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棺
2017-11-18石也
石也
当活人变成了尸体,坟墓是他最终的故乡。
——题 记
吴干巴死了,马向山的脑海莫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在半空中悬吊着一座长满了蒿草的坟。“那就是埋吴干巴的坟吗?”那座坟有着无比新鲜的泥土,散发着腐朽而沉重的香味儿。那香味儿从坟的黑暗里丝丝缕缕地飘出,围着浓密的乌云打转儿。“这么快就长出了草?死了就是这个味儿?”马向山蹲在窗台前,看着窗外混沌的雨。天阴得像一张吃透了水的纸,灰突突湿洇洇的,仿佛随时都会脱落。闷闷的唢呐声似乎遥远而模糊,在他的耳朵里萦绕闪灭,仿佛也携带着那种香味儿。“死了就这么难闻?”他的脑海突然而莫名亮起一道斧刃兒似的银光,如一条无声的闪电。“这回你再威风?”他萎缩着苍老而臃肿的身子慢腾腾地下了地,佝偻着穿上鞋,抬起满脸皱纹,犹如在脖子上开了一朵枯萎的葵花。他一边挪着一边在心里算计着,“你得停尸三天 ,我不着急,这回是我说了算,反正你也跑不了。”
站在院子里,马向山透过洇洇的水汽看见吴干巴的房子仿佛要被雨水泡塌了,矮矮地软软地瘫卧着,烟囱里冒出的游魂般的青烟顺着房脊升上天空,像格外耀眼的云,裹挟着他熟悉的辛辣的气味儿。“你就是这个味儿,早晚都是这个味儿。”茅草房就像吴干巴被雨水扩大了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浓烟犹如正在从他的七窍里慢慢游走的魂魄,显得犹豫而难以割舍。“不想死也得死,不想活也得活。”马向山极力想象着吴干巴死了的模样,但却怎么也猜不到那具尸体的形象。生气,开心,害臊……吴干巴生前各种各样的脸孔在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好像都是死了的吴干巴,又好像都不是。
门前高高地挑着一串白亮亮的东西。马向山知道那是塑料布让雨水淋出的光,他还知道塑料布里裹着的是一串“岁头纸”。人死了,需让天地知道他活了多大岁数,就用一张纸顶替一年,挂在天地之间。“七十五岁,应该是七十七张。”马向山在心里盘算着。他想的真是分毫不差,吴干巴的岁头纸就是七十七张。最上边的一张算天,最下边的一张算地,吴干巴活了七十五岁。“这就是命!苦巴苦业活了七十五年,一年就顶一张烧纸,七十五年也就七十五张烧纸,捏到一块儿不够二斤。”
雨绵绵无力地下着,院子里乱七八遭的秫秸和尘土都被雨水泡得肿胀胀的。马向山像被雨丝搀扶着的一抹人形的暗影,虚无而迟钝地往前飘着,脸上的皱纹紧紧地缩着,如一团展不开的愁绪。每往前迈出一步再缓缓抬起脚时,刚留下的脚印儿悠地向下沉去,一层泥浆便浮上来,脚印儿像被什么擎着一样没有着落。地上密密麻麻地印着鸡鸭鹅的爪痕,它们的粪便让雨淋得散散落落。木篱似乎被淋透了,泛着沉重的湿气。屋檐的雨滴往下落着,对应的地上溅出了一溜小坑儿。从屋檐落下的雨点打在那里,击起快速破灭的水泡泡儿。坑里露出的石子儿被冲刷得干净而清爽。他慢腾腾地走到了大门外的猪圈那儿,完全没有理会正在茅草窝儿里蒙头大睡的那头黑猪……
刚过大门口,马向山想起了自己那次美妙的胜利。在他俩三十刚冒头儿时,大队里有两个副业队,一伙儿是马向山的,一伙儿是吴干巴的。那年冬天在黑砬子沟,两个人领着各自的人马给国有林场干活儿,马向山在尾煞峪,吴干巴在跳石湖。从上山第一天起,两伙人就较上劲儿了,大伙儿都知道是马向山和吴干巴之间的较量。到腊月初十,两个副业队都在规定的时间里砍完了树,打了个平手。林场的干部发话了,木头不能在山上过年。这可愁坏了吴干巴,砍下的木头少说也有三百多立方,离山下十五六里,白黑不合眼也捞不完。吴干巴掐着手指计算过,一个人一天最多能捞七趟。到腊月十九,马向山的木头全下山了,吴干巴捞下山的还不到五十分之一。实在是没招儿了,吴干巴找到了马向山,求他帮忙。马向山跟着到了山上说,“十块钱,保证七天下山。”吴干巴的嘴都给气歪了,但也只能同意。马向山指挥着这伙人,顺着先前捞出的雪道,用木头垛成了一个直通山下的大沟槽。马向山领着一伙人下山,来到大河边。吴干巴看见尾煞峪那帮人把汀子的冰层砸开了一个大窟窿,岸边放着十几副水桶,吴干巴的人挑水上山,二十几桶水顺着沟槽流淌,瞬间就冻成了冰。又往返几次,整条沟槽变成了雪亮的冰道。只需用木杠撬动,木头就乖乖地驶入沟槽,呼啸着奔下山去。就用了五天工夫,跳石湖的所有木头都下山了。吴干巴这才知道,马向山早就算计到自己会求他帮忙,事先叫他的人砸开了冰,还准备了水桶,悔得肠子都青了。后来听说了,尾煞峪的木头就是这么弄下山的。丢人还输了钱,愤怒加上羞愧,简直叫吴干巴无地自容。“这回败在你手里,就得把裤子脱下来套在脑袋上见人了。”一连几天,吴干巴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把自己憋在家里,躺在土炕上唉声叹气,像个输光了血本儿的赌徒。
走到半路,马向山实在走不动了,坐在小路旁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浑身的力量仿佛只够看到眼前巴掌大的空地。他就那么看着,脖子软得似乎把脑袋举起都很困难。他看见过很多死人,但却无法猜测吴干巴的尸体会是什么样子。在他这样愣怔的时候,孙四儿与几个年轻人一起,腋下夹着一小捆烧纸从眼前走过,脚步震得地面都有些抖动。“老马叔,去看老吴叔吗?”马向山还来不及说话,他们就走过去了。“老马叔怎么不搭理我呢?”孙四儿回头看了看马向山。“不是不搭理你,怕是他没劲儿跟你说话了。”这句话似乎飘进了马向山的耳朵里。“你就能胡扯,还能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啊?”他们的身影远去了,但说话的声音还能听见。“当年的老马叔多威风啊……”说话的声音已变得模糊了。“他们差不多走到大门口了吧?”马向山这时才想起来,好多年没出来走走了。
马向山终于来到了吴干巴家的大门前。他驻足在用塑料布包裹起来的岁头纸跟前,抬头向上看去。白亮亮的塑料布裹住的岁头纸显得异常高大,把马向山衬托得又矮又小。雨水打在上面,扑扑簌簌地微响着。他看着里面的绳结儿,默默地在心里数着,“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六张七张……”怎么也数不清楚,绳结儿好像特意跟他作对,数着数着就模糊了,还在左右迷闪上下乱窜。“怎么就数不清呢?”数到三十几张时,他感到了一阵眩晕,本能地想要扶住什么,以便站稳身子。他向前伸去的手根本不听话,试图扶住悬挂着的塑料布,这猛然的失衡让他紧贴着岁头纸倒下了。只听“呼隆”一声闷响,摇摆的塑料布上,无法守住自身的水珠儿抖落着飞散而下。他有些慌张,生怕被人看见似地向大门里面望了望,缓缓地站了起来,拍打着衣服上的污泥,却看见洒落的雨滴在塑料布上形成了小水流儿,仔细瞅就像在烧纸的表面上流淌。
大概间隔半米的样子,院子里垫着一趟石头,一直到房门口。院子的地势很低,积满了污浊的雨水,落下的雨点能溅起泡泡儿。马向山看着这趟石头,又看了看脚上的布鞋,折返身子走向不远处的柴垛,找了两根结实的棍子。回到大门口,他一手拄着一根棍子,把自己架起来,颤颤地踏上了第一块石头,却没胆量迈出一步,他知道自己跨不到第二块石头。“该死的小干巴,就不好弄得近一点儿?”他觉得很挫败,下意识地看了看手里的木棍。“要是退回去五十年,长到水桶那么粗也得听我的。”
小干巴看见了马向山,便与顺子来到大门口。小干巴的腰间系着一块白布。马向山看得很真切,两个年轻人几乎是蹦跳着就走过了那趟石头。“老马叔来了,快进屋吧。”小干巴一只手搀扶着他。马向山感觉到了小干巴手上的力道和温暖。“爹,你这身上怎么弄的?是不是摔着了?要不要紧?”马向山的脸竟然因羞愧而泛起了潮红,便连忙说道,“刚才在梨树那儿坐了一会儿,可能是石头蹭上去的。”顺子俯下身子,“爹,上来吧。”马向山摆了摆手说,“我自个儿能走,不用你背。”小干巴扶着他的后腰说,“老马叔,知道你自个儿能走,这不是你儿子孝顺嘛。”马向山顺从地趴在顺子的后背上。顺子的后背肉墩墩暖烘烘的,比烧热的炕还舒服。他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来,更没想到会碰见这么个尴尬的事儿,连石头都跨不过去。背着他这个大活人,顺子也毫不费劲儿地走过了这趟石头,脚步快得让他同样感觉到了眩晕。
一进房门,顺子就放下了马向山。郎二鬼、田老三和柱子等老熟人都来了,散乱地围坐在棺材四周,闲说着吴干巴的一些事儿。一进屋他就闻到了在家里想象的那股味儿,胸口像淤了一摊化不开的污血,腥臊而憋闷。“老马叔,走不动了吧?还得儿子背你。”孙四儿调侃地说道。小干巴拿来一个板凳放在棺材面,让他坐下,“老马叔身子骨儿硬朗着呢,是顺子要背的。”小干巴偷偷地朝着孙四儿使了个眼色,孙四儿心领神会地说道,“那是,咱老马叔是什么样的人,在咱这趟沟儿,也就是老吴叔能造个平手吧。”马向山没坐下,径直站在棺材前,看见吴干巴闭着眼睛,脸上没一丝皱纹,戴着一顶黑帽子,身上盖着块红布,嘴里咬着一枚乌嘟嘟的大钱儿,僵硬的手指攥着几个银光闪闪的钢镚儿,无声地躺着。棺材头上摆着一张供桌,上面规整地陈列着一些水果和馒头。供桌前面的空地上摆着一只泥盆,里面装满了烧纸化成的灰烬。屋子里所有东西都蒙上了纸灰,散发着沉重而腐朽的香气。“就是这个味儿。”马向山吸了吸鼻子,“有能耐你再起来跟我比,这回你可比不过我了。”他心里有点儿邪恶的得意。一个孩子从旁边跑过,脚步带起的风让泥盆里的纸灰飘起来,就像突然放飞了一群乱纷纷的黑蝴蝶。等到风熄灭以后,黑蝴蝶又同样乱纷纷落下来。屋子里的人谁也没留意这些。看着看着,马向山觉得不对劲儿,“是吴干巴吗?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他努力回忆吴干巴这张刀削脸,却怎么也对不上号。虽说皱纹伸展开了,但还是跟原本就没长出皱纹的脸有着截然的不同。“死了会变成另一个人?”他不相信这具尸体了。平复的皱纹暴露出被隐藏的底色,脸上不规则地排列着深一道浅一道的印痕,像画上去的花纹。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皱纹的起伏还在。“要是他还活着,肯定不是这个样儿。”他越看越怀疑,越看越觉得陌生,又想起那张愤怒而羞愧的脸,“生气?害臊?那张脸是他的吗?”马向山想着他活着时的模样,一张张脸孔在脑海里走马灯似地闪现着。“这些都是他的脸吗?这张脸上怎么什么也没有?怎么把皱纹弄没的?浑身用不完的劲儿哪去了?那个会砍树的人,那个爱发脾气的人,就是吳干巴吗?”所有的墙仿佛都变成了棺板,向外宣泄着纸灰味,死亡浓烈的芬芳犹如无形的绳索,把死者和活人拴在一起,飘散的青烟淹没了生死界限。哪怕是再惨重的失败和耻辱,吴干巴也不知道了。“怎么才能叫他再生一下气?他就这么躺着,我怎么也弄不过他了。”马向山醒腔了,这具尸体才是胜利者,再也打不败的胜利者。离他而去的一切铺设了一条坦途,他沿着自己走来的脚印消失了,人们对他毫无担心和戒备。马向山又想起那次胜利,那次让自己挺胸抬头的胜利,现在竟是如此可笑。马向山看着闲坐在棺材周围这些老幼不一的活人,突然觉得他们都不是他们自己了。“他们都是谁?”马向山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恐惧,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在哪些人中间。
“爹,你给老吴叔烧点儿纸吧。”是顺子的声音。马向山回过神来,木讷地从身边的纸垛里抽出几张烧纸,扔进泥盆里,划根火柴点燃了,暗红的火苗裹着浓烟窜出来,像泥盆伸出的滚烫的舌头,妄图舔舐着什么。燃烧在倾斜的纸面上不可把持地扩散着,催促着烧纸在刹那间就变成了灰,一阵浓烈而诡异的芬芳在屋子里弥漫着。火焰熄灭了,棺材边的所有人都那么静静地看着,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别寻思没你们的事儿,早晚有一天都得这样。”等纸灰凉了,小干巴用一张烧纸把它们包起来,塞进棺材里。马向山看见棺材与吴干巴之间的缝隙里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纸灰包,他知道这是送给吴干巴的买路钱。
放好了纸灰包,小干巴跪在灵前说道,“爹,这是老马叔给你烧的纸,你收好。”仿佛躺在棺材里的吴干巴真的有心思收下这些钱财。马向山看见又有人夹了一卷儿烧纸从外面走进了房门。他的心头猛然一颤,“人一死,夹一卷儿纸来烧一烧就算完事儿了。”那个人跪在吴干巴头上磕了三个头,烧了几张纸就进里屋了。马向山坐在棺材旁,看着吴干巴,眼前的一切都蒙太奇般地虚幻了。他看见吴干巴从朦朦的水雾里站起来,大把大把地往衣服兜里揣着冥币,眼睛里迸闪着贪婪的光。他的嘴咧着,眉眼弯着,皱纹叠着,像笑又像哭,跟活着时一模一样。活着的时候皱纹是这样的,死的时候皱纹是那样的。马向山找到了怀疑和确认的理由,把目光投向棺材里的尸体,他不再是活着的那个人,但眼睛不再说谎,无论什么都能过得去;他不再醒了,不再盲从自己的心思了,不再跟自己和任何人较劲儿了。尸体就是证人,证明它就是吴干巴。此时的吴干巴才是真的,以前的是假的。“这就对了。”马向山伸出手敲了敲棺板,一阵空空的声音传出来。“吴干巴,别装蒜,起来呀,能耐哪去了?”
“老马叔,你寻思他在睡觉呢?喊不醒喽。”孙四儿嬉皮笑脸地说道。“你当我不知道他死了,你寻思你活着,等你死了看看能不能再喊醒?”孙四儿立刻哑了嘴。马向山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喊不醒喽!”要是还能再把吴干巴喊醒,会不会很吓人?马向山的心里莫名地划过了这样一个念头。那年冬天在剁道岭搞副业,田老三偷懒儿,趁人不注意,躲在大石头下混清闲磨洋工,没过多久就给冻僵了,连话都说不出来。那时天冷雪大风也硬,偷懒儿是很危险的。干活儿出了一身透汗,冷不丁儿停下来,让寒气和冷风一激,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得完蛋。多亏吴干巴心细及时看见了,也是田老三命不该绝,把他给救了。吴干巴手脚麻利地扒光了田老三的衣服,抓起雪搓着他的身子,搓完前胸搓后背,搓完肚子再搓腿,搓完手心搓脚心,浑身上下搓了个遍。等他醒了,疼得哭爹喊娘,满地打滚儿,吴干巴拎起他就扔进了齐裆深的雪窝子。干活儿的人纷纷丢掉斧锯,跑过来一齐动手搂雪把他埋上。吴干巴一屁股坐在雪堆上,压住他,不让他动弹。过了一会儿,田老三总算是安稳了,大家伙儿悬着的心也落了地,没成想吴干巴扒开雪窝子,一把拽起田老三,一连抽了五六个嘴巴子,啪啪直响,打得他嘴歪鼻斜,两腮乌青,眼冒金星。“我再叫你偷懒儿,就你精!”田老三连个屁都没敢放,乖乖地穿好衣服。人们砍下几根木杆,扎成一个架子,把他抬下了山。马向山看着吴干巴的手,十根手指一动不动。要是给他一把斧子,他还能握住吗?那几个钢镚儿其实就是那么放在那里,并没有被他攥住。要是他活着时这样躺着,马向山一定会揪一下他的眼皮或者捏一下他的鼻子,可他现在不敢了。
吴干巴的小孙子趴在棺板上,看着爷爷,脸上落着零星的纸灰。马向山看着这个四五岁的孩子。“他知不知道自己会死?”孩子还没退掉茸茸的胎毛,眼珠乌黑明亮,皮肤嫩得晶莹透明。皱纹怎么才能爬上这张脸?他怎么会死呢?吴干巴也曾是个孩子,自己也有过四五岁的年龄,那时知道自己会死吗?知道自己死了会是这个样子吗?自己要是死了,也会是胜利者吗?“我什么时候死呢?死了又是什么样儿呢?”可能在白天,也可能在晚上;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可能是今年,也可能是过年……虽然有这么多可能,但马向山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更不知道死了会变成什么样儿。“谁也不知道。”马向山又想起了自己的老伴儿,她死的时候,好像也不知道自己会死。“咽气儿的时候会是什么滋味儿?”
“老马叔?离了吴干巴,你可怎么弄?”孙四儿腆着脸问道。“看叫你说的,没了吴干巴我还活不成了怎么地?”孙四儿赶紧说道。“不是那个意思。俺们都知道你俩好,除了媳妇儿不能换,别的都不分你我。”孙四儿打开了烟盒,递来一根烟,马向山摆摆手,“早就不抽了。我跟吴干巴的命都硬。”孙四儿点着了一根烟,“你比吴干巴的命还硬,到底还是他没活过你。”马向山迷离的眼神看着飘散的烟缕,“等你们活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活不活死不死都一样。”田老三说道,“活着就比死了强,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得被打败,不管怎么赢,结果都是输。“为什么非得分出高下呢?”马向山怀疑年轻时的自己了。那年夏天在榔头沟,两个人较劲看谁砍的树多。吴干巴手里的钢锯就像插上了电,“嗤嗤嗤”地响个不停。他的牙咬着,眼睛瞪着,眉头皱着,腮帮子的肌肉鼓起来,里面的血管犹如扭动的褐蓝色的蚯蚓,似乎要从皮肤下蹦出来,满脸汗水蒸腾,头发里落满了锯末子,皱纹跟着拉锯的节奏颤抖着。“跟吴干巴较劲儿的那个人真是自己吗?”他想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看看脸上的皱纹,看看没剩几根的白头发……好像连自己的模样也想不起来了。
“送浆水儿饭了!”出黑儿 站在房门口喊道。小干巴抓起孝帽子立刻跑出去,和别的晚辈们排成一列,由唢呐声领着,去给父亲送饭。小干巴走在最前头,拎着一盏灯笼,提着一个小饭桶。饭得送到离家百米开外的小庙里。据出黑儿说,人死了,在没下葬前,三魂七魄就住在小庙里。在家停尸的三天里,每天都要送浆水儿饭,一天送三次。说是送饭,其实也就表示一下。人死了,在家的三天里还算亲人,过了三天就是鬼了。
送饭刚刚回来,吴干巴的小孙子就趴在棺材上喊他爷爷起来吃饭。出黑儿赶紧叫人把孩子弄走了。“别碰,活着是你爷,死了就是鬼了。”马向山听见了这句话,心里一阵抖动。
“吴干巴除了你谁也不服。”孙四儿说道,“什么都能较劲儿,就是死不能比,你俩拼了一辈子,老吴叔可是比你先尝了死的滋味儿了。”马向山愣了一下,心说,“活人就不能尝死的滋味儿?”人们说着吴干巴生前的一些事儿。每个人都是一分一秒活过来的,死了经活人一说,没剩多少。“这回叫你赢了,连捞的机会也没了。”马向山敲了敲棺材,好像在跟吴干巴打招呼,虽然他听不见。“顺子!”马向山喊过儿子,“你在这儿帮着忙活忙活,我要回去了。”小干巴劝道,“老马叔,一会儿就开饭了,吃完饭你再回去。”马向山说,“什么时候出殡?”小干巴说,“明晚辞灵,送盘缠 ,后天早晨出殡。”与来时一样,顺子把马向山背到了大门口。
辞灵就是活人送死人的仪式。人们按照辈份和亲密程度,轮流与死人辞别。走在氤氤氲氲的雨中,马向山的脑海里浮现着辞灵的情景——出黑儿站在房门里的左侧,向吴干巴辞别的人跪在房门外,斟满一杯酒,烧完三张纸,点上一炷香,叩三个响头。出黑儿亮开嗓门喊道,“吴老太公,你的儿子给你敬酒,你老多吃多喝,吃饱好上路。”每个辞别的人都是这个过程。辞完灵再开光。据说死人的魂魄在踏上去西南大路之前都要开光。不开光,灵魂便无法走动,就找不到安息之所。开光仪式也都由出黑儿主持,指定一个家人,手里握着三张烧纸。出黑儿说,开眼光,看四方。就用烧纸来回把吴干巴的眼睛扫三遍。别的器官也都是这个程序,只是开光咒语不同:开心光,亮堂堂;开嘴光,吃八方;开腿光,走四方……
给吴干巴的尸体开完光,给他扎的纸马 也得开光。开完光,人们抬着纸马,把悬在天地间的岁头纸摘下包好。一切准备就绪,唢呐声便会再度响起,晚辈们来到三岔路口,把纸马放稳,把所有的烧纸围在马身边。出黑儿要准备一把木椅,在上面撒一层细粉面,吴干巴的灵魂踩着它跨上骏马,说是能留下脚印的。
纸点燃了。冲天的火光伴随着乳白色的烟缕向天空伸展。死去的人——吴干巴在火光中完成灵魂与肉体的分离——灵魂挣脱了肉体,翻身上马,一路奔向西南。晚辈们要抢着追出去一段路,边追边磕头。待人们回到原地,出黑儿会把木椅上的面粉扫尽,威严着脸告诉人们,吴干巴走了,木椅上有他翻身上马时留下的脚印。听了出黑儿的话,人们坚信吴干巴确实走了。从此时开始,吴干巴就由人正式变成鬼了。出殡的前一天晚上还要入殓,就是把死者的棺材完全彻底地封上。棺材封口时,要钉上二十一个五寸长的铁钉。躺在棺材里的人要“躲钉”。因为死人看不见外面,但灵魂能听见声音。钉棺材左侧时,小干巴在出黑儿的指挥下喊道:爹,往右躲;钉右侧时,让他往左躲。一旦钉子伤到了亡魂,死者就会变成冤屈之鬼,送不走也驱不散,那是很可怕的。
走着走着,唢呐声停了,周围空得像个壳儿。马向山想起了吴干巴的胜利。那天吴干巴砍了棵杨树,有五六丈长水桶那么粗。剃完杈子,锯掉树头,吴干巴用木杠一撬,木头就向山下射箭般地冲去了。途经的雪被木头的速度和力量扬到了天上,遮云蔽日,就像天空正在下大雪。眼瞅着快到山下了,疾掠的木头撞上了一块带棱儿的石头,只听“咔嚓”一声炸雷般的巨响,飞扬的雪里跃起了一道冲天的银光,木头在空中一劈两半儿,像被当空分裂的雪白冰柱,扑落着向两边倒塌,景象十分壮观。这工夫儿砍下了两棵大柞树,都有六丈多长碾轱辘般粗细。郎二鬼说,谁也不敢捞这么大的木头下山。吴干巴二话没说,往靰鞡鞋上绑了几道绳子,拴上木头,顺着陡坡就下去了。人哪能跑得过木头。只见吴干巴的身影在飞扬而起的雪雾里像个左右摇晃的小黑点儿,身后呼啸的木头犹如发怒的巨龙,携带着震天动地的轰鸣狂奔而下,仿佛要撕碎一切……看得人们瞠目结舌,心惊肉跳。眨眼间,一大团雪雾停在了山下的木材场,整座山谷立刻陷入沉寂,只有隐约的雪落声。山上的人忧心忡忡地等待着结果。直到雪雾落尽,人们才看见向山上走来的吴干巴。田老三责备郎二鬼,“往后别这样开玩笑了,多吓人,这要是出了事儿,你吃不了兜着走。”郎二鬼争辩道,“也不是我叫他逞能的,這能怪我吗?”田老三瞪了他一眼,“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他能经得住你将军吗?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郎二鬼不吱声了。来到山上,吴干巴拍着胸脯,“也就是我吴干巴敢走这么一趟。”他伸出脚踹了踹另一根木头,用手指着所有人,“你们谁要是能把它捞下山,我吴干巴就服谁。你们谁敢?”马向山也没说话,拴上木头。“我看别捞了,太危险了,你说你俩争个什么呢?”田老三劝道。“咱把话说在前头,是你要捞的,出了事儿可别怪我。”田老三推了一下郎二鬼,“你给我闭嘴!”马向山没说话,拴上木头,把绳子往肩上一搭,腿一弓,腰一挺,背一拱,捞起木头就往山下跑。他知道控制速度的套路,两只手在身后来回晃动着绳子,木头就跟着边左右摇摆。没跑出去多远,木头越来越快,马向山的脚下一滑,身子跟着跌倒了。活该着他命大,木头从裤裆穿过,把他驮起来。好在马向山还能保持冷静,骑在风驰电掣的木头上。跑到半山腰,失去控制的木头撞在小偏砬子上,把他弹起两丈多高,甩进雪窝子里。亏得那年雪深,没给他摔出尿来。吴干巴冲下去,把马向山背上了山,差点儿没把朗二鬼给掐死。虽说一个赢一个输,但马向山和吴干巴的胆儿都比以前肥了,多大的木头都敢捞,什么陡坡都敢跑。他很佩服吴干巴的。那时,吴干巴不拿斧子也不拿锯,也不管是多高多大,只要往跟前儿一站,树就浑身哆嗦得直往下掉叶子。砍过这么多树,吴干巴到底还是拗不过树,死了还得躺在树里面。
回到家里,马向山平整地把身子摊在炕上,两眼盯着黑咕隆咚的天棚。几只无精打采的苍蝇在他身边飞起停下,停下飞起。躺了一会儿,马向山推开房门,来到房山头,挨着他自己的那副棺材坐下来,枯瘦如竹节的手指慢慢地抖抖地抚摸着棺材身子,两只眼睛迷惑地望着远方。“唉,伙计。”马向山拍了拍棺材。“唉,伙计。”马向山又拍了拍棺材,手就停在棺材盖儿上。“油儿快熬完了,人家都给你把棺材做好了。该死的顺子,你咒我呢?”在村子里,凡是孝顺的儿子,在老人上了岁数后,都事先把棺材做好,说这样可以把一些大灾小难给冲走。他想起了吴干巴,“后天就出殡吗?”他知道出殡意味着什么。出殡就是把变成尸体的人找一个地方埋了。“埋进地里会是什么样儿?”要是埋了一粒种子,会发芽儿,会长出苗儿。往后呢?会长大长高,会结出果儿。再往后呢?会干枯会死去。再往后呢?又埋了一棵种子,再发芽儿再长大长高……不知道累。吴干巴会发芽儿吗?他想象着吴干巴出殡时的情景——六个人抬着五花大绑的棺材,吴干巴躺在里面,吊在半空摇晃着。“真是吊在半空。”他们抬着棺材一路奔跑,跑累了就停下,但是棺材不能落地。“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要那么着急?慢点儿就不行吗?”据出黑儿说,辞完灵送完盘缠,尸首是鬼不是人,得赶紧埋掉。“什么是鬼?什么是人?谁会那么着急变成鬼?”看来人死了真是没用,什么都说得不算了,自己都不能走到坟穴,还得人抬着,什么时候去也得别人做主。他相信吴干巴不愿意那么快就变成鬼。“全是你们说得算。”他们来到新挖出的土坑前。马向山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新挖的坟穴,潮湿而幽深,像一张嘴,像一只眼睛。他又想起顺子背着自己走过的那趟石头,“真是没用了,连石头也跨不过去,活着说得也不算。”吊在半空的棺材迟疑而缓慢地往下落着,就像吴干巴对坟墓的试探。“他会不会害怕?害怕也得进去。”人们挥动锹镐铲着泥土,把吴干巴和棺材一起埋掉。马向山似乎听见了泥土纷扬落下碰到棺板的声音,里面变得更黑。“这辈子再没能耐掀开棺板了,再走不出那个坑了。”他突然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摆布着所有人,而所有人只能听由摆布。“什么东西这么厉害?以前怎么就没这样想呢?”仔细想想这一辈子,哪一样是自己说得算的?——出生,说得不算;长大,也说得不算;死了,更说得不算。什么是自己说得算的呢?虽然没一样是自己说得算的,可也就这么稀里糊涂活过来了。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活得那么糊涂,都七十八岁了,却什么也没弄明白。“什么说得算呢?就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是什么?看不见也摸不着。他真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是觉得有那么个东西,一直都有。“吴干巴会不会知道这些?”他肯定不是一粒种子,根本就不会发芽。他会慢慢烂掉,烂得什么也不剩。那要等多少年才能烂得什么也没有了。要是真全都烂没了,他这么个大活人哪儿去了。
马向山看着自己的这口好棺材。前几年,顺子在黑砬子沟找了三天,找到了一棵一百多年的红松,好几个人帮忙,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把树搬到了家里。破了板,造了材,码在仓房底下背阴的地方,用大石头压稳,整整放了一年,干透了。去年,顺子请了几个木匠把棺材做好了。做棺材那天,院里叮叮当当的,人们闹闹活活地忙碌着。马向山的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看着木匠们忙活,忙着忙着就做出个大箱子,一头大一头小。棺材的每一个部位都有固定的称谓,底部的棺板叫“地”,顶部的叫“天”,两侧的叫“帮”。他就想起小时候母亲经常说的一个闷儿 ——八个角六个面儿,里面装着肉馅儿。每次都是不等娘说完,他就脱口说“棺材”。娘就用手摸一下儿子的脑袋。“这才几年,就要变成肉馅儿了?”
做好棺材那天,吴干巴特意来看了看。“老鬼可真有福。”吴干巴很眼馋的样子,“这棺材装你正好。”马向山回了一句,“我看就装你合适。”吴干巴说,“别管装谁合适,死了睡这副棺材,保证叫你的骨头渣子晚烂掉二十年。你就知足吧。”马向山嘴上没说什么,却在心里嘀咕着,“什么有福,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顺子给他做了一口好棺材,还专门请人画了棺材头。打这以后,马向山心里就蒙着一层阴影。按照村里的规矩,做好的棺材五个面儿都要钉上,只有盖在上面的“天”必须要留出一道缝隙,不能完全合上。只有在人死入殓的时候,棺材的第六个面儿,也就是“天”才能合上。为什么要用棺材装呢?牛马驴骡鸡鸭鹅狗死了,谁做棺材?马向山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很不舒服。它们死了,会被吃掉,人的肚子就是它们的棺材吗?人死了还有人哭有人烧纸,它们死了,谁哭?杀猪的时候,人是开心的。猪羊猪羊你莫怪,养你就为一道菜。那么多尸首全都埋进了人的肚子,这些尸首要经过人的嘴和嗓子,就是给死者送葬的过程吗?它们死了,把香味儿留给人们;人死了,把香味儿留给土地吗?要是这么说的话,土地是最馋的。
雨依旧绵绵无力地洒落着。鹅鸭把脑袋直直地举起,眼睛微微地闭着,就像死了那样任凭雨淋在身上。雨点落到羽毛上,跟荷叶上的露珠似地滚落。鸡们都趴在柴垛底下干爽而松软的泥土里,把嘴插进了翅膀,不问一切地昏睡。“你们也有棺材。”马向山的心里无由地生起了莫名的恨意。“这回真叫你赢了?”马向山拍一拍棺材,“我就不服那个劲儿,谁说偏得死了才能开盖儿?我现在就开盖儿你能把我怎么地?”马向山一下子有了力气,没怎么费劲儿就推开了棺材盖儿,往里看着,仿佛看着一眼干枯的深井。
这是一口花头棺材,泛着油光的棺板被漆得黑红黑红的,古森森的。棺材头画着古怪的花纹。上等的红松木料干透了,很轻。“先尝尝滋味儿再说。”马向山脱了鞋,蠕动着爬进了棺材里,躺下了身子,仰脸看着变成了四方形的天。雨滴在天空里迟疑着,像一条看不太清的线,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往下拖拽着。“你说得也不算。”他对着雨滴说道。天地间微茫的声音扑打在每一颗洒落的雨滴上,仿佛即將消失,又仿佛正在来临。似乎永不寂灭的声音在空气里没有缝隙地行走着。它们不用搀扶,也没有依托,它们是怎么行走的?又是什么正在把它们护送,一直护送到消失。就像一个人,是什么一直在护送,一直护送到死?
马向山心里透开了一道亮亮的缝儿——棺材干燥的气息让他感到了雨天里的一种格外的温暖和惬意。他仰躺着身子,举起双手,有些吃力地移动着棺材盖儿。随着棺材盖儿缓缓移动,眼前的天空渐渐地缩小着。“吴干巴肯定看不见天了。”他停下来,就那样看着还没被棺板完全遮住的天空。他慢慢闭上眼睛,天空就随着慢慢消失了。他睁开了眼睛,继续移动着棺板,剩下的天空更小了,像一块灰黑色的抹布。他看见乌云从那里滑过,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那样。雨点就像是从抹布上掉下来的。“是那个吊在半空的棺材吗?”他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没闻到那种沉重而腐朽的味儿。“还没死呢,怎么会有那个味儿呢?死了和没死到底是不一样的。”他轻轻移动着,棺板摩擦的响动犹如来自地狱的音乐,摧毁了四周迷蒙的天籁,又在天籁中消失了。他终于盖上了棺材。在棺板即将合上的那一瞬间,他特意闭上眼睛,所有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被切断了。待他猛地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天空和正在洒落的雨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