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为什么这么难
2017-11-14陈海贤
陈海贤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会遇到很多处于转变期的人。他们入学了、毕业了、结婚了、离婚了、工作了、离职了、失恋了、换工作了、生病了或者康复了,找到了一个梦想或者放弃了一个梦想,林林总总。
他们所面临的转变,有些是主动的,有些是被动的;有些积极,有些消极;有些蓄谋已久,有些猝不及防。但是,当某个重要的生活事件出现在他们面前,转变忽然从和风细雨变成了电闪雷鸣,他们总会在感慨世事无常的同时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他们会问:“怎么才能尽快开始新的生活呢?”
威廉·布里奇斯在《转变》中写道:“转变要经历3个阶段:结束——迷茫——重生。”大部分人都希望能直接跨过前两个阶段,马上开始新生活。哪怕是积极的变化,也总是包含着结束。而结束总是让人痛苦的,因为结束里包含了失去。无论是失去一个身份、一种习惯、一段关系、还是一段时光,失去让人痛苦,归根到底是因为我们在结束中,失去了一部分旧的自我。
可是大部分处于转变中的人,对于结束的主题都茫然无知,或者也不太感兴趣。他们理所当然地觉得,一件事结束了,那它就是结束了。当务之急是重整旗鼓而不是回顾过去的时光。很少有人去思索结束的含义,更少有人会了解,有时候我们的生活无法完成转变进入下一个阶段,是因为他们在“结束”这个阶段就被卡住了。他们既希望这件事快点结束,又希望自己不用承担结束的痛苦。
结束是艰难的。我很喜欢的电影《情书》,讲的就是关于结束和开始的故事。电影里的女主角博子一直走不出未婚夫登山去世的阴影,当她看到未婚夫的毕业册上有地址,就忍不住偷偷照那个地址给未婚夫写了一封信。
收到回信,她喜出望外,并固执地想让自己相信这就是她的未婚夫寄来的。寄信的当然不是她去世的未婚夫,而是另一个和她同名、又和她相貌相似的姑娘。这是另一个关于结束的故事——她的未婚夫正是因为在高中暗恋过这个女生,才对她一见钟情。
这样的想法当然很幼稚。可是,她又怎么舍得让自己结束呢?哪怕自己身边也有一个不错的男生在追求她,哪怕理智早已知道了心里的那点念想是一点点虚幻的希望,可这点虚幻的希望毕竟还能用来对抗孤独,而承认了结束,就是从心底承认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所爱的人。
有一位女士在网上问:“我的男朋友抽烟喝酒,经常一个人玩网游到深夜,从来不跟我谈未来,有时候甚至还动手打我,我觉得他不够爱我,但我们交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要不要离开他?”
有人简洁明了地回答:“其实你知道答案,只是你怕疼。”
在一段关系结束前我们会怕疼,一段关系“结束”后,我们还是会怕疼,所以才想让它在心理上延续。我遇到过一个姑娘,和前男友分开3年了,但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打开前男友的微博,看看前男友在做什么,固定如一个仪式。前男友的微博里会有老婆孩子的照片,会有现在的生活,当然不会有她的痕迹了。每当看到这些,她都会忍不住悲伤一下。
当我问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悲伤时,她说:“我在前男友那边已经找不到感情的痕迹了。如果我还悲伤着,说明这段感情还在,如果我也好了,那这段感情就真的结束了。”
另一个姑娘在我文章的评论区留言说:“失恋了。但我却不想迎接转变,不想从痛苦中走出来,觉得转变像是一种背叛,哪怕痛苦也宁愿留在过去。”
但是也有一些人在面对结束时的表现截然不同。我认识的另一个姑娘,她在和相恋多年的恋人分手以后,从没有休息过一天,也从不在朋友面前谈起自己的前男友,只是更加努力地奋发工作,5 年以后,她就升任了大区经理。
只是从失恋开始,她再也没有谈过恋爱,而且看起来她对恋爱这件事也没啥兴趣。
看起来,她的恋爱结束了,而且结束得干脆利落。但我觉得,在她心里从未结束。
一件事在某个人的心里是否结束,判断标准有两个:
一个是,欲望是否还在。当然也有一些人因为经历了挫折,会给我们生活中事物的重要性重新排序,会更重视和家人的关系、更重视自己的自由,而相对看轻物质生活,他们的心态也会更平和。但如果一个人因为遭受挫折以后就不想賺钱、低调做人,我觉得这并不是结束。因为挫折成了一个痛点,而他以后所有的生活都是为了努力绕开这个痛点,挫折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了太重要的位置。而真正的结束,却是能够把挫折转化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另一个是,我觉得重生并不是从损失中长出来的,它是在新的情境中发现的新的自我和可能性。这种新的自我在原先的环境中可能被压抑了,在经历结束后,它开始萌芽生长。
有一位读者曾经有一段不成功的大学生涯,挂科、留级、父母陪读、勉强毕业。毕业后,父母帮他找了一个工作,可是他辞职了,因为他觉得没有成就感。他总想通过出国读书,让自己的生活格式化重来。可是我总觉得,失败的大学生活并没有在他心里结束。他不希望、也不愿意接受自己有一段作为差生的不成功的大学经历。他想要一个光明的、 反转的结尾,强烈到宁可不开始新的生活,也不愿意在心里为这段经历画上一个句号。
我们的文化总是在鼓励这种坚持。甚至盲目到没来得及抬眼看看新的环境、新的变化。“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于是,我们明明知道跌倒的地方就是坑,却也不愿就地趴下,换个合适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不愿我们关于自我的旧的部分死去,却不曾想到,如果不是这样,新的自我也无从生长起来。对死去部分的哀悼是结束,也正是重生的开始。
还是回到《情书》。故事的结尾,博子的新男友带着她去了她未婚夫遇难的雪山。哪怕在山脚下,博子还拉着新男友的手不安地说:“这太过分了,我们会惊扰到他的,我们要回去。”可是那个山上的早晨,当博子看着远处圣洁又安宁的雪山,压抑已久的悲伤终于痛快地释放了出来,她跑向雪山,对着雪山一遍遍大喊:“我很好,你还好吗?”接着便泪流满面。
那一刻,她终于愿意去直面逝去的悲伤。而她的新男友就在雪山这边,微笑地看着她。雪山那边的结束和雪山这边的开始,生活在让人心碎又带着奇怪安宁的悲伤中,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