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影片《改编剧本》的故事构建
2017-11-16刘晨
刘 晨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如若观众将注意力从影片的构图、光线、景别等拍摄技法或场面调度上转移,聚焦于影片故事文本的讲述,那么编剧的作用与魅力俨然盖过了导演,成为整部影片故事的建构者。虽然编剧在创作过程中或多或少地考虑到了摄影机的位置、运动,影片的布景、光线等方面,但这都不是编剧的首要职责,构建一个精彩的故事来吸引观众才是编剧的当今之务。《改编剧本》的编剧查理·考夫曼以自己改编剧本的艰难过程为影片的故事文本,利用多元的叙述机制以及不同叙述机制与时间的串通成就了整部影片故事的完整建构。
一、故事的建构者
(一)编剧
阿贝尔·拉费认为,“叙事由一个‘画面操纵者’、一个‘大影像师’安排”[1]14。此“大影像师”于拉费而言并非一个具体的人,而是表示操纵画面的机制,如果说“大影像师”决定了观众观影的视听序列,那么就影片故事而言,构建故事的机制便决定了观众观看故事情节的先后顺序。毋庸置疑,电影艺术发展至今再无人对其叙事性置若罔闻了,“电影是一个讲故事的媒介,如果故事讲不好,导演再费劲也没用”[2]。任何故事必定具备讲述的机制才能完成叙述,影片编剧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情节设置,人物对白,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等。因此,编剧首先是故事的建构者,是整个故事的叙述机制。《改编剧本》的叙述机制,即编剧查理·考夫曼决定了整部影片的叙事框架、情节安排、人物对白等方面。例如,片中占很大比重的查理和唐纳两人的故事是编剧构建的第一层虚构世界,它不通过任何剧中人物来讲述,而是跟随二人的行为进行客观陈述,其叙述机制是属于大叙述者即查理·考夫曼的。就此而言,影片一旦要求叙事,就必定具备这一叙事机制,观众也由此建立起与第一层虚构世界的直属关系,因而能够隐约感受到编剧的存在。
但编剧如若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意识到其存在,那么在电影语言陈述机制下进行的观影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就会消解观众对影片故事的信任:观众将自身从虚构世界中抽离出来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在“听”故事而已。然而《改编剧本》叙事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将现实世界中的叙述机制——编剧本人和虚构世界中的主人公合二为一,构成了一种双重叙述机制,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导致现实世界中叙述机制的隐匿,观众置身虚构世界之中,成为主人公的倾听者,在无意中已将编剧拒之门外了。
(二)代理叙述者
如果说编剧是影片故事的大叙述者,是整部影片的叙述机制,那么“一部影片里出场的所有叙述者其实只是一些代理叙述者、一些第二叙述者”[1]64。就此而言,《改编剧本》中的主人公查理·考夫曼就成为主要的代理叙述者。大叙述者并不总是能够被观众感知,这是因为代理叙述者作为大叙述者虚构世界的人物在进行内虚构世界的讲述时,误使观众相信代理叙述者即代表了影片的全知视点,致使第一叙述者隐匿在真实可感的影像流中。
查理·考夫曼是本部影片的编剧,同时也是影片虚构世界的主人公,他将自身经历写入剧本当中,通过巧妙的编排方式,使自己改编剧本的过程成为整部影片的叙事主线。影片开端并未给予观众任何影像信息,经由一大段查理自我矛盾和自我仇恨的表白将观众引向了人物复杂的性格深处,从而成功地博取了观众的同情心,观众以主人公的最佳知己自居,由此建立了主角认同。在之后的剧情中,查理的自白不止一次地出现,巩固了查理的主人公地位。查理在片中的第一次露面是在一部影片的拍摄现场,伴随着画面上字幕“编剧:查理·考夫曼”的出现并非偶然,观众在接下来的剧情中会发现主人公正是查理·考夫曼(尼古拉斯·凯奇扮演)本人。正是由于先前观众对查理这一角色已建立的认同加之剧中主人公正是故事的建构者本人,致使观众产生了编剧在场的错觉,观众在观影过程中将自己置身其中,以为自己见证了编剧建构故事的真实过程,大叙述者与代理叙述者合而为一,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致使观众忽略了影片故事真正的建构者,即编剧本人。
当然,查理执行代理叙述者的任务不仅仅依靠双重叙事的技巧。片中查理在餐厅点餐时遇到一位喜欢兰花的女服务员,随后观众看到他和女服务员在兰花展览会约会。当女服务员脱下衣服主动示爱时,场景突然转换,唐纳的闯入打断了此时似乎正在床上自慰的查理。之后,查理再次去餐厅向女服务员发出邀请,却被女服务员拒绝。从女服务员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观众明显能够得知查理和她的约会其实是他极度焦灼压抑的内心世界通过性幻想的方式进行的自我宽慰。此外,片中还有查理对薇拉、苏珊的性幻想也都经由影像方式呈现出来,而查理就成为这几段主观化故事情节的负责人,成为现实世界中查理·考夫曼的代理叙述者。编剧将查理孤独的生活和焦虑不安的精神状态赤裸裸地呈现给观众,实质上是现实生活中编剧对剧本创作过程之艰难困顿所进行的影像发泄。
影片除了由几乎隐匿的大叙述者所构建的主人公查理的活动之外,还有另外一条叙事线索与之并行,即苏珊和老许——苏珊为了完成小说的创作而采访老许,并在老许那里找到了她期盼已久的激情。片中,苏珊以坐在写字楼里写小说的状态出场,通过她的自白将观众的视线带到两年前老许偷盗兰花的情节,而这段情节是通过苏珊的“讲述”构建的第二层虚构世界,苏珊和主人公查理的作用相同,成为其所讲述的一层故事的组织机制。然而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与查理始终处于由自己建构的故事当中相对,苏珊则时常是缺席的。从苏珊所构建的情节文本来看,她当时并未出现在偷盗现场,情节的真实性理应受到置疑,而事实上,观众仍然对此情节的真实性深信不疑,这是因为“如果叙事采取了自白的形式,那么这仅仅是为了使叙述获得某种真实性”[3]。苏珊通过自白在影片故事中建构了另一个“我”,被大叙述者选中来进行叙述,这个“我”与讲述的情节密切相关,以至于观众完全忘记了第一叙述者的存在,转而相信代理叙述者的话语。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老许这个角色,片中老许在兰花展览会上向苏珊介绍火箭兰,紧接着镜头转向昆虫与花的微观世界,这个微观世界是以老许为叙述机制呈现给观众的。包括老许在电话中向苏珊讲述他之前经营苗圃时发生的悲剧,以及之后他的同伴利用兰花提取药物的情节,实际上都是编剧为将故事的前因后果向观众交代清楚而假借老许之言。
实言之,同时具备大叙述者与代理叙述者的双重叙事的影片并不只此一家,当影片故事不遵循线性叙事而要利用时空转换进行叙述时,代理叙述者成为完成此任务的最佳选择,并时常将其话语或思维活动以闪回、闪前或幻想的方式被影像具化。但《改编剧本》却因其多元的叙述机制——主人公查理、苏珊、老许,而有别于其他影片,观众坚守对主人公的认同的同时也对苏珊和老许的经历确信不疑,甚至产生一丝同情。
二、叙述机制与故事时间串通
《改编剧本》将查理剧本难产与苏珊小说创作的经历两条线索交替叙述,以查理改编剧本为现在时,通过不同的叙述机制与其建构的不同时间属性的故事串通,从而组建起整部电影的故事框架。
“一个故事是在时间中定位和展开的。”[4]《改编剧本》的故事从影片开始通过查理的一大段自白已经将观众引入角色的内心世界,观众认同了查理活动的现在时属性。同时影片在苏珊、老许等人出场时利用画面上标明日期的字幕进一步提醒观众查理故事的顺时性,一旦观众在影片的时间轴中定位了查理现在时的坐标,那么其他时段人物的出场就成为先于现在时的叙事。片中查理由达尔文的进化论得到启示,故事来到139年前的英格兰,达尔文正在写进化论,这段过去的时间可以被认为是查理思维活动的影像具现,通过查理观众得以看到100多年前的人物活动。查理这一叙事机制与时间串通的叙事方式——并在之后的叙述中不厌其烦地出现——使影片能够在不同时空中自由穿梭,从而完成了查理所在故事线索的时间交替。
在查理改编剧本的时间的基础上,影片又建构了另一条故事线索,即三年前苏珊的小说创作。但这一线索的叙述机制并不属于查理,而是编剧的。编剧通过倒叙的方式将观众引向过去,重新建构了一个虚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苏珊成为编剧的代理叙述者。然而,“任何叙事都建立两种时间性:被讲述事件的时间性和讲述行为本身的时间性”[1]139。苏珊作为被讲述者,其时间性已由她首次出场时的字幕“三年前”所提示。但是,正如让·米特里所言,“在电影中,一切都是现在进行时的”[5]。编剧虽赋予苏珊的故事过去时属性,但虚构世界具体可感的影像所造成的强烈现在感又使得另一个时间轴的确立成为可能,在这个时间轴里,苏珊又被定位成现在时,有关苏珊这一叙述机制下的情节活动旋即成为苏珊过去发生的事。这一点可以通过接下来的剧情——两年前老许偷盗兰花的故事得到印证。上文已经提到,苏珊是老许偷盗兰花的故事的负责人,很明显,这里的“两年前”是之于苏珊的“两年前”,是经由苏珊的叙事机制建立的第二层虚构世界中发生于过去的故事。基于此,再去理解片中发生在一百年前采摘兰花者丧命的故事就不再显得那么突兀了。
然而这部影片故事构思的复杂性也是其魅力所在,即编剧通过不同的代理叙事者构建了不止一个虚构世界,代理叙事者与时间的串通形成了影片多元时空的自由跨越。首先,苏珊作为编剧的代理叙事者之一将观众引向了她采访老许的故事,片中苏珊打电话询问老许关于他经营苗圃的事情,故事开场虽然没有任何日期提示,但从两人的对话中得知他们认识时间还不长,因此情节还属于苏珊的叙述机制下的“三年前”的虚构世界,也是编剧建构的第二层虚构世界。而当老许向苏珊讲述他九年前的一场车祸,这里的“九年前”显然又是以苏珊所讲述的“两年前”的故事为时间坐标的,因此影像又将观众带入了另一个虚构世界也即由编剧建构的第三层虚构世界,此时的叙述机制属于老许。
不管是查理、苏珊还是老许担当影片的叙述机制,由他们代理建构不同时间的故事,让观众在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往复穿梭,都是为了赢得观众对剧中人物经历的信任,从而成就整部影片故事的真实性。当影片最后查理和唐纳跟踪苏珊并发现了她和老许的秘密,由此引发双方的冲突。此时,处在同一时间的苏珊和查理的代理叙述者地位被取代,一直若隐若现的大叙述者完全显露出来,重新掌控时间秩序,完成了最后一段救赎式结局。至此观众才明白,影片所讲述的查理苦苦追求突破好莱坞式叙事的故事文本最终还是沦为编剧建构好莱坞传统叙事的手段,而苏珊和老许也只是编剧为了构建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委任的叙述代理。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任何影片中故事的叙述者都是作为编剧的代理身份出现的,《改编剧本》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叙述机制与时间的串通使得影片在不同时间属性的故事空间中自由跳跃,在保持故事真实性的前提下完成了整部影片故事的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