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改编略论
2017-11-16张晓霞
张晓霞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广西 来宾 546100)
著名作家老舍的小说《骆驼祥子》发表后,很快被受众传播与接受,对一代代读者产生巨大的影响,是公认的中国现代文学名著。1982年,中国“第三代”导演凌子风将小说拍摄成电影《骆驼祥子》(RickshawBoy),由张丰毅与斯琴高娃饰演的祥子和虎妞也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尽管其后的三十余年来,《骆驼祥子》又不断被改编为戏曲、电视剧等,但目前被公认为艺术价值最高、最具魅力的仍然是这一部电影。在视觉文化时代,尽管文学被认为已经走下神坛,电影在现代技术的支持下成为得到更多人欣赏的艺术,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尤其是文学名著对电影的滋养已经宣告结束。对电影《骆驼祥子》的改编进行探析,将为电影人找到一条电影和文学两种艺术共入佳境、共同打动受众心灵的途径。
一、内容与环境的再现
尽管《骆驼祥子》的思想性是阔大深刻的,但是小说相对于同时期卷帙浩繁的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茅盾的《子夜》来说,《骆驼祥子》的艺术容量却并不大。《骆驼祥子》被归类于长篇小说中,但严格来说,原著的篇幅并不长,在24个章节中,老舍表现出来的是祥子从老实、肯干、正直到懒惰、堕落、油滑的蜕变过程,与祥子有关的人物关系也并不复杂,除了与祥子有过婚恋或近似婚恋关系的虎妞与小福子之外,其余人与祥子的关系基本为雇佣者或同事的关系。这也就使得电影在对原著的改编上具有先天性的优势。在改编中,改编者避免了对原著繁复的、多层次的主题的删削。“影视改编,它的首要兴趣和任务是按照其中心需要去安排原著中的事件,来服从影视剧主题表现的需要。”
首先就内容来看,小说的主干是祥子的“三起三落”,即祥子三次拥有(或即将拥有)自己的车随后又失去的过程。老舍的本意是以命运这三次对祥子的打击令读者(以及祥子)明白,在畸形的社会中,单纯地依靠个人奋斗是无用的。由于前两次“起”,原因都是祥子辛辛苦苦地拉车攒钱,因此电影则主要表现了其中的二起三落,避免了重复。电影的主干更接近于表现祥子与虎妞的关系,虎妞的女一号地位得到凸显。在祥子卖掉骆驼回到车厂后,虎妞便登场,随后祥子拉车,在外被包车等情节,是附着在他和虎妞关系的变化上的。祥子因为拉车而与虎妞发生了关系,因为厌恶与虎妞的肉体关系而宁愿去宅门家被包车,随后又因为虎妞亲自找到宅门来而违心答应了虎妞结婚的请求,再是因为虎妞大闹寿宴,自己将自己嫁给了祥子,祥子拥有了自己的车,而这车又随着虎妞的去世而被变卖。原著中祥子与车的关系是叙事重点,而在电影对小说内容进行再现时,叙事重点被转化为祥子与虎妞的关系。尽管这样一来,原著传达出来的祥子内外交困下的失败感、无力感没有那么强烈,但是两性之间的纠缠、爱恋等无疑较个人奋斗更能吸引大众的兴趣。
而在对环境的再现上,电影则是高度忠实于原著的。老舍是著名的“京味”文学代表人物,而电影对环境的复刻优势使得电影能够将原著的“京味”较为到位且高效地传达出来。伴随着祥子的奔跑,观众可以在《骆驼祥子》中看到老北京尘土飞扬的街道、北海、城门洞、街上卖的粗布裤褂、“白房子”乃至人物闲谈时的“京片子”等。
二、主旨的迁移
从《骆驼祥子》原著与电影内容的对比上来看不难发现,小说的头尾部分被删减得最多,小说开头使用了不小的篇幅来介绍祥子的性情以及买第一辆车的过程,而电影则始于祥子连人带车被当兵的抓走,逃出来以后只得到三匹骆驼,随后又进入人和车厂。而在结尾部分,老舍则详细介绍了祥子堕落的过程,祥子吃喝嫖赌,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后开始借钱、骗钱,最终成为一个不期待有明日的“高大的肉架子”。而电影的处理则简单得多。祥子彻底失去生活希望的关键点便是得知了小福子的死讯。在电影中,祥子仅仅是知道小福子上吊后说了一句:“啊——?”此后祥子的心路历程就被电影省略了,观众最后看到的是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祥子慢慢消失在了老北京街巷的尽头。
这样的改编主要有三方面的考量,从其重要程度依次为时长、表现方式以及主旨的迁移。首先自然是电影时长不允许其将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搬上银幕,因此非主干情节自然需要为电影叙事的紧凑性做出牺牲,如原著中阮明这个与祥子形成对比的人物,二强嫂这个与主线剧情关系不大的人物在电影中都被删去,祥子在不拉车以后给别人打挽联的情节也被删剪。其次是与电影的表现方式有关,与文字能够精准地描绘出人物的心理活动不同,电影在不借助旁白、对白等的情况下,只能以影像来感染观众。祥子对自己曾经充满希望的心态的后悔,在后期越来越无赖与混日子的思想活动是老舍以文字说明的,电影无法表现得如文字一样入木三分,但从祥子最后失魂落魄的身影中,观众也可以感受到曾经好强的祥子已经消失了,现在这是一个灵魂与身体将一起烂在泥土里的人。此外,随着镜头拉远,隐身于北京城的祥子,也能让观众感受到祥子作为一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的渺小。然而电影做出这样改编的原因绝不仅仅是如上两点,更重要的是,电影将小说原来的主旨进行了迁移。
老舍创作时的目的是对旧社会进行字字到血的批判,指出旧社会的畸形来反衬他本人心目中对一个理想的新社会的憧憬。因此在原著中,无论男女老幼、好坏贤愚,每一个人物都是这个畸形社会中的产物。这些形形色色的角色都是服务于老舍刻画整个旧社会的全图的。人物们最后非死即灭,身为富者,刘四爷孤苦终老;身为贵者,做了革命党的官的阮明被祥子出卖,最后在老百姓的围观之下被枪毙。祥子最后成为一个不仅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可以牺牲他人性命的骗子与坏人。这使得读者面对结局时首先质问的是社会而非同情祥子。一言以蔽之,老舍对于畸形社会的悲剧性是有着深刻的洞察的,其所使用的笔触也是尖锐的。而电影的主旨则在放大人物(而非社会)的悲剧性。这部拍摄于20世纪80年代的影片显示出了对旧意识形态话语的尽力脱离,相较于将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对社会层面的批判而言,电影无疑以一种人道主义精神而希望观众更关注人物本身。在电影的最后20分钟,观众不断被人物的死去与落魄冲击着,虎妞难产而死,小福子自尽,衣衫褴褛的祥子在城楼下从阳光照射的一面走入阴影中。祥子在电影结束时也没有成为一个卑鄙无耻的坏人,而只是在意志上变得消沉,电影中没有“甘心走入地狱”的角色出现。观众感受到的是社会固然是悲剧的制造者,但这悲剧也与个人的局限性有关,且社会与畸形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关系。
从深刻性上来说,电影或许不如原著,但是原著中无人不畸形、无人不可悲的色调被淡化后,电影中人物与情节反而更为饱满与可信。文学作品在字里行间的浓郁的悲怆凄凉绝望之感,能促使读者反复阅读、反复思考,而电影中最吸引观众注意的便是活生生的人物,令观众对人物倾注同情悲悯的感情,能使人物在短时间内给观众挥之不去的印象。两种在主旨上表现的侧重点无谓孰优孰劣,但是从中可以窥见电影改编的一条可行之路。
三、人物形象的重建
人物在从文字中借助于读者的想象存在的模糊身影,到成为银幕上具体形象的过程中,其作为一个角色的特质是势必会出现变动的。从客观条件上来说,这与剧组能否起用合适的演员有关。而从主观上来说,改编本身就是一个关系着编剧主观能动性的过程。随着时代的发展,电影的改编理念也在不断地深化,改编者开始以现代的语境来审视过去优秀的文学作品,原著的主题思想以及人物形象等都有被后人重新阐释的可能。如《钟楼怪人》(TheHunchback,1997)与《巴黎圣母院》(TheHunchbackofNotreDame,1939)以及雨果的原著之间,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就有一定的差别。
在电影中,最为出彩的形象实际并非祥子,而是女主人公虎妞。即使文字本身具有不确定性,但是一般来说,老舍本人赋予虎妞的一种极为丑陋的艺术形象却是没有争议的。综观老舍的作品不难发现,老舍始终是站在男性的角度来刻画笔下的人物,即使虎妞被认为也是一个颇具光彩的、敢于挑战父权社会的人物,但是老舍本人依然没有逃离身为男权代言人的这一局限。因此在无意识中,老舍并没有对虎妞这个威胁了男权的人物倾注赞赏(但这不代表老舍不同情虎妞),这是与雨果发自肺腑地赞美外形丑陋的卡西莫多不一样的。而在电影中,虎妞的形象被美化了许多,甚至可以说,虎妞被塑造为一个社会的强者,一个带有领先于时代意味的新女性。电影保留了小说之中虎妞精明能干、通人情、识时务的特征,观众可以看到虎妞利落地问车夫收份子钱,操办父亲的生日等。而与小说不同的是,电影中的虎妞要善良、美好得多,如在原著中,虎妞在发现小福子的一家山穷水尽后,主动将自己的家提供给小福子做卖淫的场所,并且每次问小福子收两毛钱的“租金”。而在电影中,虎妞目睹了小福子家的贫困后,主动将自己家的柴分给小福子,邀请小福子来自己家吃零食(尽管这也是出于自己怀孕,希望小福子来帮忙做家务的需要),出租房子的一段被删去。虎妞在发现小福子在外面做流莺,并怀疑小福子与祥子的关系后曾鼓动大杂院的人孤立小福子,但当小福子领着弟弟朝她跪下后,她马上向小福子承认了错误。又如电影给虎妞增加了一段婚后与祥子逛街、看西洋景并要祥子给自己戴花的情节,将虎妞塑造成了她那个时代敢于追求时尚,懂休闲、爱美丽的“潮人”。这正是电影人对20世纪80年代观众审美趣味的一种迎合。
除此之外,祥子的形象也有所美化。祥子在虎妞死后委身于夏太太、染上性病等情节也被电影删去,这使得祥子被呈现为一个更为单纯的青年形象。电影还增加了不少表现祥子与虎妞夫妻感情和睦的桥段,如知道虎妞怀孕后,祥子买回来一只布骆驼,虎妞说要真的给祥子生一只小骆驼,这种温馨气氛反衬出后来虎妞惨死时祥子的悲伤。又如在原著中,虎妞难产时是小福子主动前去找医生,结果打听到的消息是医生接生要20块,送产妇去医院要几十块,祥子的反应是“只好等着该死的就死吧”。而虎妞在嫁给祥子时是带了几百块来的,老舍在文中直接批判祥子为“愚蠢与残忍”。而在电影中祥子却亲自去找医生,并且也不是因为他的吝啬,而是医生不肯来虎妞才因难产死去。从这些信息中,观众感知到的都是虎妞与祥子人性中温暖的、值得肯定的一面。
无论是老舍原著抑或是凌子风拍摄的电影版《骆驼祥子》,都堪称经典。电影再现了原著的基本故事,也体现了原著批判旧社会的精神,并在展现老舍小说设定的情节之外,又为故事注入了现代意识,将原著的主旨进行了微调,在人物形象方面也做了重新阐释。相比起建国后持忠实观,对原著采用“图解性镜头”来再现的电影作品,以及当代流行的对原著进行颠覆、解构的后现代改编方式而言,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骆驼祥子》在中规中矩之外又别出新意,既不悖于老舍的本意,又能促使更多观众对原著产生兴趣,对人物注入情感,可以说是现当代经典文学改编的一个优秀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