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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水潺潺

2017-11-14李建中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大顺金沙江铜钱

李建中(彝族)

五月的阳光像茅草花做成的箭,毒辣辣地向王小元直射过来。他伏在草丛里已半天时间了,全身又痛又痒,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一只满身箭伤的刺猬,但始终没敢动一动。

听说红军过金沙江要路过此地,王小元伏在一个高而陡峭的山岗上为乡亲们放哨。正对面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元谋五月的庄稼地本应该生机盎然,但近年来兵荒马乱,匪患成灾,很多人都逃荒到外地去了。村庄荒芜,庄稼地也自然荒芜下来,只有七零八落的几块西瓜地和包谷地还绿着,显出一点生机。远处山脚有一个小村庄,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就是他所住的小村庄——渔湾村。背后不远处,是滚滚滔滔的金沙江,江水川流不息,滚滚东去,美丽的金沙江来到渔湾村秀了个婀娜的舞姿,把小村庄和一片庄稼地揽在怀中。刚下过一场大雨,江水上涨,在江面较窄的地方,金沙江虎啸龙吟般奔腾着。

正在王小元眼睛发蒙的时候,一队人马模模糊糊走进了他的视野。他赶忙将昨天在街上捡来的报纸做成的“望远镜”凑到眼前,渐渐看清了这些人戴着发红光的帽徽。他心中一紧,嘀咕道:“这就是保公所的人说的红鬼?”

他觉得奇怪,这些人除了长得清瘦和衣服破旧外,看不出哪儿不对劲。他们队伍整齐,带头的长官也不骑马。两匹马悠闲地走在队伍前面。

“不是说红军都是赤鬼,走到哪里都烧杀抢掠,祸害百姓,杀人不眨眼,还要抓小孩和妇女来吃吗?”

不过,他还是不敢怠慢。学了三声布谷鸟的叫声。这是发给乡亲们的报警信号。

听到信号,乡亲们训练有素地潜伏到了包谷地深处。一个躲在山洞里的孩子刚要哭出声来,被母亲一把蒙住嘴,小声训斥道:“挨千刀的,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要是被红鬼抓住,非生吃了你不可!”这一吓唬果然奏效,孩子像吃了哑药,哭声骤然停止。

他继续用“望远镜”观察着这支队伍。忽然在心底大叫一声:“不好,我家的西瓜要遭殃!”

这支人马忽然在王小元家的西瓜地边停了下来。远远望去,似乎有三五个人下地里找东西似的。其他的人顺着田埂整齐地坐下。

小元凶巴巴地骂了一句脏话。

待红军队伍进村后,他再也忍不住了。飞也似地向西瓜地狂奔过去。

在瓜田中央,他看到几摞整齐的瓜皮,便大声骂道:“畜牲,偷吃了西瓜还要摆造型!多好的西瓜,就当牛吃了猪拱了!”

第二句脏话刚到嘴边的时候,他在瓜皮里发现了一枚铜钱和一张纸写了几行天书一样的纸片(他七岁开始就到高地主家当长工放牛,闹了个睁眼瞎,都15岁了还不知道学校的门朝哪个方向开)。偷偷瞅瞅四周,除了知了响亮的叫声,整个田野连鬼影也没有。他一把抓起铜钱塞进裤兜。

接下来的一幕让小元又惊又喜。他在每一个瓜皮中都发现了一枚铜钱,把这些铜钱聚拢,足足有一大捧。脱下旧毡帽,把钱盛在其中,他像过年捧着一捧鞭炮一样,一阵风似地向父亲奔去。

看到毡帽里黄灿灿的一堆铜钱,王大顺的眼珠子差点飞了出来。这两亩地的西瓜刚好到收获季节,原打算卖了钱把小元他妈过世时欠地主家的高利贷还清,把小元赎回来帮家里干农活。吃足了十五个年头锣锅饭的小元,干起农活来可以当一条大鱼拿了。

稍稍识得几个字的徐秀才拾起纸条读道:“老乡,对不住了。天太热,吃了你家的西瓜,瓜钱在瓜皮里!——红军战士X连。”

和徐秀才一样,乡亲们都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有李德一不屑地说:“阴谋,肯定是阴谋!哪有天上会掉这么大个馅饼的美事!”

大家开始叽里呱啦地议论开来。

第二天一早,看着红军队伍出了村庄,消失在山那边,乡亲们才回到了家。

刚进村,大家就发现,巷道变干净了,村口几处显眼的地方都写上了标语。大家凑了过去,争着让徐秀才跟大家讲讲都写些什么字。徐秀才一字一句认真念叨:

“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

“红军是贫苦农民的儿子!”

“不替卖国贼打仗,当红军打日本去!”

“打倒土豪劣绅!反对苛捐杂税!”

……

王大顺回到家中,发现堂屋门上挂着一小块新鲜猪肉。水缸里的水是满的,院墙的几个破窟窿被堵上了,刚从亲戚家借来的三升包谷面也还在破瓦缸里。

大顺觉得奇怪。走到隔壁的李德一家,门上仍挂着模样大小一样的肉,家中一样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把破笤帚也没少。他俩一起来到徐秀才家。徐秀才呆呆立在院中,手里捏着一张字条,一边仰望着高高的天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到大顺和德一走进来,徐秀才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转身过来对他俩说:“我是不是带着乡亲们做了件错事?你们看看,红军完全不像保公所的头头脑脑们和高地主说的那样,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们做事守规矩,讲良心,知道穷人的苦啊!你们看看这字条上说的话,哪像土匪强盗?”

一边说话,徐秀才一边把字条递了过来。李德一一字一句小声读道:“老乡,我们用了你家的三公斤白酒为伤员治病,这是两块大洋,留作酒钱。谢了!”

“我这酒,咋值两个大洋呢!”徐秀才长叹了一声,“我可是一个不愿让别人吃亏的人啊!”

得知红军走远,高地主急匆匆赶回来了。

髙府大门上高高挂着的灯笼被拆了下来,门被两条白纸封了,对联被换成“打倒土豪劣绅,中国共产党万岁!”

高仁贵气急败坏地撕下对联,慌忙到处查看。除了两头大肥猪和一头毛驴不见了,柴米油盐少了些之外,别的也没少什么东西。

第二天晚上掌灯时分,孙管家带着十几个端着长枪的家伙闯进了王大顺家的院子。正在和儿子吃饭的大顺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几个持枪的人是高地主家的家丁,他们凶神恶煞地冲进灶房,把大顺父子俩押到庭院中央。

“孙管家,我们可是老实人!我们什么也没做啊!”李大顺哀求道。

“老实人!哼!好个李大顺!好个老实人!给我搜!搜出他们与共匪接头联络的铁证!看看他们还是不是老实人!”孙管家冷笑两声后厉声说道。

约摸一锅烟的时间,几个家丁把王大顺的屋子里里外外弄了个底朝天,其中一个家丁提着一小块已略微有些臭味的猪肉,另一个家丁提着一小袋铜钱扔在大顺父子俩跟前。

一阵急促的锣声打破了小村夜晚的宁静。村中的稻场上点起了一堆篝火。村民们都陆陆续续聚拢过来。

稻场晒麦架的架柱上,王大顺和儿子王小元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在上面。看到全村男女老少疑惧和惊异的目光,王大顺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与大顺不一样,从小元的眼中喷射出来的是两条火舌。这两条火舌充满了愤怒,这种愤怒把燥热的空气几乎点燃。

孙管家清了清嗓子,把嗓音提高了八度,尖声怪气地大声说:“乡亲们,近来时局不稳,匪寇横行,赤祸成灾,为肃清匪患,预防赤祸,接县长的通知,要求各村自清匪祸,以振村风。”

“今天,站在你们面前的父子俩,就是私通共匪的祸首。他们被共匪用一袋铜板买通,向共匪告密,杀了高府的猪,分吃了猪肉,抢走了高府的毛驴。更可恨的是,还到处张贴反动标语,蛊惑人心,罪大恶极!今天,他们在村里示众,明天就押到县城游街!”

“大家伙听好了,看看王大顺父子,这就是私通匪寇的下场!”

孙管家把大顺家搜出的猪肉和铜钱扔在地上。厉声说:“大伙看明白了,这就是私通共匪的铁证!”

王大顺百口莫辩,他不愿意抬起那张被打得红肿的脸让左邻右舍看见,他家祖祖辈辈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虽然穷,却从未有过示众这样的丑事。现在被捆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做了件愧对列祖列宗的事,羞愧地低下头,反复嘟哝着一句话:“老爷,我没有啊!”

大顺每一次的嘟哝换来的都是一顿毒打。比孙管家的皮鞭疼痛的是左邻右舍毒辣辣的目光。可是,他更心疼的是这个五岁就没有娘的儿子。自从他妈得了一场怪病丢下他父子俩走后,家中就欠下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借了高地主家的三块大洋的高利贷,利滚利,每年把庄稼地中的产出都买了,还了十年都没还清。为了抵债,为了讨生活,儿子从七岁开始就在高地主家做长工。一个大男人,竟然养不活一个娃娃。想起这些,他心里一阵酸痛。这种痛,甚至比刚才挨了打还疼。

“怎么和共匪接上头的?”

“共匪现在到了哪里?”

小元摇摇头,狠狠地瞪着孙管家。当然,接下来免不了又是一顿打。

小元使劲咬了一下嘴唇,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把目光中的火苗狠狠地向孙管家再次喷射过去。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小元听不清楚,也不想听清楚。在冷眼中长大的他早就不在乎别人对自己嚼舌根的事。

可是不管怎样打,小元仍是一声不吭。此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块冰冷而坚硬的铁,他的心中涌起了金沙江的狂涛巨浪。

夜深了,管家骂累了,打手们打困了,高地主宣布散会。

人散了,火渐渐熄灭,大顺看看儿子满是血痕的脸,被撕扯成破布条的衣裤,稻草人一样的乱发,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阿爹,莫哭,我不疼。小元心疼的是爹爹莫名其妙就背上了一个通贼寇的罪名!”小元安慰父亲说。

在模糊的星光中,大顺一下子觉得小元长大了。

半夜时分,两个看守小元的家丁在草垛子旁睡着了,呼噜呼噜地响起了鼾声。小元把悄悄踩在鞋子下的一块碎瓦片用脚挪移到身后,然后用金顶寺张师傅教的缩骨法心诀,有节奏地运气——鼓劲——放松,再运气——再鼓劲——再放松,如此反复了十多次,绳子渐渐松动了,可惜他没学到师傅一半的功力,无法自己解开绳索,但这已经帮了自己一个不小的忙。他的手和身体顺着木杆缓缓下移,然后蹲下,进而坐了下来,用瓦片在绳子上来回磨动。

解开了自己的绳子,小元凑到父亲的身边低声说:“阿爹,我帮你解开绳子,咱们远远地逃离这个鬼地方!”

“不行啊,儿子,我走不动啦!脚疼得厉害,怕是骨折了。你赶快走吧,不然就走不了啦!我这把老骨头,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记住,不要回头,赶紧去找红军,不然就来不及了!”

看到小元不动,大顺近乎呵斥地再次催促。

小元迟疑了一会儿,咬咬牙,含泪点点头,猫着身子,轻脚轻手地退到稻场暗处的一角,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当小元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地,来到金沙江边,他犯糊涂了,到底红军往哪儿去了呢?他只知道昨天红军是往北边方向走的。他又累又困,捧起了一捧冰冷的江水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在江水的刺激下,他陡然来了精神,不再像刚才那样困了。他正用江水擦洗手上和脸上的血迹。突然,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用酒消消毒,不然会发炎的。”

一转身,徐秀才已站在了小元的身后。

徐秀才递给他两个窝窝头,一个可以背在身上的酒壶,同时把两个银元塞在他手里。

“我一直在暗处看着你们父子俩。你们挨打,我疼在心里。本来吃的东西是给你们父子俩准备的。看见你逃了出来,我就一路跟你来到这里。”

“孩子,去找红军吧!这窝窝头你路上吃。找到红军后把这两块银元还给他们,就说这酒是我徐秀才送给红军兄弟的。代我告诉他们,红军是穷人的好兄弟!”

顺着徐秀才指的方向,小元看到金沙江倒映着满江的跳动的星光默默向东流去,在寂静的夜色中,潺潺的金沙江似乎唱起了一首催人泪下的歌。

小元与徐秀才道别后,他纤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旷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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