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盒子
2017-11-14琦君
琦君
记得五岁的时候,我与长我三岁的哥哥就开始收集各色各样的香烟片了。经过长久的努力,我们把《封神榜》香烟片几乎全部收齐了,收藏在一只金盒子里——这是父亲给我们的小小保险箱。这里面还有父亲用烂泥做的大兵。盒子外面挂着一把玲珑的小锁。小钥匙就由我与哥哥保管。
我八岁的那一年,父亲退休了。他要带哥哥北上住些日子,叫母亲先带我南归故里。这突如其来的分别,真让我们兄妹十二分的不快。我们觉得难以割舍的还有那唯一的金盒子,与那整套的《封神榜》香烟片。它们究竟该托付给谁呢?两人经过一天的商议,还是哥哥慷慨地说:“金盒子还是交给你保管吧!我到北平以后,爸爸一定会给我买许多玩意儿的!”
金盒子被我带回故乡。在故乡寂寞的岁月里,童稚的心,已渐渐感到孤独。我写信告诉哥哥说金盒子是我寂寞中唯一的良伴,他的回信充满了同情与思念。他说,明年春天回来时给我带许许多多的好东西,使我们的金盒子丰富起来。
第二年的春天到了,我天天在等待哥哥的归来。可是突然一个晴天霹雳似的电报告诉我们,哥哥竟在将要动身的前一星期,患急性肾脏炎去世了。我已不记得当这噩耗传来的时候,是怎样哭倒在母亲怀里的,仰视泪痕斑斑的母亲,孩子的心,已深深体验到人事的变幻无常。我除了恸哭,更能以什么话安慰母亲呢?
金盒子已不复是寂寞中的良伴,而是令人伤感的东西。我纵有一千一万个美丽的金盒子,也抵不过一个亲爱的哥哥。我虽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却懂得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哥哥,只自己暗中流泪。每当受了严师的责罚,或有时感到连母亲都不理解我时,我就独个儿躲在房里,闩上了门,捧出金盒子,一面摆弄里面的玩具,一面流泪,觉得满心的忧伤委屈,只有它们才真能为我分担。
父亲安顿了哥哥的灵柩以后,带着一颗惨痛的心归来了。我默默地靠在父亲膝前,他颤抖的手抚着我,早已呜咽得不能成声了。
三四天后,他才取出一个小纸包说:“这是你哥哥在病中,用包药粉的红纸做成的许多小信封,一直放在袋里,原准备自己带给你的。现在你拿去好好保存着吧!”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十只小红纸信封,每一只里面都套有信纸,信纸上都用铅笔画着“松柏长青”四个空心篆字,其中一个,已写了给我的信。他写着:“妹妹,我病了,不能回来,你快与妈妈来吧!我真寂寞,真想念妈妈与你啊!”那一晚上我整整哭到夜深,第二天就小心翼翼地把小信封收藏在金盒子里,这就是他留给我唯一值得纪念的宝物了。
三年后,母亲因不堪家中的寂寞,领了一个族里的小弟弟。他是个十二分聪明的孩子,父母亲都非常爱他,给他买了许多玩具。我也把我与哥哥幼年的玩具都给了他,却始终不舍得把这只小金盒子给他。有一次,被他发现了,他跳着叫着一定要。母亲带着责备的口吻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与六岁的小弟弟争玩具呢!”我无可奈何,含着泪把金盒子让给小弟弟,却始终不忍将一段爱惜金盒子的心事,向母亲吐露。
金盒子在六岁的童子手里显得多么不坚牢啊!我眼看他扭断了小锁,打碎了烂泥兵,连那几个最宝贵的小信封也几乎要遭殃了。我的心如绞着一样痛,趁母亲不在,急忙从小弟弟手里抢救回来,可是金盒子已被摧毁得支离破碎了。我真是心疼而且愤怒,忍不住打了他,他也骂我“小气的姊姊”,他哭了,我也哭了。
一年又一年地,弟弟已渐渐长大,他不再毁坏东西了。九岁的孩子,就那么聪明懂事,他已明白我爱惜金盒子的苦心,帮着我用美丽的花紙包扎烂泥兵的腿,用铜丝修补起盒子上的小锁,说是为了纪念他不曾晤面的哥哥,他一定得好好爱护这只金盒子。我们姊弟间的感情,因而与日俱增,我也把思念哥哥的心,完全寄托于弟弟了。
弟弟十岁那年,我要离家外出。临别时,我将他的玩具都理在他的小抽屉中,自己带了这只金盒子在身边,因为金盒子对于我不仅是一种纪念,而且是骨肉情爱之所系了。
作客他乡,一连就是五年,小弟弟的来信,是我唯一的安慰。他告诉我他已经念了许多书,并且会画画了。他又告诉我说自己的身体不好,时常咳嗽发烧,说每当病在床上时,是多么寂寞,多么盼我回家,能坐在他身边给他讲香烟片上《封神榜》的故事。可是因为战时交通不便,又为了求学不能请假,我竟一直不曾回家看看他。
然而,恍惚又是一场噩梦袭来。一个电报告诉我,弟弟突患肠热病,只两天就不省人事,在一个凄清的七月十五深夜,他去世了!在临死时,他忽然清醒起来,问姊姊可曾回家。我不能不怨恨残忍的天心,在十年前夺去了我的哥哥,十年后竟又要夺去我的弟弟,我不忍回想这接二连三的不幸事件,我是连眼泪也哭干了。
哥哥与弟弟就这样离开了我,留下了这一只金盒子,给予我的惨痛该是多么深?但正因为它给予我如此惨痛的回忆,使我可以捧着它尽情一哭,总觉得要比什么都不留下好得多吧!
几年后,年迈的双亲,都相继去世了,暗淡的人间,茫茫的世路,就只丢下我踽踽独行。如今我又打开这修补过的小锁,抚摸着里面一件件的宝物:贴补烂泥兵脚的美丽花纸已减退了往日的光彩,小信封上的铅笔字也已逐渐模糊得不能辨认了。可是我痛悼哥哥与幼弟的心,却是与日俱增,因为这些暗淡的事物,正告诉我他们的离开是一天比一天远了。
(摘自《爱与孤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