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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过往都是美好

2017-11-14段瑞秋

金沙江文艺 2017年12期
关键词:楚雄

段瑞秋

我想买一块毛巾和一双袜子。

从楚雄宾馆出来,左拐,即刻陷落高楼大厦和巨幅广告的深谷。这是十字路口,连接东西南北的大路完全属于汽车和摩托,行走的男女老幼被一座立体交叉桥送上半空,任其疾步或者停留。

后来他说,这个地方离我去过的老家很近,就两三百米。他带我来楚雄的时候,宾馆叫州委招待所。而宾馆出门可见的那个大水塘,他也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我爬上天桥,走进一个与桥连接的商场大门,在一排又一排不锈钢架挂着的衣服裤子中转了一圈。这里没有我要的毛巾和袜子,只有款式大同小异,个性全无的衣裙、皮鞋和皮包。

但热心的售货员告诉我,毛巾和袜子要去鹿城大厦才能买到。

还是问过两次路,才找到鹿城大厦。

三十年前,鹿城楚雄还没有大厦,却有我的爱情。

爱情因为诗歌来得不由分说。

那年我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分配的工作在曲靖地区寻甸一中。他二十六岁,已经在楚雄州师范学校教书四年多了。

曾经,我们在同一个大学的同一个系读书,我应该叫他师兄,或者学长。当时大学校园文学气息浓厚,写诗写小说蔚然成风。我们读诗、写诗,在全国各种文学期刊上发表诗歌。

终于放暑假了。我们身处两地的爱情和夏天一样炽热。他写信给我,详细介绍了颇具特色的彝人火把节,要我去玩。那个时候,除了我的信去过楚雄,我连它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说:不要害怕,你坐火车到昆明南站,我也坐火车去南站接你。

信里约定相见的时间地点,也坚定相守的海誓山盟。

火车减速进站。车窗中我伸出头,一眼就看见他站在月台上瘦高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更加修长。晚风先让我把他的名字飞出与他拥抱,他们一起跑来追赶我。

因为我的晚来,错过那夜所有经广通的车次。最近一列火车,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出发。

我们得在广通转车去楚雄。

接下来的时间很从容。那个时候也不像现在可以提前几个月或几天就在网络上购票。所有的列车,都得在发车前几个小时才打开候车室的小窗口向已经排成长龙的乘客售票。车票像一块又薄又硬的纸饼干,上面印着车次、起止、票价。

那个时候也不可能像现在,两个恋爱中的年轻人,可以在火车站旁的酒店打开一个房间,一起睡上几个小时。

我们只好坐在永远有人说话和走动的候车室,等着买票,等着登车,等着天亮,用诗歌和爱情提神。

好多年以后,直到现在,我和他都在怀念这个夜晚。奇怪的是,说过哪些话全部忘记,我也不记得是否拿出什么土特产给他吃。但他说:“有一阵实在累,你倒在我身上睡着了。我抱着你,蚊子飞来你脸上,我怕你醒不敢抬起手来,只好一口气一口气轻轻吹着赶跑它。”

我想起来,天色蒙蒙亮时听见他轻声说,开始卖票了。

我们随长龙的身躯向前摆动,直至窗口。他的左手拉着我,右手取回两张票。

从昆明到广通,火车要开三个多小时。票价多少已经忘记。因为广通是成昆线快车停下的第一个站,基本买不到座位,我们只好站在车厢的接头处。但站在哪里都不怕,只要身边的人是他。

火车司机拉响汽笛,把我们带离站台。城市的房屋很快留在身后,眼前是绿色的田野和山峰。风从所有打开的车窗狂奔进来,把我的长发抓乱。我一直没忘,几乎整个车程,他都在不停理顺我的头发。引得近处座位上的几个乘客,不住往我们这里看。

广通是很大的火车站,有几趟火车正在交错。这里离楚雄还有三四十公里,我们需换乘公共汽车,一个小时后到达楚雄城。

“票价一元,好像是。”此时,他在遥远的新疆回答我。

从鹿城大厦买了毛巾和袜子,返回天桥上极目四望,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三十年前我和他漫无目的牵着手闲逛的楚雄。西南方向的高楼挂满证券公司和投资公司的广告牌,还有电影明星代言某种产品的巨幅头像。东北方向的高楼顶上还有方形塔楼,塔顶有密集结实的信号发射架,塔脸是一块蓝色方形大钟,时针正好指着三点半。塔脚的楼顶,是深蓝的四个大字——“中国电信”。

那么,这里是否就是他给我拍发不准超过二十个字电报的“电信大楼”?

我站在耀眼的阳光中猜想,当年他写给我的每一封信,究竟是在这里还是在某个简单朴素的小邮局,把口袋里的钱递进柜台,取回一张邮票,然后用供人写地址姓名的桌上那碗浆糊,把封口和邮票一起粘牢。也不知他要走上几步,才能把那封信投进深绿色的邮筒。

而远在寻甸一中的我,每天回家和父母吃饭后都借口要看学生晚自习,飞身骑上女式单车赶回学校,一路幻想打开宿舍的门,就会有他的来信从门缝钻进来等着我。

若是有,马上捡起来,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激动地完成拆封任务,中指随即加入,把信抽出来展开。

“瑞秋,想你!”

每一封信,总是这样开头,从书桌旁读到藤椅上,再从藤椅读到小床上,再从小床读到阳台上。一口气读过十遍。特别是最后一行他的名字,总是过多耗费我的柔情和时光。就连名字下面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也要来回用目光不断抚摸。

一封信从楚雄出门,在路上至少要走一个星期。我的信途一样遥远。我们当然不会等待这么长久。每隔一天,甚至连着几天都会坐在书桌前给对方写信,数着一切与思念有关的鸡毛蒜皮。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东西我们必谈,那就是小说和诗歌。

我们不能舍弃的东西,竟然是文学。哪怕我们舍弃了爱情。

我至今不能确认,爱情是在楚雄逃跑的,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在我移情别恋之前,楚雄是我最神往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他,还有他善良美好的家人。

想起来了,三十年前第一次来楚雄过火把节的那个夜晚。他带我从老州委宿舍楼的铁门跑出来,加入街上汹涌的人流,一阵急一阵缓向前挪动。穿着民族服装和汉族服装的人们都举着火把呐喊欢呼,整个鹿城亮如白昼。好像,就是在这座天桥的下面人最多,他紧紧拉着我的手怕我走丢,直到天光泛白、人潮退散才疲累归家。

不过,一两个小时后,我们在不同的房间醒来,他的父母已去单位上班,餐桌上的早餐,是父亲去食堂给我们买回来的,还附有母亲的字条:“如果凉了,再拿到厨房的火上热一下。”

吃饱,我们再次出门,去龙江公园照相、游玩。现在还留着的彩色照片上,我穿着土黄色的镂空花套头毛衣、白衬衫、蓝色牛仔裤。他穿着我为他织的米色毛衣,立领、两个斜插口袋,也是牛仔裤。估计怕下雨,我的手里拿着折叠伞,但没有在任何一张照片里撑开。我们没有合影,因为那天上午整个公园只有我们两个人,找不到帮按快门的手指头。

中午,拍了那个象征鹿城的鹿的雕像,回家吃饭。在他家其乐融融的饭桌上,我最喜欢妥甸酱油凉拌黄瓜的奇香和龙泉豆瓣。这两样东西,以后我到楚雄必定要买。

晚饭后,天色还亮。我们漫步在龙川江两岸,晚风轻拂的柳树下,他从背后抱着我的腰,一起看河里捞鱼的小朋友发出惊喜的叫喊。那时的河埂上绿草茵茵、野花灿烂,走半天也遇不到人。至少那一天,就我们俩。

而现在,站在楚雄街头,街头的天桥上,我再也看不远。也看不见走着很多高个儿姑娘的街道。我完全不明白自己站在三十年前的楚雄哪个方位?

记忆中的那一年,我自己不下三次来过楚雄。他的父母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如果他有早课,我不必随他早起,吃完早餐我还可以跟随他母亲一起去菜市买菜,然后她把我带进一条小街,再拐几个弯,直到再无岔道,才指着师范学校的大门方向说,不远了,进门左转就是他的宿舍。然后,急忙赶往单位上班。

那时,他正在准备研究生的考试。我就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翻看从他书架上找出的小说。他看他的书,不时扭头看看我,或站起身走过来,拉起我,亲一下。差不多十二点,我们一起回家吃饭。走出校门,他才伸手握着我的手。

某天在饭桌上宣布,我们准备下个暑假一起去甘肃的敦煌旅游。大家都说这是一个不错的计划。他母亲有些担忧,不知是否安全?但在我睡下之后,身为州领导的父亲轻声把儿子叫到阳台,严肃地说,你们还没有结婚,出去旅游如果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还犯法。我不同意!

说到结婚,后来是我不同意。

也说不清是哪一次去楚雄,好像又是另外一个火把节过了。我们依然高高兴兴谈恋爱,他的在北京上大学的弟弟妹妹也都回来了,一家人挤在客厅里谈笑风生。

某一天,说好晚上一起出去狂欢,没想到下午,他家阳台下面,一个软绵绵脆生生的女声把他的名字送上来。他的慌张和不安让我警觉,急速下楼的脚步更加让人生疑。结果,他领着上楼来的人,竟是我们系高我一届的某个女生。我和她打招呼,这位师姐装作不认识我。我鬼火一冒,约他弟弟妹妹上街去买东西。

我们下楼,他急忙说:“你们先去,我马上来找你们。”我的那位师姐,连头都没有抬,好像那个客厅本来就是她的家。

我们在街上逛,心里当然不高兴。买了一些什么东西根本想不起来。反正在一个汽车站旁,他找到我们,说人家已经走了。

也就是那个晚上,他一直解释他和她之间没有什么,就是她来楚雄出差的时候会来找他。最、最亲密的举动,就是一起去龙川江边散过步。我就是不相信,为什么她一副你家里人的样子?还故意装做不认识我!

他说他怎么知道她要什么样子!他要喜欢她的样子早就……还有我什么份?!见我死不原谅,他突然抬起脚,踢在我的行李包上。

这是我因为他的缘由最后一次去楚雄。以后我想起行李包遭受的一脚,害怕有一天踢到我身上,就坚决不理他了。

他请假坐上火车,从楚雄来到寻甸。我的父母忙着安慰他,说只要我回家就一定批评我,不准做蠢事。

他的父母联名给我父母寄来真诚的信笺,字里行间表述对我的喜爱,也表示会教育儿子有错必改,一辈子对我好。

我一意孤行,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时至今日,让我愧疚的不是离开他,而是,让四位善良本分的老人,在不同的地方捶胸顿足,遗憾长久。

我们真的分开后,他如愿以偿拿到厦门大学文艺美学研究生的入学通知书。我也调来云南省民政厅《中国社会报》云南记者站。

后来,我们各自找了别的人结婚、生子。他的妻子,也不是那位师姐。

后来,某一年。我去厦门开会,他和怀孕的妻子请我在海边吃饭。为了避免尴尬,我带福州的朋友小郑一同前往。返回开会入住的宾馆,小郑说据他观察,我们不能成夫妻是幸事,当朋友会更好。

后来,我写出了《女殇》。我从北京参加首发式返回昆明时他刚出院,硬要请我吃饭,还抱病为我写了评论发在《博览群书》。

文章写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打电话去新疆问他:当年给我寄信的邮局在何处?他说,学校里就有邮箱可以投递,但要等邮局的人来收取。为了让信更快更安全的发出,他不怕麻烦,总是写好信就急急忙忙赶来电信大楼,贴上邮票,把信发出,才回家吃饭。

听完,我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的湿热中长久沉默,抬眼望向窗外,深邃的蓝色天空下,巨扇般张开的芭蕉树和巨伞样绽放的凤凰木生机勃勃,渐渐模糊成一个绿色的深潭。最深的深处,装着我和他、和楚雄所有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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