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电影中的日常化表达艺术

彭 湘(广西职业技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226)

是枝裕和作为20世纪90年代日本新电影运动中的代表人物，与筱崎诚、青山真治、河濑直美、岩井俊二等导演一道开启了新的创作模式，改善了80年代的僵化局面，为日本电影重新燃起了复苏的希望。这群导演在电影中融入强烈的个人精神，他们与电影工业体系联系并不紧密，从筹措资金到市场发行都较为独立。影片中也鲜有对政治的关切和对时代的全景呈现，而是更加关注个体的生存命运，以新鲜多元的视角来看待社会中的诸多问题，不乏饶有见地的思考。

是枝裕和在成为导演之前曾用近十年的时间拍摄纪录片，这一经历使他得以洞察社会百态、体味各阶层人的别样生活，为日后的电影创作积累了丰厚的素材。他的电影尽管是虚构的，但其中颇为真实的细节呈现却常常让人联想起现实生活，这与纪录片的影响也不无关联。1995年，是枝裕和的电影处女作《幻之光》上映，1998年又推出了《下一站，天国》，两部影片受到纪录片创作的影响都很大，它们在情感传递上取得了突出的效果，引起国际关注并获得多个奖项，这让是枝裕和开始在电影界崭露头角。至今，是枝裕和已经有二十余年的电影创作经历，纵观他的作品，不难发现他对社会题材的关注和对日常生活的呈现，虚构、记忆与真实扭结在一起，开拓了一种独特的影像表达方式，每每为观众带来强烈的情绪触动与内心震撼。

一、表达形式：日常化的叙事模式

当今的主流商业电影基本遵循好莱坞经典叙事的模式，起承转合流畅衔接，核心冲突一目了然，充分调动观众的情绪。是枝裕和却反其道而行之，他的影片往往只是平铺直叙，仿佛是对日常生活片段的截取，并无戏剧化冲突的设立，尽量追求真实感和现实感。由此，观众可以在导演所营造的日常化氛围中慢慢体悟人物的情感流动，最终达到一种深层次的共鸣。

对这种似乎未经择取的日常生活场景的呈现更加考验导演的功力，如何在平淡松散之中挖掘情感，在讲述日常生活时体现深刻洞见，成为关键所在。是枝裕和选择借助于日常生活细节和人物之间的对话，使影片的情节逐渐展开，他关注的始终是人在家庭之中所处的位置以及家人之间的关系，个体最终要面对的是伦理困境和道德难题，日常化的表达背后是对人生基本问题的思考。

在是枝裕和的处女作《幻之光》中，由美子始终无法走出丈夫自杀的阴影，年幼时奶奶的失踪本就令她无法释怀，暗藏心结，如今儿子刚出生丈夫就卧轨自杀，再次对她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影片的情节十分简单，其着力点完全在于呈现由美子在丈夫死后的生活，挖掘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死亡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始终笼罩着由美子的生活。她再嫁之后过着看似普通的生活，但种种细节却勾勒出她内心的伤感，比如对着前夫的遗物发呆、被事物投射的阴影所笼罩等，影片虽无任何矛盾与冲突的设置，但观众依旧能够在看似松散平常的叙事中体察人物的心境。

2008年的《步履不停》将日常化叙事的优势发扬光大，这部影片成为是枝裕和的重要代表作，充分体现了导演的创作风格。影片的主要情节依旧很简单，它讲述的仅仅是一家人在家中长子纯平的忌日这天的日常生活，既无重大事件，也无矛盾冲突，吃饭、走路、聊天一类的日常举动是主要表现内容。横山家的长子纯平15岁那年因搭救落水者而身亡，这是全家人解不开的心结。父亲恭平作为一家之主有一定威严，平日里固执而少言，情感上和子女间存在疏离。母亲则和儿女较为亲密，为家中的吃穿用度操劳，但她也有偏心、自私的缺点，凡事都以儿子为重。二儿子良多是一名绘画修复师，如今却面临着失业的困境，他也很怀念大哥，却讨厌父亲总拿大哥和自己比较。女儿千奈美也有自己的烦恼，她认为母亲总是偏心良多。即便是普通的日常生活，也能够呈现如此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亲人之间的矛盾摩擦与关怀牵挂之间并不冲突，影片能够将这种交错的立体感呈现出来，主要在于对生活细节的呈现上，每个细微的动作和不经意间的对话都充满了暗示，令人回味无穷。《步履不停》试图传达一个简单的道理：即使生活并不总是尽如人意，也依旧要带着遗憾前行，因为平淡的人生中还有深切的爱在背后默默支撑。

在是枝裕和的影片中，日常化的叙事看似松散随意，却能通过对生活细节的精准捕捉构建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细腻地展现情感流动与变化，给人带来长久的感动与思索。

二、表达手段：影像风格的确立

长时间的纪录片工作经历对是枝裕和电影的影像风格造成了深远的影响，他在自己的处女作中就沿用了拍摄纪录片时采用的风格与技巧，试图融合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客观记录生活本身也是一种创作方式，日常经验不仅为是枝裕和提供了创作题材，也成为他不断再现的主题。是枝裕和在自己的影片中尽量隐藏摄影机的存在，运用了大量固定机位长镜头的拍摄手法，这与日本大师小津安二郎的影像风格有相似之处，而据是枝裕和自己说则是受了台湾的侯孝贤和希腊的安哲罗普洛斯的影响，追求充满意境和余味的画面。

是枝裕和在处女作《幻之光》中就已开始尝试建立自己的影像风格，由美子失落伤感的情感状态被冷静克制的镜头语言呈现出来，固定机位的运用将视角客观化，远距离摄影保持有距离的观照，尽量采用自然光线还原真实的场景，并营造出相对阴暗的气氛，烘托主人公的心理，人物与环境融为一体，由此情绪可以不通过表情与语言来传达，日常生活的氛围本身就是人物心境的一种外化与表现。

《下一站，天国》同样延续了克制的影像风格，影片的主要内容是让进入天国的人回忆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天国的工作人员将其拍成影片放映留念，这些珍贵的瞬间令人动容。是枝裕和在进行这部影片的拍摄之前采访了500个人，询问他们的珍贵记忆，部分采访内容也被纳入影片之中，真实与虚构的融合再次成为重要特质。天国工作人员与逝者之间的对话仿若采访者与被采访者之间的对话，尽量客观化地呈现所有情感真挚的记忆瞬间使得影片脱离了刻意煽情的矫揉造作，观众得到了更多主动思索与感悟的空间。

在《步履不停》和导演2016年的新作《比海更深》中，长镜头的运用广泛且效果突出，这两部电影都由阿部宽主演，且风格十分相似，在家庭生活的范围内讲述自己的生活哲学，人生的失落与希望总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两部影片都在日常家庭生活的范围内展开，长镜头的运用保留了现实时空的完整连续，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被更完整地保留下来，镜头内部的场面调度尽量贴近日常生活经验，一种更为真实自然的静态美在镜头下流淌出来。影片在呈现人物之间的对话时很少使用正反打镜头或特写，而是采用固定的中景或远景，将对话中的人物全部囊括在内，并纳入背景环境，因此对话的整体氛围和对话之间的停顿、沉默都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在这种缓慢沉稳的对话之中，人物心境得以显露。《步履不停》中儿子与母亲散步时的对话体现出他们看待事物的角度差异，《比海更深》中已经离婚的丈夫和妻子的对话中体现出随年龄变化而产生的对爱的理解的不同，都是在细微之处得其妙。

是枝裕和在自己的影片中坚持冷静克制的影像风格，所有的情绪都在和缓松散的日常状态下慢慢流露出来，仿佛是生活片段的截取，又恍如稀松平常的往事，无限接近真实。是枝裕和的影像从不给人带来任何强烈的感官刺激，却能在平静之中造成巨大的情感冲击力，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三、表达核心：家庭日常生活

纵观是枝裕和二十余年的电影创作，家庭生活无疑是他的表达核心。在日本电影史上，善于表现家庭日常生活的不在少数，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和沟口健二等享誉国际的大师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因此是枝裕和的电影创作常被视作对传统的回归，更常被与小津安二郎和成濑巳喜男进行比较。尽管如此，是枝裕和的创作绝不是模仿或重复，前代大师在镜头中呈现他们的时代，例如小津安二郎善于描绘二战后的家庭变迁，而是枝裕和也能聚焦于自己所处的时代，对当代社会中亲情、个人、社会之间的复杂交错与变迁流转进行剖析。

《无人知晓》这部影片在真实事件的基础上改编，影片中的四个孩子被母亲遗弃，在缺少合法的社会身份的情况下艰难生活，不完整的家庭折射出现代社会的某些症结，而孩子们之间的相互依靠又不乏温情，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不能承受之重，家庭这一原本的庇护所又因父母的缺失而无法为他们提供任何成长的助益。影片精细地刻画了孩子们的日常生活状态，亦是对社会问题的一种关注。

《如父如子》同样表现了家庭的困境，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突然得知儿子当年在医院抱错了，朝夕相处的亲情难以割舍，但血缘之亲同样无法放弃，家人之间的感情受到最严酷的考验，所有的情感与挣扎都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被凸显出来。良多一家家境富裕，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教育，父亲在孩子面前很有威严；斋木一家条件虽差，但对孩子的爱丝毫不减，父亲能够花很多时间陪孩子玩耍。家庭之间的差异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孩子，良多的儿子庆多为了让爸爸开心而努力练钢琴，斋木的孩子琉晴也在玩耍中与父亲积累了深厚的感情。最终，朝夕相处的亲情超越了血缘关系，最无法割舍的是彼此之间的爱而非血脉。是枝裕和借这部影片思索了亲情与家庭的真正涵义，在家庭日常生活的细节中一点点给出答案。

在《步履不停》中，家庭的缺失成为一个叙事背景，家中长子的早逝成为全家难以化解的伤痛，导演选取长子忌日这一天的家庭日常生活来呈现家中的复杂情感交织与人物矛盾，将每个人的期盼与遗憾立体地展现出来。如何带着生活中的缺失、矛盾与遗憾继续生活下去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难题，而是枝裕和在最简单的家庭日常生活中揭示出这一难题的存在，既没有回避日常生活中的困难与焦虑，也没有放弃给出爱与希望，将一切交由观众择取。

对于是枝裕和来说，家庭日常生活最贴近每个人的自然状态，如何呈现个体在日常生活中所面临的矛盾与难题，实际上就是在揭示有关人生的最基本问题，与之相连的价值体系和生活哲学都一道得以表达。是枝裕和不断围绕着家庭日常生活这一核心进行创作，就是在不断表达自己对于人生的理解与领悟。

四、结 语

是枝裕和在多年的电影创作中始终坚持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坚持在日常生活之中挖掘人生的意义，将东方静观的美学带向世界舞台。在他的影片中，日常生活的真实感被完整地保留下来，人物在日常情境中逐渐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去戏剧化的情节设置保持了日常生活的松散平淡，并在导演冷静克制的影像风格中被加以还原，在客观化的视角和有距离的观照中观众得以渐渐体悟人物的内心情感，产生某种共鸣。

在是枝裕和的影片中，日常生活场景一幕幕上演，种种细节建立起丰满的人物形象，人物被置于基本的家庭日常生活之中，在最接近生活本来状态的情形下，以流畅自然的表达揭示出对生活本身的理解。是枝裕和借助他的电影传达出对生活的理解，他对于日常生活的敏感捕捉让人们认识到另一种认识事物、体察人生的方式，也为日本影坛增加了一种别样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