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兜兜
2017-11-19余艳
余艳
1934年11月25日,这一天,旧时的大庸城平添了一笔骄傲。
大清早,天地间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满街都是扎着红布条的年轻人,他们肩头和腰间别着长短“家伙”,脸上洋溢的全是喜气,阴冷的早晨被注入了莫名的温暖和甜蜜。随后,零零星星的炮仗慢慢连成一片,喧天锣鼓,传统花灯、龙灯、狮子灯都舞起来。城里的、近郊的,还有像殷成福家这样乡下的,都来了,大家全挺起胸脯,成群成片地排着队,那个高兴哟,大人们个个像孩子,孩子们个个像大人……
引子——
旗帜上的镰刀锤子
1934年11月25日,这是红军打胜仗后的第三个上午,说是开大会,殷成福是搞不懂的。一个农家老太婆,整天下地、做饭、砍柴、喂猪,一应全包,要不是女儿拖着拽着非拉她来,哪得空儿来看这个热闹的场面哟。
那天太阳出得特别好,亮亮的,暖暖的。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殷成福最先看到台上挂着的那面鲜艳的红旗。这旗她认得,前晌大儿子问她,晓得红旗上那图是么子不?她看了看,道:“咋个像把割禾的镰刀。”
“那另一个呢?”
“——就是个锤头,还问么子嘛。”
“有眼水,您老猜对了!告诉你咯,那锤子镰刀是代表工农呢。镰刀是我们的,锤子是工人老大哥的……为啥叫工农红军,就是这样来的。”
儿子的兴奋并没澄清她一脑袋的糨糊:为啥子把这土工具挂到旗帜上,还扛着到处走?搞是搞不懂,但有一点她明白,就是——这旗看着想着都特别亲。
就是这份亲这份近,让她得知儿媳怀孕消息后,赶忙比照那旗帜的红,一针一线地在孙儿的兜兜上,围了旗一样的红边边。湘西民俗中,围在孩儿下巴下的兜兜,既接涎水又是装饰,还有一层深意:小孩儿戴上这個,就像拴牛样地被拴住了,不会轻易丢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记得那天,小儿子九幺儿拿着结实好看的兜兜看来看去:“妈,给这上面再贴个红五星……”七岁娃儿的一句话,让殷成福笑了。
“好,我们全家都当红军,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红军了。”
九幺儿就在妈妈装满碎布线头的大筐里,找了块裁旗剩下的边角红布,殷成福两下就剪了个红五星缝上,一会儿,她试着把小兜兜戴在九幺儿脖子上,刚想说“看看,好看不?”九幺儿一把扯下:“我才不戴,我都是红军了!”
l935年11月,贺龙领导的红二、六军团决定退出湘鄂川黔根据地,作战略转移的准备。最后定下19日从桑植刘家坪、瑞塔铺分两地突围。
出发前的这顿晚饭,殷成福做得格外用心,省着留过年的湘西腊肉、土家糍粑都弄出来,带不走的就吃了,剩下的食物,包括地里的菜全给了乡邻。开吃前,老嗨(湘西女人称丈夫)侯昌仟说话了:
“你们幺幺(当地话:叔叔)忙着队伍上的事,一时半会儿不得来,不等了。”他停了停,换一种严肃的语调,“我们明天开始要一直往北走,记住,向北。老大、老二男娃我不操心了,小心防着枪炮子弹就行。九幺儿跟着我,背我也要把他背到底。幺妹、大梅跟着你妈,不许掉队!后面的事搞不清,女娃掉队被那些砍脑壳的弄了去,那就惨了……”殷成福在桌下踢丈夫一脚让他别吓着孩子,侯昌仟没理会,继续说:“万一有闪失,就是讨米、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找到队伍,才能找到家人。有一点要记死——死跟部队!今天这顿饭吃了,下一顿再聚,说不准就在总会师的地方建新家了。那时候,一家人谁也不许缺,一定都要在!”
这真是生离死别的一顿饭。也因为一家人再也没能聚到一张饭桌上,殷成福永远记得这顿饭香,嘴上念了一辈子,直到1973年临终前都难以忘怀。
但她又千百次地怪怨老头儿乌鸦嘴、刀子口。那顿饭的一句句哪是嘱咐,一刀刀下去全见了血哟——
“一路讨米、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是她老太婆;
“女娃掉队被那些砍脑壳的弄了去”——是儿媳大梅、女儿幺妹;
小叔子侯昌贵战场上没事,抬担架却累得他滚下了雪山;
而老嗨自己,没“防着枪炮子弹”,走了,还把九幺儿遗落在异地他乡……
只有儿媳肚里的孩子,老嗨没说。那戴着红星兜兜的孩子会是什么结局?有怎样的宿命?成了一家九口、祖孙三代跨越80年的巨大的谜!
死去的永远不能相见,活下的远隔万水千山。鲜血与泪水,盼归与望乡,寻找与等待,岂止是侯家的一部传奇,那是共和国的一段血泪家史!
(一)红星照耀出征
一顿饭吃得每个人心里都忧心忡忡的,千头万绪,一家人自然怀念早些时候那吃糖喝蜜的日子。
大环境是整个湘西的欢天喜地:贺龙的部队与任弼时、萧克、王震的长征先遣队会合后,接连攻占了永顺、大庸、桑植三县。1935年初,红二、六军团根据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组成了湘鄂川黔军委分会,钳制了湖南的敌人,策应了中央红军战略转移。
红二、六军团,在四野三乡,他们全家当红军成了人人知晓的新闻。殷成福带着女儿侯幺妹在后勤处被服厂做军服、缝绷带,业余时间发动妇女做草鞋、缝米袋。七岁的小儿子九幺儿和一只土黄狗蹦蹦跳跳地跟着,一家人到哪儿都被人笑迎高看着。殷成福啊,第一回抬头挺胸,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又哪里只是她殷成福,大庸的妇女们也相继剪掉经年的长辫子,梳起了革命头;她们扯掉了束缚已久的缠足布,放开裹得变形的小脚;她们摆脱了童养媳的命运,相继挣脱封建礼教的羁绊;她们甚至担任起各级的妇女头头,走街串巷宣传革命;而女儿队员们,深入敌后搜取情报,帮助穷人翻身解放,还满腔热情一路唱着山歌来——
“从前女儿受熬煎,好似掉在井里边,红军来了世道变,砸断封建铁锁链。”
“脚不缠,发不盘,剪个毛盖变红男,当上女兵杀敌人,跟上队伍打江山。”
老嗨侯昌仟当上了市区东北片的土地委员,每天红袖套套手臂上一别,带领乡友搞土改,没日没夜地给各家各户量田地,一丘田一丘田地插牌牌。那个忙那个尽心尽责哟,乡亲全竖起大拇指,哪有讲闲话的。endprint
再后来,他们家在土地改革中也分得十二亩水田、一幢房子和一些农具。他们这才晓得,共产党、工农红军是专门来解救他们穷人的。
靠打柴、挖荒山、种苞谷艰难度日的殷成福、侯昌仟一家,曾经穷得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生九个,活活病死饿死了五个。家里的田地被霸占,一家人活生生被地主土匪欺凌。大儿子侯清芝因看管不过来匪连长家的牛,差点被打死。女儿幺妹仅仅因为捧喝了地主陈麻子水田里的两口水,就被抓去罚做一年工抵罪……幸亏红军来了,侯家的苦算到了头,不,是从地狱连翻几番——上了天!
可前些天,英子告诉她,红军要远征,除青壮年的红军战士,像他们老两口——比贺老总还年长十岁——连同幺妹都收进了遣散离队的名单。
“留不得哟,你们也走不得。红军是我们的观音菩萨,红军来了我们就有好日子。红军一走,国民党卷土重来,我们家,哎哟,那些地主土豪回来,还不先拉我们剥皮抽筋……”殷成福拉着英子的手,战战兢兢地流着泪,哭求着。
殷成福认识英子时,并不知道她是好大好大官的“家里人”,军政治委员任弼时的堂客(湖南话:妻子)。其实,做机要秘书,陈琮英难得有机会出来,那次,她是跟组织部的李贞争取,想走出办公室到“扩红”一线感受那种热烈。呵,就这一次,让殷成福碰上了。人山人海的“扩红”天地,幺妹参军了。殷成福转悠了好几圈,突然站定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参军,你们嫌我老不?”
陈琮英惊愕,反问道:“你……参军?为什么?在家带带孙子、享享清福多好。”殷成福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家娃儿都是红军,剩我一个老太婆守空屋做啥子嘛。孙子现在还没得,我跟他们去,孙子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带……”
“哈哈哈……”殷成福的话引来一阵笑声,英子出来解围。“大家別笑,这才是‘扩红的好典型。一家人全送去当红军,唯一的自己也不恋家。别以为她真给儿女当‘后勤部长,那也是支持红军、力挺革命。好样的!”从那时起,殷成福认识了陈琮英。自己被她“福婶”“福婶”地叫出好福气,还依了她叫“英子”“英子”地越来越亲。
自那天见到英子,老两口开始彻夜难眠,一致认为要跟定红军走。老太婆说得简单:“悄悄跟在后面,他们走哪儿,我们跟哪儿。红军只打反动派,不会把我们打回来。”侯昌仟愁苦着脸:“红军有纪律,你不知道?再说,你只想你过好日子,队伍远征挑精兵强将是对的,拖上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咋个跑快?”
“可是,可是,总不能等死。帮红军缝被做衣我跑不脱,你老嗨插标量地,把地主的田地都分了,头一个开刀的就是你!”
这下,侯昌仟眉头拧成麻花样,好半天才长叹一口气,吐出一句话:“好日子咋个这么短哟!”
殷成福当然知道老嗨的好日子,那是整个穷人的好日子。像他半年来哼进哼出的“土地歌”,唱的就是这光景。
“正月里来是新春,红军发我土地证。四四方方一张纸,圆圆巴巴碗大的印。千年土地回了家,翻身长工喜洋洋。门前喜鹊叫喳喳,田里泥巴喷喷香。土地黑黑任我种,大田方方等我耕。长工翻身感谢党,红军恩情比海深。”
老半天,老嗨说了句:“光我俩老家伙就算了,还有几个娃儿呢……”
这天,在军总部出现的一幕,让后来的李贞将军记了一生——殷成福一家集体请缨。又是娘家妹英子领来的。好家伙,一家老小一大群,把个原本就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本是软磨硬缠地要找连长、指导员求情,没找着却碰到李贞。侯昌仟首先说:“没有共产党和红军,就没有我一家,如今红军被迫转移,我们决不离开红军,死也要和红军死在一起!”
殷成福扒开丈夫抢上前:“我们一家人,老头儿是筹粮队队长,他路子熟,粮草先行是队伍要紧事。我们几个女人家都在被服队做缝纫一年了,军装粮袋、绑带鞋袜做得烂熟,也是部队缺不得的。一家子除了九幺儿,老嗨管,背也背他到底。我和幺妹身强力壮,都可以跑长路,决不拖后腿。我们家哪个掉了队都不要部队管,我们受伤、被打死,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
十六岁的幺妹也铁了心:“莫不准我走,我死也不离开红军。你们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最逗乐的是九幺儿,突然蹦出一句稚气童音:“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两句口号让七岁孩子生背下来,显然是一出精心排练的“戏”,还在家多次“演出”过。
李贞感动了,这个军组织部长向贺龙汇报时,感慨着说:“多好的群众哟,他们从前拿性命帮红军、护革命,如今认定红军,全家去闯枪林弹雨。革命不就是有这些人民群众支持和参与,才有无穷的后劲,才有力量的源泉!”贺龙当场一锤定音,特批——侯家全部出征!
还担心未来儿媳大梅,得让他们小夫妻一起走。殷成福就和老嗨定下:“走前给儿子办喜事,红喜事开道。湘西的风俗也叫冲喜。”
殷成福很多年都记得,那是八月的一天,儿子结婚前,老嗨带她请红军首长,贺龙爽朗地笑着:“好哇!红军要打好仗,也要多办喜事,还要办得热热闹闹。”当时,贺龙转身说:“李贞,你就做主婚人吧!”
“行啊!”说话间,李贞以一头精干的短发出场。殷成福后来知道,这个爽爽快快整天忙活的红军干部,年纪不大,革命资历却不短,十六岁参加红军,又有文化,在军团女同志中是个核心。不论年纪比她大比她小的,都尊称她“贞姐”。
结婚那天那个红火哟,满天像盖了面大红旗,红了一个天!贺龙来啦,贞姐主婚,侯家那屋哟,只差没被笑声喜气掀翻掉了!
湘西土家风俗,洞房越闹越兴旺。笑得合不拢嘴的殷成福,让外屋一拨拨的人闹去,她躲到里屋,看小山般堆着的贺礼,那些乡亲们送来山里地里的土特产,鸡蛋、腊肉、糍粑,全被各色“红”喜帕盖着,橘红、玫红、大红、粉红,欢欢喜喜地挤挨、搂抱在一起,那不就象征着两个新人亲亲热热、和和美美!侯家的大孙子呀,不久就会到!
再把一堆红绸布捏在一起,就是一朵巨大的红花,她不由得甩着、晃着,手中魔术般地变成一个个兜兜:小的是涎水兜,大的做围肚兜,鲜艳艳、红灿灿,都是招孙纳贵的。多好的生活哟,小孙孙,你可得快点赶上来哟。endprint
其实,殷成福不知道,中国革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只知道这当口她一家必须依靠红军。转移了,红军就会建根据地,一家人是换个地方又和和美美,再跟红军过幸福日子。不就是走嘛,像歌里唱的“走过去,是新天地”,可是,后边的路,她想过艰辛,却没想过——毁灭!
“残阳如血、喇叭声咽”的1935年11月19日,是湘鄂西老苏区的乡亲们永远难忘的一天。这天,风无情地横扫着败叶,晚照无力地涂在疲乏困顿的红军战士身上,敌人几十万军队的疯狂“围剿”,根据地已难以守卫。红二、六军团从桑植刘家坪和瑞塔铺出发,开始长征。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殷成福一家八口都在这1.8万人中。在那高高飘扬的军旗下,一起依依惜别桑植,踏上漫漫长征路。
侯昌仟牵着匹叫棕棕的小马,马背上的摇篮里趴着九幺儿,另一个筐装些行李和粮食,像一座移动的家,几口人围在小棕马前后走着。
殷成福家是出发前得了这宝贝,这得感谢老嗨。陈家河和桃子溪两天打两个大胜仗,敌人的一个纵队基本消灭,俘敌参谋长以下官兵两百多人,缴获红军从未使用过的钢炮2门、电台1部、枪械2000多支。侯昌仟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两大一小三匹马陷在水田的泥泞里,费了好半天周折才带出来。在上交军部时,贺龙笑眯眯地夸侯老倌,说他儿子仗打得不错,你老嗨筹粮饷也很有些本事,在大庸一次就筹到一千多大洋,是个能手!
侯昌仟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可没那么大本事,都是工商会的那些进步商人,敬重您贺老总和红军才掏的腰包。
贺龙笑着没接话儿,朝马一指,这三匹马,小马留给你用,家里不是还有个六七岁的小娃吗?以后行军打仗时驮着他,还可以放点家当……
就是这匹贺老总送的小棕马,后来驮着九幺儿、驮着大肚子的儿媳爬雪山,也载着病重的殷成福长征。可惜,这个有功之臣最后……唉。
殷成福为此纠结怪怨了自己一辈子。湘西人都是知恩图报的,唯独她做了件恩将仇报的事。她后来永远地为这匹小棕马在心里立了块碑。每年的清明、七月半,像祭奠亲人一样为它烧纸、送冥钱。它,就是她的亲人,活在她的一生里!
待殷成福一家随后勤机关和家属连从大庸黄家铺到澧水河边时,强渡澧水之战已接近尾声。那个惨烈哦,死了好多红军!没见过这惨烈现场的刘大梅突然流泪了,她对丈夫说:“清芝,我不想走了,我想把我们的孩子生下,再……”
侯清芝看着大梅,心里有些难过。他找到父母悄悄说:“大梅怀孕反应太大,我想把她送回去。”侯昌仟把脸一阴:“回去?你哪还有家?队伍才是你的家。你没听说每次队伍撤走,红军家属被国民党挖心肝、剥脑壳皮?惨哟!”殷成福也对大梅说:“你娘家也没人了,你回去还不是送死被杀?”说完,她从包袱底层翻出红星肚兜放到儿媳手上。“这兜兜,是用你们的结婚喜帕做的,贴上红五星、围上红边边,就当它是护身符,会保佑你们母子、保佑我的孙儿的。”
殷成福一路反复说:“好歹一家人在一起,还不舍出性命保你们娘俩?”再豪气地拍胸脯、催儿子:“大梅由我来照应,娘的性命担保,你放心带兵打仗!”
大部队都过了河,一只船撑到侯家老小面前,那是红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特地护送他们。船到河心,敌机疯狂轰炸,炮火在小船周围溅起数丈高的水柱。看那些冲锋陷阵、身强力壮的战士,围在前后左右边打枪边踩水过河,殷成福感慨地宽慰儿媳:“只有红军才把我们放手心里托着,这安全、这保险哪里有哦。”
11月21日,红军突破了澧水封锁线,随后几天急行军,殷成福一家人跟着队伍,就远远地离开了故乡……
(二)女兵,爱和痛的交织
幺妹一出湖南刚进贵州就负了伤,飞机轰炸中几块弹片钻进了她的腿,因此住进了卫生队。本是养伤的,因勤快、活泼,能吃苦、又单纯,幺妹被留在那里做了卫生员。
蹇先任是贺龙的堂客,因带孩子行军不方便被分到后勤队。蹇先任没出月子,身体虚弱,还抱个18天的婴儿出征,和伤病员一起,沿途好由医务人员帮助照应。卫生队和被服队同属后勤部行军在一起。那一段,殷成福一家三口几乎天天和蹇先生在一起。幺妹和大梅都竭尽全力地帮着这位红军母亲,大梅还争着给孩子接屎接尿,说是“提前实习”,把个殷成福乐得啥苦都忘了,乐呵呵地一到宿营地就烧水烫脚。
这天,一个并不大的脸盆,三双脚挤挤挨挨地全泡进去。这时候是大梅、幺妹最幸福的时候。跟蹇先生能在一个盆里相互温暖、共除疲劳,泡出的不仅仅是温暖,更是积蓄一种精神热量。
最初,她们还是知道贵贱的,单独给蹇先生一盆熱水。但这位没有架子的女红军硬是在她俩泡脚、福婶一旁添水时,把自己一双脚伸进来,融进一盆亲昵,并马上讲一家人永远爱听的故事。
记得蹇先生第一次将女儿捷生带上长征,是附加了条件的。
那是开完专门的紧急会议后给女儿放行,纪律准许不等于家规能过。当天晚上,吞吞吐吐的丈夫突然说了声:“……必要的时候用。不能因为自己的孩子让红军队伍受损。”说完递过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蹇先生一看,是两颗手榴弹!
她抬头望一眼丈夫,没有半点迟疑地接过来,狠狠地在他面前点点头,像接受一项光荣任务。从此,这两坨铁就随身带着。
“难怪,你那包袱总那么重。”幺妹恍然大悟。
蹇先任,这个红军将士和苏区人民都称她先生的女子,一直是全军的文化教员,写得一笔好字,还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不识字的殷成福当然没记住这些,却记住这个曾用三年时间历尽磨难追找队伍的她。殷成福这个50岁的老太婆,后来也经历了跟先生一样的坎坷,用几个月走8000多公里、阎王爷处是几进几出才找到部队。那份执着和坚韧,是不是受这段“泡脚”的影响,不得而知。
好在,因为有了那次特别会议,红二六军团长征的队伍里,多了包括捷生在内4个婴儿,那是任弼时的女儿任远征,萧克的儿子萧堡生(后被日本侵略军毒杀),吴德峰的女儿吴岷生。四个孩子,都留下了一串关于长征的生动故事。对此,美国作家斯诺在他的《西行漫记》中除了称蹇先生是红军队伍里能文能武的“女英雄”外,还对这几个孩子有着生动的记述,只是殷成福没看到而已。endprint
这天,路过集镇、村寨时,走在队伍中的蹇先生母女一下引来群众,特别是妇女们惊异的目光。每当这个时候,蹇先生总要趁机讲上一段:“乡亲们,我们红军英勇奋战,目的就是要北上抗日救国救民,创造一个新社会,让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过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话音一落,便引起一片叹息: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还宣传革命,女红军真不容易啊!有些热心的妇女就把蹇先生拉到家中,烧了热水给捷生洗澡。当她们解开襁褓,看到孩子幼嫩的皮肤被屎尿浸泡得处处发炎,有些地方都溃烂了,母亲的心都被深深触动,不禁唏嘘落泪,对红军更加钦佩,也更加信服。
大梅回来就感叹不已,一脸的不可思议:“带着18天的婴儿,竟然一天也没掉队?产后18天远征,多虚弱,怎么挺过来的……”
殷成福赶紧凑过来接话:“都是人呢,人家蹇先生细皮嫩肉是富家女,还是总指挥的女人,她可以享福的,不还是和我们一样吃苦受累,她又为了啥子嘛?”殷成福也说不上来,想了一会儿,突然一大步跨到儿媳面前:“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贺氏家族的贺桂如,带病指挥冲锋,喊出那句‘为我们的孩子能吃上白米饭,冲啊!就中弹牺牲了。对,就是为了下一代,为我们的娃儿能过上好日子,多少人不怕累,像蹇先生;多少人不怕死,像贺桂如。想想也是,天上不得落大米,我们活着的人不舍命吃苦,哪能让地主恶霸自己趴下。我们天天享福享受,咋个为那些牺牲的人还愿?像你现在,保护娃儿,保住血脉,将来让孩子过上幸福日子,今天的苦就值得吃。”
当然,解放后的日子里,殷成福也知道当年的贺老总当了国家元帅,蹇先生成了中央组织部的大秘书长。她无数次地独自荣光却又心里一震:当年要知道他们今天当这大的官,还敢收他的小棕马?还敢跟她一盆子泡脚?有一点,即使老到八十岁的殷成福也知道:当年跟我们亲成一个人、近成一家人的他们,掌管国家,我们一百个放心!
放心,让殷成福从来没因当年的近和亲去麻烦他们,奉献和牺牲,她懂;
相信,又让她远远地注视着,却还如当年一样在心里——永远地追随。
但是,无论怎么说,身子越来越重的大梅更难走了。有次,一场战斗后牺牲了好多红军,她又流泪了,自言自语说:“死了也好,不要受罪了……真不想走了,哪天炮火打中我吧,孩子能早投胎。要不,生在荒野途中,再受我一样的苦,最后还是……死!”
殷成福就知道,光自己坚强不行,要抓“榜样”当活教材。
这天,队伍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一个女红军迈着双血痕斑斑的小脚,和大家一道跌爬滚打,备尝艰辛。殷成福借势跟大梅说:“那双‘三寸金莲要走这万水千山,恶风苦雨,她又为啥子哟,不也是为你肚里的孩子将来过上好日子?”
英子在一个傍晚来了,见福婶不停地递过眼神,便搂过大梅亲昵起来:“梅呀,我和你一样重负在身,这时候就靠我们自己撑了。人家李贞部长身子金贵吧,不和我们一样挺着肚子天天走?你还有两个专门照护,李部长把自己的马都让给伤员,跟你一样走,还得不停地指挥部队、照顾队伍。”
中央红军那边有个叫曾玉的女团长,战功卓著。在江西苏区时就已怀孕,长征出发时本没有她,她是跟着长征队伍后面偷着追上来的。部队过老山界时,忽然又遭遇敌人袭击,曾玉偏偏这时发作,痛得已经骑不成马,姐妹们只好扶着她坚持着,一步步往前挪。忽然,一股鲜血从她下身涌出,伴随撕裂般的疼痛,她晕过去了。原来,婴儿的头已经出来,产妇晕倒又不能给力,情况异常危急。董必武同志赶忙招呼了三个女同志,两个抬着已昏死的曾玉,一个抬着婴儿的头,朝临近的小村子走去。
最后,在一堆干草上,曾玉死去活来地生下了儿子……她紧紧地搂着,因为她知道,队伍在第二天凌晨就要出发,自己只能做一夜母亲!
出发的号声响了,她从熟睡中的婴儿身旁爬起,一丝不挂的孩子就盖了几片树叶放在地上,一张写好的字条压在他身下。唉,谁知会是被好心人捡呢,还是饿死、冻死,甚至可能被狼……咬死。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女红军们架起欲哭无泪、一步三回头的曾玉,走出了那间屋子,继续赶路。
听到这,几个人都久久沉默。殷成福忍不住叨叨:“都是当娘的,哪丢得下自己的骨肉,都是亲骨血,哪里舍得、哪里不痛……”
“是啊,”英子也感慨,“为了摆脱敌人的围追堵截,部队不停地赶路。遭遇生理期的女战士,尽管腹部绞痛、两腿发抖,也只能捂着肚子一步步往前挪。饥寒潮湿和过度疲劳,加之長时间的营养不良,使她们经期紊乱,许多同志闭了经,得了妇女病,有的甚至从此终身不育。最苦的要算红军母亲们,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分娩,会导致终身‘心疾缠身;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又不得不忍痛丢弃。那种痛,胜过多少倍身体的痛啊!”
“可是,你看到一个女红军退缩吗?没有,她们有大目标,她们的信仰,是革命胜利!”
大梅听着,眼里开始湿润,她望着英子,用力点了点头。
英子那晚临走留下一双鞋。幺妹那双被挂伤、磨破,还有冻疮包裹成两个“大面包”的脚,只套了双烂草鞋。无论脚肿脚痛,依然踩在疾走的行军路上。16岁的花季少女很久都没鞋穿,脚板都走烂了,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穿的是天生的皮鞋,磨不破穿不烂,能穿一辈子呢。”英子眼含泪水脱下脚上的鞋,说了声“我还备了一双”就赤脚走了。幺妹傻傻地目送着,殷成福又唠叨:“这哪是官呀,就是我们穷人的娘家妹哟!”
是真情的感动,还是精神的感召。反正,两女子是那么坚定,顶着风险一路往前闯。直闯到最后音信全无,直闯到在人间彻底蒸发……
(三)青春,在苦难中绽放
1936年2月27日,红二、六军团撤出毕节,沿着毕节至威宁的一条道路西行。过金沙江,红军当初选择河上有条铁索桥的普渡河,是北渡金沙江的理想渡口。滇军先一步将铁索桥牢牢控制起来,夺桥久战不决,使红二、六军团陷入东、西、北三面包围之中。形势危急,险象环生。
前方战事吃紧,后方女战士们焦急。endprint
幺妹在卫生队里当护士,仗打急了,人手不够,她甚至跟着担架队去抢伤员。小小年纪,那把力气和胆量真不含糊。最初,一批批伤员从战场上送下来,脑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腿上炸开大窟窿的,望着白花花的骨头,幺妹害怕;再一批肠子流在外头的、缺胳膊少腿的,幺妹哪敢拢边。好一段她都是心在抖、泪在流,慢慢地靠近、半眯着眼清洗。为缠满绷带的红军处理伤口,为他们小心翼翼地包扎劝慰。
“护士啊,我的胳膊痒死了!你快给我打开看看吧!”一位伤员惨叫着。幺妹把纱布一层层打开,哇,伤口已经霉烂成黑色,白花花的蛆在肆意蠕动着,顺着绷带往下掉。幺妹转身跑出去,把仅有的一点东西全都吐出来。可转身,幺妹再把纱布撕成条,蘸上水,给这个伤员轻轻擦拭。每擦一下,伤员都疼得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那揪心的声音啊,幺妹吓得浑身是汗,一连很多天,半夜的噩梦能把幺妹吓醒……
幺妹在害怕中磨练,也在恐惧中成长。这天,一个伤员抬来一动不动了,幺妹不相信他死了,俯身在伤员的鼻翼处感觉那细若游丝的呼吸,再细心按摩、推拿,含着泪念念有词,捧着心呼喊安慰。两天两夜,活了,那伤员在她手上奇迹般活过来了!幺妹那个高兴啊,像自己就是在世的观音菩萨,也从此爱上了这份又脏又累的苦差。
幺妹进步太大,却让当娘的殷成福害怕了。艰苦征战和牺牲,幺妹找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可是,她多么盼望女儿能在这死沉沉、硬邦邦的沉重里找到一份快乐——女孩青春的快乐。
好在不久,她发现幺妹突然把歌哼进哼出,脸上的笑和原来不同。她常常带回一些卫生队的消息,让娘和嫂子跟着她欢喜和忧伤。
在殷成福的被服队,还有幺妹的卫生队,都是女红军成堆的地方。天天战事不断,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女红军们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丈夫突然“光荣”了。每到宿营时分,她们谈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人”的事。
“今天不知能不能见老公一面。”
“怎么,又想老公了?”身边的姐妹半开玩笑。
“你不想,我想,是想他们平安呀。”
殷成福观察,如果时间充裕,又没有什么任务,女红军们便开始寻找自己的“目标”,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到处是热切而充满焦虑的眼睛。因为婚恋的自由,红军中许多伴侣的爱是真挚的、热烈的。为此,17岁的幺妹也从那豆蔻年华的眼神里流露出热盼,当娘的殷成福哪能看不出?
有几次,还听小姑娘无意流露有小伙子省口粮给她吃;一个红军营长老把马让给她骑……从女儿整日疲惫却幸福的脸上,当娘的心真比她还甜。毕竟,这苦熬苦捱的岁月,苦得只剩下点真情能度日、能撑命哟。女儿呀,有几多快乐你都要,有多少甜蜜你都收。娘知道,这才是撑过艰难的真动力。
殷成福很久都装着没知觉、很麻木。她多少次默默地想:漂亮、活泼的女儿,不久就能领个帅帅的红军小伙来见她。然后,也像那些姑娘一样,天天想、夜夜盼。打胜仗回来,一家人来庆功。咱福婶啊,下灶火的本事拿出来,还不馋死一批人哟。
这夜,幺妹回得很晚,说是才从战场上下来。殷成福看女儿脸色就问是不是死了很多人,幺妹嘴一別就哭了:“是小红,她……”小红,殷成福知道,一个整天盼丈夫盼了三个月的幺妹的好伙伴。“她,她男人……”
“战斗刚结束,尸横遍地。我们卫生队上阵地掩埋尸体,突然,跑在前面的小红远远地看到靠在冒烟树干上的‘他,没命地扑上去就抱住了。她哭呀喊呀,眼泪和丈夫的血流到一起。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她提心吊胆寻找丈夫几个月,天天盼着能意外相见,却见了他……最后一面。”
“我们姐妹们都替她流泪难过,为她祝福祈祷。可那些有相好、有丈夫的姐妹更揪心了,她们为小红祈福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男人祈福平安。”
“看着小红脱下外套裹住丈夫身体,再细细擦掉他脸上血污,把随身的手绢盖他脸上,我们的心都碎了。好不容易把她拉开,她又两次哭着扑向丈夫……小红被强行拉走,直到她走远不再回头,我们才掩埋了她的丈夫。”
殷成福的心一阵紧一阵听女儿述说,她死死地盯着幺妹,总觉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散去。她想说:幺妹你能哭、能痛、能喊,千万不能绝望!
可那天后,幺妹多日不笑,更不唱了。当娘的脊背发凉、心在流血。我可怜的幺妹哟,要混日子,在家你就能嫁人,当红军出息了,磨难、牺牲却总在等着啊。
这一晚,殷成福望着活跳在女儿脸上的青春光芒变成挥不去的死灰般的阴霾,她苦苦地祈祷了整整一夜。
可殷成福哪里想到,后面还有让她更不省心的。
幺妹這天凌晨才回来,一身的黄土不洗不除,倒头就睡。脸上灰黑灰黑的,人像卸骨抽筋后一张灰纸铺在地上,薄薄的、暗暗的——天啦,幺妹有事!
悄悄去问马忆湘,她畏畏缩缩地半天才说:“幺妹不准我告诉你们……那个营长,就是常把马让她骑、把口粮省给她吃的高个小伙儿,在昨天的敌机轰炸中……牺牲了。”
“啊——”殷成福张开大口,却木呆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面的事,忆湘不说殷成福也能猜到几分。我们的湘妹子,天生重情重义,敢担能扛。那个高个营长牺牲后,由于找不到挖土的工具,最后,大家弄来一大堆草,堆成一座草坟,“掩埋”了这位年轻的战士。可幺妹觉得对不住他,当夜去附近村庄借来铲子锄头,也不跟任何人说,一铲铲、一锄锄,用她手上的血泡、用她没停的泪水,硬是独自把他土葬了。
幺妹,我的幺妹,我可怜的幺妹哟……殷成福没法知道女儿是怎样独自苦着累着,心痛着,背扛着,怎么跟高个营长说了一夜的心里话,又怎么把身上可以当信物的东西一起埋葬。可幺妹呀,妈为你骄傲!你让一个红军战士心安了、魂定了。尽管,他没福哦,他没有活到和你地老天荒;可他又多么有福哦!你为他付出这番情,够他回味来生!妈也不怨你,我的湖湘女儿,有担当,够情义,好样的!只是,该说的你对他说了一夜,该做的你为他做了终生。一段情埋葬了。可长征还要继续,生活还要重来。只要你……别把自己埋葬了,只要你能好好活到革命胜利。妈爱你,可妈知道,妈的爱却当不得你心上人;妈疼你,可妈晓得,妈又没能耐替换你的痛,替你分担,只要求你……心不死。endprint
事实上,殷成福担心可不是多余,幺妹在一个个战友牺牲的情感起落中,将自己的笑容掐掉、将爱的火苗熄灭了。像不再奢求远处的光亮,却只埋头踏实穿越长长的黑暗;又像害怕再扼腕心痛,只求孤独走过艰难、越过坎坷。照她自己的话说:不走完长征,决不奢求幸福!
殷成福只好期望未来。那时,不用打仗,没有牺牲,漂亮能干的幺妹只管等待好小伙求爱,只管天天发出银铃般笑声。到那时……
到不了“那时”,殷成福已经看到绝望迹象:女儿剃了光头!剃了光头的少女,眼光很硬,脸色很黑,表情很硬,情绪很僵。能上的战场她都上,能打的冲锋绝不孬——
她每天“猛子”一样频繁出入战场!殷成福怕了,真的怕了——谁说人怕枪子,这个样,是枪子怕了她!
当娘的太知道,女儿那剃光的头不像别的女战士因一头虱子,为了省去梳头的麻烦。原来对此她从未动心过,短短的头发再麻烦,她也在坚持女儿的美。可如今,是真奔“尼姑”去?天啦,我的儿,别拿刀往娘的心上戳!
突然的坚强勇猛,全心扑在救护上,幺妹一夜之间长大了,“大”得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大”得殷成福每秒钟都提心吊胆。十六七的女孩子,不该这么坚强的,不该这么老练的,不该这么懂事的。她偷懒贪玩、没心没肺才正常呀,可是……
像她主动要求到战地救护队,抬担架过河把伤员举过头顶;上坡时抬前面跪地攀登,手脚并用抠住路面往上爬。很快,她的膝盖、臂肘、手指都磨破了,殷红的鲜血滴在土路上……
反正,殷成福心凉了、慌神了,甚至感觉,天黑了——这不要命的人哟,枪子炮弹可不认人!
殷成福几乎歇斯底里地在心里跪拜:老天爷啊,不怪你,不怪你掐她的爱、灭她的梦想、断她的希望。只求你,枪子绕她走、炮弹落别处。让她活着,让她活着回来,我给您磕头了,烧高香了。求求你老天爷,她活着,才有后面的爱;她活着,还有将来的美。
好在,老天保佑,卫生队给了殷成福一个缓和的机会,幺妹两次奉命“寄养”伤员。这下,又有人夸幺妹把大人都棘手的事做成了绝对漂亮。
就说她后一次,她和几位女战士用牦牛拉着100多位伤员,将他们寄养到深山里的老乡家。伤员们哭着闹着不愿离开部队,许多人拉着她们的衣服流着泪求。这时的幺妹像小大人一样,她深知伤员离开部队,那是羊羔離开了羊群,随时都会被抓、被杀、被出卖。可小丫头也得奉命执行,她做起了思想工作。“这是残酷的战争年代,红军要保持机动灵活的战斗力,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伤病员行军作战,那样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随后,幺妹宁可多留些日子,把伤员一个个安置在老乡家中,还尽可能牵线搭桥让他们做干儿子、做女婿。当幺妹把生活费一一发出,还给每人备好二两鸦片,疗伤、换粮。这些特殊的战友啊,没有一个愿意她离去……
湘西有句老话:太聪明的娃儿不好带,太好吃的果儿不好栽。幺妹越是这样,当娘的越是预感后面有坎,有大坎哟!殷成福只能边行军边“吃斋念佛”——半年没闻肉腥早已“吃斋”,没进庙门心却不停“念佛”祈祷。再一天也没歇着给老天爷磕头,总算护着女儿到了雪山脚下。
要翻越第一座大雪山——哈巴山了。从史料上看,从1936年4月25日,红二、六军团以第四师为先锋,从石鼓胜利渡过金沙江。连续奋战三昼夜,1.8万人全部渡过江去,进入人烟稀少的康藏高原。哈巴山是他们要翻越的第一座雪山。
“哈巴山,哈巴山,海拔上下五千三,终年积雪鸟不飞,十人上山九不还。”还没上山,就听藏族老乡描画那里的“山妖”:
“……它要发起怒来,吹上一口气,就会刮起一阵狂风,眨眼工夫,就能把人吹得无影无踪。它还有魔法,几分钟前,山上还阳光明媚,一眨眼乌云翻滚,下起拳头大的冰雹,不把人打死,也会把人打懵。山上没有路,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雪窟窿。那都是山妖的嘴,掉进去,人就全被山妖吃了……”
最后,全是忠告:上去的人不是陷在冰穴里活活冻死饿死,就是被“山妖”抓去连尸体都找不到。
“去去去,莫听他的。”殷成福赶着小棕马,拉开大梅和幺妹。幺妹及时给大梅压惊:“我们红军多强大,几十万的国民党都不怕,也奈不何,会怕山妖?”
可“山妖”还是慢慢露出了狰狞:
牛毛雨突然变成了纷纷的雪花,满山满岭都是厚厚白雪串串冰凌。冷啊,冷到骨头里!
暗雪窝子吃人,是脚跟先陷进去,跌倒后顷刻间像箭一样“飙”出去,人落在悬崖下、草堆里就看你的命,下到深崖中,想救也救不了。
大梅过了半山腰就开始头晕眼花,喘不上气来。殷成福搞不懂这是空气稀薄高山缺氧,只知道自己也胸闷憋屈得像要炸开似的。再看幺妹,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随时都会一头倒下去。好在身边不时有战友提醒:“千万不能坐下去,谁坐下去,谁就会在这‘天国里变成‘神仙,再也回不了人间啦。”
再往上走,有的人就挺不住了,空气更稀薄、呼吸更困难,憋得脸发青,慢慢就憋死了。殷成福亲眼看见一个小战士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喘不过气来。大家七手八脚地还没忙过来,他就倒下去了。
这是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倔强的母亲开始借着那匹马,将大梅捆在马上,和幺妹一个前面拉、一个后面推。再后来,又换成大梅抓着马尾巴,婆婆在后面顶、妹妹在前面引。三个女人始终互相鼓励、互相搀扶。每走完一步,殷成福嘴里喊出“又少了一步”、“又少了一步”……
雪山再高,也在缩小;前路再长,也有尽头。大雪山啊,在弱女子面前终于慢慢低下了它高昂的头。
可是,更凶险的“下山难”到了。千难万险地登到山顶,一望下山的陡,几个人腿肚子就打颤。
别人都图省事滚着下山,一滚就是三四十米,刮伤摔坏都值。可殷成福和幺妹护着个孕妇,想都不敢想。
其实幺妹有严重的脚伤,她要滚下山,简单利索,殷成福不会拦。而眼下每走一步,她是先扎实地踩出个窝,再牵着负重的嫂子往上踩。一个快临盆的孕妇,走平路都直往前倒,何况又陡又滑,呼吸艰难,还饥寒交迫。可怜的幺妹,那受伤的脚,每走一步都在雪地里印下一朵血红的梅花……endprint
又到唱《国际歌》的时候!殷成福突然以英子的口气在心里喊:福婶,挺住!出发时你说好不给部队添麻烦,说好千难万险也要闯过去。“我们家哪个掉了队都不要部队管;我们受伤、被打死,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福婶,这是你说的,你没有退路,只能挺住!只能向前!希望就在前头!
多少年后,殷成福叫家人读报读书,读到了这一段:
“国民党的西康省主席李抱冰为了阻击红军,从打箭炉派了一个营去翻雪山,结果死了一半人才到巴安。今天,要翻雪山的是英雄的工农红军。有的同志走累了,别的同志架着走;有的同志眼睛被雪光映花了,别的同志拉着走;红旗引着路,鼓动的口号此呼彼应。这样,同志们团结一致,互相帮助,胜利地翻过了雪山……”
4月30日,这天是殷成福能记八辈子的日子,与山下的红军队伍相会,她才知道自己竟然还能活着归队,知道自己也走出了雪山。她一屁股坐地上埋头痛哭……突然,懂事动情的小马前蹄一蹬,兴奋一跃,它是在欢呼!同时,马背上驮着的包袱抖落一地,散开那些破衣烂衫,也蹦出最耀眼的红艳的——红星兜兜。
大梅一把抓起红星兜兜,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直说:“宝宝,咱们闯过来了,闯过来了呀!”殷成福突然朝北跪地,双手合十喃喃念词:“北斗星啊,你保佑我们闯过了难关,我们这就奔你去,但愿后面无灾无难。还有十天,找个有人家的地方,让我家孙儿平安出世吧。”
然而,就在这一天,1936年4月30日,殷成福她们是翻过来了,另一个亲人却永远留在了雪山上。
人称“铁肩膀连长”的小叔子侯昌贵,就在这天被“山妖”雪窝子吃掉了。他体力严重透支,生病无力,猛不防脚底一滑,从冰峰上飙飞下去,倒在雪山顶上,长眠在雪窝里……
知道这事已是几个月以后。可殷成福哪里想到,前面那一望无际的草地,更大的凶险在等着她们。
(四)拐杖,撑着追赶队伍
翻过哈巴雪山,红二、六军团又翻过大雪山、小雪山、茨布腊山、扎拉牙卡山、藏巴拉雪山、东隆山和米拉山。
殷成福九死一生地连翻几座雪山,经白玉到甘孜与红四方面军会师,才见到两个儿子。这一见,殷成福病倒了。她是得知小叔子侯昌贵没走出雪山,牺牲了,悲痛。又担心老嗨侯昌仟万一負伤,九幺儿会不会成没人照顾的孤儿……
殷成福晕晕乎乎地发着高烧,再糊糊涂涂地展开想象:原来的约定已经打破,后面还有什么牺牲咋个料到?她不敢想,又必须想。整天以泪洗面,整天把几个孩子拖到身边。这天,大儿清芝让她叫来,她才知道儿子也多次死里逃生。
“牺牲了那么多红军,哪个不是娘的儿?哪个不是自己揪心扯肺的亲人?要革命就有牺牲,红军又没骗你,你自己生里死里要跟着来,还说‘不要埋不要收尸。这下想不转了?还把我们几姊妹困到你这儿,马上又要出发了!”
殷成福一蹦,从床上翻起,开始要吃要喝。等幺妹她们把一切侍候到位,她又变成原来吃得苦、霸得蛮的女战士了。
接下来,幺妹从卫生队不停地有好消息带来:好朋友英子生了,难产的孩子在羊圈里呱呱坠地,任弼时为女儿起名“远征”;蹇家二妹子也有惊无险,苦难的男婴在藏民放牧遗弃的土围子降生,萧克给孩子取名“堡生”。殷成福就想:红军里多大的官也和我们一样吃苦受累。英子夫妇生育5个孩子,都在艰苦的斗争环境中夭折或失散。什么缘啊,咋跟我丢的孩子一样多?我是被地主老财剥削的,她是干革命牺牲的。为啥红军和我们心相连,有着大缘深缘,还不是因为老百姓和红军同病相怜。
接下来,有个坏消息让殷成福揪心了好久好久:李贞部长的孩子没了。
草地没有净水,也没有给养,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使怀孕七个月的李贞早产了。李贞缺乏营养补充,没有奶水。没过几天,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便夭折了。
很多年后殷成福才知道,就是这次早产,后来成为共和国将军、当年给儿子做主婚人的李贞,一辈子再没孕育自己的孩子,而抚养了20多个烈士遗孤。
“红军妈妈产后一晚半日就要行动,应有的休养和调理都没有。本来,女人不应该属于杀机四伏、血肉横飞的战场!但是,她们与丈夫、兄弟并肩战斗。穿同样的军衣,吃同样的干粮,随时准备冲进敌阵。虽然女红军少有和敌人正面拼杀,但她们所经历的,并不亚于一场恶战中的白刃格斗,那是与自己的生命在抗争,还一定要打赢活下来!尽管这样,战争还是无情地夺走了她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殷成福走长征,总结了一套她的道道。比如,艰苦的长征总是好坏参半,那是希望和磨难并存。艰难险阻让每个人像孩子一样慢慢成长。想想,自己不也是从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太婆成长为有一定社会见识、懂一些革命道理的红军战士。就是这成长,改变了个人,改变了集体,也会改变中国!
道理归道理,殷成福扳指头算,两个好消息搭一坏消息,后面,还要为坏事准备担当,会是什么呢?
进入康藏,一直到茫茫草原,过草地后期,能吃的吃完了,不该吃的也吃了。吃不得的吃了,还毒死了人。万般无奈,为了一群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还要死命北上的红军哥能爬出草地,有人提议,杀马。
乍一听,殷成福心里一揪,有预感:小棕马会保不住!
不不不!我们就是饿死、困死,也决不动小棕马!就是小棕马战死,我们也会豁出性命保护它,它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
湘西土家人,没有恩将仇报的种!
最终,殷成福是自己主动交出了小棕马。她是听说贺老总要杀掉他那匹大黑马,救红军战士。
那匹战功卓著的大黑马,殷成福见过。高大威猛,特别通人性。跟随老总南征北战,还保护主人救过老总的命。前段时间病了,贺老总含着眼泪送它治病去,那难舍哦,那就是兄弟!队伍可以没有你侯家几口,也可以丢弃一些笨拙的战备,唯独贺老总得威武着。他是军队的主,他是长征的魂。他必须坐镇,马必须坐必须骑。杀了他的马,敌人来了咋个指挥?乘胜追击咋个飞奔?endprint
可是,要奔前线的将士已饿得奄奄一息,这么多红军也可能在下一秒走不出草地。贺老总哪能见死不救?怎么叫顾全大局,怎么叫目光远大?殷成福这个乡下老太婆意识到这点,终于觉得自己要主动舍弃和牺牲点什么,才配做一个红军战士。
这天,她悄悄给小棕马洗了个澡。太阳底下,舒服的小马用柔情的目光“谢”她。殷成福却内疚地回避那一汪清泉般的眼眸。她一直低着头,老想着能变魔术般变出一盆黄豆拌草麸,那是棕棕的最爱。哪怕再给她半个月,她一定能把小棕马养得膘肥体壮,也不负它这一番壮行。
“妈,你这是要……送走小棕马?不,不要!它像咱家的亲人跟了这么久,没累死却被我们……杀死,您忍心啊?”殷成福没抬头,是大梅在流泪,大梅在求她,大梅会阻挡,她都知道。她依然静静地给小棕马系上一根红带子,不知是想让它漂亮地走,还是重新投胎能找到回来的路。
已经来人接了,小棕马像知道自己的命运,一声长啸,原地蹦了两圈,突然,它朝主人前腿跪下,再低头——它在谢恩!
“棕棕,受不起啊,我们受不起……”殷成福一把上去抱起小棕马,撕心裂肺地哭嚎。
“不,我的小棕棕……”跑回来的是幺妹。她挡住小马,上前抱着它就不松手。脸贴着脸,与小棕马耳鬓厮磨,悲戚地亲热着。幺妹哭得没了声,小马亮亮的眼睛也滚出了清泪……突然,殷成福一句吼:“幺妹,放手!”
是没了力气,还是知道无法挽回,幺妹软软的手抓不住了。小棕马像再没有留恋,没有遗憾,快速朝来人走去……哭得倒地的幺妹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小棕马的背影,凄厉呼唤:“棕棕哇——”
起伏的草丘,凸显的是悲壮和无奈;呼啸的风涛,吟唱的是凄美和哀嚎。茫茫旷野、浩渺荒凉,留不住温柔的夕阳;冷月寒辉、无边黑夜,洒给了受伤的孤沙……
正因为空气中弥漫着马肉味,身心欲裂的殷成福又开始发烧,还坚持要离得远远的,免得四周都是血腥味。她还想,明天一早,早早走,走出这满草地的马肉味,再挤出时间、找一地方给小棕马垒处坟。幺妹和大梅都鼓着一双红肿肿的核桃眼,护在娘左右。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殷成福没停止过诅咒这一天,就是杀马的这一天!“幺妹本该在卫生队,她常值夜不回来。我不病她没准就不会在身边;大梅呢,如果不是自己高烧不退,她也许在被服队的姐妹们那里走走,说不定就不会在这么个偏僻的角落里守着我……”
天色暗下,家属连传下就地宿营的命令,幺妹请了假回来照顾老妈。
因小棕马,大家都沉闷闷地不说话。身子笨重的嫂子还有几天就该生了,幺妹扶她躺下。再摸摸妈的头,还高烧着,没有药,只能喂点水。
突然,一阵闷雷似的声音巨涛般席卷过来,等感觉到时已在眼前。二三十个身穿藏服,留着长发,像厉鬼一样嗷嗷尖叫的人,打马朝这边冲来——土匪!
一片慌乱中,十多个持枪还击的男同志很快牺牲,蛮子们开始用手中牛皮做的抛石器和马鞭对付女人。本来已经虚弱得撑不住的女人,哪里经得住很有准头的黑石头和噼啪疾响的马鞭,顿时把她们打得头破血流,有的当即昏死。殷成福想起来护着儿媳,却挨了一马鞭,一头栽倒在地,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殷成福悠悠转醒,轻轻叫了两声:“幺妹!大梅!”周圍寂静无声。她定下神来,起身察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战士们早没了气息,这些尸体中并不见自己家的两个人。一时间,天塌地陷、天旋地转,她再一次昏死过去……
待殷成福最后清醒,已不知过了几时辰还是几天,痴愣愣的她回忆了好久才明白眼前的一切。悲伤、恐惧、饥饿、寒冷一起袭来。“大梅呀,幺妹呀,你们在哪儿呢?我的大孙儿哟,过四五天就要生了。侯家的骨血呀,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漆黑无边的旷野,没有回声。殷成福也没有任何过渡,是直接呼天抢地的叫喊,悲彻心骨的嚎哭。人像要哭死过去,昏昏死去又醒来。活转来又揪心扯肺地接着哭嚎,直到再也发不出声,直到再也流不出泪……
又过了许久,殷成福突然想起老嗨侯昌仟那顿告别饭上说的,“万一有闪失,就是讨米、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找到队伍,才能找到家人。有一点要记死——死跟部队!”对,找到部队就能找到亲人,殷成福啊,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翻身从地上爬起。不好,头昏目眩、天昏地暗的,又倒下去。
这以后,殷成福开始走走爬爬。可哪里是路,前面队伍走过的路在哪儿呀?
殷成福慢慢辨认着无边草地上的一切:留下的子弹壳,架锅烧火的残灰,饿极的人扯过的野草……最重要的是,不时能见前面部队留下的牺牲战友。这些人中,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病死的。有个被马刀砍断了腰,有个像她一样被铁器击中了头,脑浆都流出了——都是蛮子干的。殷成福辨认着队伍前进的路线。直到走出草地,等到有人烟的地方,老太太已完全变成一个人见人怕的叫花子。
讨饭用的打狗棍是她的贴身武器。这天天黑了,她着急赶路,随便在路边背风处歇下。可半夜给撕扯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绿莹莹的“鬼火”正围着她转。她想,鬼火怕什么,死人堆里出来的还怕你,爱转就转吧,倒头又睡。再过一会,好像不对,又有什么东西来扯她的头发拖她的腿,还有长长的舌头在她脸上舔。她一下子坐起来,定神一看——十多只野狗正围着她转,绿莹莹的眼睛一闪一闪。她一下子火了:地主恶霸、国民党、土匪不给我留活路,连你们这些畜生也欺负起我来?她突然蹦起,扬着手中的棍向野狗群里冲去。再闭眼横心、发疯似的旋转着打。野狗们没见过这不要命的,吓傻了迅速结队逃去。
殷成福望着它们逃窜的膘肥体壮的背影,才一屁股坐地下,哭开了——
我一个瘦骨伶仃的孤老女人,有啥吃的嘛,呜呜……吃在嘴里还硌牙呢,呜呜……
也就哭了一阵子,殷成福突然记起指导员曾说过的一段话:我们革命者不靠别人同情,不要别人施舍,要靠自己奋斗。打击敌人,保存自己。遇到挫折,伤心没用,退却更不可取,冲上去跟他们拼!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欺,再不拼,他就要你的命!endprint
是啊,敌人是这样,狼狗也是这样。殷成福懂得,这时候单枪匹马,她的敌人还不止是国民党,还有野狗、灾难,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她都要冲上去和他们拼!
起风了,走了一阵子,浑身发热,微风吹来,刚感觉凉爽。一刹那阴暗的天边像卷来一道黑色的幕布,天地立刻合成灰暗的一体。徐徐的微风,也一下变成怒吼的狂风,还滚过刺耳的呼啸。空旷的黄土丘上,千军万马在你死我活的“搏斗”时,滂沱大雨劈头盖脑地鞭打下来。殷成福泡在雨里水里哆嗦着、颤抖着,却仰头饱饱地喝饱了、填足了。也怪,冷热疼痛已没了知觉,任何天地万物的给予都当恩赐。原来的伤风感冒呢?头疼腰痛呢?什么时候灾难全变成超级力量、浓缩能量了?老天不是使尽招数考验我、修理我吗?来吧,再来!
要不,老天——你就是混蛋!你就是败将!
就用我单瘦的身体,与灾难抗衡,与敌人抗衡,与未来抗衡!
然而,每每这时,她都怀念失散的队伍。也是下雨,行进的队伍常响起的阵阵歌声。寒冷中,大家靠在一起,用各自的体温互相取暖。她也会想想湘西老家,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清澈碧绿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冷风吹来,河面上掀起一层鱼鳞样的涟漪,扬着白帆的木船驶向远方。一群群的鸭子发出嘎嘎嘎的叫声,不时地翘起尾巴把头伸进水里去觅食。尤其红军到来后,河边的沙坪里总传来正操练的红军战士整齐有力的刺杀声……
接下来,殷成福再遭遇被狗撕咬,又被马步芳、马鸿逵的那些兵顺手推下路旁的天坑,好在被坑边的石头挡住,被路过的老乡救起……
一坎接一坎,一难接一难,殷成福一一趟过,在精神上便开始如履平地。
离开了红军比离开了亲娘还艰难。亲娘只给我们身子,红军给了我们灵魂。殷成福记得在家的时候,三里路以外的事情都不晓得,没有远远的……什么?她卡壳了,想半天没想起来。算了,做梦去。对,梦,是——梦想!殷成福为自己想起这个词而在心里欢呼雀跃。“梦想连着理想”,还是指导员的话。
她现在才体会,如果没有追找红军的理想,她死了倒轻松了;红军若没有走出长征的梦想,革命到底就是一句空话。解放穷苦大众是他们的理想,穷人都过上好日子是我们大家的梦想。今天吃苦受罪就是要实现这些梦想理想。再想想,原来在家受那么多欺压,多少次都觉得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好。自从参加了红军,短短的十个月,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事儿要做,不仅为自己,更为天下的穷苦百姓!殷成福就下决心: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我绝不离开红军。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队!
这天,殷成福又遇沙尘暴,她躲进一小洼地,缩成最小的一团。你爱闹不闹,我正好歇会儿,脚板是真疼啊。
一双天生的大脚板,殷成福这辈子就没有她服过输的路。曾经,一百多斤山货挑起就走,靠脚;前后各一娃儿背着扛着,靠脚。老嗨侯昌仟年轻时就说:“老侯家就从这双大脚板起根发源哟。”
大脚板,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殷成福突然哼出一首歌谣,还真说对了,一双大脚却命比黄连苦。其实,殷成福打小就被缠脚。因为长得乖致,是个美人胚,不缠脚可惜了一副好身条、一张好脸蛋。可爹娘缠,转身她就放。脚没缠小,收放中倒突突地长成一副大脚板。为此,无可奈何的爹娘狠狠地丢下一句话:长大了看谁会娶你?
自己的幸福自己争,殷成福是自己把自己嫁了。
为葬爹,母亲把10岁的她卖做童養媳。狠婆婆不把她当人,打骂是常事。
这一年,婆婆家请来外地小木匠打家私。木匠看小姑娘像牲口样被使唤,又吃不饱,就天天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点塞给她。几个月过去木匠要走了,他偷偷递给她一双新布鞋,说:大姑娘了,冰雪天还穿草鞋,不冷吗?还亲手给小姑娘脱掉草鞋穿新鞋。为不让她谢,就谎编,鞋是别人抵工钱来的,我穿大了,你穿正合适。
就那一刻,殷成福认定,除了爹娘,这世上能疼她的,就是这个木匠了。“木匠大哥,你带我走吧,我给你当媳妇。”木匠吓得直往后退,面红耳赤。“我是真心的,要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
木匠害怕被抓,殷成福的小嘴第一次那般灵巧。“我的脚板大、跑得快,抓不住的。我啥事都会干,你娶了我,不会吃亏。”木匠也不知是心痛她还是早爱了她,第二天夜里,月黑风高,她和木匠双双出逃,直往深山里跑。密林深处,天当房,地当床,两厢情愿、情意绵绵。他们一边把情煽得呼呼生风、熊熊燃烧,一边慢慢地往木匠家靠。随后,殷成福身子越来越重,到了木匠家,不几天就送公婆一大胖孙子……
“大脚板,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离了家,生儿育女开了花;
不怨天,不怨命,大脚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漠狂野突然有一曲柔情的歌谣,旋律悠长。一阵吟唱,漠风都饱含着绵绵情意,无边黄土都张开了深情的怀抱。黑夜里,殷成福看到了蝴蝶张开温存的翅膀,深情地抱着兰花蕊沉醉;婉约的画眉放开了甜美的歌喉,入骨入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时的大漠孤烟是缥缈、孱弱的。一个人站起了,向前站成坚强挺拔的耀眼风景。从柔弱中迸发出的韧性,正是大漠的精髓和力量所在,又何尝不是一种强者的精神所在!
时隔80年,我们多少人在研究一群湘妹子,殷成福是最普通,却是极具湘女个性的一类。从苦命娃到勇敢追求幸福,她是敢爱敢恨的湘妹子;当红军、跟党走,又是敢为人先、有信仰有追求的湘妹子。按说,艰苦长征、报国安民是热血男儿的向往;名留青史、拜官封侯也不是她农妇的诱惑。只有湘妹子的本能血性啊,注定了出发,就一往无前;向前,就绝不后退。一句承诺,兑现的是永远;一种韧性,撑到底一定是革命胜利!
好样的湘妹子,走过大漠,走成一部梦想与荣光;
不屈的殷成福,铮铮铁骨,铸成一段历史与辉煌!
就在那个大漠黄昏收敛了狂躁、服输了倔强,殷成福顺手摸过拐杖,拨了拨火灰中闪耀的光亮,突觉心里通红。没指导员有文化,要不,她能说出“梦想驱走黑暗,星火照亮未来”。缺文化,她就坚定地站起来,感觉蓄足了力量,感觉有势不可挡的精神。再认真辨了辨方向,看看大漠黄沙里与她作伴的褐色胡杨,迈开她一瘸一拐,却是坚定的大脚板,把那片旷野、那片凄凉、那片黑暗全甩到了身后。endprint
旷野里就有个声音:胡杨——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五)向北,追赶那面旗
向北,一路向北。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到了天凉了、叶黄了,殷成福还在往北走;再到霜降了,下雪了,地冻了,老太太还在往北走。直走到这年11月底,她沿途乞讨到陕西富平县境内,听到激烈的枪炮声,愣了愣,却一下来了精神。哪管枪子炮弹会吃人,直往密集深处钻。可惜跑近一看,是国民党兵。幸亏跑得快,差点没被他们抓去当炮灰。
等逃出来,又想:有国民党就有红军,国民党对抗的肯定是共产党呀。等等,就在这附近等。红军只打胜仗,等着我们的队伍冲过来,这帮龟孙子都倒地死光光,我不就看到胜利后的红军了。
太累的她,趁着夜色在一处草垛子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殷成福是被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的,她一蹦而起:这是红军的军号声!多么熟悉的军号哟,这就是红二、六军团的号声!她撒开腿就往冒着硝烟的战场上跑。终于看到打扫战场的红军战士,终于在押队战俘的人中找到了队伍。
从四川经甘肃到陕西徒步8000余里,历时几个月,殷成福才在陜西富平县叫庄里镇的地方找到了红二、六军团。准确时间是1936年12月。
当殷成福站定村中央,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红旗。她奔过去仰望飘飞的红,扑上去抱住旗杆就失声痛哭。
“福婶……是福婶!”殷成福直听到熟悉的声音才转身。“英子啊——”
陈琮英待殷成福平静一阵,带她洗个澡、换套新军装。
一顶崭新的军帽递到殷成福面前,她久久地、久久地摸着帽子上的红五星,大滴大滴的泪珠滴落下来。多少个日夜,被人欺、被人踹,她想着等追上队伍,红星照耀拿起枪,一定解救这不平的世道;多少次遇险,好孤独、更寂寞,她想重新顶着红五星,跟着旗帜走跟着队伍去,再也不离开。
一阵急促脚步,老远“福婶”“福婶”的就近了,是蹇先生和李贞部长。两人几乎是同时抱着殷成福。抱着瘦弱得像秋风败草一样的老人,都流出了心疼的热泪。
殷成福是从肩背上那湿湿热热的泪水中清醒。再不是幻想,再不是做梦,是终于回家,终于温暖,终于重新活过来!是有人痛着她的痛、苦着她的苦,真真实实回到疼爱她的战友中,回到红二、六军团的战斗序列里。
她,真的又活回来了。
“福婶,你受苦了。怎么找回来的哟……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能……重新开始。”几人抱着哭一气,殷成福面对她们的问话还是摇头不说话,意思是“说不完呀,苦完了”。可当李贞问:“幺妹呢?”蹇先生一句“大梅生了个啥?”殷成福“哇——”一声惨到地狱的哭声,身子一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从找到部队,找到两儿子,重新穿上军装,殷成福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温暖集体,但就是惦念还没见到的亲人,心底里一刻没忘俩失散的女娃。拼命工作,仿佛像女儿幺妹那样冲锋;坚定信念,又如儿媳大梅那样执着。
这晚,英子、马忆湘她们都来了。不涉世事的马忆湘突然问:“福婶,要你再选择,你还会当红军吗?”殷成福没回答,只是狠狠地点点头。
送走她们,正是皓月当空,殷成福对着清澈透明的月亮,想着亲人,念着部队,她回答了忆湘妹子的问话——再让我选择,我还会当红军!
其实,在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追赶部队的路上,殷成福曾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是的,为当红军,我把两辈子的苦都吃尽了,亲人还死的死、散的散。可是,我怎么……还是一百个愿意、打心眼里就是喜欢这支队伍哟!湘西有句话:“冬瓜吊大的,细娃儿跌大的。”像一个孩子,磕磕碰碰地长,懂事了、能干了才算长大。正是有千千万万像我一样成长了的战士,红军队伍壮大了,革命才前进了。红军——就是从一个婴孩的趴着、坐起,到蹒跚学步,到稳稳站起的!
“馅饼不是从天上掉的,但甜一定是苦里熬出的。”殷成福说了句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话。
接下,她又问自己:两个女娃加一个孙子,万一都没了,你殷老太连祖坟都进不去了,下辈子还会带一家当红军?殷成福这下没爽快地直接回答。
唉,幺妹呀,18岁的幺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仙女哦,娘愿意用无数回的死换你的生。可是,就算你生命戛然而止在蓓蕾年华,人见人痛,可妈还是觉得你——值!你在乡下活到我这岁数又如何,一个没走出过三里地、只会苦做、只会认命的乡下女,结婚、生子,糊糊涂涂过一生,有啥意思?像你救护伤员人人夸,像你枪林弹雨往前闯,像你被人宠爱眉开眼笑心花怒放,这是叫活出了什么——价值!就是值吧。是的,与其糊糊涂涂过一世,不如精精彩彩活一春。妈为你骄傲,李贞部长、英子大姨、蹇先生,还有你贺伯伯,他们都会记着你,记着你18岁的漂亮,记着你18岁的出彩,女儿呀,值呢。
大梅呀,你是一个母亲,你看了多少红军妈妈,我相信你是顽强坚定的,
你会想法儿活下来,把孩子生下来。还会为自己的孩子吃苦,也会为众人的孩子拼命……
时间到了1937年8月,红军改编为八路军。
部队要整装待发奔赴抗日前线,对老弱病残动员复员回乡。殷成福九死一生回来,从来都没想要离开部队。雪山草地都过来了,打日本再苦,也苦不过长征。何况,打日本她不怕死,更不怕苦。可听着听着宣传,她久久看着自己一条致残的手臂和大不如从前的身体,年过半百年老体弱,跟着部队打仗是部队的累赘哟……
不要上级动员,不讲任何价钱,殷成福主动复员回乡。为此,上级把她当转轨的好榜样,号召被精减的老弱病残者向她看齐。
请求已被首长批准,戴上大红花时, 殷成福字正腔圆的一句军人利落话:坚决服从命令!身上军装没了领章帽徽,却以一个并不标准,却融满全部心力的军礼——谢幕,再转身。
(六)回家,画不出一个圆
1950年5月的一天。
大庸县城接连两天标语红旗、张灯结彩,说是欢迎一个红军大官。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姓侯。殷成福就想:这个大官肯定是跟贺老总出去的,当年大庸红军姓侯的不多,留下来的就更少。莫不是老嗨侯昌仟,或是大儿侯清芝。无论是谁都喜得她倒地。十二年了,一刻没停地盼亲人、等亲人,像封冻已久的冰山,终于老天给了大太阳,解冻了。她一夜没合眼,天没亮就直往彩旗挂得最密的地方去。endprint
等到腰鼓敲起来,秧歌扭起来,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那人,老眼昏花的殷成福却一眼看清,是她儿子——她大儿子侯清芝!
“妈——”一声凄厉的呼喊,侯清芝翻身下马,单腿跪拜。随着另一声 “我的个儿哎——”母子抱头痛哭。
又马上收住哭,殷成福直叨叨:“还活着?我摸摸,你的脚手都在啵?”话没出去,战战兢兢的手,摸完了头摸胳膊,摸完了胳膊摸摸腿,最后还往裤裆里去。当她感觉儿子身上该有的都有,一样也不缺,哭也不哭了,拉着儿子的手转身就走:“儿啊,跟妈回家去。”
从此,殷成福在心里再也没松开儿子的手。想得太苦、盼得太痛,她不能让他再走了,她要抓住他、抓紧他。听说儿子当大官是分在省城叫什么长沙的地方,不去,我不去。清芝,你也不许去。咱家的亲人都没回,我们走,他们会找不到家。
清芝当然知道,一家人还有大半杳无音讯,当娘的心是碎的。他就守着娘那颗破碎的心,让它慢慢愈合。为此,侯清芝还真的推辞去省城,在大庸做了首任军事长官——县武装大队长。为苦难深重的母亲,牺牲点官职,应该。
殷成福知道儿子是公家的人,什么时候说走就走。要永久地留住儿子,必须给他建个家。可是,我的大梅哟,你在哪儿呢?
其实,已到解放的第二年,殷成福和侯清芝都知道,要有人,也早该回来了。
现在没回,多半……不行,侯家的子孙不能断,血脉还得向前奔!
这天晚上,顶着一头月亮,母子俩树下歇凉。这么多年,儿啊,你就没看上个合适的媳妇?知道你一直打仗,现在回来该想想了。儿子说想过,可……可大梅她……一个名字戳痛了两个人,殷成福知道,儿子的婚事,是母子俩都要跨过内心的沟坎,而且她得率先跨。就这晚,她把早物色的人选说给儿子。说是腰鼓队的领队、四区妇女会主任……侯清芝笑了,蛮有眼水嘛,这姑娘叫龚伦齐,有点儿像大梅,蛮好的。
殷成福一拍大腿,兴奋地跳起来:“怪不得我跟她一认识就合眼,不光有缘,原来是像大梅,还真是,越想越像呢。”
没费多少周折,儿子与龚伦齐的婚事就定下来了。其实,殷成福会看女人的身子。那姑娘打着腰鼓,腰身灵活,脸蛋红润,宽臀大腚,她看得懂——那是生儿育女的好身坯。
果真,加上儿子是战场上的神枪手,这好本领发挥到生儿育女上,在后来二十年的光景里,几乎没有歇气地生下9个儿女。
老侯家终于在死散多人之后,迎来了又一轮的家丁兴旺。
家里是好了,可殷成福心里一直隐隐作痛。过去近20年的事,总像噩梦一样浮现在她眼前:雪山、土匪、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幺妹和大梅一定还活在世上!丈夫老嗨和小儿子还活着吗?她有时真想沿着过去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找回自己的亲人。
好在,1956年秋,家里终于有了九幺儿侯宗元的消息。
那些年,侯清芝以一个地方官员的名义,不断向甘肃的文县、武都、康县、成县等地民政局写信,要求他们帮助寻找父亲侯昌仟和小弟侯宗元的下落。收到无数次“查无此人”后,在1963年侯清芝终于接到甘肃成县民政局的来信:
侯清芝大队长:
我们县民政局按你提供的线索去查找,你父亲侯昌仟查无此人,而你说的侯宗九倒是有一人,他的身世与你说的很接近。他叫何维俊,现在担任成县泡沙乡高级社大队长,据他自己说,他姓过侯,父亲是红军……
于是,双方密切通信,还寄去母亲和他们一家的合影。只是,没九成把握,侯清芝不敢告诉母亲。那段时间,他找到一个安抚母亲痛苦思念的方法:念报刊书籍,专挑红二、六军团她熟悉的人和事。只有这时候,她专注的情感和内心,才能慢慢回到激情燃烧的岁月。
刘伯承元帅的夫人汪荣华曾回忆:“深秋来临,寒风凛冽,我们身着单衣,在无垠的沼泽地里行军,两脚泡在又臭又冷的水里,粮食越来越少,不几天,我们就把刚进草地时带的一袋青稞面和一块鸡蛋大的盐巴吃光了。大家只得吃野菜,有的把脸都吃肿了。最后连野菜也找不到,只好找来一些牛皮,把皮上的毛烧掉,用水煮着吃。”为了把牛皮鞋底制作成“美味佳肴”,女红军们还编了一首打油诗:
“牛皮鞋底六寸长,草地中间好干粮;开水煮来别有味,野火烧后分外香。两寸拿来熬野菜,两寸拿来做清汤;一菜一汤好花样,留下两寸战友尝。”
“唉——野菜、皮带,我们是什么都吃了,还不行,才杀马。我……我那个棕棕哟……翻雪山那个苦,没法说。那妖风、妖坑还有妖病,害了我们多少红军战士。那时候,好多人得些怪病,后来一想,没得吃又艰苦,不病往哪儿跑。幸亏大家护着帮着。那雪山,也只有红军能翻过去!”
那天,念着念着书摘,就念起了何维俊的来信。信里还夹着照片。侯清芝是有把握,何维俊就是九幺儿,他不再瞒了。信的开头这样说:
“母亲大人身体好么?哥哥嫂嫂工作忙么?侄儿男女都好么……”
一封长信把长征事、失散事和他的现状都说了。完全吻合,没有丝毫差别。信还在念,殷成福就一直喊着“我的儿啊——”早哭成泪人。再看到随信寄来的儿子的结婚照,“是我的小九儿,是我的儿哟。”殷成福脸上的泪水噗噗落在照片上,再从照片上滚下来……
1957年腊月初七,知道九幺儿带着媳妇就要到家,白发老人从初一开始立在门边、站在街口,望啊望,盼呀盼。
冷风夹着雪花飘个不停,老人满头白发被吹得凌乱不堪,窗外冷得无人来回,她却始终不愿离去……
走到街头拐角处,弯背老人背风站在人行道上,不知谁家一曲《望儿归》从空中飘来:
“一更里天黑黑,撐起灯儿望儿归;二更里哟黑全全,望儿不归泪涟涟……”
壮年步入老年,黑发等成白发,殷成福啊,心里的伤痛无法触碰,眺望的眼神怎忍目睹。一天天盼,她宁愿相信亲人还活着;一日日等,宁愿不屈等待还能感动上苍!等啊盼啊,思儿的泪未干,晴天又遇霹雳——丈夫老嗨早20年前就已牺牲!endprint
欲哭无泪,欲泣无声。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岁月,到见着九幺儿的一瞬间,她的心被掏空了。整个人木了、散了,灵魂不在了。那一天,她大喜大悲,离合悲欢,最终生不如死,心碎如齑粉——二十年盼夫回归的幻影终成冰冷的现实!
原来,走完雪山进陇南的1936年9月,在成县五龙山战役中,侯昌仟带着小九儿和战友们到石嘴冲搬运弹药,遭敌人伏击受重伤,战友们把他送到一个叫何天颂的老乡家养伤。哪敢公开收养红军呀,何天颂藏他于抛沙乡一个废弃的淘金洞里,因缺医少药没有治疗,十天后就不行了。牺牲前,吊着一口气,将最后的两块银元交给何天颂,看着他点头收九幺儿当养子,他才闭上眼睛。
乡亲们含泪将他收埋在洞里,依他的交代,让他身体朝北,对着红军北去、亲人前行的方向……直到解放后,1960年1月,成县政府将洞口封住,洞前立了一块碑,又在烈士陵园立了纪念碑。因此侯昌仟成为成县唯一一个立了两块碑的红军。
九幺儿从那时起给无儿无女的何天颂当儿子。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小九儿长大了,养父母也都去世了,他更加想念亲人,一天都没忘等家人来找他。
好在儿子回来了,给那份巨大的悲伤缓解了不少。殷成福又是紧紧拉着九幺儿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随后无奈的几年中,母子俩虽离别,再聚;又离别,又再聚。到了1961年,殷成福连哄带骗加高压,把九幺儿彻底迁回大庸来。
这一住半个世纪,从此,九幺儿两口子就没回过甘肃。殷成福从大儿清芝家搬出,大部分时间和他们住在一起。
几个儿子中,殷成福最心疼九幺儿。她说——她欠他太多太多!
(七)诺言,说出就是一辈子
殷成福是看了《白毛女》电影,硬要大儿子清芝到四川藏区一带找两个女娃。她固执地相信,她们也像喜儿一样躲进了山洞,不知世事是何年。“大春”不去找,喜儿再白头20年也不会出来。
这时候,侯清芝因身体不佳离职休养。他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又随东北大军南下,在作战中五处负伤,肢体伤残,又身患多种疾病,1955年42岁时休养了。这一年,他被授予上校军衔,为正团职军官。
对殷成福来说,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九幺儿终于回到身边,总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可“白毛女”又强烈地唤醒她要找幺妹与大梅的意志,这两个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后来的寿命似乎就为这两人撑着。她天天痴愣愣地坐在家门口,朝远处张望,期望着遥远的地方突然会走来两个令她魂牵梦绕的女人。
慢慢地,她开始对大儿子不满。她认为,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结果,是因为儿子没到现场找。关键,他根本不想把人找到。你想啊,首先他有了新老婆,有了几个生龙活虎的儿女,他是甜蜜地实现了他的共产主义,还想什么呢?另外,他找回那两个人,尤其刘大梅回来,他该咋个办?他两房太太,政府不允许,他会自己找罪受?
记得长征出发过澧水河,她殷成福是说过两句死话的。她先对大梅保证:“好歹一家人在一起,还不舍出性命保你们娘俩?”第二句是豪气地拍胸脯、催儿子,对全家人保证:“大梅由我来照应,娘的性命担保,你放心带兵打仗!”结果,大梅、幺妹,连带大梅肚子里的小生命,都没了踪影,她殷成福不找到她们,怎么能闭下眼去阴间?
不行,儿子就是“大春”,去遍地山洞找、角角落落找,我家的“白毛女”说不定就能找到。
这时,只有九幺儿能说:“妈,西康那儿是茫茫草地,没得山,哪里有山洞可藏。”殷成福就“耍赖”:“没得山洞,草地里一个个坑去寻。你们要不去,我去。我还记得遭遇土匪的地方,那里的路我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我熟……”
这一招,吓得全家再不敢吭声。有段时间,两个儿子都出去了一段,老太太还真以为他们都成“大春”了,就安静地在家等她的“白毛女”。
可是不久,殷老太开始骂人,而且只骂大儿子侯清芝。
其实,清芝也真冤枉。妈妈不同一般老人,精神上,她既是儿女供着的活菩萨,又是支撑全家的不倒翁。可现实里,她早已是个“玻璃人”,灾难让她再不能撑愁苦,失散又给她永远的痛。作为老大,他身先士卒顺着老妈,让孝顺和温馨慢慢化解她老心中的伤。
1956年,老人死活不愿待省城长沙,侯清芝中止了桂林军官学校的学习,丢了省军区副参谋长的职位,回到家乡,陪着老人等亲人。
这期间有个巨大荣誉,被老妈活生生丢掉——毛主席的接见,她居然没去!
事情是这样的。因一家八口上长征,殷成福被评为“红军母亲”,国庆节由儿子侯清芝陪同去北京。
殷成福本来住在九幺儿家,一听说这大好事,自愿搬到城里来。她还拿出攒了好多年的私房钱,做了一套上下一新的列宁装,那是几十年前初见女红军,就想了一辈子的时髦。那段时间,家里随时都能听到她爽朗的笑。一天要上三四次街,看见熟人就说她要去见毛主席了。
殷成福到底没去成,没见着毛主席不说,因为临时变卦,让当地政府紧急叫了仅收养红军伤员的刘四婆顶替,很多人说,糟蹋了“红军母亲”这荣誉。
事因几个孩子的议论,奶奶要去见毛主席了,一群孩子热血沸腾,这个说毛主席要派兵打仗,可能是打台湾,也可能是与“苏修”干,不然毛主席接见他的老兵干什么?那天,侯清芝只想跟孩子们泡一下,就打开话匣子,告诉他们台湾这一仗该怎么打?可能会什么时候打?能打多久……
平时讲战斗故事,侯清芝要避一避母亲,可那一次,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
正酣畅淋漓时,“啪——”一茶杯碎在地上,再看一旁已是泪流满面的老人,他们知道犯错了,错犯大了!
果然老人哭喊起来,打!打!打!你们还嫌打得不够呀?我恨的就是打仗……然后号啕大哭。其实,一家大小都知道老人怀念死散的亲人,她的情绪时常像阴云一样,一来就在家里笼罩好多天。可这件事非同小可,直接后果是殷成福提着东西就回乡下小儿家去了。
進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侯清芝把湖南省军区专门配置的一套新军装熨了又熨,再戴上珍藏的那些军功章,试穿了一遍又一遍。可突然小弟来报信,说母亲闪了腰。当侯清芝看到腰上贴满膏药、躺在床上呻吟的母亲……儿子能说什么,这位在延安抗大时期几次见过毛主席的老红军,只好坐在床前陪伴母亲,放弃了一生中最后一次见毛主席的机会。endprint
让人终于醒悟的是,进京的日子刚过去,殷成福就好了。又上山背柴、扯猪草。其实,殷成福以称病在床,实现了一次她的“阴谋”——他要留住儿子,不让毛主席点他的将,再上战场。
就像她后来说过多次:老天咋个把我留下?像洪家关的汤小妹一家两代死光光,没人痛苦。现在,我那死散的人还没回来,咋个……咋个都不许再打仗!
其实,对于侯清芝来说,他一直非常怀念结发妻子刘大梅,虽然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但他在没有确定妻子死亡之前,就另娶他人,生了一大帮儿女,实在是有愧。他相信大梅被土匪抓去不會轻易死,一定会想办法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成人。多少个梦里,在千里无人的藏区,侯清芝想着自己的孩子与牛羊为伴,那双望着蓝天、望着远方的清澈眼睛,是想亲生父亲去接他回家。多少回梦中相见,雪域高原与孩子嬉戏,带着孩子见到家里亲人的团圆场面,一次次让他在大汗淋漓的失落中醒来。
儿啊,你在哪儿呢?为找你,爸爸用了几十年,写了多少信都石沉大海。儿啊,无论后面有多少弟弟妹妹,你在爸爸的心里,永远都是不可替代的长子,爸爸的心肝,爸爸的宝贝啊。
殷成福后来慢慢理解大儿子的不易,是从他们两口子吵架得知的。
见丈夫总是一包一包的信往外寄,都寄一辈子了,龚伦齐有些吃醋:“我是给你生了九个儿女的大活人,就当不得你死了几十年的一个冤魂鬼。”说这句话的那次,侯清芝给了她一巴掌,把龚伦齐打得回娘家住了好久。如今,醋了大半辈子的她变得平和了,抑或是麻木的不再那么激烈了。见六七十岁的丈夫还在写啊寄啊,龚伦齐只淡淡地说:又想遥远的西边,天苍苍、野茫茫,无垠旷野、无际草原……侯清芝也不像年轻时辩个你死我活,也是淡淡地:想不想前妻你管不着。想想小妹,不行啊?
幺妹呀,如花似玉的花骨朵,会唱会跳的花仙子,咋说走就不回来了呢?
大梅呀,说好了走完长征我们就再不分开,哪怕重回家乡也要远离战争。可你带着孩子躲哪去了,一躲就是几十年!
殷成福再往后“最爱”找儿媳龚伦齐念书报,家人都知道老太太的心思。
事实上,就这样念着念着,龚伦齐夫妇不再吵架了。
女战士在鼓舞士气、宣传群众、执行民族政策方面成绩卓著,在救死扶伤、给养筹运、服装保障、修路架桥等各项后勤工作尽职尽责。聂荣臻非常感动说:“这些女同志真是令人可钦可佩!”长征途中,她们克服特殊的生理困难。来月经时,找不到一张纸、一块布,只能任经血从裤管往下流……
“幺妹就是这样,造孽哦。那时候咋个那么苦哟,苦了我的幺妹,苦了多少姐妹。”穿插一句感慨,殷成福又慢慢眯上眼睛,龚伦齐继续读。
曾任康克清警卫员的女战士罗坤,当时只有13岁。她带着11个“红小鬼”外出宣传迟归,回来时部队已经北上。一路上,他们靠乞讨、挖野菜过活,战胜了疾病、饥饿,躲过了野兽、土匪,终于在3个多月后追上了队伍。
“我就追了半年多,吃尽了苦……”眯着眼的老太太永远都不会睡着,时不时地插上一句。不想让老人伤感,龚伦齐开始选阳光的结尾、鼓士气的精段——妈,你再听这一段,说的多好。
“革命理想高于天”是口号,更是信仰。那是最高、最大、最强的意志表现,又是道义、仁爱、真理的体现。她们追求高于天的理想,是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主宰的不是天,而是觉悟人的自身。这本身就是女性的觉醒,更预示着一个时代的觉醒……
殷成福摔了一跤后就躺床上了,也许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那段时间,儿孙来看她,尤其放暑假,孩子们就闹着要她讲故事。那天,老五孙,也就是后来跟我们采访的侯德山,就把这一天的故事写成了作文。奇怪的是,1996年出版的《红二方面军征战纪实》有下面这段,跟那篇作文的内容几乎一致,只是他称呼的“奶奶”以“殷成福”三个字出现——
奶奶什么时候也给别人讲了这段故事?
殷成福最初参加红军,是在被服厂做工,每做一套衣服,就可以得到三吊钱。
在被服厂工作是有定额的,每天做一套军服、10顶八角帽,当然都是手工完成。做帽子有很大难度,上帽檐需要一定技巧,帽圈也不好上,但殷成福总能按时完成。最难的是子弹袋,尺寸要大小一致,如果做大了,子弹很容易掉出,如果做小了,子弹又装不进去,殷成福就在布上事先画上格子,以保证尺寸。和其他女战士一样,虽然没有缝纫设备,但她一针一针地缝出来的子弹袋和机器做得一样好。那时候殷成福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休息一会儿,吃完饭又马上投入工作。
由于条件艰苦,她和同在被服厂工作的十几个女同志常常围坐在一盏油灯旁,借着昏暗的灯光赶活,有时候根本看不到光亮,只能摸黑。作为班长的殷成福不仅要注意工作进度,还要帮助其他做得慢的同志,因为只有把头一天做的东西交上去,才能领到第二天的活儿,而不耽误工作进度。
听说老五孙子德山作文在学校获奖,殷成福把他叫来:“长大以后写本书吧,不要写奶奶,奶奶没想扬名,也没啥子可写。有好多的红军爷爷和红军奶奶,他们的故事好着呢,写出来。你们小辈呀,要记住当年打江山的不易哟。”
德山重重点头的时候,老街坊邻居来看奶奶,奶奶一高兴,又说了两段:
“那时候,官兵都一样地吃苦哟。过澧水河,总指挥的老婆蹇先生最后一船过河,差点没被炸弹炸得翻船哟。那抱在怀里的20天的婴儿差点没憋死,两天一夜的赶路,孩子一身的屎尿把个小屁屁都捂烂了。”
“任弼时的官大得很呢,那时候患了疟疾,马又走丢了,哪里有力气走嘛,只好躺上了担架。本来担架员有四个,长途跋涉和对前途绝望,那些人病的病、走的走、掉队的掉队,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记得那小伙子人姓毛,他咬牙背着任弼时行军。陈琮英,也就是跟我好关系的英子,在后面用双手抬着丈夫的脚,一步一步地跟着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那个苦哟。”
再往后,殷成福的日子只有最后半个月,她就开始哼歌,都是些老歌。endprint
“正月里是新年,穷人好可怜,没吃没穿到处游,富人穿金带银住高楼;
二月里是花朝,工农红军到,打土豪分田地,广大穷人翻身了……
太阳出来满山红,红军来了大翻身。如今工农管天下,红军穷人情意深。”
在儿孙的记忆中,殷成福平素并不太唱歌。听说她年轻时唱桑植民歌是把好手,毕竟满心的怀念与纠结,让她把歌都憋回心里,但并不等于她忘了。为什么在最后的时日,她一首首唱出来?
“红漆桌子四四方,纸笔墨砚摆呀中央。若要文的动笔墨哎,若要武的动呀刀枪。有情妹妹等呀等着我,不打胜仗不呀回乡。”
亲情,衷情,放不下的情,饱经沧桑的殷成福老人——一个苦藤上的苦娃娃、地地道道的长征女兵。一辈子不曾有过一官半职,跟光耀殊榮也没太大缘,晚年也没享受优惠待遇。如此这般默默无闻、普普通通、辛辛苦苦一辈子,几十年不停念叨的就是:“红军过草地,我们一家八口,大梅、幺妹都没音信。还有大梅肚子里的孩子……谁知都在不在人世?”
殷成福唱的最后一首歌是《当兵就要当红军》。她那轻声哼出的声音,把守着她的清芝、清平和九幺儿都带到了那段难忘的岁月。不灭的乐观歌声,曾感染前进的部队,漫长而艰险的长征路途就一段段缩短,在今天呈现出的却是长长的生气和活力。
“当兵就要当红军,处处工农来欢迎,官长士兵都一样,没有人来压迫人;
当兵就要当红军,工农配合杀敌人,买办豪绅和地主,坚决打他不留情……”
尾声——
揭秘:一个不凡与传奇
时间一下跨越到2004年的这天。
侯家突然看到中央电视台播出的节目: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红原县瓦切乡,一个藏名叫罗尔伍,汉名叫侯德明的流散老红军在寻找他湖南大庸的亲人。这可给平湖上丢了一颗靓丽的石子,侯家三代人的守候、等待、思念、盼望,全在这消息来临时,集成狂飙巨浪,朝红原——他们心中的圣地涌去。
侯家人当然不会忘记,那是1973年。
殷成福临终前,把大儿子叫到床前,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这段时间,我越来越觉得,我那大孙子还活着!在藏人那里,他眼巴巴地望啊盼啊,几十年了,一个孩子盼成了老人。就盼他的父亲、亲人去接他,接他回……家。”
侯清芝的泪水就从指缝中流出,一家的子孙都泪水涟涟守望着老人。
“清芝,你要接着找,孙儿们……也要找。他是侯家的骨血,是……是红军的血脉。要是找到了,把他带到我坟上来……”
又是1987年。
侯清芝患脑溢血。病榻上,戎马半生的红军老战士生命烛光即将熄灭,可他居然跟他的母亲一样,那一双企盼的眼神,望着窗外的夕阳,久久不能瞑目。时而吃力地抬手指西北方向,时而断断续续嚅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最后,那双眼睛追着大儿子侯德永,直直地看着,两颗老泪挂在眼角,久久不坠。等到儿子俯下身对着他耳朵说:爸爸,你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我记住了。侯清芝这才落下最后一口气,但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
76岁的侯宗元(九幺儿),这个亲历长征唯一活着的侯家人,听到这个高兴又悲戚的消息,迅速组织寻亲团并亲自挂帅出征。当他们一行站定在叫侯德明的“藏族”老人面前,侯德明的神秘身世一层层被揭开:
我从小就没见过父母。我是跟寺庙里的罗巴喇嘛长大的。我母亲把我生下后不久,就和姑姑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母亲走的时候对罗巴喇嘛说,她和姑姑都是红军。罗巴喇嘛要母亲给我取个名字。母亲说,孩子的父亲姓侯,德字辈,就叫他侯德明吧,光明。
罗巴喇嘛告诉我,母亲和姑姑,还有其他几位女红军,当初都是土匪抢来的。
土匪把她们带到一个湖边,喊来几位有钱人向他们出卖。从那里过路的罗巴喇嘛看母亲怀有身孕,便出钱买下了母亲。母亲在寺庙里生下了我……
阿妈生下我,就成活佛家的人。一边哺乳我,一边外出放牧。她学会了挤牛奶、打酥油、煮奶茶,藏语也讲得十分流利。我长到一岁多,姑姑找来了。阿妈和姑姑是在我睡着以后悄悄走的,她身着藏服走到很远很远的北方,找红军找亲人去了。
阿妈临走时说,假如,她们今后不能回来接我,只要来人是大庸人,一定是我的亲人……
我小时候一直给土司家放羊,光身子穿着羊皮藏袍,腰里别一根打狗铁棒,赤脚在草地上奔来跑去。长大成人后,土司见我忠厚老实,手脚勤快,会理财管家过日子,就招我为上门女婿。婚后,我们生有两儿两女……60多年过去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阿妈和姑姑能回来,到已满头白发,也没有一点儿消息。
但我记住了罗巴喇嘛一再嘱咐我的:“你要把自己身世记住。记住了,它就会像血一样流在你的身上,今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不会忘记来路和归途。”
说到这,侯德明起身捧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包,一层层打开。一屋人齐刷刷的眼神盯过去,出现了,一个孩子戴的围兜。最显眼的是那颗红五星,依然保持着历久的鲜亮!
首先是78岁的侯宗元哽咽了,他奔上前一把抱住亲侄儿,“德明啊……总算……总算找到了。”他接过红星兜兜,颤抖的双手捧着它,也捧着一串串掉落的泪滴,记忆穿越70年的时光隧道,遥远的回声清晰地传过来——
“妈,给这上面再贴个红五星……”
“好,我们全家都当红军,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红军了。”
“看看,好看不?”
“我才不戴,我都是红军了!”
小小房间里,早已是泪花一片。一段不凡与传奇,合着古老的湘西民俗,民谣般优美地飘来:
小孩儿戴上这个,就像拴牛样地被拴住了,不会轻易丢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2005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侯德明踏上了回湖南大庸的故乡之旅。走在这条母亲和姑姑都走过的地方,还有奶奶殷成福当年一个人穿越茫茫草地、一路乞讨追赶部队的路上,侯德明心情异常沉重。
其实阿妈从一开始就相信姑姑一定会来找她。姑姑被卖到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也找不到。但姑姑能找到她,来寺庙找她。
离开瓦切乡,离开红原,大家越发深深怀念大梅和幺妹。一路上,茫茫高原上一晃而过的每一垅土丘,都感觉像是姑嫂俩最后的栖居地。车到查真梁子山垭口,侯德明老人叫停。他说,走出红原一直往北,这里是阿妈、姑姑,也是奶奶当年的必经之路——“我们祭奠,再带她们……回家!”
查真梁子,是长江黄河分水岭,海拔四千多米,远眺河流一分为二,南北分流,向南流入长江,向北进入黄河。它是进入方圆数百公里茫茫草原的最后一个山岭门户。
车停下,人肃穆。没有坟的跪拜,酹者、拜者、哭者皆是。跪着,自然伸手为墓除草添土;合掌,全当亲人就在膝前。钱纸燃膝头,焚楮锭次。一刀刀纸幻化了,祭奠亲人的在天之灵;一串串泪水洒下了,那是告慰两位亲人——从此,不再做大漠荒草的孤魂野鬼。
“阿妈,姑姑,我们接你俩——回家!”
一阵风卷乌云,下雨了——老天垂泪啊。再极目远望,大雨欲来,雄浑呐喊。查真梁子的深处,永远留下的何止是侯家的亲人?那些喋血黄沙的湘妹子、铮铮铁骨的好男儿,他们远离三湘四水,忠骨却留在四野八方。他们或深陷沼泽,眼望天空;或冲锋陷阵,血染荒原。原野之上,有他们山一般的不死精神;雪峰之间,更多的英魂却思念故乡。眼望家乡和父母妻儿,他们睁着永远无法闭上的思念之眸,成大漠雪山上一缕无名忠魂。
此时,仿若风吼雨啸,抑或就要山崩地裂!喊魂,招魂,湖湘的好儿女们,我们来了,祈愿天堂在上,我们导引忠魂;祈愿再不孤独,灵魂安宁一路回家。
侯家的两排亲人,将最后的几沓香纸化作串串黑红蝴蝶飞向旷野,招呼着浩浩荡荡站起的一地英雄!一句句泣血扼腕的呼唤,集合山口凛冽的嘶鸣;一句句揪心扯肺的呐喊,汇聚峡谷的虎啸狼嚎。一起啊,化作雷霆万钧的招魂和声——
“回家哟……回家啦……”
责任编辑 鹿 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