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耶维奇 记录者的轻与重
2017-11-15卫毅
阿列克谢耶维奇 记录者的轻与重
她是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瑞典文学院给她的颁奖词是:“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这个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
2016年8月24日,是阿列克谢耶维奇再次来到北京的第二天。她感到有些疲惫,拒绝了许多邀约,留在酒店里。她所住的酒店离老舍的故居丹柿小院不远,此时,小院里摆着鲜花,游人纷纷在老舍像前留影。50年前,也是这一天,这位中国作家葬身在了湖底。25年前,同样是这一天,戈尔巴乔夫发表了放弃苏共中央委员会书记权力的声明,当天21时50分,苏联元帅阿赫罗梅耶夫在克里姆林宫1号楼的一间办公室里自缢身亡,当时他正担任着苏联总统顾问。
阿列克谢耶维奇写过许多自杀者的故事。他们中有很多人会选择死亡,是因为他们执着理想,决不妥协。国家是他们的一切,甚至包括生命。他们无法摆脱历史,无法与之告别。也不能像今天的人们这样,潜入和消失在个体生活当中。“人类其实都愿意单纯地生活,但这在俄罗斯生命中却从来没有过,俄罗斯文学也从来不是这样的。举世皆知我们是战斗的民族,要么打仗,要么准备打仗,从来没有其他生活。我们的战争心理由此形成,就是在和平年代,也是战争思维。听到密集的鼓点,看到挥舞的旗帜,心脏就快要跳出胸口了……”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迷惘
阿列克谢耶维奇小的时候,放学后曾和同学一起去开垦一块荒地。他们鄙视那些不去的同学。他们甚至会为自己没有参加过革命和战争而难过得哭出声来。她的父亲告诉她,他在加加林飞上太空以后,就信仰共产主义了。加加林是白俄罗斯人。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父亲也是白俄罗斯人,母亲是乌克兰人。他们都曾经是苏联人。苏联人会说,只有苏联人才会了解苏联人。可是,当1991年到来时,他们竟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自己的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人。大家一边争论,一边惶恐不安地等待着明天来临。苏联人大致可划分为四代:斯大林时代、赫鲁晓夫时代、勃列日涅夫时代和戈尔巴乔夫时代。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自己属于最后一代。“这代人不是生活在理想主义生机勃勃、实力雄厚的时代,过去的血脉已被遗忘。”
阿列克谢耶维奇来中国的那几天,有许多中国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坐到了她的旁边。最年轻的一位是出生于1980年代的张悦然。她刚出版了小说《茧》,书中女主人公李佳栖的愿望是追随父亲坐上开往莫斯科的列车。阿列克谢耶维奇曾在莫斯科火车站采访过一个女人,她正准备去往车臣,把儿子从战争中带回家。她不希望儿子被打死。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看来,这个国家已经不能够再控制一个人的心了。可是,许多人却找不到“安心”之处。他们无法从各种说辞中辨别真相,他们也无法适应新的世界。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中,有一场争论——“为什么要弄清楚善恶,这么做真的值得吗?”大法官对基督说:“那你又为什么要来打扰我们?你自己也知道,你的到来会打扰我们啊。”
经常有人问阿列克谢耶维奇:“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们还会像当初一样斗争吗?”
俄罗斯文学的轻与重
车尔尼雪夫斯基当年提出了“怎么办”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应道:“去建设你自己的水晶宫殿吧,而我只会拿石头砸过去。”俄罗斯文学一直在不断地面对沉重的问题。作为白俄罗斯人的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自己继承的是俄罗斯文学的传统,“白俄罗斯文学传统的概念是不存在的,我出生在苏联,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社会就像一个实验室,所有人都被俄语左右和控制。在白俄罗斯,人们在外边很少讲白俄罗斯语,只是在家里偶尔讲白俄罗斯语。”
从儿童时代起,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主要读物都是俄罗斯的书。她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纪实文学的师承则是阿达莫维奇。作家格非在看完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之后,觉得特别“重”。“我记得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在评述布罗茨基时说,俄国文学到法国以后,欧洲文学就变轻了。”格非特别喜欢她在书中说过的一句话——也许我们的记忆力会减退,但灵魂会记住一切。“当我们在说记忆的时候,我们记住了什么?我想到了司马迁。司马迁怎么记述历史?显然不是因为记忆力非常强,把所有的历史记了一遍。他要辨别是非,关注人的情感和状态。司马迁写很多重要的事件都是一笔带过,可涉及到人的情感和状态,下笔就特别重。”在格非看来,当今的文学,许多人在进入日常生活的内部后,就用自己的观点去覆盖了所有人物的观点,这是毫无必要的。但他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里感觉到的是相反的东西:“她很谦逊,有的时候你不一定马上知道她的观点,可是你知道这些人物的观点,她改变了文学的面貌。”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写作被认为是
复调写作,这让人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俄罗斯作家。但她却觉得,自己跟那些经典作家不太一样。“我们跟过去时代的知识分子有很大不同,面对的人群和当时的人群也不太一样。经过这一百年,人的情感被异化了。有一个受访者曾经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比喻,他说,我现在就像是一只水泥蝴蝶,好像是一个美丽的生灵,而实际上,我根本就不能飞翔。”
我要在采访对象身上发现永恒的人
张悦然在阅读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时,感受最多的是情感的能力。“为什么这是非常好的文学作品?是什么东西使这些采访的碎片能够组成一个整体?我觉得是作者强大的感情把这些碎片焊接在了一起。”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青少年时期是在农村度过。每天晚上,她都可以听到村妇们讲述白天发生的故事。她从大学新闻系毕业之后,到了杂志社工作,成为了记者,她去往各地,跟各种各样的人交谈,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当我读过阿达莫维奇写的纪实作品之后,我就知道,这就是我未来的文学之路。我把我所写的东西称作文学的时候,我应该忘掉这只是一次采访。我要在采访对象身上发现永恒的人。好的文学和一般的文学,区别就在于是不是带有形而上学的意味。”
阿列克谢耶维奇上一次来中国是在1989年。当时,中国出版了她的《战争的非女性面孔》。这是她的第一本书。“这本书讲述了战争中的女人。我采访了许多兵种中的女性。她们作为军人,不光会照顾伤员,还会杀人。她们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女人了。这本书的写作使我坚信在这样的题材上我可以继续做下去——从这些人的记忆当中可以写出很多的作品。”
2016年,当她坐船在上海夜游黄浦江的时候,发现眼前所见已跟当年大不相同。“你们的30年改革不仅是新的房子,还有新的道路。而我们的30年改革,还是旧的房屋、旧的飞机、旧的汽车。”
据腾讯网卫毅/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