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虚》的空间美学
2017-11-16郑州师范学院河南郑州450044
师 聪(郑州师范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宾虚》故事最早来源于美国作家、前南北战争时期将军卢·华莱士的小说,小说问世之后,就成为19世纪美国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同时也是迄今为止影响力最大的美国基督教文学作品之一。由于故事本身的经典性,《宾虚》曾多次被影视剧以及舞台剧演绎,仅就电影而言,就曾有1907年西德尼·奥尔科特版、1925年弗雷德·尼波罗版以及最为著名、堪称鸿篇巨制的1959年威廉·惠勒版三个版本。珠玉在前,同样由米高梅公司发行,由提莫·贝克曼贝托夫执导的《宾虚》(Ben-Hur,2016)无疑就要面对观众更为苛刻的要求。从整体上说,新版《宾虚》较好地完成了对原著的叙事,在对人物的日常生活空间、生存空间乃至政治、国家空间的展示中给予了观众审美体验。
一、空间体验与叙事
在《宾虚》中,主人公的不同空间体验直接服务于叙事。
首先,我们可以对整部《宾虚》的叙事进行一个大致的梳理。犹太王子宾虚·犹大与罗马孤儿梅萨拉之间情同兄弟,然而在宾虚家屡屡遭到打击后,梅萨拉离家出走加入了罗马军队,并很快成为前程远大的军官。在罗马军队需要经过犹太人的耶路撒冷时,梅萨拉恳请宾虚维持当地人的治安。不料罗马长官本丢·彼拉多还是遭到了所谓“狂热者”的袭击。宾虚为罗马人逮捕,而梅萨拉则没有出来保护宾虚和他的家人。宾虚被押送到罗马军舰上做了船工,直到海战逃离后投入伊迪亚姆酋长麾下为其养马,并最终在角斗场的赛马中赢了梅萨拉。电影的最后,宾虚与家人团聚,与因输掉比赛而残疾的梅萨拉也言归于好。
从对《宾虚》剧情的整理不难发现,空间在电影中扮演了勾连叙事、串接剧情的重要角色,甚至可以说,由于电影主要是跟随着主人公宾虚的脚步展开的,当我们以空间对剧情进行分割后,电影的大致叙事线索也就呼之欲出了。电影也显然意识到了空间对于叙事的意义,有意在视觉上为观众强调着空间的变动。例如,在电影一开始就展现了角斗场中宾虚与梅萨拉等人的马车奔出,围绕角斗场转圈的场景,随后镜头逐渐透明转场,奔跑的马车与五年前宾虚和梅萨拉骑乘的马匹重合,区别不仅仅在于赛马的空间,还在于两人之间的敌友关系,相似空间在这里实现了一种叙事上的呼应。
此外,从生存论的视角来看,“存在,就意味着拥有空间。每一个存在物都努力要为自己提供并保持空间。……不拥有任何确定的和终极的空间,就意味着最终的不安全”。以宾虚沦为船工时的生存空间为例。船这一空间是与外界隔绝的。当宾虚身处船舱的底层,每天忍受着鞭子,在隆隆鼓声的鞭策之下机械地划桨时,他的空间失去了白天与黑夜,也失去了正义和非正义,面对其他船工的惨死他已经没有了当年见义勇为的勇气,他承受一切侮辱和苦难只为了苟延残喘,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动机就是为家人复仇。这一狭隘、黑暗的空间存在正是宾虚这时处于生命最低谷时命运的外化。整整五年时间,宾虚的人格是丧失的,他们被规定为船体的一部分,此时舱底对于宾虚来说就是一个不确定的空间,宾虚在此不可能拥有任何安全感。而宾虚命运的转折点也正是在于这一空间的被打破。与原著不同,电影删去了宾虚拯救了罗马将军昆图斯·阿里乌斯,并被其收养为义子的段落(这一桥段的删减也使得电影中罗马人的形象变得更为单一与片面)。因此,宾虚在舱底被撞破的一刻冲出船舱,凭借海面上的船体残骸一直漂流到了陆地上,彻底完成了自我救赎。
二、空间的人文性
在《宾虚》中,主人公宾虚和梅萨拉两人都经历了一次自我放逐。这两次自我放逐都与对家园空间的回归有关。
梅萨拉在电影中是一个一心将生命理想化的人。然而养子的身份使得他在宾虚家中生活得并不愉快,电影中通过两件事为梅萨拉的出走做了铺垫。一是梅萨拉筋疲力尽地救回赛马受伤的宾虚,却遭到宾虚母亲的训斥;二则是梅萨拉与宾虚妹妹相爱也同样遭到了宾虚母亲的阻拦。相对于处事平和,一直生活在家人爱意包围中的宾虚而言,拥有强烈自尊心的梅萨拉不愿意强迫自己的生命屈从于寄人篱下的生存环境,为此他主动改变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投入罗马帝国的全面战争中去。梅萨拉对个人尊严的极端维护实际上也是罗马帝国霸权政策的一个缩影。在电影中,梅萨拉在与宾虚阔别多年后重逢叙述自己在军队中的发迹时,描述的是自己在不同的地方为罗马开疆扩土,而电影也以直观的画面让观众看到了黑暗的雨夜、白昼雪山等不同的战场空间。观众很容易得到这样一个信息,伴随着梅萨拉地位水涨船高的是罗马帝国对其他文明的不断征服,而梅萨拉本人作为曾经的罗马贵族后裔则显然是认同这种征服的。这也就使得梅萨拉和宾虚之间的决裂,并不仅仅在于梅萨拉离家出走这一主动做出的空间变动选择,还在于梅萨拉投入了宾虚眼中的侵略者一方罗马的阵营中。
而更为重要的一次“离家放逐—独自漂泊—回归”则体现在宾虚身上。在电影中,宾虚之所以离开耶路撒冷并不是他本人的选择,而是出于道德上的抉择,即愿意用自己一死来保护家人的生命。随后,宾虚两次更换生存空间,先是在船上做了五年的船工,后是成为伊迪亚姆酋长的奴隶,这两种身份的宾虚都是属于边缘群体的,只有在宾虚身处耶路撒冷时,他的命运才是可以自主的。
在最后宾虚回归耶路撒冷时,电影所表现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家园感实现了完满,他在宗教上的情感体验也得到了升华,因此宾虚最后实现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回归。正是在宾虚与妻子团聚,准备开始新生活后,他目睹了曾经给过他水喝、照顾过其他人的耶稣被罗马人逮捕,怀着报恩之心的宾虚也给了耶稣一碗水喝。随后,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也正是在耶稣死后 ,天降大雨,那些身染麻风病的患者在淋雨后都痊愈了。这样的“神迹”彻底改变了满腔仇恨的宾虚,促使他去找梅萨拉和解。曾经善良友爱的宾虚和梅萨拉在宾虚的这次回归与耶稣的死中得到复生。
可以说,正是由于空间的地位被凸显了,宾虚等人物的家园体验和生命意识才被彰显出来。
三、空间的隐喻性
在《宾虚》的整个故事中,历史背景是不可忽视的。宾虚与梅萨拉之间的对立与和解并不仅仅是个人恩怨,而是涉及两人所代表的不同文化、民族以及政权之间的关系,即犹太/基督教文化与罗马文化之间的剑拔弩张逐渐合二为一。而1959年版《宾虚》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在于浑然天成地给观众展现了基督教文化与罗马文化渐渐融合的过程。作为一部半个世纪之后的翻拍之作,在技术上的进步保证了新版《宾虚》必须在场景设置尤其是战争场面的拍摄上达到更为波澜壮阔的效果的同时,在思想性上,电影亦有必要将前作中的这种对历史的深入思考和整合传承下来,而对这种宗教、民族对立与融合的展现,很大程度上便是由空间审美来承担的。福柯曾经指出:“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时间的关系更甚。”尽管《宾虚》的背景并非福柯生活的时代,但这并不代表福柯将空间与时代感相联系的观点可以运用在对《宾虚》空间隐喻性的解读上。在《宾虚》中,这种暗示了时代的空间主要有两处,一是广场,二是角斗场。
首先是广场。丹尼·卡瓦拉洛曾经在他的《文化理论关键词》中指出,空间直接关系着人的个人生活与社会关系。在《宾虚》中,罗马帝国的不断扩张,给耶路撒冷地区人们的个人生活与社会关系带来的改变便是通过一座又一座广场来表现的。在电影中,梅萨拉出走以后不久,宾虚就迎娶了女仆伊斯特,两个人曾经幸福地穿行在广场上的街市中购买日常生活用品。但宾虚作为王子,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种广场是罗马势力扩张到了当地的一种体现,每当罗马占领一地他们就会修建大量广场,彰显帝国威严。而并不管当地人是否欢迎广场,也不管当地人是否在广场上衣衫褴褛,伸手乞讨,甚至为了修建这样的“形象工程”,罗马士兵还曾经去当地的墓地中盗取墓碑来做石料,这一点大大地激怒了宾虚等有正义感的人。除此之外,广场也是罗马帝国宣布处死、通缉罪犯,体现帝国法治力量的地方。在电影中,人们围观“狂热者”的被捕为宾虚救治这些通缉犯的情节埋了伏笔。更重要的是,在广场上,身为木匠的耶稣第一次出现,劝说宾虚“爱自己的敌人”,也是在广场上,耶稣护着被人们用石头砸的麻风病人,自己也被石头砸得血流满面。正是这些宽仁博爱的细节为之后耶稣创造“神迹”进行了铺垫。
而角斗场则是电影中的另一个重要空间。与《角斗士》(Gladiator,2000)相类似的是,角斗士都是蒙受冤屈的主人公在身陷绝境之后唯一能对反派人物进行最后报复的空间,并且由于角斗场特殊的性质,这种复仇势必是血腥、肉搏式的,激动人心的。1956年版《宾虚》之所以能一举揽获多项奥斯卡大奖,很大程度上也与它能在没有特效的时代再现角斗场惊心动魄马车战有关。在电影中,角斗场也被如《角斗士》等电影一样进行了重点表现,如亲临现场观战的罗马统帅,狂热的观众,在酋长等人操纵下的赌赛,比赛中有可能出现的伎俩,以及为了比赛而设置的各种精巧的机关等。而除此之外,《宾虚》最值得肯定的地方就在于,角斗场的深层意义被挖掘了出来,它不只是作为一个叙事空间而是作为一个政治空间存在于电影中的。如当比赛结束之后,伊迪亚姆酋长嘲讽罗马统帅本丢·彼拉多,说“很遗憾您输了比赛”后。之前一直为梅萨拉的失败而面露不悦之色的彼拉多此刻却淡定地说:“其实我没有输。”他让伊迪亚姆酋长看这些现场的观众,观众是需要鲜血的,而彼拉多就给他们提供鲜血和杀戮,就在这种对鲜血和杀戮的欣赏中,现场的观众其实已经全部被同化为罗马人。即使是老道的伊迪亚姆酋长也不得不为彼拉多这句深可玩味的话而沉默。从表面上看,犹太人宾虚赢得了对罗马人梅萨拉的比赛,但是只要稍加思考便不难发现,在场的人们,包括宾虚本人都已经习惯了罗马人提供的这种野蛮的娱乐,并视其最终对生命的决断为“程序正义”时,罗马人统治异族的目的就已经在狂欢中达到了。人们原本区分你我的方式,即地域与血统在人们被集中在角斗场里,一起沾染嗜血恶习后失效了。在对角斗场这一空间的升华下,整部《宾虚》的格调也脱离了单纯的复仇故事。
在《宾虚》中,空间关系着剧中人的生存体验与观众的审美体验。就叙事作用而言,整部电影情节的推进是以主人公宾虚的空间变动经历为线索的;就内涵而言,对家园空间的回归和找寻是电影的基点,正是在这一基点之上,电影生发出了以情为本的美学空间,给予观众人文关怀的温情;而就思想深度而言,《宾虚》在对前作有所改编的基础上,又继承了前人悲悯的古典美学内容,赋予空间丰富的隐喻意义,以一种回望的姿态重现了昔日罗马全面战争时期的帝国社会状况与外来文化与犹太文化之间的命运羁绊。可以说,《宾虚》中对空间的感知和展现方式,是对当代电影人有一定启发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