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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红楼一梦70年

2017-11-15

北广人物 2017年43期
关键词:白先勇现代文学红楼梦

白先勇:红楼一梦70年

《红楼梦》影响了白先勇对待世界的方式。他说他的心是个马蜂窝,总想给所有他笔下被边缘的小人物一个庇护所……

白先勇80岁了。距离那个因患肺病而被隔离、因为寂寞而第一次翻开《红楼梦》的下午,已经过去了70年。自从那天他推开了大观园的门,《红楼梦》就成了他的案头书,他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贾宝玉。”

20岁,他办杂志、写小说。他笔下的那些人物身上,处处有《红楼梦》的影子;

30岁,他在美国加州大学开了《红楼梦》导读课,一开就是20年;

77岁,听朋友说,“现在的大学生已经没有耐心从头到尾读完《红楼梦》了。”他大惊:“这还得了?”

今年7月11日,80岁生日前的他做了一件事,他出版了一本一千多页的《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他觉得“这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对热爱多年的《红楼梦》终于有了交代。

随便一个小人物,吹口气就活了

1937年,“七七事变”后的第四天,白崇禧将军的第八个孩子出生了,取名白先勇。他的童年跟《红楼梦》有点像,家里也有上百号人口,父亲总不在家,有时候回来,“我记得他骑着马,穿着披风,很威风。”

1944年,“日本人打进来了”,母亲带着80多口人逃难,离开时,桂林烧成一片火海。一路亲人不断离散,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猝不及防的别离。

一家人辗转到重庆、上海、南京。白先勇也长到了六七岁,要上学了,竟被诊断出得了肺痨。父亲脸色大变,让他单独住在山上的一所房子里养病,“家里10个小孩,怕传染给其他兄弟姐妹,那4年完全是独处的”。他觉得自己“被打入了冷宫”,多数时间他只能跟自己玩。厨子老央给他讲了“薛仁贵征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翻阅了母亲的《绣像红楼梦》,“爱不释手”。晚上看到山下家里的人影,不时还有笑声,突然涌上类似“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伤感,放声大哭。

4年以后,他的肺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白先勇开始和9个兄弟姐妹一起读书,他形容自己那时候读书“过目不忘”,小学五年级,开始细读《红楼梦》。他发现,《红楼梦》和他之前接触的古代故事——不管是厨子老央的故事,还是已看过无数遍的《蜀山剑侠录》,都不一样。

曹雪芹像个隐形的上帝,虽然知道每个人的命运,却“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感觉不到作者的存在。不像其他古典小说,故事讲到一半,突然作者跳出来说“列位看官”,发一通议论牢骚,对人物进行一番道德评判。曹雪芹几乎是不带偏见地描绘着贾府里各怀心机的芸芸众生。“随便一个小人物,吹口气就活了。”

“我的心是马蜂窝”

1952年,白先勇随全家移居台湾。4年后,他高中毕业,因为梦想修建三峡大坝,想考成功大学水利工程系。父亲很高兴,因为他始终觉得“男孩子应以理工为主,法商次之,文史属下乘”。

尽管学了工科,他仍然爱看小说。读完大一,他没跟父母说,就“偷偷”改了专业,从水利工程系转到了台湾大学外文系。父母知道后,也只能自我安慰“行行出状元”,随他去了。多年以后,2012年,白先勇为父亲写了《白崇禧身影集》、《父亲与民国》等多部传记,他有点得意:“还好我没有学工,否则没人替他写传记了。”

21岁,白先勇写了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里面的人物情节都有《红楼梦》的影子。

一个有点资产的寡妇,被金大先生骗了婚,婚后的日子过得跟尤二姐差不多。后来,金大先生又迎娶了一个交际花,便把金大奶奶扫地出门了。在金大先生婚礼的当晚,一边是热闹的婚礼,一边是金大奶奶的服毒自杀。婚礼与丧礼的强烈对比,也难不让人想到《红楼梦》中的黛玉之死。

不久,白先勇拉了10个同学,办了一本《现代文学》杂志,没有办公室,就在系图书馆里审稿,10个人又当作者又当编辑,还要向成名作家拉稿子,没有稿费,“那时候口气大得很”,给名人写信约稿,“无论如何请你写篇稿子,我想你总会答应的吧”。“作者常常不够,只能自己多写两篇”,他的小说《月梦》、《玉卿嫂》和《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都发在《现代文学》上,其中14篇后来集结成书《台北人》。这本书受《红楼梦》影响很深,主人公都是沦落在台北的大陆人。有“总也不老”的高级交际花尹雪艳,也有急着“找到个户头”的低级舞女金大班,还有沦落成“伙头夫”的国民党军官。白先勇试着像曹雪芹一样,不带偏见地描绘着这些坠落到了底层的人。

《现代文学》断断续续出了20年,陈映真、三毛、蒋勋、洛夫、周梦蝶的第一篇作品都是在《现代文学》上面发表的。

《现代文学》曾因资金问题,一度停刊。台大中文系教授、当时编辑部骨干柯庆明说,杂志复刊最重要的成就是“逼白先勇把《孽子》写了出来”。像《红楼梦》一样,《孽子》也是一部靠“情”支撑的小说,写了一群因为同性恋倾向而被家庭抛弃的青年,聚在一起,互相庇护,相濡以沫,又自相残杀。柯庆明评价他这部唯一的长篇,“爱得死去活来,其实是继承了《红楼梦》的神话。”

《红楼梦》甚至影响了白先勇对待世界的方式。画家奚淞曾经问他:“你最想做什么?”白先勇给了一个相当于贾宝玉的回答,“我想开个孤儿院。”他说他的心是个马蜂窝,想给所有他笔下被边缘的小人物一个庇护所。

“这是天书,里面全是密码”

从1965年开始到1994年退休,白先勇一直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东亚系开“《红楼梦》导读”课。他用英文给外国学生讲《红楼梦》故事,很受欢迎,学生们形容白教授风度非凡,是学校里的“摇滚巨星”。圣巴巴拉分校校长杨祖佑2015年还接到学生咨询,“为什么《红楼梦》的课好多年没有开了?”杨祖佑只能如实告知:“1994年白教授退休后就没再开课了。”

1994年,白先勇57岁,在美国教了29年书,退休那天,他把办公室钥匙交回学校时,“我好兴奋,像鸟一样飞出去了,永远不回来了”。他把《红楼梦》的课程讲义都扔掉了,接着,他写书,复兴昆曲,筹划了了几百场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演出。

2014年,距白先勇从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退休,已经过去20年了。他又被“绑回”母校台湾大学,上《红楼梦》课。那年春天,一个基金会给台大文学院赞助了“人文讲座”,请白先勇开“《红楼梦》导读”课。中文系教授张淑香告诉他:“你应该来教课,现在的学生都没耐心坐下来好好看那么厚的书了。”白先勇大惊,连《红楼梦》都不读,“那他们长大了怎么办?”

走进台大400人教室,白先勇发现连台阶上都坐着人,“我很紧张。”他想,400个学生只要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能跟着自己从头看一遍《红楼梦》,就不错了。

“刚刚开始读《红楼梦》可能有点吃力,人物关系很复杂,一下子没法弄清楚。”他安慰在座的400个学生,“我们要有点耐心,一步一步慢慢来。”他给学生布置了任务,一周读八回书,好好感受每一句话、每个人物的出场、穿的是什么服装,“作者非常讲究,我花了几十年慢慢琢磨”。

为了上课,白先勇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红楼梦》。他说这次读和20年前读,感受有很大不同,“这是天书,里面全是密码。只有经历了时代的大变革、人生的大变动,才能读得懂。”在这次读时,他想到上世纪60年代,母亲刚去世,他去美国爱荷华大学读硕士,父亲送他上飞机。他和父亲合了最后一张影,年轻的他戴着墨镜,意气风发的样子——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而照片里的父亲则已尽显老态。在美国,他常常收到父亲的信,内容都很严肃,谈论的都是国际局势。3年后,他收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他通宵写了一篇文章,然后一个人走到海边,“有种说不出的悲怆”。“我父亲是个百分之百的爱国者”,参加过武昌起义、北伐,抗日战争,被称为“战神”,他记得父亲打仗回来,就吩咐家人做桂林米粉庆祝。

而白先勇自己也经历了人生的大风大浪,1992年,他的爱人王国祥病逝。他写了一篇《树犹如此》,回忆了两人从中学认识,后来一起考进台湾大学,王国祥为他的《现代文学》拉读者,之后,又和他一起赴美,在美国一起蒸螃蟹、热黄酒,还在后院种下三棵意大利柏树,度过了一段相濡以沫的美好生活;他还想到父亲在母亲去世以后不久,就送他去了美国留学,不知哪年才能见面,“父亲去世时,肯定会怀有很深的遗憾吧”。

2012年,白先勇开始为父亲写传记。有人曾经给亲人写传记,很难做到客观公正,但他却说:“我不替父亲说话,谁还能替他说话?”

77岁,他再读《红楼梦》,读到最后一回“宝玉出家”:光头赤足,披着大红猩猩毡,在雪地向父亲告别,不由得悲喜交集,十分叹服:“这是个画龙点睛式的结尾。”

他问过学生:“贾宝玉出家时,为什么不穿黑斗篷、灰斗篷,而偏偏要穿一件红斗篷?”他自己回答:“因为曹雪芹是想用这件红斗篷告诉读者,他背负了滚滚红尘,宝玉是在替世人,把人世间一切情带来的苦,都背在了自己身上,这红斗篷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他告诉学生,人生通常会经过几个阶段:年轻时都想入世,追求青史留名。到中年,受到挫折,就想学道家的出世了。到了晚年,看开一切,又开始学佛。“过去,我们中国人的一生,大都会经过儒、道、释这三个阶段”。最后,宝玉对父亲的一拜,是代表着儒家的贾政和代表着道家和佛家的宝玉“产生了对话,达成了谅解”。他觉得自己到了70岁,才真正读懂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什么意思。

看着讲台下面一帮20出头的学生,他不确定他们能听懂多少……

据《东南西北》翁佳妍/文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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