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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

2017-11-14李桂芳

湛江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宁远教授女儿

※ 李桂芳

修行

※ 李桂芳

放过我。睡觉了,好吗?宁远从扭打中挣脱,在黑暗里恳请。

苏玉狠狠地抹把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净。泪像故乡夏天的檐下滴水,一串串地滑落。

放过你?谁来放过我?你以为我想吵?想在深夜吵?我疯了?我还得上班,还有那么多作业要改,还有那么多课要上,还有……

谁没有事情?谁是白吃饭的?我还有那么多材料要写,还有那么多业务要处理……

哼,还有那么多约会要进行吧?

老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真的已经改邪归正了。

改邪归正?你也配那个词?你个混蛋!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东西!

你还别骂。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谁知道你有没有故事,拿什么证明你的清白?你说呀!

啪,啪,啪。苏玉本想怒吼,又怕吵醒了隔壁的女儿。唯一的方式,只有沉闷的耳光。她感谢自己绝对清晰的视力,可以在朦胧夜色里,准确地扇在宁远的脸上。

苏玉咬牙切齿地说,你可以无耻,但不能污蔑我的清白!

宁远终于偃旗息鼓。每每争吵至此,仿佛得了耳光,他便心满意足。他不还击,因为理亏。这样更坚定了苏玉的判断,他一定背叛了婚姻,也许不止一次。不然,他不会善罢甘休。之前一次次地审问,一次次地辩解,真相依然扑朔迷离。

苏玉颓然地仰面倒下。眼睛里蓄满泪水。泪水顺着两边的眼角分流,浸透了耳鼓。

窗外夜色朦胧,淡淡的月影透过窗纱流泻进来。窗上有樟木树疏淡的剪影。多么诗意的夜晚呀。该做好梦的,却不得不这样,在一次次争吵里消磨,流逝。

片刻,传来宁远的鼾声。轰隆似战雷滚过。以前,听着那声音,像在进行曲里安眠,梦也无端地积极上进。总在梦里一次次地笑醒。在梦里和他远足,和他游山玩水,和他依偎着看电影。更多的细节,是一起沉醉于阅读,疲累的间隙,互相刮一下对方的鼻头,然后相视一笑。

可自从婚姻亮起红灯,苏玉的梦总是黑色的,阴霾重重。那些鼾声也成为噩梦的导火索,让苏玉在深沉的夜里被燃烧得筋疲力尽。

啊!苏玉尖叫。悬崖边缘,眼看着她点点跌落,宁远却歪着头坏笑,幸灾乐祸。她在噩梦里挣扎,一脚蹬掉了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宁远从鼾声里醒来,揉揉朦胧的睡眼,嘀咕说,又在搞什么?

抬眼窗外,晨曦微露。鸟声清脆,婉转如笛音。以前,苏玉总在悦耳的鸟音里,享受宁远的问候:昨晚睡得好吗?

而现在,宁远沉默着,然后懊恼地骂一句:什么坏鸟,他妈的,尽让人不好好睡觉!他在骂她。

苏玉隐忍着,因为女儿已经起床,传来洗漱的声音。苏玉跟宁远约定好了,哪怕在夜里打得头破血流,清晨,都必须装得没事儿一般,给女儿一个灿烂的笑脸。这个家,女儿应该享受幸福,这是她的权利。

其实,想想,苏玉自己为何就该失去幸福,遭受这份煎熬?没人能够回答。

使劲扒拉开眼皮,使劲揉揉痛涨的眼睛,使劲活动活动酸痛的手脚。苏玉知道,作为母亲,作为老师,她又得强打精神,开始一天的挣扎和奔忙。不管她乐意不乐意。生活都得继续,毫无选择。

给女儿炒蛋,煎包子,热牛奶,备咸菜,盛稀粥。

苏玉坐在桌旁,双手托腮,静静地看女儿吃得香香甜甜。

如果是一只小动物,比如小猫小狗就好了。她不会察觉家里的战争,不会害怕纷飞的战火,可她偏偏是个孩子,一个懂事的小女孩。苏玉想。

女儿就读于苏玉的学校,小学四年级,门门功课全优,是个称职的班长。女儿擅长表演,主持,播音,舞蹈,作文。老师们说,女儿是个全才,将来一定前程远大。苏玉只希望她幸福。如果童年的幸福都被剥夺,是她做母亲的失职。苏玉不想失职。

妈妈,你为什么不吃?女儿清澈的眸子转动着,一边看着窗台一只歪头啁啾的小鸟,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苏玉。

妈妈不饿。苏玉淡淡地回答。自从内战爆发,她早已食欲寡淡。尤其是清晨,在夜晚鏖战后的清晨。

爸爸为什么不起床吃饭?

他上班还早。

那,我把这些包子给他热在锅里,他起床就可以吃到热热的。说完,不等苏玉回答,女儿端起盘子蹬蹬地跑进厨房。一会儿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

苏玉的眼睛又湿润了。为什么上天给自己这样冰雪聪明的孩子?如果她傻乎乎的,一切多么容易解决。

一桩即将解体的婚姻,却因怕女儿受到伤害,被坚决地搁置。

苏老师,刘雯雯又在哭。就在座位上,哭得好伤心呀。班长,那个调皮的男孩,气喘吁吁地跑来,惊慌失措地报告。

苏玉小跑着去了教室。课间的教室热闹非凡。有的在吃零食,像小耗子般吃得稀里哗啦直响;有的在讲笑话,围观的学生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在追逐打闹,笑容花朵般绽放在孩子的脸上。她

不忍心制止,孩子们学习太苦,需要玩耍。

只有瘦小的刘雯雯孤独地坐在那里,悄悄地哭泣。瘦削的肩膀不停地耸动。她将脑袋深深地埋在课桌上,双肩环抱,严实地遮盖着脸颊。小小的孩子,她的忧伤只有独自吞咽,谁给她拯救的阶梯?

刘雯雯已经不知多少次默默流泪了。想着,苏玉很心疼,眼泪也悄悄地涌出来。

静静地靠前,苏玉轻轻附在刘雯雯耳边说,去办公室吧,来,跟老师走!苏玉牵住她柔弱的小手,将她拉进了办公室。

说吧,为什么又哭了?苏玉尽量忍住眼泪,柔声问。

爸爸妈妈又打架了。他们将家里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我好害怕。妈妈还拿起菜刀追赶爸爸,说要杀了他。苏老师,我好害怕,真的,我不敢回家了,怎么办?刘雯雯在苏玉怀里抖动着,哭得声嘶力竭。苏玉的心一阵阵在撕裂,在滴血。

苏玉后悔没有早点找刘雯雯的父母谈谈。可她白天忙于工作,夜晚忙于和宁远斗争,哪里有时间?

苏玉轻轻擦干刘雯雯的泪水,对她说,别怕,今天晚上,就去老师家,好吗?爸爸妈妈一定是发生什么误会了。老师会找他们谈谈。等到误会解除了,他们就不会打架了,明白吗?

刘雯雯用泪水莹莹的眼睛望着苏玉,犹疑地问,老师,是真的吗?我好怕他们打架,更害怕他们会离婚。老师,求求您,求您帮帮我,让他们别离婚好吗?

苏玉的心疼得紧缩一团,含泪使劲点点头说,好的,老师一定帮你。老师说话算数!来,别哭了,咱们拉钩,好吗?苏玉伸出小手指,含泪和刘雯雯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苏玉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了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孩。

刘雯雯却从苏玉的怀里抽身而出,从桌上拿来纸巾,轻轻地点点擦去苏玉的满脸泪水,说,老师,您别哭了,咱们都不哭了,好吗?

多可爱的孩子,为什么要受到伤害?苏玉再次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泪如泉涌。起,我也许言重了,刘教授可能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老师的论断是没错的,这个世界上,仿佛男人背离家庭航向的偏多,但您别忘了,没有女人的参与,男人们哪里去找扬帆远航的伙伴?为了美女去冒险,总得有对象吧。所以,责任应该不全在男人身上。当然,我不是为男人们开脱,我更不是那样的人。

那刘教授是怎样的人呢?你既然那么明白,总得清楚家庭环境对孩子成长的巨大作用吧。今天,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知道吗,你女儿多次在课堂上悄悄流泪。一个9岁的孩子,如果不是受伤太深,她何至于在应该快乐的童年悲伤成这样?你作为父亲,难道就没看出她情绪的波动和变化吗?作为老师,作为母亲,我为你女儿的成长感到担心,也很难过,同时,深深地谴责你们的自私行为。今天,你女儿说,她竟然亲眼看到你们拿起菜刀砍杀。她说很恐惧,更害怕你们争吵到最后会离婚。

真的吗?刘教授霍地站起来,苏老师,对不起,我,我真是太大意了,我对不起女儿。他的声音哽咽了。

苏玉突然僵住。她没想到刘教授会当着她的面流泪。

刘教授将双手插进茂密的头发丛里,深深地埋下头。

空气凝固了。苏玉想好了,刘教授会狡辩,会驳斥,会找托词和借口。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脆弱地展示自己。

苏玉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

对不起,苏老师,我真的对不起!

几盆绿萝,数竿翠竹,轻音乐缓缓流泻。咖啡馆布置得格调高雅。

苏玉进去时,一个儒雅高挑的男人站起来迎候她。

男人眉目俊朗,留着长发。眼神清澈而深邃,有致命的杀伤力,对女人。苏玉看着,便思忖,他们婚姻的触礁,一定是男人,是这个船长三心二意了,因为他的帅气。不由得有几分厌恶。这个世界上,总是雄性动物肆意猎艳,没有道德约束,没有家庭责任,却把巨大的伤害残忍地留给无辜的孩子。苏玉愤愤地想。

我姓刘,在东吴大学教书——男人站起来向苏玉伸出手。她轻轻握了下,有些厌恶地丢开了。

我知道,教美术,教授,还有一个绘画工作室。刘教授很忙,忙得顾不上过问女儿的学业,忙得顾不上家庭和自己的老婆,忙着和别的女人周旋,所以……

苏老师,您一定是道听途说了。我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人。也许,你认为我们婚姻的问题是因为我……

这个社会,仿佛有个定论和法则,女人们除了工作,就是孩子。哪像你们男人,一样可以有闲暇去追蜂逐蝶呀。苏玉突然自嘲地笑笑,觉得有些失态。初次蒙面,她竟兴师问罪,忙说,对不刘教授再抬头时,眼里泪花闪烁。

刘教授镇定了一下情绪,说,如果你有兴趣,我想给你讲讲我们的婚姻故事,你愿意听吗?

苏玉点点头。在这样一个艺术气质洋溢,却内心柔弱至此的男人面前,她突然无法拒绝。本来,她只打算和他谈半个小时,最后不得不超时了。

刘教授不仅是个画家,还是个诗人,口才极好。他娓娓道来。

刘教授是在一次写生的山坡上认识了女人。那是个明媚的春天。刘教授和朋友一起相约去写生。春和景明,鲜花灿烂。刘教授支好的画框里,突然跑进了两个女孩。其中一个长相清雅,秀气,如满山开放的野花。他努力捕捉她明丽的笑容。将它们全部装进了画幅里:女孩在春阳下娇媚地笑着凝望远山;女孩弯腰采摘野花,笑容和花朵交相辉映;女孩在风中奔跑,裙裾飘飞。

刘教授将画幅拿给女孩看,并且送给了她。女孩很惊诧,她没想到自己在画幅里是那般美丽。她想感谢他的画笔,邀请他共进晚餐。他们就那样走进了爱情和婚姻。

刘教授说,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日子都如蜜糖般浓郁。她是我的高级模特儿。我的画幅里写进了她的千姿百媚。我们在画室里缠绵,然后有了女儿。有了女儿的女孩不再娇媚。她原本出身书香门第,受不了柴米油盐的熏烤。我们开始争吵。她甚至不会做母亲。但其实,最后我终于明白,她只是一朵开放在山野的花,只适合在阳光清风里灿烂,摘回了家里养护,便会枯萎,会凋谢。

刘教授点燃一根香烟。看看苏玉,犹疑地问,苏老师,我抽烟,您不介意吧?其实,我已经戒了,是最近才再抽的,生活实在太苦闷了。他深吸一口烟说,为了女儿,我包揽了所有家务,包括给女儿换洗尿布,喂奶瓶,都是我。看着女儿娇嫩的笑脸,我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我无怨无悔。

等到女儿大了,走进了学校,她找到一份清闲的公司工作。整日里和姐妹们攀比吃穿,不再满足于我们清贫的日子。开始无休止向我索要钱,买化妆品,买衣服,买提包,却单单不为女儿买回什么。

这一切我都默默忍受,谁让我们走进了婚姻,走进了责任呢?可是,你也许想不到,空虚无聊的她,竟然网恋了,坠入情网无法自拔。那些夜晚的挣扎和打斗,都是因为我的愤怒,她的辩驳。那天拿起菜刀追砍,是因为我拿到她的聊天记录,给她父母看了。她认为羞辱了她,要杀了我。当时是深夜,我没想到让女儿知道了。对不起!

他的眼睛里依然泪光闪烁,说,你知道吗,女儿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比我的生命还宝贵。

可是,你们的行为已经深深伤害了女儿,她特别害怕你们离婚。你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吗?比如能不能暂时妥协,让家完整,让孩子不再担惊受怕,好吗?苏玉觉得仿若自己在乞求丈夫。

其实,苏玉曾经这么乞求过,现在也如此。和平的家境能维持多久,她不知道。她只希望刘教授如她一样,为了孩子,可以委曲求全,退守一隅。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您,苏老师。您对我女儿如此负责,如此用心,作为父亲,我很羞愧

,谢谢!刘教授哽咽着,站起身向苏玉鞠躬。

一缕长发,在刘教授额前轻轻拂动。苏玉的心有隐隐的疼痛,一种柔软的疼痛。

中午,苏玉没回家。女儿被外婆接走了。苏玉说,她要加班。只是不想见到宁远,开始又一轮的争吵。她想清静一下。

办公桌上,有一摞作业本。苏玉批改着,却心神游离。那些争吵和打斗,又像远去的旧电影片段,一幕幕倒带,回放。发现宁远的异常,是偶然看到他手机里的电话。一个频繁出现的电话。

苏玉调取了宁远的通话记录。她终于知道平静水面下,有多少暗流涌动。生活的船只早就失却了平衡,快要倾覆,她竟浑然不觉,还稳坐船头,怡然自得欣赏绿水青山,夹岸美景。

那个电话,是宁远进洗澡间时遗漏的。苏玉无意间接到了。女人在电话里亲昵地称呼宁远宝贝,亲昵地提出非分要求,亲昵地撒娇,要他买衣服。始终,苏玉不动声色,冷静地倾听,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电话,任凭女人在电话里嘶吼。

宁远惊慌失措地从洗澡间出来。苏玉只得摊牌。

那一刻,宁远颓然甩掉电话,说,只是一个网友,开开玩笑而已,你真是小题大做!

苏玉多么希望那只是小题大做。可是,女人的敏感,让她陡然想起一连串事件:他疑点重重的加班,他行踪诡秘的外出开会,他懈怠懒惰的床上功课。

争吵和打斗就那样爆发了,好在那是一个清闲的周末,女儿去了外婆家。

苏玉和宁远从洗澡间到客厅,再到卧室,处处都是战场。

结婚以来,苏玉是第一次那般疯狂地发泄。她想起了种种的艰辛付出,想起了他曾经虚伪的甜言蜜语,想起了俩人为这个家苦苦支撑的痛苦:买房,还债,养育女儿,面对病痛,面对清贫。再苦再难,因为同心协力,风雨与共,她曾经向同事骄傲地宣称:她虽然苦着累着,可拥有一份珍贵感情,所有的辛酸,都是值得的。

想着那些,争吵,厮打,愈发激烈。从清晨到黄昏,直到天昏地暗。

苏玉绝望地哭泣,甚至抓扯自己的头发,撕扯宁远的衣襟,在他面前拿起菜刀抹脖子。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战斗平息,除了更多的伤痕,她并没有走出阴霾。

此时,办公室窗外阳光明媚。多么晴好的春日呀。

苏玉记得,那也是个晴好的春日。他们一见钟情,觉得彼此都是自己寻觅的那一半。爱情美好到不可思议。

那些春日,他们一起踏青,在阳光下,在清风里,在蓝天下,在田野间,在山坡上。欢声笑语,柔情蜜意,飘洒得四处都是。那时,苏玉想,上天是如此眷顾她,让她拥有了情投意合的白马王子。她一定好好爱她,共同建设美丽的新生活。婚后的日子虽然清贫,宁远却和她营造浪漫,过得有滋有味。

一个春日,他们抱着女儿踏青,苏玉脚扭了。慌乱中,宁远却处变不惊,笑着说,正好,我这厚实的脊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就趴上来吧。

宁远怀里抱着女儿,背上背着苏玉。一路上还得意地哼歌。看得路人个个瞠目结舌。

其实,苏玉听到了宁远粗重的喘息,劝他放下她。他不肯。说,老婆,你和女儿就是我今生最甜蜜的负担。

多美的说法。甜蜜的负担。

那天,苏玉动情地在日记里写道:哪怕日子清贫如洗,哪怕岁月风雨飘摇,我也乐意和他共同走过。这个男人,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我一定好好珍惜!

此时,一只小鸟,正停歇在窗台上,隔着厚厚的玻璃,歪着脑袋,斜着脖子,扭头望着苏玉。偶尔几声啁啾,仿佛在安慰说,别伤心了,你看春色多好,人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呀。

想着工作的繁重,家庭的硝烟,生活的琐碎,人生仿佛坠入了冰窖。苏玉冻得快要窒息了,快要僵硬了。谁来解救她?谁来解救这只摇摇欲坠的家庭小舟?

想到这里,苏玉的泪水愈发地汹涌,索性趴在桌上,嚎啕失声。

窗外,鸟声愈加激越,啾啾哀鸣般,仿佛在为苏玉道不平。小鸟在窗台上蹦来跳去,在玻璃上扑腾着,好像要冲进来安慰她。无奈窗户紧闭,停歇片刻,便飞走了。

刘教授主动约见苏玉。在电话里语气和婉地说,苏老师,也许我有些冒昧,但的确为小女的学习想要求教于您。同时,也问问她的近况。

苏玉正在批改作业,很忙。犹豫一下,竟然答应了。她知道了他的婚姻故事。她竟然乐意和刘教授交往,仿佛不仅仅因为他是雯雯的父亲。

还是那个音乐轻柔流淌的咖啡厅。刘教授笑了说,谈恋爱时,喜欢和雯雯妈妈来这里,仿佛习惯了。

苏玉笑笑说,看来,你还爱着她。

刘教授无奈地笑了说,生活真是让人无法捉摸,就像永远无法抓住流动的风,尤其是秋风。我老婆就是秋风,古怪,萧瑟,激烈。

你那么会写诗,画画,怎么会抓不住雯雯妈妈的心?

您还在怀疑我的忠诚?也许我们本来就是水火不容的两类人。一个太追求精神享受,一个却沉溺于物质刺激。两条道上的车,终归跑不到一起的。这是我的错。当年,我只看到了她的魅力,却没看到她的需求。

你们的问题解决了?苏玉试探地问,生怕引出他的泪光。

没有,但是我主动妥协了。刘教授无奈地苦笑,摇摇头。

你是怎么妥协的?苏玉感兴趣,是想借鉴,给自己找到退路。

我告诉她,她是自由的,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既然家是牢笼,我就解放她。不过,前提是,她必须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不能告诉女儿真相,不能挑起战争。所有的家务活我全包了。晚上分床睡,但等到女儿睡着后。和平相处,不再争吵,一起关心女儿的学业和成长。她要做一个好母亲的样子,给女儿梳头,扎辫子,像曾经那样。

她答应了?苏玉着急地问。

答应了。她说,只要不再干涉她的感情,她愿意和我演戏,为了女儿。刘教授长长叹口气。

其实,我不想走到离婚,还因为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我乡下年迈的父母,都八十多岁了。我是他们唯一的骄傲,包括婚姻。我不想他们在乡邻面前丢脸。更主要的,我的老父亲……刘教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苏玉缓缓递过一张纸巾。

他已经是肺癌晚期,我不能因为这些事情折磨他。那样,我就是永远的罪人,十恶不赦,你知道吗?刘教授的泪水从眼角滚落,虽然他竭力地昂起头。

苏玉真想站起来,走过去,把他搂进怀里,轻轻为他擦去泪水,像对待一个哭泣的学生。她最终未能站起来。只是,泪水悄悄浸湿了她的眼眶。

回到家,苏玉也开始和宁远谈判。她保证,不再争吵了,希望有睡眠充足的夜晚。为了女儿,也为了工作。

宁远说,你不恨我了?

苏玉说,那是两回事。当怨恨危害女儿的成长,我宁愿退却。只是恳请你,千万别在女儿面前流露任何蛛丝马迹,我们可以表面恩爱如初。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和平解决争端?

不知道,让时间去回答一切吧。苏玉冷冷地说。

苏玉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尽量让自己忙碌得没有丝毫闲暇争吵,没有丝毫闲暇想起往事。除此,就是陪伴女儿作业,给她讲故事,辅导功课。

最煎熬的依然是夜晚。只有两间屋。苏玉无法退却。在一张床上的战斗结束了,却冷战依然。同床异梦,还常常是噩梦。她无法保证充足的睡眠,经常从梦里哭醒,便在暗夜里默默呆坐,等待天亮。

宁远要出差一周,而雯雯父母也要出差。巧合的时间,让苏玉主动提出照顾雯雯。

女儿听到苏玉的建议,便在旁边欢跳如雀。苏玉在电话里对雯雯父亲说,刘教授,请你放心,雯雯和我女儿认识,我会让她们如姐妹一样好好相处。

刘教授在电话里笑得有些哽咽,他说,雯雯此生能得到您这样的好老师,是她的福分,谢谢您!

两个孩子如两只欢跃的鸟儿,围绕着苏玉,在小小的陋室里,重新点燃了苏玉生活的希望和美好。白天,她带着她们一起上学。夜晚,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在灯下静悄悄地学习,她心潮澎湃。做完作业,两个孩子都紧紧依偎着她,如两枚绽放的花朵,清香四溢,色彩明媚,让她陶醉。她讲解着,指点着,看着她们娇艳如花的笑脸,甜蜜终于在心里泛滥。

多久没有的好感觉了?苏玉不知道。其实,女人完全可以给自己最完美的生活,为什么非得在爱情婚姻里纠缠,纠结,争斗。她想起一个网友说,不想要男人,只要一个孩子。她曾经傻笑她的痴愚。而今想起,怎么不可以?就这样和童年相守,和童心相伴,有多少快乐。而那些快乐都是干净纯粹的,不染一丝世俗尘滓。生活明净而满足,何乐而不为呢?

完成作业,两个孩子紧紧缠绕着苏玉。一个躺在她的怀里,一个依靠在她的肩头。她想起了丈夫曾经说过的甜蜜的负担。而这些负担没有欺骗,不需要争吵,多么幸福。她娓娓讲述,孩子们仿如饥饿的幼雏,眼巴巴盼望她去哺育。

讲着讲着,雯雯突然流泪了,泪水悄悄打湿了苏玉的肩头。她本想装作不知道,却听到雯雯哭出了声。苏玉扭头问,想妈妈了?

雯雯使劲摇摇头说,我想起了爸爸给我讲故事的情景。苏老师,如果我永远住在你的家里,有多好。

没关系,只要你想来,就来吧。你看,姐姐也欢迎你呢。女儿赶紧给雯雯一个大大的拥抱,说,雯雯,你别哭了,我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我们一起享用这个好妈妈。女儿笑着抱住雯雯,一起钻进苏玉的怀里。

女儿用了“享用”这个词。是呀,苏玉努力地撑下去,就是给女儿一个享用爱的场所,一个温暖的港湾,一个成长和成功的摇篮。作为母亲,还有什么比如此付出更有成就感?苏玉蓦然想起了雯雯的妈妈,为什么她没有浓郁的母爱,是因为她年岁太轻吗?苏玉无法理解。

晚上睡觉时,两个女孩一边一个,都缠绕着苏玉的脖子,像两根细细的藤蔓。她宁愿做一棵风雨中的大树,给孩子温暖和庇护,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那些夜晚,苏玉不再做噩梦,相反,总在甜甜的梦乡里,拥着两个孩子沉沉地睡到大天亮。直到窗外鸟声啁啾,直到晨曦初露。苏玉幸福地伸伸懒腰,满足地欣赏两个孩子甜美的睡姿。觉得生活中所有的伤痛和疲惫,都消失殆尽了。

一周转瞬即逝。

那个傍晚,在苏玉家里吃过晚饭,收拾完书包,背上换洗的衣物,雯雯始终一言不发。雯雯静静地站在门口,不肯和苏玉告别,不肯和女儿说再见。

女儿急了,追问,雯雯,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爸爸妈妈回家了,让你回去,你难道不高兴吗?

雯雯依然沉默,片刻,却突然抱住苏玉哇哇大哭说,苏老师,你别让我走好吗?我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妈妈的脸色,听到爸爸的叹息。我知道他们没有和好,我害怕他们再打架。

女儿这才恍然大悟,着急地说,妈妈,让她别回去吧,反正她和我睡,我还不寂寞呢。雯雯,你真是的,我们是好朋友,你的烦恼为什么不告诉我呀?女儿一副侠肝义胆的样子,搂着雯雯瘦削的肩膀,语气切切,声音哽咽,泪花在眼眶里闪烁。

苏玉的眼眶也湿润了。

宁远从旁边走过来,追问怎么了。苏玉问,雯雯想留下来,住在我们家,你看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一个小女孩,和女儿正好作伴,反正吃得也不多,不至于让我破产。他想逗苏玉笑。

苏玉还真的笑了,为宁远爽快的决定。也许,留下他,维系一个家的样子,就是因为他还未完全泯灭的善良。

雯雯终于破涕为笑。

苏玉在电话里对刘教授说,你告诉她妈妈。一个连女儿都不想见她的妈妈,该是多么失败呀。我为她感到悲哀,真的。不管她的爱情生活多么有滋有味,母爱的缺失,才是她真正的悲剧。

刘教授在电话里答应着,哽咽着说谢谢,一迭连声的。

七八

生活依然如初,只是,冷战都是静默的。苏玉不知道,那股愤怒的洪流何时会决堤而出。她盼望着那一天,恢复自由之身,却又牵挂着女儿,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

那天,苏玉看到宁远粗心遗落在家的手机。翻找出很多照片,都是一个女人的,年轻,娇媚,容颜如花。苏玉明白,寻找年轻女人,几乎是所有男人的嗜好。

不过,苏玉还是哭了。想起了曾经,宁远将她的照片镶嵌在他的钱包里。他说,每当翻找钱的时候,就会想起你。想你的感觉,比钱还宝贵,比钱还让人幸福。她说他贫嘴,追打着,粉拳如雨,落在他身上,却是幸福得一塌糊涂。

后来,有了手机。宁远将苏玉的照片,从少女时代,到做妈妈的时光,全部拍进去,一一留存,说,疲累了,懈怠了,走神了,都会拿出来看看,便动力充足,幸福洋溢。

苏玉也学习宁远的样子,把俩人的结婚照全部扫描进去,存满了手机。每当因为生活的清贫和艰辛,因为琐事的争吵和隔阂,苏玉就拿出来翻晒那些甜蜜地相依相偎的照片。看着笑着,便将烦恼抛掷九霄云外,将满足和幸福捡拾回来,生活依然如加油后的车辆,突突奔驰在前进的轨道上。

而今,自从冷战开始,苏玉便翻检出那些照片,恶狠狠地干干净净地删除,没有留下一张。过去丝毫的明丽影像,都是对现实暗黑生活的嘲弄,对支离破碎情感的讥讽。

那夜,宁远回来得很晚。苏玉依然睡不着,尽管没有争吵,没有打斗。苏玉指着手机里的照片说,其实,我已经想明白了。如果你们感情很好,就去找她吧。为了女儿,我宁愿这样默默承受。我感激你作出的牺牲。她的确比我漂亮许多,比我年轻许多。你找她去吧,只是,一定别让女儿知道。在她心里,她是那么爱我们,爱这个淳朴的小家。前些天,她还给雯雯夸耀我们家的温馨和睦,夸我们的恩爱和谐,对她关心有加,呵护备至。你乐意配合表演,对得起女儿,我已经很欣慰,这就够了。我没必要阻拦你追寻幸福的脚步。

你是活菩萨吗?为什么突然这么开明?这么通情达理?是不是找到自己的意中人了,才放我一条生路?

你不要诋毁。我说过了,为了女儿,一切都愿意忍受。你可以调查我的行踪。不要血口喷人!好了,睡觉吧。我的观点阐明了,无论你怎样天马行空,放纵潇洒,我都不会怪罪了。

苏玉和宁远各睡一个被窝,相安无事。夜里,她竟然感觉到轻松,仿佛真的解脱了。正如刘教授所说,放别人一条生路,也等于拯救自己。

半夜里,苏玉还是醒来了,又因一个和宁远争斗的噩梦。她从暗黑里坐起,却看到他默默地站在窗前抽烟。

你为什么不睡?苏玉问。

我们真的无可挽回了吗?我真的让你那么痛恨,那么绝望?就算是一时犯浑,都不可以原谅吗?老婆,求求你,原谅我,好吗?朦胧夜色里,宁远朝苏玉走来,缓缓跪倒在床前。

苏玉赶紧搀扶,说,你不必这样。我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我既然选择了和女儿坚守家的形式,就应该做到。至于我们的感情,真的无法挽回了。你看到破碎的玉器还可以粘合吗?我们的爱情曾经如玉器般宝贵,如玉器般冰清玉洁,可是,是你不珍惜,你故意打破了它。我无法粘合,你能有什么办法?睡吧,以后再说。

夜色里,苏玉听到了宁远的叹息。她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在枕上。

刘教授又主动约会苏玉,说要咨询雯雯近期的学习和心理。

还是那家咖啡厅。他坐在钢琴前,要为苏玉演奏一曲。琴音飞扬,是《神话》的主题曲。

苏玉震惊地看着刘教授沧桑却挺拔的背影,想哭的感觉弥漫心头。

一个多才多艺的男人,饱经忧患,依然可以演绎生活的精彩,实属难得。雯雯的母亲,多么粗鄙而愚蠢的女人,为何竟看不到一个细腻温润的灵魂?苏玉为那女人惋惜。也为自己无缘守望这个男人而惋惜。苏玉曾经梦想的白马王子,不就如此吗?可是生活阴差阳错,给了她一个只懂得片刻珍惜的男人。也许,丈夫最初给她的,那不是爱,只是一个男人的征服和占有欲望。

苏玉的思绪游离时,刘教授站起来向观众鞠躬。苏玉觉得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不应属于粗俗的生活,他应属于艺术。她甚至为他摆脱了那个世俗的女人而感到庆幸。

刘教授缓缓地走向苏玉,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束清香的康乃馨。他说,孩子太小,不懂,本该让她送给您。感谢你对她的关照。这个母亲节,代表我的孩子,给你祝福,请接受好吗?

苏玉无法拒绝。她竭力憋住眼泪。心里温润如春,仿佛和风骀荡。这份感觉,多久没有了?自从走进婚姻,仿佛都变得遥远了。宁远是个只顾得柴米油盐,只会手忙脚乱应对生活的男人。一次结婚纪念日,向他索要玫瑰。他买了,只一朵,还抱怨说,都可以买两斤面条了。她一下子兴味索然。

坐定。刘教授的目光像聚光灯一般在追随,苏玉的脸就微微地红了。

沉默片刻,刘教授终于低声问,苏老师,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你。仿佛听说你的爱人在什么部门担任领导职位,他很忙吗?好像没看到你们一起散步,逛街。几次和你相遇,都是你跟女儿一起的。坦承地说,你们幸福吗?我看你脸色总是阴郁的,有什么不痛快的,或许我可以帮忙分担。说真话,除了是我女儿的班主任,更多的,我把你当做了朋友。你不介意吧?

刘教授问得小心翼翼,那语气,像摩挲一件容易碰碎的名贵瓷器。

苏玉竭力地压抑着,摇摇头,想要绽放给他一枚云淡风轻的笑。可是,那笑半途破碎,散成一团云烟,瞬时幻化为雨,在她眼角滑落。

苏玉忙着用纸巾遮盖。

刘教授递上一方手绢。那手绢清香淡淡,淡蓝底子,素洁的白花几朵。他说,本来是今天刚给女儿买的,要不你用吧。

班里只有一个女孩用手绢,就是雯雯,因她有这样一个富有艺术情调的父亲。

苏玉接过手绢,竟不能自抑。泪水霎时就浸湿了那方手绢。

刘教授又默默地递过纸巾。

沉默。只有苏玉轻轻的饮泣。

哭吧,也许会好受很多。其实,我早就看出你婚姻不如意,可是,我知道你是那么自信的一个人,我不想……

好吧,我全都告诉你。苏玉噼里啪啦的讲述,让刘教授泪湿眼眶。

你为什么这样压抑自己?刘教授的声音颤抖着。

跟你一样,为了女儿。我也觉得,当生下孩子,婚姻不再是两个人的事情。那份责任沉甸甸的。它决定着孩子一生的幸福。儿时,我就在双亲离婚的阴影里长大,我不想给我女儿留下丝毫伤害。

我可以拥抱你吗?我只是想告诉你,除了是你学生的家长,我还是你的朋友。以后,别把苦闷装在心里,你其实多么漂亮,不仅有着美丽的心灵,还有美丽的容颜。

临走,刘教授轻轻地说。

苏玉默许了。

他柔柔软软的拥抱,如一枚暖阳照临。生命可以互相取暖,别太苦了自己,多保重!刘教授送给她一枚大大的笑容。

苏玉突然脸颊绯红。多久没听到如此直白的赞美和欣赏,恍如隔世。但很幸福,这是真切的感觉,鲜活如清晨的露珠。

苏老师,我并不想麻烦您。可是,我真的无法解决,求求你,咱们见一面好吗?我找到了雯雯的日记本,看到了很震撼的内容。我真的手足无措,请你帮帮我好吗?刘教授在电话里的语气急切,仿佛大祸临头。

好的,你别着急。我请假,马上就来。苏玉匆匆给校长请假,去了那家熟悉的咖啡厅。

上午的时光,除了窗外依稀的市声,宁谧得让人窒息。

刘教授已经静静地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候着。看到苏玉,马上弹起来,迫不及待地邀她入座。

雯雯到底怎么啦?一说到雯雯,苏玉就揪心地痛。

你看看吧,整整一大本日记,写满了对我们这个家的怨恨,担忧,对她母亲的诅咒,对我的埋怨。整体上说,就是怨恨我们生下了她,给她一个并不像家的环境。我看了很心酸。我其实在极力掩饰一切,在极力做一个好父亲,在极力维护她妈妈的形象。我曾经解释说,妈妈只是因为工作太忙,经常加班,不是有意冷落她。我以为她是相信了,原来却并不认同。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么小的孩子,就在心里播种了怨恨,长大了会仇恨社会的。苏老师,我该怎么办?

你别着急。我看看日记再说吧。苏玉对着窗口淡淡的日光,翻开了雯雯的日记。

那是一个嫩绿色的日记本。封面是春天幼芽的颜色,象征着希望和成长,给人信心和力量。这是雯雯喜欢的颜色。她总在图画里使用那样鲜嫩美丽的色彩。老师们说,雯雯富有想象力,是个当画家的好苗子。曾经构思参赛的一幅作品叫《外星人雯雯一家子》。她把自己置放在一个幸福的外星人家庭,渲染了快乐舒坦的家庭生活。那幅画在国际儿童绘画比赛中获得了银奖。

苏玉而今才明白,雯雯很聪敏,怕人看出端倪,只得借助对外星人生活的描摹宣泄,表达自己内心对家庭温暖的向往。这般灵秀细腻的孩子,怎么会对父母的情感不了如指掌?苏玉甚至庆幸自己女儿神经大条,心思不那么缜密,可以获取更多快乐。

日记的扉页这么写着:我想有个温暖的家,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我的愿望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呀!

苏玉的眼睛湿润了。一个小小孩子的心声,大人们却难以懂得。

日记里记叙的很多片段,都是雯雯设想一家人在一起快乐玩耍的场景。

有一则这样写道:

爸爸妈妈,我们一起去野炊好吗?你们看,窗外的阳光多么明媚呀。班里的薛童说,他的爸爸妈妈多次带他去野炊。他们做了好多好吃的。薛童描绘的时候,我的口水都要出来了。其实,我不是贪吃,只是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玩耍。我想,那一定很有趣,很有趣。我曾经给妈妈说起过,她将眼睛一瞪说,野炊干什么?脏死了。给你吃肯德基,还不够吗?我知道,妈妈不明白我心里的想法。我的妈妈为什么跟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呢?我好想拥有一个好妈妈,让我天天开心的好妈妈。

另一则日记这样写道:

班里的李蓓蓓说,她每天都是爸爸送她上学。她有时还被爸爸背着上学。我觉得她多么幸福。记得那天下雨了,我让爸爸送送我。爸爸说,自己去吧,爸爸还要上课。上完课,还得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我在雨中一个人走,慢慢地走。还是跌了一跤。我哭了很久。不是因为身体疼,是心里疼。我讨厌爸爸妈妈,讨厌这个家。

还有一则日记这样写到:

爸爸妈妈又开始争吵了。他们将门掩着,以为我听不见。我其实听得清清楚楚。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争吵。大人们的事情真是复杂。班里刘丹阳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总是被男生们讥笑,被他们欺负。我很害怕,害怕爸爸妈妈离婚。如果,他们离婚了,我就不读书了,免得被别人看不起。那时候,我去做什么呢?我也没有想好。也许可以去卖火柴。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划一根火柴,就可以看到一个美丽的世界。那样,我就可以得到许多幸福了。

……

苏玉的泪水串串洒落。一个小孩可以装着如许沉重的心思读书,还读得那么优秀,有多么了不起。大人们只顾得自己的感受,却从不考虑孩子的感情。

苏玉曾经看到一则报道,说父母争吵,母亲甚至抱着孩子一起跳楼自杀。而另一个父亲,却一怒之下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只因为无法控制和妻子争吵后的愤怒。这个世界上,孩子是弱小者,也是无辜的,他们不能选择出生的地点,也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给了他们生命,为何不能给他们幸福?她陷入了沉思。

苏老师,对不起,让你伤心了。是呀,看到那些内容,我的确觉得自己严重失职。刘教授叹息一声说,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好好爱她,多多陪伴她。告诉你的妻子,请她多抽点时间看看女儿,别只顾着自己享乐。她的母性,真的就泯灭了吗?苏玉仿佛在责问怨尤,又仿佛在喃喃自语。

她调去西安,离家更远了。不过,我们商量好了,她再忙,都要一周回来看看孩子。给她买玩具,买衣服,买书籍。所花费的钱,我全部付给她。但我会告诉女儿,这是妈妈送给你的。每周末,我们一起陪伴女儿,陪她吃喜欢的西餐。钱由我支付。唉,生活为何成了这样?我真的不明白。其实,我曾经有个多么快乐的家庭。苏老师,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全家福。

刘教授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点给苏

玉看。

三个人都笑得无比灿烂。苏玉的目

光却定格在女人的脸上。雯雯的妈妈,

多么熟悉的面容:青春,漂亮,娇媚。

苏玉的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怎么会这样?生活太残忍了。

看苏玉失神的样子,刘教授追问,怎么了,苏老师,你认识雯雯妈妈?

不认识,不认识。不过,她真的太漂亮了。怪不得你依然爱着她。苏玉翻拍了雯雯的全家福,借口说好给雯雯做工作。

不,现在已经没有爱了,有的只是对雯雯的亏欠。你看,雯雯继承了妈妈的漂亮,妈妈却没有给她母爱的温暖。是不是太漂亮的女人都缺乏母爱?应该不是吧,苏老师,你那么漂亮,不也照样母爱浓郁吗?你应该是个贤妻良母吧?刘教授说。

别那么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这样吧,就按我说的那样做。我有事先走了。雯雯这段时间还是跟你在一起最好。让她彻底地感受家庭的温暖,需要你多给与,多付出,好吗?

好的,谢谢你,苏老师。刘教授送她出门时,苏玉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觉得自己亏欠了什么,仿佛成了罪人。可自己明明也是受害者呀。

苏玉一路疾走,一路流泪,为雯雯,也为自己。

十十一

那天中午,苏玉主动请宁远外出吃饭。他在电话里油嘴滑舌地说,怎么,回心转意,想起我的好了?老婆,我真的是爱你的,我对天发誓……

你到底来不来?苏玉不耐烦地打断宁远的贫嘴。

当然来,老婆大人请客,岂有不到之理?

苏玉挂断电话,在那个偏僻的小饭馆静静地等候。她在思谋怎么和宁远沟通。

宁远急匆匆地赶来。

坐定,饭菜已经上桌,很丰盛。苏玉想起仿佛是恋爱时,一次远足踏青后,宁远带她来这里吃过饭。十多年过去,已经物是人非。她不由悲从中来。

苏玉强忍泪水,只静静地埋头扒拉着饭。

不知从何时开始,饭桌上的时光都安静得令人窒息。

只记得先前吃饭时,宁远抢着喂苏玉,给她夹菜。后来,有了女儿,他给母女俩夹菜,盛饭。伺候好了,自己才肯坐下吃。吃饭的时光都是那般美好。从家庭购物,到买房计划,从旅游设想,到事业打算,仿佛有聊不尽的话题和内容。小小饭桌上,总是盛满了女儿娇嫩香脆的笑声,以及他们甜蜜畅快的沟通。岁月这个残忍的魔术师,何时偷走了那些好时光?她竟浑然不觉。

苏玉默默吃饭,竭力忍住眼泪。一滴泪还是不可抑制地顽固滴落在饭碗里。

宁远看到了,叹息一声,夹给苏玉一只鲜嫩的虎皮青椒。那是她的最爱。

刚结婚时,宁远几乎天天为苏玉做虎皮青椒,选最大最绿的,炒得脆嫩爽口。她吃得兴高采烈,有时忍不住在饭桌上给他一个深情的吻。他的脸颊就有一枚鲜亮的唇痕,油汪汪的,像两弯对望的月牙。他便哈哈大笑,幸福洋溢在脸上。

在静默里吃饭,真是一种煎熬和考验。

放下碗筷,苏玉轻轻地说,我们先约定,大家都不要争吵,好不好?

宁远也轻轻地说,好吧,我听你的。我其实早就不想争吵了,累,真累。上班都在琢磨,我……

苏玉打断他说,你手机里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这个人?她冷静地调出自己手机里的那张全家福照片,指着雯雯母亲问他。

宁远脸色冷峻,逐渐变得阴沉,灰暗。半晌说,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就是雯雯的母亲?她那么年轻?

年轻怎么啦?是雯雯母亲,千真万确。你真是作孽呀。伤害我们的家庭,差点伤害了自己女儿。这下好了,还彻底伤害了我的学生。你知道,她有多么痛苦吗?小小的孩子,从小看着父母争吵,却无可奈何,只得在日记里倾诉。她的心里充满了痛苦和怨恨。她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不可以像别的孩子拥有满满的父爱和母爱。是你,让她的母亲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人性,没有母爱,对她冷冷淡淡,对她不管不顾。苏玉的语气重起来,声音像点燃的炮仗。

不是说好不争吵吗?我是错了,但不能在这里吵。要么回家。你看,都看着我们呢?宁远低声提醒。

苏玉愤怒地环顾四周,好奇的目光四围包抄过来,仿佛还有熟人的面孔。

她压低声音说,走吧,回家。

宁远乖乖地跟在苏玉的身后。她的脚步很重。宁远觉得苏玉的每一步都咚咚地踩踏在他的心尖上,让他心惊肉跳。

宁远知道雯雯的可爱,知道苏玉对雯雯的感情。他其实喜欢雯雯。但不知事情会如此巧合,如此糟糕。

一路无言。匆匆到家。听苏玉重重关门的声音,宁远明白,战火已经点燃了。

说吧,为了雯雯,你怎么解决?你不能再做丧尽天良的事情。会遭到报应的。苏玉说得斩钉截铁,恶狠狠地似匹发怒的母狼。

我们早就断开了。也许你不相信,但的确是事实。

你欺骗小孩吗?她调去西安工作了,听她男人说的。你不也经常去西安出差吗?是巧合,还是预约?

千真万确。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有半点欺骗,天打雷劈。我们早在半年前就断开了。她找到了更好的男人,确切地说,是更有钱的男人,跟着别人远走高飞了。老婆,求你原谅我吧。现在,我才知道,她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爱慕钱财的坏女人。其实,她就是不来勾引我,照样会去勾引别人。所以,雯雯的痛苦是她命相不好,让这样的女人做了她的母亲,不怪我……

啪啪。苏玉的巴掌扇得干脆利落。

苏玉怒视着宁远,说,你真是无耻。那么,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为什么会受到勾引?为什么没有抵御能力?为什么她勾引的是你而不是别人?亏得雯雯天天乐呵呵地叫你叔叔,那么尊重那么爱戴你。你有何颜面再见那个孩子?如果你看到她日记里写的那些心酸可怜的话,你也会为她难过。你们男人呀,怎么能够为了一己私利,可以彻底置女人、孩子的感受于不顾呢?

我错了,老婆,真的。我意志薄弱,抵制诱惑能力差。可我现在明白了,家才是最温暖的港湾,才是我一辈子依靠的地方。

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你罪大恶极,不仅毁掉了我们的婚姻,还毁坏了别人的家庭。我不会原谅你的。如果被雯雯爸爸知道,他一定会揍死你!

苏玉重重地甩上门,蹬蹬地冲下楼。她含着悲痛,去了学校。

正是课间,透过窗户,苏玉看到雯雯依然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她的心在流泪。看来,这个孩子的心伤需要时间的疗治,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呀。

苏玉让学生找到雯雯。办公室里,她递给雯雯一本新买的童话故事书,对她说,老师知道你喜欢看书,特别喜欢童话故事。快点看,看完了老师再给你买。然后呢,每天来给老师讲讲你看的故事,好吗?

好的。谢谢苏老师,我最喜欢童话书了。妈妈说了给我买,可是她总是忘记,每次说下一次下一次,到现在也没有买回来。雯雯撅着嘴巴。

妈妈调到了更大的城市,苏老师最清楚了,城市越大,工作压力越大,妈妈可能有她的难处。你要理解她。听说,妈妈每次回来都给你买礼物。买过什么呢,给老师说说吧。

可多了,有毛毛熊,有布娃娃,还有外星人模型,还有花裙子,还有彩色画笔。

哎呀,真多呀,你看妈妈还是挺爱你的,对不对?所以呀,你要理解妈妈的难处,要多给她打电话,在电话里经常说你爱她,想她回家,好吗?

好的。其实,妈妈喜欢发脾气,我害怕和她说多了,怕她发火。不过,我可以试试的。谢谢苏老师!

看着雯雯雀跃着回到教室,苏玉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在孩子心里播种善良,播撒阳光,这是她作为老师的责任呀。

老婆,回来了,快换鞋吃饭吧。苏玉刚下班进屋,宁远已在卖力地拖地。家里弥漫着轻音乐,是她最喜欢的萨克斯旋律《回家》。

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心湖微波粼粼。苏玉没有做声,片刻,竟心潮翻滚。

坐定,宁远端上了蛋糕,插上蜡烛。女儿突然雀跃着跑出来,捧给苏玉一大束鲜花,还有灿烂的笑容,脆生生地说,祝妈妈生日快乐!

生日?苏玉茫然,继而想起,自己已经四十岁了。生活无情,岁月无义,仿佛一眨眼,时光老人就掠夺了她的青春,还有幸福。

苏玉有片刻的感动,但更多的是忧伤。四十岁,是多么令人尴尬的年龄。网上说,这个年龄阶段的女人总要经受人生最大的考验:上有老人要赡养,下有孩子需呵护,自己呢,还得和疲惫的婚姻进行斗争,保护摇摇欲坠的爱情。

想到爱情,苏玉不由得一阵苦笑。

看到苏玉笑了,女儿站上凳子,抱住她的脖子说,这些都是爸爸设计的,说要给你个惊喜。妈妈,你高兴吗?

高兴。妈妈仿佛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盛大的生日呢。好像是你出生前,妈妈过了一次。

那后来为什么不过呀?过生日多有意思。女儿不解地歪着脑袋问苏玉。

因为没钱买蛋糕呀,因为妈妈工作忙呀。苏玉瞥一眼宁远说。

宁远心领神会,嗫嚅地说,主要是爸爸粗心大意,忘记给妈妈买蛋糕了,对不起。来,今天你是寿星,吹蜡烛,许个愿吧。

苏玉庄严地端坐着,在宁远和女儿的注视下,轻轻吹灭了蜡烛,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闭眼的那一刻,眼眶热热的,泪将决堤而出。可她知道女儿看着,便深吸一口气,将那泪硬生生逐了回去。

妈妈,你许的什么愿?能够告诉我吗?

不能,告诉你就不灵了。

对呀,你妈妈说得对,愿望只能悄悄许,悄悄埋在心里。快吃蛋糕吧。来,这块最大的,今天该寿星吃。女儿,这是你的,来,小宝贝儿。别弄脏衣服了。快吃吧!

宁远忙着给苏玉和女儿分切蛋糕,自己却顾不上吃一口。

你也吃吧,那么多,我们自己来切。苏玉淡淡地说。

突然从剑拔弩张的争吵中走出来,这样柔声细语的交流,竟不习惯,像隔着几重尘世,好像特别遥远。

好吧。来,先预备几块给你们。女儿,这些够了吗?看着女儿面前叠放得大大的蛋糕堆,宁远快乐地问。

要不,我们一起给妈妈唱唱生日祝福歌吧。宁远提议。

好呢。祝你生日快乐,预备,起!女儿充当乐队指挥,站在凳子上,挥舞着小手,像模像样,煞有介事。

宁远的男中音浑厚,富有磁性。曾经,苏玉就是被他优美的歌声打动了。怀孕那阵子,他每天下班给她唱歌,还唱胎教儿歌。俯身在她鼓胀的肚皮上,唱得情深意长。女儿活泼灵动,富有音乐天赋,他功不可没。可是,时光倏忽而逝,所有的美好仿佛就在昨天,却只永远停留在昨天了。

苏玉边吃蛋糕,边让泪水悄悄地盈满眼眶,强忍着不准落下来。

那天晚上,宁远破例点了蜡烛在卧室里。烛光摇曳,朦胧而诗意。苏玉闻到刺鼻的蜡油味道,却想呕吐。她假装没看到他温情脉脉的眼神,径直走到烛台前,噗地一口吹灭了蜡烛,说,空间这么小,别点蜡烛了,空气不好。

老婆——黑暗中,苏玉感觉宁远粗重的喘息,如水般蔓延过来。想躲避,却已经被他紧紧地拥进怀里。

对不起,原谅我,好吗?宁远凑上嘴唇,摸索着死死压在她的唇上。那唇冰冷如铁,仿佛已被死亡笼罩。

苏玉想象着他曾经亲吻雯雯的妈妈。场面激烈而鲜活,清晰如电影镜头,历历闪过。

不,我们这样很好了。给女儿一个温暖的家,谢谢你能配合。苏玉猛地一掌推开宁远,拉亮了电灯。

灯光下,苏玉看到他的泪光。这个男人,在追求自己的时候流过泪,很动情。曾经,就是那些晶莹的泪光,深深打动了自己。

而今,他是鳄鱼的眼泪吧。苏玉没有感动,只有厌恶。她走出了卧室。

女儿已经酣睡。

这个夜晚,月光明亮,爬过窗棂,走进客厅,清淡如水。苏玉想起,刚结婚的时候,她教宁远跳舞,也是在客厅的月色里。俩人嘻嘻哈哈学了很久,终究无果而终。同事说,男人不会跳舞是好事,说明永远不会变坏,你大可以放心。

放心?她还未放心,男人却放下了责任心。生活真有那么多诱惑吗?在诱惑面前,责任完全就隐退和淡忘了吗?苏玉不明白。

躺在冰冷的沙发上。苏玉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感觉有被子轻轻盖在自己身上。她知道是宁远,却并不想睁眼。

等他悄悄退走了,苏玉只看到他的背影,已然消瘦。

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冰凉如水。

十二

雯雯父亲出差一周,雯雯又和女儿朝夕相处了。

那一周里,宁远主动包揽了家务,让苏玉辅导两个孩子的作业。等苏玉备课的时候,宁远就陪伴两个小姑娘玩耍。屋子里是他们追逐打闹的声音。苏玉看到了他童心的一面,纯净无尘。也许,他是在雯雯面前赎罪。因为曾经,他抢走了她的妈妈。

苏玉备课的间隙,不小心听到了宁远和雯雯的一番对话。

宁远说,雯雯,想你妈妈吗?

雯雯声音低低地说,想,有时也不想。比如现在,有苏老师,有姐姐,有叔叔,我就不想她了。

那么,以后,只要想念妈妈了,就来叔叔家里。叔叔给你做最好吃的杂酱面,好吗?

好,叔叔做的面条最香了。我爸爸妈妈从来没有给我做过。我喜欢你们这里。可惜,这里不是我的家。

没关系,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叔叔随时欢迎你,好吗?

好的。雯雯答应得很爽快。

苏玉还看到,宁远轻轻地拥抱了雯雯一下,像他无数次拥抱女儿那般。

苏玉心头一暖,泪水便悄悄盈满了眼眶,却假装埋头忙碌。

那天,宁远对苏玉说,最近挣了些加班费,我们去外面吃,给两个孩子改善一下生活,好吗?

苏玉当然只得答应,因为两个孩子已经欢呼雀跃了。

吃饭的时候,宁远一直给她和两个孩子夹菜。自己却并不动嘴。

怎么了?苏玉问。

我在减肥。最近查出脂肪肝,需要少吃肉。尤其是这种高脂肪的火锅。我已经要了碗面条,很快就来了。你要不要来一碗?宁远说。

你自己吃吧,顿了顿,苏玉说,多注意身体,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别把自己不当回事儿。有些小事让手下去做,要那么多名利干什么?

晚上回到家,苏玉看到床头的花瓶里,插着一支鲜艳欲滴的玫瑰。

宁远看着苏玉的眼睛说,是专门送给你的。想当初,我太吝啬,也不懂浪漫,年轻的时候,没给你送过花。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亏欠你太多。对不起!他缓缓上前,轻轻地拥抱苏玉。仿佛知道她要挣扎,知趣地很快就放手了。

半晌无话。苏玉倚在床头。宁远凑上去。

苏玉说,你给别人也送了许多花吧。比如给雯雯妈妈。

是送过,不过是她要求的,每天一束红玫瑰。没办法。宁远低声说。

呵呵,够浪漫的。那时,结婚前,我梦想有一支红玫瑰,你说可惜了,够买两斤面条了,吃到肚子里更踏实。你买给别人的玫瑰花,不知得换几汽车面条了。够大方的。

对不起,老婆。我真的早就回家,只是等待你的原谅。你就给我个机会,当成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宁远语气怯怯,切切。句句敲打着苏玉的心房。她觉得,那些话仿若重锤,除了疼,没有心弦回响。

苏玉无言,沉默地蜷缩一团,拒绝了宁远的请求。

夜色浓郁,微风悄悄在窗外游走,如一只夜行的猫。苏玉的心绪总不宁静。

这种黑暗里的较量和挣扎,还得进行多久。什么时候可以让女儿知道他们死亡婚姻的真相。苏玉不知道。不过,她清晰地知道,必须坚守如此虚伪的表演,给女儿维护一方宁静的乐土。这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并且也必须努力做到。谁让她当初义无反顾地带女儿来到这个世界呢?

十三

刘教授出差回来了,首先兴冲冲来接雯雯。苏玉赶紧拒绝了,如果刘教授看出蛛丝马迹,知道情敌就是自己的丈夫,苏玉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主动约见在咖啡厅里。

坐定,他又提出为苏玉弹奏一曲,说要感谢她对雯雯的无私照顾。

苏玉微笑着点点头。眯上眼睛,沉醉在乐音里。

那是一首舒缓甜蜜的小夜曲,让人心沉静如水,仿佛飘行在无边的虚空,自由自在,舒缓熨帖。心像被阳光洗涤,被春风舔舐,温润,纯净,祥和。

回到座位,看苏玉沉醉的表情,刘教授说,谢谢你能够欣赏。我曾经无数次给雯雯妈妈演奏,可惜,她不会欣赏,直说旋律太啰嗦,还不如舞厅的摇滚曲子听着舒服。有一次她任性地让我为她演奏摇滚,就在这里。我吓得赶紧拉着她离开了。我说,马上带你去舞厅可以,但这样静谧的咖啡厅,别人会笑掉大牙。她不解,还朝我发脾气,说我低俗,不懂音乐。你说,到底是谁不懂音乐呢?

刘教授无奈地笑了,耸耸肩膀。

苏玉也摇头苦笑了。生活就是这般让人哭笑不得。她渴望如此的男人可以和自己琴瑟和鸣,却阴差阳错。而雯雯母亲拥有一个浪漫多情的好男人,却并不懂得欣赏和珍惜,弃之如敝屣。

刘教授问,你笑什么,苏老师?

我是笑,我多么渴望有人陪伴我一起欣赏这样美妙的曲子,却知音难寻,而雯雯母亲竟然不懂得高山流水,和你失之交臂。多么令人惋惜呀。

是呀,高山流水遇知音,人生难得有这样的机缘。谢谢你,苏老师。对了,这是我从苏州出差带回的折扇,还有一方丝巾。也许不是很合你的心意。请笑纳。说着,刘教授打开提包,双手恭敬地奉上两件礼物。

打开来,苏玉的目光就绽放着惊喜。那是一把精美绝伦的折扇。扇面上,是她儿时便痴迷临摹的古代仕女肖像。只见那女子如出水芙蓉,清秀淡雅。画面线条流畅,看似大家手笔。她知道,价格肯定不菲,却不好询问。丝巾呢,是她特别钟情的湖蓝色。两只秀挺的荷花斜倚画面,在湖水中微微摇曳般,灵动成韵。

看她欣喜的神色,刘教授长舒一口气说,我生怕你不喜欢,现在看来,你是中意的吧?

太中意了。也许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今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真的,谢谢您!苏老师站起来,欠身致谢。

哎呀,你太客气了。我出差机会多,你既然这样喜欢艺术品,我以后会多带些给你,好吗?

千万不能再破费了,如此,我已经担待不起。我可不能欠刘教授更多人情,因为——

顿了顿,苏玉甚至想说,因为丈夫曾经偷走了他的夫人。可她将话咽下。而是说,因为我对雯雯是真心喜欢,而她又是我的学生,作为老师,我应该做的。

不,你不仅是她的老师,还承担了一个母亲的角色。你知道吗,雯雯在家里的日记本中写道:我多么希望苏老师成为我的妈妈。那样,我就不用回家了,天天在她家里住下去,永远住下去,那多好啊。其实,雯雯的心思,也是我的心思。你知道,我们的婚姻都是名存实亡,为什么不……

刘教授,对不起,我有事,需要先走一步。苏玉打断他的话,站起身,率先出门了。

其实,她何尝没有那么想过。可是,这一切还不能变成现实。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回到学校,苏玉想加班批改作业。

夜晚的学校,安静得像航行在大海的一只船。风平浪静。苏玉轻快地行走在校园的小道上。两旁是扶苏的花木,在月色里,朦胧,诗意,美丽。只有沉浸在教学中,沉浸在校园这方净土,她才真正属于自己。

苏玉信步走进办公室,打开灯。竟看到一封信赫然躺在办公桌上。这样的年代,信件可是稀罕物。看字迹,遒劲苍老,仿佛是书法名家之笔。她疑惑地打开,竟然是刘教授的来信。

刘教授在信中表露了爱慕的心迹,虽然很朦胧,很诗意,还是让她脸热心跳,好半天不能自抑。

心情无法宁静,苏玉干脆走进校园里,在夜晚的月色下,漫步。心无端地飘飞起来。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光,收到了第一封情书那般,激动难抑。唱首歌吧,给自己。

她唱起了那首著名的校园民谣: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榆林坠斜阳,这是一片海蓝蓝——读书的时候,她痴迷那首歌,成天哼唱。唱着,心就单纯,明净,快乐,像在飞翔。

回家的时候,苏玉的心又从高飞的云端坠下,直朝阴暗的地狱滑落,沉甸甸的。可她不得不回家呀。那里,女儿还在等着她。那是女儿的天堂,却是她的地狱。可她不能逃脱。

十四

忙碌,仿佛是忘记痛苦最佳的方式。苏玉主动承担了学校课外合唱队的辅导任务。还让留守孩子放学后留下来,她免费补课。当家长们拿钱给她时,她总是千般推辞说,反正我陪女儿做作业,闲着也是闲着。

孩子们都如鸟儿归巢般,把苏玉当成了鸟妈妈,团团围绕,请教习题的,批改作业的。苏玉的每分每秒都很充实。她的笑脸也在孩子中间快乐地绽放。这是她最为舒心的时光。

那是一个晴好的春日傍晚。

夕暮下,校园的树荫里,鸟雀忙着归家,正在欢唱。学生们呢,也如鸟雀般,在苏玉身旁叽叽喳喳。

吵闹声里,苏玉接到了宁远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兴奋地说,老婆,今天是你的生日,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我请客好吗?

苏玉沉默了。她先前已经答应了刘教授,和他一起共进晚餐。

那场邀请,刘教授煞费苦心,亲手设计了生日贺卡。不知何时了解到她的生日,还在一周前就热情相邀了。

刘教授说,苏老师,相识以来,我们还没有一起吃个饭呢。不说别的,就算作为学生的家长,邀请你共进晚餐,也应该赏光吧。

那张提前送达的生日贺卡,将刘教授的才气展露无遗:朦胧的远山,清淡的雾岚,烟波浩渺的湖泊,两只孤独相依的小舟,一只舟头有个轻摇折扇的书生,正翘首远眺,似在等待,似在企盼。

画的侧旁,一首小诗隽永空灵:生命,就是一叶小舟,风雨飘摇中,渴盼一方港湾;在今夜,希望的灯盏,请你燃亮,让小舟靠岸!

苏玉当时就动心了,冲着那份灵气的设计。那不正是她生命中诗情画意的港湾吗?疲惫如此,漂泊良久,她的情感小舟,多么希望靠岸。而他,刘教授,应该是最好的舵手。苏玉相信,让他把舵的小船,不会搁浅。她像接受情书的少女,像初次收到约会纸条的情窦初开的女子,兴奋期待着,让一周的日子都甜蜜流淌着。

可是,再怎么接受宁远的邀请?

苏玉走到一边,避开喧嚣的学生,在电话里清晰地回绝说,对不起,我晚上有事情,不去了。况且,如今的年龄,就不用再过生日了。

苏玉不知何时学会了撒谎,也许是宁远的潜移默化,自己无师自通,而且毫不脸红。

宁远在电话里着急地解释,说,已经订餐了,请你一定来,好吗?女儿去外婆家了,你就放心吧。今晚,我将弥补曾经所有的亏欠,给我个机会好吗?

那语气,让苏玉想起了数年前,那个情切切、意绵绵追求她的翩翩青年。她禁不住怦然心动,却又瞬间想起了那张生日卡片。

苏玉断然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有事情。我们改天再说吧。

宁远有点恼羞成怒,说,是不是有别的男人约会你?给你单独过生日吧?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家,只是个形式,留给女儿的一方港湾而已。你早就拥有自由了,我从来没有阻拦过,不是吗?而我,难道没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吗?

不行。我说了,老婆,我要重新追求你。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你千万别答应他人的约会,好吗?宁远乞求的语气,那么可怜。

苏玉几乎要动心了,却转瞬想起了那一幕幕的争吵和打斗。她说,我还有事情,就挂了。已经放学了,学生们还等着我辅导作业呢。

不,你别挂,听我说,我开车来接你,就在校门外的大街口等你。我一直等,等到你忙完了,我们再去吃饭,好吗?宁远还在乞求。

苏玉果决地挂断了电话。

一群孩子瞬间包围了她。讲解作业,指点功课。她一时忙得晕头转向。

电话再次急切地响起来:苏老师,快来呀,你老公被车撞了,正在医院!

你说什么?苏玉以为谁打错了电话,急吼吼地追问。

你老公在校门外的大街上被车撞了,正在抢救,你快点来啊!是一位女同事声嘶力竭的哭喊。

苏玉的手机啪地掉落,碎成一地。她跌跌撞撞地朝医院跑去,却发现双腿无力,瘫软似两根面条。

苏玉招手要了的士,说去人民医院。司机看她脸色煞白,安慰说,大姐,别着急,我尽量开快点。

她终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司机沉默着,差点撞了红灯,将车开得风快。

抢救室外,苏玉被同事搀扶着,瘫软在长凳上。抢救室的红灯闪烁着,像燃烧的火焰,灼烤着她的神经,她的心脏。

她已经哭不出声音,任凭眼泪哗哗地流淌。

为什么会这样?苏玉问同事,又仿佛喃喃自语。

女同事哭着说,我们刚从校门出来,恰巧碰上一辆刹车失灵的货车,朝刚放学的孩子们冲去。眼看三个走在最前面的孩子就要被撞,只见一个男人几个箭步冲上去,猛地一掌推开了孩子,自己却闪避不及,被货车撞上了,血肉模糊。我们上前一看,竟然是你老公。就忙着送医院抢救了。苏姐,你不要伤心。大哥是见义勇为——我们送他来医院的车上,他曾经迷迷糊糊地说,那几个孩子好像是你班里的……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苏玉再一次嚎啕不止。

时间在艰难地流逝。她嚎哭着,眼前就一幕幕迭现曾经的场景。

那是刚生下女儿,也在这家医院。宁远从产房里抱起沉沉的她,朝病房挪去,一路上哽咽地说,老婆,谢谢你,辛苦你了。苏玉哭了说,没满足你想要男孩的愿望,你不会怪我吧?怎么会呢?只要你们母女平安,我就是幸福的。其实,女儿将来跟你一样漂亮可爱,我更喜欢呢。说完,俯身给她一个香甜的吻。那个吻仿佛至今烙印在她的额头。

一次,苏玉感冒发烧,深更半夜,宁远背着她朝医院冲刺。他累得气喘吁吁,却顾不上歇息,又忙着办理入院的系列手续。当她高烧退下,不说胡话了,他边给她喂糯软的稀粥,边哽咽地说,老婆,你可把我吓坏了。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苏玉说,那样不更好吗?你可以找个年轻美貌的,开始新生活呀。宁远当即放下碗筷,捶打着她,眼泪竟然涌出来。而她呢,咸涩的泪水也滚到了嘴角。

抢救室的门推开时,苏玉晕过去了。

十五

冷雨霏霏,苏玉和女儿打着伞,在凄冷的公墓里,给宁远烧纸钱。

苏玉让女儿跪下给爸爸磕头。

她哽咽难言,说,孩子,你要记住,爸爸是个英雄。他是为了救你的同学才走的。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将来,好好读书,长大了,做个像爸爸一样的好人。

苏玉说得内心寸寸滴血。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苏玉宁愿选择隐忍,给宁远一个机会,给婚姻一次宽容,可是,没有如果。

有些话,只能在心里悄悄说给宁远听。

她说,你还在怨恨我吗?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后悔药,哪怕倾家荡产,我也愿意去买,只要能够唤醒你,只要你能归来。我们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呀。

苏玉的泪水成串地洒落在冰冷的墓地里。耸动的背影,瘦削得像一幅骨架。

别哭了,你老公应该明白你的心意。不知何时,身后,刘教授静静地站着,手捧一束野花,默默地致敬。

对不起,也许,如果那天你不答应我,而是答应他……刘教授说。

别说了,这都是宿命吧。人生多么无常,就像婚姻,本来给人参悟的机缘,却没给人改正的机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你不必自责。苏玉抹去泪水,淡淡地说。

刘教授默默地伫立良久,然后,弯腰将那束野花轻轻地放置在宁远的墓碑前。

青烟袅袅,纸钱静静焚化,燃烧。微弱的火光在淡淡的雾气里闪烁。

三个人静默地矗立。群山含悲,四野一派岑寂。

十六

在送行的车站,苏玉牵住女儿和雯雯的小手,安静地等待和刘教授告别。

刘教授匆匆赶来,红肿着眼睛说,雯雯妈妈不肯见我。要不,我也跟你走吧,一起到新的地方,我们开始新的生活。

不,请你一定留下。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雯雯妈妈慢慢会接受你的。她现在最脆弱,该是你给她帮扶的时候。我是女人,我理解她的需求。再怎么说,她是雯雯的妈妈。苏玉说得情真意切。

前些日子,因为被情人的妻子发现,雯雯母亲遭受无情毁容,在医院里几次自杀未得。苏玉得知后,赶紧让刘教授过去安慰,照顾。可是,雯雯妈妈一再拒绝,她说,她无颜见丈夫,让他赶紧签了离婚协议离开。

苏玉一再坚持让刘教授前去。她对雯雯母亲竟有着深深的悲悯,不知为何。

转身离去的刹那,看到刘教授已然变得削瘦的背影,苏玉不由得泪湿眼眶。

离开这个让她心碎和绝望的地方,是刘教授的建议。就这样,苏玉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开始踏上了新的旅程。

十七

如苏玉所愿,刘教授坚持陪伴雯雯母亲,直到她基本出院。带着面纱的雯雯母亲回到了自己父母身边静养。

当刘教授打电话告诉苏玉这一切时,她激动得哭了,为雯雯可能获得的母爱,也为雯雯母亲的新生。

苏玉在电话里说,我和两个孩子都很好。把雯雯交给我,你大可以放心,我会像疼爱自己女儿一样疼爱她。你还是留下多陪伴雯雯母亲些日子吧。她毕竟是雯雯的妈妈。

刘教授在电话里哽咽着答应了,说,苏老师,今生,你对我们全家的恩德,我也许无法报答,但来世,我一定变牛做马,回报你的恩德。

苏玉说,别那么说,一切都是缘分注定吧。

不久,雯雯父亲又来电话了。他沉默良久,才告诉苏玉真相。

原来,因为受不了相貌变丑的现实,雯雯妈妈出家修行了。等到刘教授匆匆赶去,她已经剃度,陪伴青灯古刹了。雯雯妈妈拒绝面见刘教授,只捎信一封给他们。

雯雯母亲在信里说,她对不起丈夫的爱,对不起雯雯,更对不起苏老师。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好好做个母亲和妻子,也绝不会破坏苏老师的婚姻。可是,时光不会倒流。她犯下了太多的罪孽,只有在寂寞的修行中,慢慢救赎自己,忏悔过去。她请求苏老师的原谅,请求丈夫的理解,也请求他们给雯雯一个温暖的家,弥补她亏欠的母爱。

收到雯雯母亲的书信时,苏玉已经在新的城市,带着两个孩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苏玉没有回信。她想,婚姻其实就是一场修行,泅渡自己,也泅渡别人!

李桂芳,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校园文学委员会会员,《读者》签约作家,全国“十佳教师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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