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电影《赎罪》的人文关怀
2017-11-15曾幼冰
曾幼冰
(河南中医药大学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乔·赖特的《赎罪》(Atonement,2007)尽管在当届奥斯金像奖卡上仅受到了最佳配乐奖的青睐,但这并不意味着电影不具有极高的质量,金球奖剧情类最佳影片便证明了电影在剧本上的过人之处。《赎罪》电影编剧为曾获得英国文学最高奖项布克奖的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原著本身也曾揽获普利策文学奖。麦克尤恩的作品大多积极对暴力、爱欲、死亡乃至人性善恶等问题进行思考,以细腻而冷峻的笔触来探讨人内心的不安与恐惧,以及性对于人的主宰力量。在电影《赎罪》中,麦克尤恩也表现出对个人价值、人格以及命运的充分关注,使电影闪现着浓郁的人文关怀光辉。
一、人性的扭曲、弱点与自我救赎
《赎罪》的焦点始终对准的是人,包括人的存在方式和人性的种种弱点。电影中布莱安妮、罗比、西西莉亚等人尽管拥有较为优越的成长环境,但他们的人生充满失落与悲哀、艰难与困惑,电影展现他们的命运变迁的同时,又以布莱安妮的视角表现了她对自我的审视,以及最后她的自我救赎。
《赎罪》以含蓄的方式表现了布莱安妮的扭曲心态,在给予她批判的同时又表现了对她的同情和理解。布莱安妮从小喜爱创作小说和戏剧,对于男女之情有着丰富的想象。她对家中前任管家之子,英俊的罗比有着较为畸形的依恋,在13岁甚至更早的时候,她就爱上了罗比,甚至为了证明罗比对自己的感情而不惜跳下湍急的溪水试探他,罗比前来救她让她十分高兴,而这引得罗比十分生气。但是布莱安妮可以操控自己小说戏剧中人物的命运,却无法掌握自己的感情。在布莱安妮发现了罗比和姐姐西西莉亚之间的暧昧后,她在嫉妒心的驱使之下将西西莉亚和罗比之间的感情理解为“奸情”。这种误解随着后来的两件事达到了高潮:一是罗比在让布莱安妮给西西莉亚送道歉信时,拿错了另一封有着露骨语言的信件;二则是布莱安妮目睹了姐姐和罗比在书房的性行为。在认为自己终于抓住罗比这一“大色魔”的把柄后,当堂姐罗拉被强奸时,布莱安妮作为第一个发现现场,并亲眼见过强奸者的人,毫不犹豫地指认了强奸者就是罗比。而此时的罗比正在寻找走失的双胞胎,在罗比带回双胞胎后,尽管西西莉亚跟警察表示“不要相信我妹妹,她总是喜欢想象”,罗比依然被带上了警车。
从观众的角度来看,布莱安妮无疑是可恶的,但是电影并没有一味地对其进行批判,而是以双线叙事的方式隐晦地表达了她的复杂心态,以及其他作为“帮凶”存在的外部条件,寻求观众对她的理解。电影一直以双重视角展开,当切换到布莱安妮的视角时,观众便能对她更多一分理解,如布莱安妮并不清楚西西莉亚在罗比面前脱衣跳下喷水池的前因,也不知道罗比曾经给西西莉亚写了无数封言辞礼貌恳切的信件。她在指认罗比时,并非全然是出于得不到就要将其毁灭的嫉妒之心,而更多的是她愿意相信她自己以为的真相,种种先验臆想导致了她一半主观故意一半错觉地将原本恬静淡美的少女情怀演变为狰狞可怖的诬陷事件。而在此之后,布莱安妮开始了她的忏悔,这也是《赎罪》所要探讨的问题,即人何以在犯错之后对错误进行补救。在现实视角上,布莱安妮当上了一名护士,并且承担下了所有罪。而她的臆想视角上,罗比和西西莉亚重见,并继续热吻和欢爱,这依然是布莱安妮愿意接受的一个想象出来的结局。
布莱安妮放弃了进入剑桥的机会而成为一名终日忙碌的护士,因为会说法语而经常被叫去给濒死的士兵提供临终关怀。电影在此处从造型等方面都将布莱安妮向着修女的方向塑造,以切合“赎罪”主题。赎罪在宗教中本意有耶稣代人受过之意,在布莱安妮使罗比蒙受不白之冤后,她本人也采取了总揽全部罪孽的方式来承认错误。整个强奸冤案,夸赞布莱安妮“干得好”的,心中希望强奸者就是罗比的布莱安妮贵族母亲,真正的强奸者并且逍遥法外的巧克力大亨马歇尔,以及单纯依靠证词胡乱断案的警察等,实际上也都是悲剧的制造者,但是布莱安妮选择自己来赎罪。并且在成年后,相对于大胆、豪放,总是烟不离手的姐姐西西莉亚而言,布莱安妮始终保持着一种禁欲的、圣徒式的姿态(包括红黑两色,近乎中世纪圣徒装扮的护士斗篷),在她的臆想中,她以这样的造型和冷峻表情出现在罗拉和马歇尔充满幸福喜悦之情的盛大婚礼上(事实上她是在电视中得到马歇尔和罗拉结婚的消息的),这种讽刺性的场景更反衬出了布莱安妮寻找自我救赎之路的坚定。
二、暴力与精神家园
马歇尔和罗拉之间的性行为在电影中并没有披露是强暴抑或是两厢情愿的行为,但是马歇尔目睹罗拉用暴力手段对待自己的弟弟却是电影明确表示了的。相比起这种人和人之间肉体的粗暴伤害,布莱安妮对罗比的诬陷则是一种更久远的精神上的伤害。罗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带走,从此忍受了四年的监狱生涯,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的到来英国需要大量男丁,罗比还将在监狱中被关押更长的时间,他的基本的生命尊严和作为人的权力,以及一个剑桥毕业生应有的光明前途,都因为这一次诬告而被剥夺了。布莱安妮的指认行为以及罗拉在多种心理因素下的默认,显然都是对他者缺乏悲悯与关怀的,是和人文关怀背道而驰的。电影无意安排人物以仇恨来对抗仇恨,以暴力来化解暴力,电影中从头至尾没有出现罗比在战场上的厮杀以及罗比殴打布莱安妮的镜头,即使是在罗比怒不可遏之际,他对布莱安妮的要求也仅仅是让布莱安妮写信说明真相,信中必须使用最确定的词汇,不要押韵和修饰。电影试图用这样的方式传递出一种正面而和谐的人际交往原则。
在电影中,布莱安妮无疑是罗比和西西莉亚悲剧的始作俑者。在强奸事件发生之前,罗比已经准备去医学院开始六年的进修,即使第二次世界大战如期爆发,他和西西莉亚投入到对德军的战斗中,拥有医学和法语技能的罗比也有很大可能在战争中生存下来,或以英雄的身份牺牲,而非因为囚犯身份而无法晋升军官,并最终在耻辱中死去。布莱安妮的诬陷对于罗比来说是一种值得质疑和否定的语言暴力。而布莱安妮也用自己的一生时光对自己曾经给罗比造成的伤害进行反思和总结,在出版20部小说后,终于因为即将中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而开始写作自传小说《赎罪》,并宣布封笔。《赎罪》的写作对于布莱安妮来说,在相关当事人基本都已去世的情况下,与其说是一次对真相的揭露,不如说更是一次对自己精神家园的重建。
“精神家园乃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栖息之地和人的存在的精神容器。作为意义世界,它涵容与负载着人关于自身存在意义的理性觉知、文化认同、心灵归属与情感寄托。对于人的存在而言,精神家园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在电影中,麦克尤恩多次提到了西西莉亚对罗比提到的海边有蓝色窗框的小屋,他们将在那里相会,这是与战争所造成的荒芜、破败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罗比和西西莉亚都没能回到那座小屋中,但是电影中最后出现了小屋,这意味着在完成了《赎罪》一书的写作,并且在电视节目上公布了真相后,布莱安妮终于整合了自己的精神信仰,并做出了符合自己价值系统的行为,寻找到了自己灵魂上最终的避难所。
三、战争背景与死亡
战争背景的加入带来了死亡的审美性表达,这也是《赎罪》人文关怀的一部分。尽管从表面上看,《赎罪》所着眼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但回望历史以及从历史中审视当下的眼光是深邃而宏阔的。
《赎罪》中人文意义的另一重要体现在于,个人的苦难被置于民族苦难之中。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生不仅加剧了罗比和西西莉亚在物理位置上生离死别的悲剧,也使得保罗·马歇尔和罗拉成婚,马歇尔的巧克力生意因为战争而扩大,他本人甚至受到了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嘉奖,这让罗比的清白更无法洗清。“二战”背景的加入在对叙事有着深化冲突的作用的同时,在思想深度上,也体现了主创对人灵魂问题的思索。布莱安妮因为个人人性上的贪婪、自私等弱点而一手制造了姐姐和罗比的悲剧,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归结到人性的贪婪和自私,以及理性的丧失。麦克尤恩希望观众能够在电影中得到一种对于人性弱点的警惕,以及一种勇于反思与救赎自我及他人的精神。这使得电影更为深刻,在近年来的战争、爱情题材电影中表现出独树一帜的价值与意义。
电影中令观众印象最深刻的画面莫过于长达五分钟的在沙滩上的长镜头,这一段长镜头犹如浮世绘一般,呈现出一种带有末世意味的史诗气质。在这段呈蓝灰色的长镜头中,联军士兵们在沙滩上或是歌唱,或是枪毙马匹,焚烧带不走的物资,游乐园的废墟中摩天轮依然在缓慢转动,伤兵们有的在焚烧黑皮金边的《圣经》,一种强烈的“上帝已死”氛围被烘托出来。罗比想找水却找不到,在一片混乱中,罗比茫然地走到临时电影院的大银幕前,银幕上是硕大的男女主角拥吻的黑白画面,罗比悲哀地低头掩住了脸,由于身上伤口始终没有愈合,伴随着高烧的到来,他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绝境。从历史的宏观角度而言,敦刻尔克大撤退被誉为“敦刻尔克奇迹”,是人类战争史上最为著名的一次战略转移,亨利·莫尔认为,欧洲的光复正是始于敦刻尔克。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中,30余万疲惫虚脱的英法联军撤离欧洲大陆,为后来盟军在“二战”中的反击保存了有生力量。但从个体生命的角度来说,敦刻尔克撤退意味着罗比等大量士兵的死亡。
在电影的结尾,随着老年布莱安妮的坦白,观众才得知前面罗比和西西莉亚的团聚,以及罗比对布莱安妮的斥责纯粹是出于布莱安妮的想象。事实上,就在罗比和战友即将登船的前一夜,他死于败血症,临死时依然紧紧握着西西莉亚给他的明信片。在布莱安妮所虚构的罗比和她再见面的场景中,罗比表示想掐断布莱安妮的脖子,而18岁的布莱安妮则心虚地辩解自己当年只有13岁,罗比则愤恨地表示,13岁又如何,大量死在前线的战士也不过和现在的布莱安妮一样,只有18岁而已。电影由罗比这一个体生发出对其他更多逝去生命的叹惋。这一次被认为具有扭转乾坤意义的撤退背后,是大量如同罗比一样不知名的士兵宝贵生命的失去。这次撤退在保留了盟军胜利希望的同时却没有能够保住罗比和西西莉亚之间苦苦挣扎、饱受伤害的感情。而西西莉亚也因为德军的空袭死于防空地道中的洪水,西西莉亚之所以会放弃更安全舒适的生活方式选择当护士,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能和爱人相遇。但是一直在给其他战士提供救助的西西莉亚却没有能够得到他人对自己的救助。这对隔海相望的恋人终究因为死亡而没能相聚,留给了布莱安妮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遗憾。
在《赎罪》中,麦克尤恩和乔·赖特讨论了与人性相关的恐惧和安慰、荒诞和真实、理智与冲动,也表现了特定历史环境下的暴力与柔弱、绝望与希望,使电影有着能深入观众内心的、人文关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