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动物城》的叙事技巧

郭笑莹

(郑州轻工业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动画电影由于其特殊类型，更加依赖于制片厂时代就建立起的故事讲述传统，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又不得不在重复运用叙事常规的基础上加以“额外修饰”，并不断探索，谋求新变。《疯狂动物城》就是这种叙事传统接续和变异的最新范例。该动画片由迪士尼在2016年推出，甫一亮相，即引发全球性的观影热潮。该片营造了一个平等共处的理想的动物世界，主角兔子朱迪经过艰难努力，终于实现自己儿时的梦想，成为一名动物警察。有论者指出，该实践文本是当代好莱坞电影在叙事传统继承和创新之间谋求审慎平衡的真实写照。影片巧妙的叙事程式，值得中国动画电影人借鉴。

一、成长叙事

所有的叙事实现都是一种双关类型的“滑动能指”，是依据某一呈现机制而构建起来的检阅原则来详细描绘语义场的过程。对电影，尤其是动画电影来说，为了在日益定格化的叙事程式中创造新的叙事局面和阐释角度，会更加用心地去寻求细微的联系链条，包括那些有可能让任何一部电影、动画乃至文学作品都可预期到它们将要被解读的东西。而《疯狂动物城》的成功，首先就是对这种叙事语法的善用，其展现出大众所盼求的叙事惯常策略和阐释母题。

《疯狂动物城》复合并改造成长叙事的主题和表现题材，使之成为具有鲜明的青年文化性主体特征及“全龄性”的都市文化消费品。过往的美国动画电影，诸如《狮子王》(1994)、《玩具总动员》(1995)等，其成长叙事普遍类型化，“拟儿童视角”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惯常策略反复应用。而《疯狂动物城》的叙事之所以被论者视为迪士尼在新时期叙事变异的代表作之一，其主要特征就是文本样式中带有强烈的青少年文化或青少年性，同时又不断折射横断的、复合的全民群体文化，有效地涵盖大众文化时代集体性的角色心理、生活诉求、行为模式、价值理念、精神需求等，紧跟成人文化与主流文化思潮。片中的主角朱迪作为兔子是弱小群体的隐喻，她年轻有冲劲，满怀理想，只身前往陌生的大城市奋斗，在大型肉食动物主导的世界里几乎无容身之地，迷茫而焦虑，为了自己从小就立志当一名警察的志向，受尽刁难和困苦。朱迪持有满腔的热情和才干，却被无能的顶头上司无端歧视发配做一名无足轻重的交通员。这种叙事主题和情节设置，实际上是现代社会大众普遍存有的生活经历和感受的折射，是在冷静地呈示无数个体生命的共同状态，表达出了大众成长过程中泛化的情感世界和隐秘心灵。此时，一般动画电影所设定的“拟儿童视角”的价值意义被悬置，一代人残酷的青春岁月被大胆、坦诚地记录。这种叙事的设置本身其实是吸收并重塑了经典的动画叙事与风格的预设前提。

《疯狂动物城》对美国动画恒定母题结构进行了调整，着重呈现从平凡世界踏上冒险旅途的世俗英雄的成长历程。在过往的迪士尼动画片中，基本都是以“英雄神话旅程”的模型设计为叙事主题，如《狮子王》《森林王子》《白雪公主》等，主人公几乎都是“超神话”的人物原型，都有着显赫的身世或超人的能力，而故事的开展更是多在如同梦幻般的非人间世界或曰特殊世界中行进，支撑叙事的戏剧主线是神话英雄的自我实现。而以《疯狂动物城》为代表的动画叙事创新，在于将英雄神话叙事拉回已然改头换面的日常生活中来，主角被作为普通人来表现，在一个接受终极考验的现实场所中磨砺并最终突破自我局限完成英雄使命。片中的朱迪不再是光环萦绕、一呼百应的超人，或者出身显赫、有着巨大人格魅力的公主、王子，而是社会社群中的普通一员，她世俗而平凡，人格不再完美无缺，其所希冀的也不再是拯救世界或者是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而只是孜孜以求成为一名警察而已。这种影像叙事整体上已经是向新的形式方向迈进，藏隐于偏僻小镇的平凡少女进城为梦想奋斗的改装化的英雄神话的经典故事架构下，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接地气的为大众所感同身受的、普通人自我实现的世俗神话与美国梦的谐趣化主题。影片有效地嵌入当代社会与生活的内景，成为时代世俗群生的象征。

二、喜剧叙事

大维·波德维尔曾指出，好莱坞产品的显著结构特征，是从一般的产品到细节丰裕的世界以及经典的动画电影，都在遵守长期存在的故事结构叙事原则。从其动画片的发轫之作《花与树》(1932)诸片开始，到眼下的《冰川时代》(2012)、《海底总动员2》(2016)，已形成其一以贯之的本色。也唯有如此，才能使得好莱坞无论是哪部电影或动画如何富有创意地编制因果关系、时空次序以及视点，其所做出的修正对主流大众群体来说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可以说，这是一场竞相在熟悉的类型之内进行设置，同时在情节结构拟制中掺入“新复杂性”的叙事实践。《疯狂动物城》就是以大量观众所熟知的叙事结构信号为基础，加以与众不同的手法表现，来获取巨大成功的。

一方面，影片巧妙地在内里的框架结构上运用浪漫喜剧的常规手法，约束动画常见的增生扩散的情节。这种手法通常伴随着鲜亮明快的色调，其视觉图谱往往传达出愉悦轻松的情绪氛围，有意混杂现实与超现实的场景，力图用喜剧的风格陈述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疯狂动物城》就是这种浪漫喜剧的手法，假设抽离其中的逐格方式拍摄的动漫场景，整个故事甚至都缺乏逻辑依据，诸如兔子朱迪与狐狸尼克鬼马般的出警旅行与情感纠葛、朱迪焦急地到交通局调查车牌号的情节、牛局长故意对朱迪刁难的种种情形等，都有着明显的浪漫童话色彩。影片总体上有着结构整齐的喜剧性构思，挖掘日常化生活背后的滑稽现象并做出夸张的处理，最终达到夸张与真实统一、浪漫和喜剧完美结合的效果，笑点水到渠成、不做作、不刻意，可以使人从头笑到尾，情到深处又不免催人泪下。

另一方面，影片通过外在的聚合策略和网状叙事的形式技巧，改造单一的线性理解图式，于创新和规范之间取得平衡。《疯狂动物城》的叙事结构之所以让人感到新奇，关键就在于其所有叙事实验都框定在传统之内，运用一些技巧性的聚合和网状并进的形式来重塑规范，从而在结构上保持灵活，在限定内孕育出富有创造精神的叙事形式构建。比如，故事的推进始终是在兔子朱迪和狐狸尼克两个层面的现实叙事间切换，他们与周边世界人们的牵涉与生活状况，都是透过不同的间隔程度而联系起来的。在他们二人结伴而行的各种趣味描绘里，在朱迪独自探案的过程讲述中，导演一直有意地让时间序列拼凑到每一条情节线之后，不断地混合使用命运聚合与频繁闪回的技巧来展露二者对待生活世界、人生追求、价值观念的不同态度。而在聚合策略和网状叙事推进的结合叙事结构组建中，其情节却始终平稳、场景有序、框架稳固，看似随意又不逾矩，其喜剧性也埋藏于主角生活历程中的种种艰难和纠结当中，这显然是借助以传统的叙事结构和惯常逻辑为主体，同时加以迂回委婉的叙事创意和注入新的叙事功能的本质内涵，从而破除故事的固定化想象和过往判断立场的单调，获取一种新的叙事和谐化状态。

三、隐喻叙事

过往的美国动画片，普遍采取的镜像和叙事策略是奇观化、神秘化、曲折化、童趣化这些大众文化惯常符号色彩，力图迎合观者的猎奇心理、消费观念和休闲意识，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在电影市场的审美疲劳下逐渐走向衰弱。因此，当下的美国动画片，尤以迪士尼和梦工场为代表，其作品不再是简单对市场需求和大众口味做出叙事反映，而是有意识地将自身提升为一种特殊的符号、象征叙事体现，力求在梦幻故事和现实社会人生之间构建互动和想象关系，成为真正的“成人童话”。而《疯狂动物城》之所以被誉为动画版的《动物庄园》，显然就是这种叙事话语和策略转变的立体缩影。

先说政治权力话语的隐喻色彩。《疯狂动物城》在结构形式上，虽然还是比较严格地遵循迪士尼动画式的叙事规范，但是又绝不类似以往好莱坞式的矫饰、浮夸、缺少生活气息，而是运用诙谐的基调，彻底颠覆了好莱坞动画“傻白甜”的传统套路，把主角朱迪和尼克身处一个权力结构固化社会的沉闷压抑感含蓄地表露出来，对好莱坞动画的类型化、无深度的平面化叙事显然有着较为强劲的冲击。在这个编织的现代政治寓言中，我们几乎能够很轻松地找到人类社会和政治的影射：片中的“动物乐园”是美国社会的缩影和象征，号称人人平等，实际上权力结构固若金汤。代表正义机构的警察局，实际上是腐化的官僚机构；兔子朱迪因为阶级和种族的偏见而备受歧视、狮子由于力量的强大，高居统治者的地位，一呼百应；黄鼠狼可以随意被捉去让黑白通吃的黑老大刑讯逼供；政府办事人员竟然是树懒，连撕下一份单据、盖上印章都能消磨半天时间……在这部带有童话色彩的片子里，其叙事结构上的每一个情节和故事，乃至每一个人物的“叙事功能”及其“叙事行为”，都渗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隐喻选择，背后指涉的实际上是标榜“现代文明”的体制社会。

再说文化和社会的反思。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在谈论童话时，认为童话叙事呈现和其链接对象有着现实叙事体上的折射关系，所有次序组合都将超越表层的经验描绘而抵达反思深层。《疯狂动物城》叙事体的展开及其成功，就是因为其叙事安排超越了动画片叙事的格局和主题表象，抵达了人类社会的精神核心，直面现代社会的阴暗，表达出反思的深度。比如，它特别开放地对当下的文化和社会机制弊端做出自嘲和抨击：用一只看似温驯实际狡诈的绵羊，一头力量强大实际外强中干的狮子领导，辛辣地讽刺了政治生态的污浊与算计；用大众媒体面对事端时的表现，讽刺媒体生态，及其自省能力和理性独立精神的缺乏；用动物间表面上的祥和安乐相处，实际矛盾重重的叙事，表露现代社会无处不在的种族歧视和阶级偏见；体形娇小而狡猾、残暴的动物(鼩鼱)成为黑帮大佬，而体形庞大但无知无识的动物(北极熊)却都是小马仔。兔子朱迪和狐狸尼克的旅程经历了动物城中的一切美好和残暴，看到了阳光下和阴暗中的真实生活，也知晓了一个生命如何由权力扭曲和被偏见伤害，还有美好人性和温暖生活的珍贵……而这些叙事组合成就的“动物乌托邦”，实际上就是我们生存世界的本来样貌。影片突破动画类型电影的“统一性质”和一般的叙事表现范畴，成为大众自身人生和生活际遇的镜像投射，极大地增强了影片的人文情怀和美学效果。

动画类型电影作为特殊的视觉符号代码，要借助更加特定的形象、叙事来传递信息，因此有着较为固定的符号意义和形式化的叙事结构。以《疯狂动物城》为典型的表征新的叙事变异的动画作品，在继承这种时尚化、消费化的符号意义表达程式的同时，突破话语的既定秩序，修正现有的美学实践，并且改进叙事策略，扩展其叙事维度。影片注重展示立体的、全方位的生存体验、现实隐射和人文关怀，重新获得时下大众的情感共鸣和认同，从而再造动画电影奇迹。这种叙事上的现代性转化和语境化诠释方式实际上值得我们反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