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乡愁,伟大的灵魂
——悼念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
2017-11-15邹惟山屈伶萤
□邹惟山 屈伶萤
2017年12月14日,在一个平常的冬日,那个以诉说乡愁而闻名中外的诗人余光中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是一个令人悲痛的时刻,不仅是因为他的诗名,也不仅是因为他的文名,而是因为他的诗歌作品标志着一个时代,并且表达了一个国家全体国民的思想与情感,这就是“东方式”的爱国主义。不仅如此,他的诗歌是当代中国文学宝库中最具有闪光品质的部分,他的散文也是当代中国不可多得的精品,不用说他卓越的文学批评,更不用说他孤标独秀的文学翻译。
然而,余光中先生一生中的许多时光,却是痛苦的与悲惨的,虽然他也有风光与荣耀的时候。童年的时光与少年的时光,他基本上是在灰色暗淡与流离飘泊中度过的。在国难之时的仓皇逃荒到战争年代的漂泊孤岛,从温软的江南水乡到雾罩的山城重庆,从孤独的台湾宝岛到美国寒冷的爱荷华,从祖国的海岛这头到祖国的大陆那头,诗人的一生就像他笔下那一株飘摇的蒲公英,那一片孤独而游走的云朵,似乎永远也没有宁静的时候。他总是思念着自己的故土,他总是渴望着踩到那一块切实的土地。穷愁出诗人,是中国古代文论中重要的诗学观点之一,而余光中先生那一系列诗篇,正是产生于他自我的生活、自己的时代、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生命体验。余光中先生的诗之所以读来感人至深,一代一代的中国读者都被他的诗篇所动情与动容,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没有诗人在这个不断变动的大时代里的人生起伏和丰富多彩的情感生活,就不会产生这样的诗作。所以,余光中的诗文是个人才情的凝聚,也是时代生活的反映,更是中国文化传统的延续。
乡愁与爱国,就是重要的文化传统之一。如果我们读诗人一些重要的诗歌作品,就会发现乡愁是他笔下永恒不变的主题。他总是在寻找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在飘荡不安的旅程中寻找自己的根系。他青葱少年之时便离家流浪,满头银丝之际却只能隔海遥望。写于诗人四十岁时候的名诗《乡愁》,承载了诗人二十多年的思乡之情。从本质上来说,诗中的意象和情感,并不是来自于幻想,而是切实存在的诗人自我生命不同时光的经历。诗人通过对生活的感悟和体验,在一种感性十足的表达下,给读者以一种最为真实、最为真切的的感受。诗人以四段时光(小时候、长大后、后来、现在)、四个意象(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四个角色(我、新娘、母亲、祖国),将一些平易近人的词语,幻化成了让中华儿女潸然泪下的情感回响。这首诗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不仅是因为诗人的博大情感与独立自我,也是因为其高超的诗艺表达。短短的句子、简要的词语、单个的意象、长短不齐的排列,就把自己所感知的时代乡愁,丰富而完整地表现出来了。由于中国地域辽阔,南北之遥与东西之远几乎相等,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在交通已经大大改善的今天,乡愁都是不可绕开的话题。中国传统文学的重要主题,如此地沉重与深厚,在李白、杜甫的诗中存在着,也在高适、苏东坡的诗中产生。余光中只不过是中华文学传统的一种延续而已,不过是一种了不起与很难比的延续与创造。
当然,余光中先生还有更为博大的情怀,这就是超越时空、远达整个民族与世界的“爱国主义”。他的童年是在温润的江南水乡度过的,十岁之前,他在常州乡村度过了快乐单纯的童年时光。国难当头,战争的枪响打破了乡村平静的时光,余先生随母亲仓皇出逃,从昆明辗转进川,在巴山蜀水的深处,度过了中学的时光。余光中先生总说自己是江南人,也是四川人,会说地道的吴侬软语,也会流利的巴蜀川音。但江南和四川,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的故土,才是自己的归处?这是一位诗人在自己的一生中不断思考与探讨的问题。诗人的第一故乡,当然是自己的出生地。“那是大一的暑假,随母亲回她的故乡武进,铁轨无尽,伸入江南温柔的水乡,柳丝弄晴轻轻地抚着麦浪。”(余光中:《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常州的绿柳和暖阳,故乡的水草丰茂,都是诗人心中最柔软、最温暖的存在。江南的妩媚和柔美,充盈了诗中的艺术感性。然而日本所发动的侵略战争,让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从东到西,来到了四川,生活于重庆这座世界上少有的山城。于是四川成为了他一生中的第二个故乡。抗战胜利之后,为了看到外面的世界,诗人选择了金陵大学外文系,于是再次以求学的方式回到了熟悉的江南,于是这里成为了诗人的第三个故乡。正是在这里,诗人开始了自己的诗歌创作。“一个秋晴的黄昏,一少年坐在敞向紫金山的窗口,写下第一首诗。那时候他没料到,这一生他注定要写很多作品,更不会料到,他未来的读者,不在大陆,却在海外。他注定要做南方的诗人,他的诗,要在亚热带的风雨里成长。” (《余光中诗选·自序》)他不仅在这里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首诗,也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然而再一次战争的爆发,让他又有了他的第四个故乡——台湾。他不得不又一次开始了他的流浪,从南京到厦门,最后终于流浪到了孤岛。他在这里的诗歌创作,不只是被亚热带的季风影响,而更有了更加开阔的视野与更加深厚的时代色彩,国家与民族的前途、人类与世界的命运,都在其诗歌中得到了全面的反映。他的诗歌中不再只是南方,而更多的是每一个浪子心中都有而笔下所无的辽阔的故乡。乡愁本是一个重要的主题,然而余光中的绝大多数作品将此与国家、民族、世界、人类相联系,写出了更加博大深厚的情怀与独立深刻的思想。长江、黄河、黄山、长城这一类意象出现在他的作品里,汉唐、宋明时代的人物形象与风物也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并且让诗人一再地痛苦与悲伤。所以,我们说他的诗超越了一般的乡愁,而进入到了一种文化与哲学的层面。的确,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哲人。
有两位女性对他的人生与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这就是他的母亲与妻子。在台湾,他遇见了他一生的爱人——范我存。他们谈论诗歌、音乐、绘画和故乡。他曾说,“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大陆给予了他童年的温暖,而台湾给了他青年的痴狂。范我存带着一种江南女子的娴静进入了他的生活。她坐着那摇晃的小船,飘飘荡荡,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后来余光中赴美进修和在海外讲学,虽然与妻子分隔两地,却感情深厚,所以在其诗《乡愁》中,乡愁从邮票变成了船票,一张小小的船票,寄托着诗人对新娘的爱与思念。余光中的许多作品中都有其妻子的影子,并不只是在爱情诗《等你,在雨中》、《白玉苦瓜》这样的作品中。所以,余光中之所以成为当代中国的大诗人,时代与战争因素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而其家庭生活特别是妻子对于他的爱与护,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母亲,是余光中乡愁的起点,也是生命中一种最重要的存在。童年时,母亲独自一人带着他逃难,跑遍万水千山;长大后,母亲总是站在家门前向远游的孩子告别。母亲是伟大的、温柔的、静默的、坚毅的、慈祥的、勤劳的,也是脆弱的、苍老的,抵挡不过时间的侵袭。诗人在成长,母亲在老去,终于在某个平常的夏日永远地离去。所以在诗人的作品里,母亲成为了一个特别亲切的意象,并且上升到国家与民族的高度,有时候让我们不易分别。这个时候,乡愁不再只是一张小小的邮票,一张薄薄的船票,而是只能缅怀的坟墓。母亲和故乡,在记忆里并未消散死掉,而是变成了带着情感的语言,在诗歌中不断地被描摹,被深爱。乡愁是母亲,母亲便是故乡。母亲离开了,但乡愁却永远不会消散,永远存留于人们的记忆之中。
让人们传唱的作品,不只是那一首小诗《乡愁》,还有更为丰富多彩的《民歌》:“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从高原到平原/鱼也听见/龙也听见//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从早潮到晚潮/醒也听见/梦也听见//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从A型到O型/哭也听见/笑也听见”。从长江到黄河,从南方到北方,从高山到平原,从A型到O型,每一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中华儿女都能听见,听见祖国的呼唤,听见共同的渴望。诗人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居所,乡愁跨越了时空的界限,成为了民族共同的思念。大陆是故乡,台湾也是故乡,祖国就是所有中华儿女的故乡。诗人也曾寻找,寻找自己到底属于何方,长期的漂泊和不断的变迁,让诗人丢失了方向,却在无数次的变迁和体味之后明白了自己的根系。这个根系不是具体的地方,而是真实的血脉,无论A型还是O型,只要身在何处,何处就是诗人的故乡。诗人在这里对于中华民族感情的表达是感人至深的。
曾经有一个青年,在密歇根的冰寒中向西遥望故土的黎明;曾经有一个老人,在西子湾的夕阳下,守着对岸亮灯的灯塔。现在,他终于以特殊的方式返回了自己的故乡。“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余光中:《当我死时》)离去只是肉体的消逝,归来却是精神的永存。今天,余光中先生离开了我们,然而他的精神却是不会离开的,他的品质却是不会消失的。只要他的作品还存在,他的生命就会存在,他的灵魂就会存在,他将永远与我们在一起。我们虽然没有机会能够与他同甘苦、共患难,我们也没有机会与他请教与对话,然而只要我们能够阅读他那些精美无限的作品,我们也就与他发生了共鸣、产生了同境,我们的人生也会充满一种特别的诗情与画意!他的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足以让我们品味一生,借鉴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