这就是拉大网,一个池子至少要拉三网。大网把鱼聚到岸边,大家伙便开始用筐把鱼捞上来过秤。塑料筐是方形的,一筐鱼三十来斤,一个人往上端。鱼池的岸坡连泥带水,空着两只手都走不稳,何况还端这么重的筐。人想歇气,可鱼等不了。一场鱼打下来,人比鱼蔫,都横七竖八坐躺在地上捯气儿。娶新媳妇的累不必说,都懂。过了三四遍网之后,鱼池就该清塘了。用水泵把水抽干,人穿上皮衩裤下到池底,用手摸漏网之鱼。池底淤泥有一尺来深,每拔一次脚,都得使出浑身的力气。刚到渔队的人都觉得下河摸鱼好玩,超兴奋,可没一会儿就累塌腰了,恨不得一头扎泥水里不起来,以后再提清塘就会把眉头皱成两坨鸟屎。在渔队里有两种人让人瞧不起,一种是干活偷懒耍滑的。有几个外地人就是如此,经常被队长慰问他们的爹娘祖宗和媳妇的生殖器。再有就是像米子这样体格孬的,关键时刻冲不上去。队长倒是没因为干活骂过米子,但干活时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儿,你出不了力,就得别人替你出力,因此米子常受奚落。
“米子,你这豆腐渣掺屁的体格儿,今天忘掺豆腐渣了吧?”
“就剩屁了。”
“连个老娘儿们都不如。”
“你要是个老娘儿们也好了,白天看我们干活,晚上陪我们睡觉。”
米子被说得满脸臊红,却从不回嘴。
打鱼那些天,不但活儿累,晚上也都不让回家。鱼被打上来困在岸边的网箱里,最怕人偷,所以大家晚上要輪流值班。队长为了犒劳大伙儿,晚饭时常会弄几条鱼给大家伙炖吃。队长炖鱼简单又好吃。一大锅鱼,奶白色的汤,撒上香菜葱末儿,配上小烧酒,喝到你浑身大汗。全队十几条汉子边喝鱼汤边唠女人,骚得很,尤其外地那几个以齐老大为首的汉子。
鱼再好吃,米子一口也不碰。大家伙风卷残云般吃鱼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外面去待着。我外出撒尿看不见米子,对着空旷的黑夜喊了一嗓子“米子——”,没有回应,我想他一定又是拉屎一样蹲在哪个草棵里,听鱼儿们唱歌呢。
渔队有个齐老大
三抖跟我同样都是职工子弟,不同的是他连中学都没念完。我对这小子没什么好感,我刚到渔队的那天他正被队长臭骂,队长说他吃里扒外。三抖喂的是渔队最北边的苗池子,因为缺人手,那年夏天四个苗池子都让他一个人来喂。三抖隔三四天就用手扶拖拉机往瞭望亭上运七八麻袋鱼饵料,赶上车派了别的用处,他便一袋一袋背过去,一袋饵料一百斤冒头,没有股子勇气和力气还真来不了。一次被队长看到了,深受感动,在会上对他一通表扬,当月发工资时还多加了二十块钱奖励他。谁成想上秋打苗池子发现问题了,打上来的鱼苗子跟非洲难民一样。队长当场质问三抖:“饵料都你自己吃了吗?”渔队苗池子围墙外是通往浑河大坝闸门的泄洪沟,泄洪沟紧挨着胡家村的私营养鱼池,因此队长怀疑三抖把鱼饲料偷着卖了也不无道理。
为了证实自己的怀疑,队长当场让人在饵料台下面抠一把泥上来,那不是泥,是日积月累已经腐烂的鱼饲料。饲料找到了,证明三抖没有监守自盗,充其量算是偷懒耍滑,队长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三抖赶紧解释说:“我一个人喂四个池子,哪能顾得过来?”
抛开这些不讲,三抖平时还是很让队长受用的。他干活鬼点子多,尤其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比如拉大网的时候,大家伙嫌累都不使劲儿了,这时他突然喊了一嗓子:“谁不使劲儿谁媳妇随便睡,没媳妇的睡不着媳妇。”大家伙笑归笑,但都使劲儿,很怕真的被戴了绿帽子一样。
渔队每年都会外雇一些临时工,开春来,入冬走。这些人大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沾亲带故,而且没有忠诚度,常做些偷懒耍滑、偷鸡摸狗的事儿,很不好管,队长就需要能管着他们的人。我猜三抖讲鬼故事就是管理这帮人的手段之一,所以我就很反感他给我讲鬼故事。
“你不用吓唬我,我跟他们不一样。”一次,三抖给我讲鬼故事时,我这样说。
三抖愣了一下,问我:“你这话……是啥意思?”
我说:“我干活从不偷懒耍滑,也不偷鸡摸狗。”
三抖嘿嘿笑了,说:“你这种话米子也跟我说过,连神态都一样。”
我浑身一冷:“你老说米子没走,那你说米子在哪儿呢?”
三抖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就带你去看看。”
“大半夜的看啥?”我被三抖弄得有点心神不宁。endprint
“北边的苗池子。”三抖很正经地说。
今年的苗池子是我和三抖喂的,其实是我一个人在喂,他成天溜号儿。从春天到秋天,是我一直陪着这批小鱼苗长大的,再过几天成鱼池子打完,就要给鱼苗子搬家了。这些日子,三抖总是给我讲米子的故事,弄得我一个人都不敢在北边待着,喂完了就赶紧跑回来。那个瞭望亭我刚来的时候上去过两次,后来就没敢再上去,总觉得里面阴森森的。
“我半夜上过亭子,”三抖继续说,“我才知道原来米子根本就没走。”
“米子在亭子里?”我感觉自己浑身冰凉,好像在抖。
“你猜。”三抖又嘿嘿笑起来。
“你这厮!就是个裤裆货,窝里横。”我骂三抖。
我到渔队上班的第一天,队长就把我派给了三抖,让我给他打下手。就在那天中午,我输给他八千一百九十二张卷饼。吃过午饭,我们都散坐在渔队院子里的大树下休息。三抖从地上捡起一根细尼龙绳,问我:“我用这根绳子能兜起这块小土坷垃,你信不信?”他指的那块小土坷垃长得极不规则。我说:“我不信。”他说:“一张卷饼,赌不赌?”我说:“赌就赌。”结果他真就成功了。接着他又找了一块更不规则的小石子,问我赌不赌。我说:“赌两张。”我又输了。“四张”“八张”“十六张”“三十二张”一路加码赌下来,在上工前,我稀里糊涂输给三抖八千一百九十二张卷饼。最后他说:“我不要你一下子还完,每天中午还我一张,一直还到我离开渔队那天。”他得意极了,上午还被队长骂得狗血喷头,下午就牛逼得摇头晃脑。我跟三抖第一天认识,就承担起每天中午供他午饭的义务,这让我极其懊恼。我走在他的身后,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推进鱼池里淹死。后来我无意中发现在他的饵料台周围,散落着好多小石块和土坷垃,原来在我没来之前,这小子一直在用这游戏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三抖并没把这赌局当成玩笑。我每天不得不多掏出一块钱来为他的午饭埋单。但是,卖卷饼的已经不是米大白,卷饼也没有米大白做得好吃。
北窑不大,谁跟谁都不陌生。我跟大家陌生,是因为我是个自闭的人。从小就如此,总是游离于北窑之外。过年时人家都走街串巷拜年,我却独自躲在北屋炕上蒙着大被装睡觉。别说是从外地嫁到北窑的米大白,就连土生土长的三抖我都不是很熟悉,竟不知道三抖的大名叫郭人民,大家叫他三抖是因为他每次小便之后都要抖三下。开始对米大白感兴趣是我到渔队之后,三抖一有机会就给我讲米子的故事,跟米大白自然有关联。而我到渔队之前,米大白就已经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仿佛是特意来掀渔队房盖儿的。那棵柳树已精疲力竭了,向风苦苦哀求,仍不得解脱。
外面突然有光束晃来晃去,三抖跑到门口去看,说:“是巡逻的经警。”
三个经警都穿着军大衣,拎着胶皮警棍和手电筒,还牵了一条恶犬。那条恶犬丑得超乎我想象,大脑袋像一只烂倭瓜,除了牙齿全身黢黑,那双狗眼尤其可恶,始终在审视人,好像在质问:“你他娘的是不是偷东西了?”
“苏哥,这么大的风还巡逻呀?”看样子三抖与他们很熟。
“没办法,被头儿撵出来的。”牵狗的经警回答。
三个经警没做停留,就沿着来路乘风而去。
回到值班室,我要睡下,三抖对我说:“那个牵狗的经警就是米子的姐夫。”
刚才没太留意,满脑子是那只可恶的狗。不过听传闻觉得这人还是不错的,对老婆又打又疼。
三抖说:“这家伙两只手都有断掌纹。”
“断掌纹什么意思?”
三抖把手掌伸过来做示范:“瞧见了吗,这条掌纹横断手掌,这种人打人下死手。”
“有科学依据吗?”我不屑地看着三抖。
“没有,但我见过他打人。”三抖说。
“打谁?他老婆?”
“不是,打齐老大。”
“为啥打他?”我问。齐老大我没见过,还是听三抖讲的,是渔队外雇的临时工,兄弟三个,老大、老二、老三一起来的。齐老大突然有一天被队长开除了,哥仨就都走了。罪名是偷鱼。渔队边上有一个野塘,队长要把它开成鱼池。开鱼池之前得先清塘,清塘時抓了一筐野鱼。齐老大自作主张,把那筐野鱼拿走炖了,给大家伙吃了。按说这也不算什么事儿,野鱼又不是渔队养殖的,但不知为什么传到了厂保卫科。保卫干事说在这里一草一木都是渔队的,随便动就要付出代价。按规矩得送厂保卫科,连拘留带罚款,齐老大只是被开除还算是从轻处理了。
三抖说:“有一次经警巡逻,老苏发现齐老大一个人大半夜跑到鱼池的网箱边上,怀疑是偷鱼,带到保卫科好一顿打。”
“真的偷鱼了?”我问。
三抖说:“硬是没承认,因为当时没抓到赃,只好放人。我跟队长去领人,见齐老大光着膀子在地上放了长条,身上全是铁条抽的血道子,老苏还不停手,别的经警怕出人命,把老苏硬拖走了。”
三抖把米大白丈夫叫成老苏,听起来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论体格,三个我这样的也扳不倒齐老大,那次被老苏打得三天没起炕。”三抖说。
“后来呢?”我问。
“什么后来?”三抖问。
“就这么白挨打了,没什么说法?”我说。
三抖撇了下嘴:“一个外地人,还能咋样?”
三抖说:渔队是个好地方
国营大厂吞并了老砖厂,原来老砖厂的职工都成了国营大厂的职工,这是好事,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别看都是工人,也分高低贵贱。老砖厂是个国营小厂,职工不到五百人。国营大厂是国家工业的骨干企业,职工四五万人。老砖厂被合并后成了国营大厂下属的一个小分厂,比人家矮了一级。原老砖厂的职工也就比从总厂分派来的工人矮了一级,总厂的管他们叫“土包子”“坐地炮”。老砖厂的管理干部级别也都降低了,渔队队长老句原是老砖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原来工厂生产的是红砖,现在生产的是电线,差天差地呢。句厂长只懂得挖土烧砖,怎么办?调渔队当队长吧,反正那些坑也都是他带头挖出来的。endprint
老句是个很实干的人,当厂长那些年,为了工作连孩子都没顾上要。厂子效益下滑,工作也不忙了,才有了一个女儿。女儿四岁的时候,工厂合并,他从厂长一下子降到队长,老婆想不通,一股火儿,血栓了,成天“■筐儿”走路。更悲惨的是,老句调到渔队不久,他的小女儿在鱼池边上玩耍时落水溺死了。
新厂长觉得有点愧疚,凡是句队长提出的要求他都开绿灯,甚至包括把一两个临时工转成合同工这种难办的事。
合同工仅次于正式职工,好比是亲侄子和亲儿子,而临时工却是别人家孩子。
在渔队里,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刚来的时候都是临时工。看似平等,其实当地人瞧不起外地人,就像私生子和领养之间的关系。
米子的处境更尴尬,因为他姐嫁到北窑,跟北窑有亲缘,外地人跟他不亲。又因为他是外地人,本地人也排斥他。队长对他好是因为他老实,我对他好是因为他可怜,都不是拿他当自己人的那种好。
大家都知道,每年打鱼季节一过,鱼池结冰,渔队就冬歇了,只留两个人打更,其余的都要遣散。留下来的很幸运,不干活还拿工资,证明在队长的心目中有地位,更重要的是一旦留下来,转成合同工的可能性就大了。前几年冬天留下来的,差不多都转成了合同工。米子也想留,所以干活很卖力。有段时间,米子每天中午主动给我送卷饼,给钱不要。我问他:“为啥不要钱?”米子吭哧了半天,才说:“冬天我想留下。”
我一边吃着卷饼,一边在心里骂米子。我们每个人都想留下。
上秋,鱼苗分塘,打我的三号四号池时,队长看着打上来的鱼苗子直皱眉头。打米子的一号二号池时,队长眉头展开了,有了笑容。他从我的鱼中挑了条最大的扔到米子的鱼中,小了一圈儿。队长然后拍米子肩膀说:“不错。”米子笑得很灿烂。我心里不舒服,三天没搭理他,可他却偏追着让我讨厌。
“你想知道我的鱼为啥比你的鱼长得好不?”
“滚一边儿去。”
“我给你讲……”
“滚犊子,欠削是不?”
米子胆很小,见我很凶,便躲上瞭望亭,孤独地坐在二层房檐下,看上去有点可怜。
米子想留下的想法在渔队里传开了。当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当地人对他很不屑,外地人对他又是挖苦又是嘲笑。其实不管别人什么态度,最关键是队长的态度。队长想让谁留,谁就会留下。那段时间,队长对米子的态度还真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分活儿时尽量给他轻巧一点儿的,没事时也爱找他唠上几句。而米子也表现得更加努力了,有活儿抢着干,没活儿找活儿干。队长动不动就在大家伙面前表扬米子几句,简直把他当成劳动模范了。
其实米子已经成了我们的公敌。
大家有了共同的敌人,不自觉的就形成了联盟。那段时间,我们本地人和以齐老大为首的外地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有事没事就往一块儿凑,我们几个本地人没事还拽齐老大整点小酒喝一喝。我突然发现,齐老大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齐老大常年在外地打工,前几年跟过好几个工程队,相比之下渔队的活儿是最轻松的。他家里有三个女儿,两个是超生的,前些年挣的钱几乎全缴了罚款。“我就想要个儿子,就是不来儿子。”齐老大每次喝酒,都把这话挂嘴边上。大家伙常逗他:“是你不行啊,还是你老婆不行啊?”齐老大嘿嘿笑:“是我命不行。”这是齐老大的一块心病,但并不在乎别人拿这事儿开他玩笑。
“没换块儿地试试?”
“净扯。”齐老大咧嘴一笑,居然能笑出小姑娘的羞红。
其实常年在外打工的人心里都明白,在外面睡过一两个女人满足生理需求也属正常,我们就是想让他说说在外面睡女人的事儿,这种事大家都爱听。
“别装糊涂,我就问你这些年在外面睡没睡过别的女人?”
“没有嘛。”齐老大嘿嘿乐。
“没有?”
“可不。”
“再说一遍,真没有?”
“没有过孩子。”齐老大突然笑了,笑得很沧桑。
“齐老大狡猾狡猾的。”大家伙起哄大笑。
齊老二和齐老三没笑,沉着脸。终于,齐老二开了口:“哥,别喝了。”
大家觉得有点扫兴,劝两个齐老弟跟着一起喝。两个齐老弟却转身走了。不久,听齐老大同村的人说,齐老大挺不容易的,一连生了三个丫头,他还不死心,乡里管计划生育的就带他老婆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齐老大这才像被阉割的牛一样老实了。可是第二年的一天,三个女儿在老井边上玩,一连串全坠了井,一个也没救上来,现在连一个孩子都没了。我们这才意识到,每次提到生孩子的事儿,都是对齐老大极大的刺激,从此我们开始同情他。
齐老大也很想留在渔队。用他的话说,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有点干不动了,想找个踏实的落脚地。有了这个想法后,齐老大干活很卖力气,队长曾一度对他也很好,如果不是被老苏怀疑偷鱼抓到保卫科审讯了一通,没准他还真能心想事成。
齐老大被开除离开渔队那天,我们都去送他,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齐老大掉眼泪。我们劝他:“有啥可难过的呢,这跟你以前到别处打工不是一样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齐老大好像一下子就想开了,收了眼泪,跟每个人拍肩膀拥抱。跟我拥抱的时候,他趴在我的耳朵上小声说:“三抖哇,你这人不错,我告诉你,要是队长跟你说鱼会唱歌的话,你千万别信。”
后来才知道齐老大根本没走,而是在胡家村的个体养鱼户那里打工。
我 说
我问三抖:“齐老大这话是啥意思?”
三抖说:“我当时也没听明白,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鱼会唱歌的事,后来我又听米子说鱼会唱歌。”
“鱼真会唱歌?”我皱着眉头问三抖,他一见我对这种荒唐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马上表现出一副十分严肃认真的样子。
“以前我也问过米子同样的话。”
狗娘养的三抖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又开始讲起了米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