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李骞教授印象记
2017-11-14田冯太
田冯太
导师李骞教授印象记
田冯太
在我的手机通讯录中,恩师李骞教授的称谓是“骞叔”。实际上,每次通话我都毕恭毕敬地叫他李老师,叫骞叔有刻意拉关系、套近乎之嫌。要不是因为这篇文章,我想,他永远不可能知道,背地里我们所有同学都曾无数次称他骞叔。
2006年,我是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社会学专业的一名大三学生。因为心中一直未曾熄灭的文学梦,我打算考一考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一位学中文的老乡强烈推荐我报考李骞教授的研究生。他说,李骞教授人特别好,学问也做得好,他的专著《现象与文本》曾获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当时,我自负地认为,人好不好无关紧要,只有学问做得好的人才配当我的导师。
第二天,我兴冲冲地跑去李骞教授的办公室,想要打听一下考试范围。一进办公室我就傻眼了,只见一个人站在里面拿着手机在发短信,上身穿一件黑色夹克,下面穿一条皱巴巴的暗黄色涤纶裤子,这一身装扮,在我父亲做工的建筑工地上倒是常见。再一看脸,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皮肤黝黑,长长的头发盖住了大半个额头,仿佛戴了一顶旧社会的长工帽;一副大大的眼镜遮住了半张脸,本来就不大的双眼显得更小了。这张脸我太熟悉了!几乎每天晚饭后,我总能在学校的露天篮球场见到他。就在不久前,他跟我们一起打半场,我还盖过他的帽。只是那时,我从没将他跟大名鼎鼎的李骞教授联系在一起。我说明来意后,他本就严肃的脸变得更加严肃,道:“考试书目不是早就在网上公布了吗?回去好好复习!”
逃出办公室,我给那位老乡打电话,说:“你说的那位李骞教授,也长得太粗犷了吧?还有,打篮球的时候我盖过他的帽,他不会因此不收我吧?”老乡很认真地回答我说:“首先,人不可貌相,李老师不仅学问做得好,还是著名诗人;其次,你个子比他高,人也比他年轻,盖个帽很正常,如果他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你认为他能当上我们学院的副院长?按他说的做准没错!”
第二次见到李骞教授,是研究生面试的考场上,他是主考官。我的整个面试过程还算顺利,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位满头白发的考官突然问我有没有读过莫言的作品,我如实相告,只读过《红高粱家族》。他接着问:“《红高粱家族》里面的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莫言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我回答完毕后,他又追问:“那么,一个50年代出生的人,他如何知道抗日战争期间的事?他哪来的生活经验?”那时我年少轻狂,觉得该考官的问题实在幼稚,就反问他:“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请允许我先问您一个问题。‘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作者是谁?”他说曹操,我说:“错,明明是诸葛亮!”该考官一愣,问:“你凭什么说是诸葛亮?”我反问:“您又凭什么说是曹操?”他说这个是常识,随便查阅一本中国古代文学的书就知道。我说:“这就对了。您可以查阅资料,难道莫言就不可以?再说了,莫言生活的年代距离抗战并不遥远,有很多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还健在,他还可以采访他们。经验有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之分嘛。”该考官倒也大度,不仅没生气,还笑着说:“我教了一辈子书,没想到被你小子给绕进去了!”这时,之前一直板着脸的主考官竟然笑得最灿烂,边笑还边用双手拍打桌面,那样子,极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见到了心爱的玩具。
我万万没想到,入学后第一次见到李骞教授,竟然是他请他的所有研究生吃饭,还允许我们喝酒。菜上齐后,他挨个敬我们酒,并询问我们的生活情况,包括有没有男女朋友,却只口未提学习的事。散场前,他给我们开了一张书单,并说下次聚会的时候要检查我们的读书笔记。
回学校途中,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同学说,李老师太像她爸爸了,她真想叫他一声李爸爸。这时,另一位同学无厘头地说了一句:“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孩子管金岳霖叫金爸爸。”由于路灯昏暗,我看不清同学们脸上的表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按照这种逻辑,李爸爸肯定是不能叫了。于是,我提议叫骞叔。从那一刻起,所有同学的手机通讯录里没有了“李骞老师”,多了“骞叔”。
事实证明,骞叔的酒没那么好喝。第二次聚会说来就来。这次,他迟迟不让服务员上菜,而是挨个询问我们最近都读了哪些书,有何心得,还要看我们的读书笔记。有一位女同学,大概是因为上次喝了点酒,把这事儿给忘了,书单上的书一本没读,被骞叔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只见那位女同学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哭出来,那样子可爱极了。还好我那位老乡曾告诫过我,说李老师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他说要检查读书笔记就一定会检查的,喝酒归喝酒,检查归检查,绝不含糊。所以我早有准备。那期间,我将书单上的两本书——美国文学理论家韦勒克、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和苏联文学理论家波斯彼洛夫的《文学原理》——对照着读。骞叔问起我的时候,我直接告诉他,波斯彼洛夫的那本书我不喜欢,跟《文学理论》比起来,差太远。对于我的观点,骞叔不置可否,却很认同我将两本书进行对比的方法。检查完读书笔记,菜也上齐了,大家再一次觥筹交错。骞叔还即兴唱起了祝酒歌,把刚才骂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自那以后,在读书这件事上我们所有人,谁也不敢有半点马虎与侥幸心理。
凭良心说,骞叔开的书单中的好多书很难读,全是理论著作。书单中共有37条,有些是单行本,有些是集子,例如黑格尔的《美学》共有四卷,伍蠡甫主编的《西方文论选》两卷,如果算本数,接近50本。这数量可不少,读完可不容易,可偏偏有些书特别艰涩难懂,比如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这书花了我一个半月时间才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一遍,至今还是一知半解。现在,每次见到骞叔,他总是会问我:“《存在与时间》读得怎么样了?”
确定论文选题后,我曾对骞叔说:“我的研究对象是王小波,我想多读一些对写论文有帮助的书。王小波在他的杂文里面提到过很多书,我想全都读一遍。”骞叔立马就明白了我心里的那点小旮旯,说:“可以。但是,我开的书单也必须全部读完。”那一刻,我几近崩溃。不过现在想来,我是很感激骞叔的,他书单中的那些书,对我后来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都起到过不小的帮助。
研二时的一天中午,骞叔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那次,他没请我喝酒,而是递给我两本云南师范大学的硕士学位论文,都是研究王小波的。他说:“我看这两本论文写得不错,你看看对你有没有帮助。听说你电脑玩得好,你也可以自己去网上找更多的资料。对了,帮我看看我的电脑怎么了。”那天,我将他的电脑系统修复了一遍,边翻书边对照着修改注册表,弄了一下午,眼睛都花了。现在想想,我那是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重装系统多简单啊!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首先,既然他都说我电脑玩得好了,我总得露一手吧?重装系统谁不会啊?其次,他专门为我找资料,我得知恩图报啊!后来我才知道,骞叔并不只为我找过资料。他每次参加云南大学和云南师范大学的硕士论文答辩,都会把好的论文留下,提供给需要的学生。
闲暇的时候,我也会读骞叔的书,一本论文集《现象与文本》、一本长诗《彝王》、一本诗集《快意时空》,都是他送给我们的。读《现象与文本》时候,我感觉做学问很难。在这本论文集的第一篇《回顾与前瞻:云南文学五十年论》中,他将自“十七年”以来至上世纪末的云南文学进行了一次系统的梳理,既有现象研究、作家群研究,也有具体的文本评介,这得花多少工夫啊!文章结尾的时候,他说:“需要特别申明的是,由于个人阅读视野的限制,可能有许多优秀作家和优秀作品在我文章中没有提及……(我)有些力不从心”。当时我就在想,如果这样的视野都不算开阔的话,那么我就是睁眼瞎了。读《彝王》的时候,我又觉得文学创作也不简单。《彝王》的开篇是这样写的:“一个远古传说的偶像 彝王/你的脚下 跪着一个桃花灿烂的春天”,一个“跪”字,将彝王开天辟地的丰功伟绩全部概括了,彝王将“一个桃花灿烂的春天”彻底驯服了。这绝不是我这种徒有一腔热血的文艺青年能够写得出的。后来,骞叔又在《彝王》的基础上续写了《六祖分支》,并于2013年以阿兹乌火的笔名重新出版,命名为《彝王传》,使得这部具有史诗意义的作品变得更加完整。《快意时空》读起来相对轻松一点,毕竟在写法上更接近我所熟悉的第三代诗人的诗歌创作,这至少说明,骞叔对当下诗歌的发展情况了如指掌,如果我不读他的研究生,说不定我对新诗的理解还停留在朦胧诗阶段。
有一阵子我常想,一名教授,学问做得好倒在情理之中,还能写好诗就有些不可思议了,他哪来那么多时间?更何况骞叔当时还肩负着领导职务。后来我在无意中找到了答案。那晚,我跟一群哥们儿在外面喝酒,凌晨一点左右方回。那时,骞叔家还住在学校里面,路过他家楼下的时候,我发现他家书房的灯还亮着。看来,时间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可是后来,当我得知骞叔早年的经历后,我突然意识到,时间对他还真不公平。骞叔十几岁的时候应征入伍,在青海当铁路兵,修青藏铁路。说起青藏铁路,大家熟悉的是从格尔木到拉萨的这一段,很少有人知道,格尔木以东的路段是由骞叔他们修建的。那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情。那时候的科技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修铁路凭借的是铁一样的身板和毅力。据说,军旅作家刘广雄还曾以骞叔为原型写过一篇小说,叫《李教授的军旅生涯》。有机会我要找来读读。
在骞叔的所有研究生中,我是一个异类,因为我放弃了文学评论,转向文学创作。我的这一转变,跟骞叔也无不关系。我的文学梦由来已久,从小学至今从未背离,而且一直坚持在写,尽管写得很平庸。2008年的时候,我买了一台宏碁牌笔记本电脑,为了练习打字,我将自己写在纸上的小说打成word文档。有一次,骞叔到宿舍来看望我们,见我在打字,就问我是不是在写论文,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在写小说。我原以为他会责备我不学无术,可谁知他不仅不责备我,还非要看完我的小说才肯走。看完后,他说写得不赖,让我发给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将我的那篇小说《凤凰》推荐给了《民族文学》。2009年第五期《民族文学》“校园选粹”栏目头条推出我的小说后,我的写作越发不可收拾。对此,骞叔从未提出过反对意见,只是在我研三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提醒我说,该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学位论文上面了。
与骞叔相处已有十年,这十年间,我听到过不少赞美他的话,昭通作家群中的许多作家都尊称他为“骞公”。当然,也听到过对他不好的评价。记得毕业前,我搭乘一位老师的车去九乡,一路上他对我说:“年轻人要有发展的眼光,要知道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劳动者和劳动技能。对于现在的劳动者来说,开车是最基本的技能之一,你应该趁还没毕业赶紧把驾照学了。不要学你的导师,一把年纪了,还不会开车。”后来,为此事我还专门问过师母王老师,王老师很严肃地对我说:“他有驾照的,但绝不能让他开车!会出事儿的!”见我不解,她解释说,你导师平时走路总是心不在焉,脑袋里要么在想他的论文,要么想诗歌,再要么就是考虑怎么教学,走着走着,想到好的诗句还会一个人傻笑。有时候还会撞到电线杆或者人行道上的树,这样一个人要是开车,撞到电线杆或者人行道树也倒罢了,万一撞到了人怎么办?
或许是因为别人笑他不会开车的次数太多,2014年的时候,骞叔竟然买了一辆丰田SUV。但我从没见他开过,每次都是他的一位姓曾的邻居帮他开。可没过多久,他又把车给卖了。至于卖车的原因,骞叔说是因为他的一个侄子哭着闹着要买他的车。我觉得,这不大符合小说的逻辑,按照我的推测,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的邻居不大乐意一直给他当司机。现在想想,开不开车有什么关系呢?丝毫不影响我们对骞叔的尊敬!作为一名教授,他把学问做好了;作为一名诗人,他把诗歌写好了;作为一名研究生导师,他桃李满天下——而我是他最不成器的学生,没有之一。跟开车比起来,这些要重要得多。
【注释】
[1] 李骞:《现象与文本》,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7-18页
[2] 阿兹乌火:《彝王传》,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页
(作者系《边疆文学》编辑部编辑)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