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刘润祺

他们说，闭上眼，这世界与汝同寂，便知这世界不在你心外。世界，从来就只属于自己。

——题记

一

对我来说，这世上哪儿都比不上格桑村的西南角，这片小树林就是我的家，每天早上还未睁开眼，浑身便索绕着泥土的芬芳，隔夜的露水一滴滴地滴在我的头上，“叭嗒叭嗒”的，像极了喜鹊姐姐每天早起歌唱时的清新与纯粹，阳光透过破碎的树叶撒向古典的蓝天，一切静谧极了。

作为一株小树苗，本应该扎根泥土，我却异常贪玩，天天在林子里疯跑。那天，盛夏冗长的蝉网中回荡着“知了”“知了”的声响，我在樟树伯伯的手臂上荡着秋千，一下，两下，像纸飞机一次又一次划出优美的抛物线，乐此不疲。午后，在慵懒舒适的阳光中，我很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掉下了“床”，经过了几秒的自由落体运动之后，迎接我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烂泥草丛，而是一张有着奇异清香的柔软的网。

好像这里也不错。我便又安心睡去，眼前一片漆黑。

二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顶大草帽……”嘴里哼着歌儿，背着竹筐，我走向了村子西南边的林子。

“小雅，今天又去采蘑菇呀？”路边青田里，住着村东头的李奶奶和住村西头的张阿姨正笑眯眯地望着我，我点点头，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待我走过，李奶奶又开始念叨起来，“哎呦，你看小雅这孩子，长得水灵水灵的，怎么偏生如此命苦？哎，你看看，爹娘外出打工，叔叔一天到晚在外面打牌喝酒，嫂嫂也只管得自己親生的宝贝儿子，哪里顾得上她哟？天这么晒，怕是又被打发出来干活儿吧？”声音顺风飘进了我的耳朵，我轻声笑了一声，心里在想，爹娘在外面忙得很，才不会管我呢！到树林里去，采蘑菇，我确实也很喜欢。

空气越来越清凉，已经隐隐有了樟树的味道了，想到树林里软柔的草地，清冽的溪水，乱针般飞散的阳光，心一下子欢愉了起来。

蘑菇，遍地都是蘑菇，昨夜的一场雨下的真好。一边走着，心思越飘越远，想到最近学的那篇讲北京的课文，唉，真想出去看看。“咣”一声，脑袋撞上了一颗大樟树，却轻轻笑起来，心中也划过一丝微笑的亮光，“忘了北京，忘了外面吧，那不是你该想的……”我狠狠地甩甩头，走向了林子更深处。

三

“哈，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咦，为什么周围这么暗，天黑了么？”我想挣扎着起身，周围却有很多滑滑的小圆咕嘟挤着我，“是蘑菇？我掉进了一个都是蘑菇的天坑？”我奋力跳了跳，却带得蘑菇们一起都翻在泥巴地上，回头看看，唉，原来是掉进了竹筐，是不是那个一到夏天就天天来林子里采蘑菇的小姑娘把我带了回来？我见过她好几次呢，她的麻花辫总是一甩一甩的，真好看，这儿是她家么？

四周空荡荡的，我头顶上方是一张有些开裂的桌子，对面的斑驳的墙上贴了几张奖状，凑近一看，名字都是“季虎”，这是个男孩呀？！找错了？我正垂头丧气着呢，外面却透过一丝亮光，门闪开一条缝，她就站在门旁，逆着光，带着温暖的微笑，发丝飞扬。

原来，相遇不一定是一颗星与另一颗星的遥相呼应，一朵云与另一朵云的擦肩而过，它还可以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情感共鸣，一棵树苗与一个小女孩的相视一笑。

四

十点，我刚写完作业，经过客厅，听见了“哐咣”一声竹筐倒地的声音，该不会又是风把竹筐吹到了吧？我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生怕吵醒了叔叔婶婶。一开门就看见了我常在树林里看见的那只会跑会跳的，一看见我就躲的小树苗。它怎么会在这儿？它似乎呆住了，愣在那里，我一把抓起它一溜烟地回了房间。

“你长得真可爱呀，小树苗！我在树林里见过你好几次了！”我轻轻地抚着它。

我看见它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浮现出了几丝可疑的红晕。

“啊，我我我……我是一颗幼年银杏树苗啦，樟树伯伯管我叫小芽！今天我在树林里睡着了，醒来就跟蘑菇待在一块儿了。”哦，原来我刚才撞着树时，撞下来一颗小树苗。

“哈，我们还真有缘呢！我叫季雅，村里人都叫我小雅。刚才你是不是看到了墙上的奖状呢？季虎是我表弟，这儿是他家，我只是借住罢了。再说了，我的奖状比他多得多呢！”我“啪”地一声拉开抽屉，从中抽出一摞奖状，带着一丝自豪放轻轻在它面前。它真的很认真地一张一张翻看了起来，看一张，星星一般清澈的眼里就多一丝光芒。它就这样看了很久，我就坐在旁边看它看了很久。

“我以后可以住在这里么？”一句话把我惊醒，难道我刚才一直在发呆？“我保证不乱跑不捣乱，每天站在窗台上就行，要不种在花盆里也行，每天一杯水就可以养活我了！”它看看我，眼中带着的……是企盼？

“你家人不会担心吗？”“他们才不会管我上哪玩去了呢！小雅你最好了你就答应我嘛！”我想了想，望看它，终于还是把拒绝咽回了肚子，轻轻点了点头，它一下子蹦得好高。

一丝欣喜划过心底，我以后有一个真正的弟弟了！我终于不再孤单。

五

我住进了小雅的房间！每当想起这事，心里就美滋滋的！

晚上自然得安安分分待在花盆里，可白天小雅上学去了，我就可以好好玩玩了。我爬上了小雅用来写作业的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那儿躺着她的语文书，我翻开了它。“格桑小学，六年二班，季雅”的字迹在第一版上清晰可见，一页一页翻下去，突然感觉手感好像变得不一样了，特别粗糙。仔细一看，是一篇讲北京的课文，这几页明显被她翻过了好多遍，标篇下用红笔大大地写着“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字迹上，居然还有斑斑点点的泪痕。

“小芽！我回来啦！今天有没有乖乖在家里呆着？”傍晚，小雅背着书包，挂着明媚的笑容回来了。“今天我们老师布置了作文，要写“我的梦想”，我想了想，我的梦想还真多呢！希望爹娘回来，希望可以多看几本书，希望……”

“希望到世界去看看？”

她愣住了，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沉默持续了好久，她的眼光里竟然渐渐地盛满了泪水。endprint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想惹你哭的！我今天看到了语文书的那篇课文才会说这句话的！小雅，你为什么要哭？”我赶紧爬上她的肩头，摇摇她的衣服。

她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泪却始终没能掉落下来，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开口：“本来这个秘密我不想说出来的。我真的很想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是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格桑村好几代除了打工以外没有人走出大山，一个小女孩空想的梦只会被大家嘲笑。”

我一听，赶忙跳下去，直视着她的眼睛，喊到：“小雅，话不能这么说，梦想就是因为看起来不切实际才值得奋斗拼搏呀！有一个想去世界看看的梦，一点儿也不羞耻！大声把它说出来吧！”

我不能带你去外面的世界，但是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我自己的小世界。

六

“季雅同学这次的作文《到世界去》写得非常好，她写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梦想！下面我把这篇作文读一下。”

一直到放学，老师上午点评作文的话还依然在我耳边回响，我兴奋极了，一天都处于亢奋状态，一到放学连猪草都没割就直奔回家。

“小芽小芽，你猜猜老师怎么说我的作文？她说……小芽？”我这才意识到那平日里寸步不离的小银杏树苗，它不见了，“它跑到哪里去玩了？”我嘟囔着坐下来，心中的欢喜已消了一大半。

过了九点，小芽还没回来，我这才意识到有点儿不对了，赶忙扔下作业抄起手电就出门直向西南的树林里走，半路上，我碰見了一只萤火虫，又过了一会儿，我面前已经有十来只萤火虫了，它们领着我走啊走啊，走了很久。

忽然一下子，萤火虫呼啦呼啦的全散开，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拨开半人高的几拨芦苇，眼前豁然开朗。

大片大片的月光洒在面前的小湖上，波纹里回荡着渺茫的歌声，风吹得身旁的芦苇哗啦作响，湖面上漂着一只小船，小船上站着小芽。

它说：“小雅，欢迎你来到这个不一样的世界！”

它还说：“小雅，你一定可以到世界去的！”

“到时候你会陪我到世界去吗？”

“会的，一定会的！”

七

时光荏苒，岁月却不会忘记那些欣喜与感动。

村里人说：小雅忽然开始疯了一样读书，一直念到了高中，去了县一中，离开了格桑村。

村里人还说：小雅走的那一年，村口忽然长了一棵银杏。那是一棵有灵的银杏，一直朝着村口的那条大道方向生长，像是在盼着某个人归来呢。

日子慢慢悠悠度过了几年，银杏长得越来越高，今已亭亭如盖。

大学毕业的季雅回到了村里，一进村，就看见了那颗银杏，她哭了。抱着那颗银杏，她说“小芽，我去了北京读大学，我去了外面的世界，真的完成了我的梦想。”说着说着，她又哭了，“小芽，你说好了陪我去世界的，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你让我走出了大山，你却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银杏已经长大，似乎长大了的树就沉静许多，可是那天季雅分明听见了小芽的声音：“小雅别哭，我已经在你身上看到了全世界！”

尾声

最后一个惊叹号落笔，她终于写完了这个故事，合上了本子，望向窗外，夜已深，繁星点点。

第二天早上，她匆匆起床，赶着去上学，走在路上，偶遇了一棵银杏，想起昨晚那个故事，对着银杏小声说道：“小芽，早上好！”一脸沧桑的银杏当然不会回答她，她却把自己逗乐了。转过身，迎着朝阳，她走远了。这个带明媚笑容的女孩，正在走向属于她的那个世界，那个有梦，值得拼搏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