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树赋
2017-11-14贾宝泉
贾宝泉
在我的家乡,祖祖辈辈都提倡在房前屋后种树,那是为了从树荫的“荫”字中取来福荫子孙的意思。
“把它锯了吧!”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总是这样向父亲进言。因为老树除了充作拴牛桩、晾衣竿之外,再没有别的用场了。而在每次进言之后,父亲都要不紧不慢、沉着镇定地拒绝我:“这也是能锯的吗?你爷爷十几岁的时候它就一人来高,我十几岁的时候它也一人来高,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它还是这么高。你想,要是没有灵性,它能总是这么不高不矮的吗?”
“也许,它是生病了吧?”我说。
父亲绕着老树一圈圈打量起来了,好像这棵宝树关系着全家的荣辱盛衰,他不能让老树在他主持家政的这辈里羽化升仙而去。
“知道吗?咱家的北房原本是三间的地基,为什么只盖了两间?就是为了让开它。它呀,一棵细树就占了一间房的地基。家里几辈人都管它叫‘枣爷,这里面可是有来头的呀!”父亲对老树能受到如此厚遇大加钦敬,仿佛它理所应当占了那一间房的地基;仿佛不是人们厚爱了树,而是祖辈传下来的物什命大福殷,后人不得不如此的。
后来,1956年一场特大洪水卷地而来,冲倒了北房,也扑倒了老树。老树,人们不敢动它,害怕报应;而洪水不怕报应,它推倒了老树,快活地打着呼哨走了,一去再不回头。
老树死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家里计划重新盖房的时候,才又提起了它。多数人主张刨掉。当父亲和我拿着镢头和利斧,正待下手的时候,却见它衰老的枝上有了几朵米黄的小花,并且有了两只小蜜蜂漫不经心地围着它转,父亲便丢下了手中的斧头。
母親说:“也真怪,大水一冲,它不光活了,还老来得子。”看来她也相信了老树是有某种灵性的了。
而我却只相信老师的话。那天我去县里的中学问植物学老师,古树何以死而复生,他笑着说,树老了,根就要腐烂,养分不能输到树上,树就不生长,不开花,不结果。洪水冲倒了老树,老树有一段时间是假死。洪水加速了老根的腐朽,催生了新根,树身上有了养分,也就返老还童了。
老树虽然活了,但终于还是刨了,死了。因为要盖三间房,不想因为它再空出那一间房的地基。
母亲不忍心将它化作釜底的光和热,父亲便把它做成了一辆独轮车。黎明的霞辉里,浓重的暮云下,祖茔的柏林前,父亲扭着瘦削的腰架着独轮车吃力地走,车盘上堆放着农具和柴草,也有砍伐老树时用过的斧与锛,车轴发出苍凉而沉重的叹息,父亲也叹息起来,这两种叹息声此起彼伏,你呼我应,有时则是同时响起来,作着古与今、历史和现实的意味深长的交谈。
后来,父亲终于知道了拉胶轮架子车比推独轮车轻便,装货也多,便不再推独轮车了。曾经想过卖掉独轮车,一是不舍得,二是也没人要,独轮车终于在院角的狭壁间定居下来,车轮是句号,作了独轮车老大的跋。前年暮秋我回家,见陪伴独轮车的有两只家雀,三只蜘蛛,数根牵牛藤……
(摘自《我的村庄》同心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