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并不远，我却再也到不了

◎朝歌晚丽

山的那边并不远，我却再也到不了

◎朝歌晚丽

1

姥爷的家在一座山脚下，房子后面就是山了。山不高，却种满了树，树的种类很多，不过我都叫不出名字。

去姥爷家不用多久，但是路不大好走，要先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然后是一段水泥路。听说水泥路在没修之前，也是泥巴路，一下雨，到处都是水坑，经常会摔跤。每逢下雨，妈妈就会阻止我出门，即便如此，我也总能想到办法溜出来，去姥爷家。

老一辈人重男轻女思想都很严重，因而作为家族孙辈中唯一的女孩，我很不受重视。只有姥爷把我当宝贝，宠着我，对我几乎是有求必应。

小时候，每次在家挨了打，我就跑去向姥爷告状，然后隔日，老爸就会挨一顿训斥。有时不听话，被打得狠了，我就直接跑去姥爷那儿住，几天也不回家，姥爷也不送我回去，只等着爸妈去接我，他们一去，总要被姥爷训上几句。

以前大人总问我，长大以后孝顺谁。我每次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姥爷”，然后就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姥爷也会跟着笑起来，双眼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露出他为数不多的牙齿。

姥爷有些驼背，走路都要拄着拐杖。因为行动不便，所以他不常做饭。但偶尔，姥爷也会自己下厨，而且一般都是在周末，因为我会去他那里玩。所以每逢周末，我便会早早起床，带好作业和笔，背上书包，去姥爷家。清早出门，傍晚回家。

姥爷的厨艺特别棒，什么小炒茄子、清蒸鱼、红烧肉，他都做得特别好吃。往往这个时候，我总能比平时多吃两碗饭。关于做饭，我们爷俩所有步骤都是一起来，我跟着姥爷去田里摘菜，然后一起洗菜，姥爷切菜我洗锅。饭菜做好以后，我们就坐在门前的长凳上，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我把不喜欢吃的菜夹到姥爷碗里，姥爷把我喜欢吃的菜夹到我碗里。我大概天生和鱼犯冲，每次吃鱼，鱼刺必卡喉咙，所以姥爷每次都会先挑了刺，再夹到我碗里。

姥爷小时候过得很苦，所以他特别节约。我吃饭的时候经常会掉饭，姥爷就会把我掉下的饭全部捡起来，放到一个专用碗里，给小猫吃。和姥爷吃饭，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许剩饭，所以我每次都会很自觉地把饭吃得干干净净。

午饭过后，通常是我写作业，姥爷在旁边看着我写。写完作业，我总是喜欢把头靠在他肩上，和他聊天，他听我讲学校的事情，我听他讲过去的事情。姥爷讲故事有个特点，就是每次只讲一部分，像连载小说一样，讲到最精彩的地方，他就停住了，任我使出浑身解数缠着他，他也不愿多讲。但我是很幸运的，因为家族众多小孩中，只有我一个人听过姥爷的故事。姥爷当过兵，打过仗，受过枪伤，躲过逃兵，钻过山洞，这些事情都只有我一人知晓。

2

姥爷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喜爱一切小动物，在所有动物中，他最喜欢猫。或许是因为居住在山脚下的原因，姥爷家附近总会出现一些野猫。为了不让野猫饿着，他经常用一个小碗装些吃食，放在固定的地方。这个方法很有效，往往等姥爷去看的时候，碗里的吃食早已被小猫消灭干净了。

湖南的冬天很冷，为了不让那些小猫受冻，姥爷在自家墙角挖了一个小洞，贯通屋内外，这样小猫就可以进来。姥爷的吃食不多，一般都放在墙角的木柜里，古红色的木柜共三层，一层放碗，一层放吃食，另外一层是空的。平时柜门都是关闭的，姥爷说怕有老鼠。到后来，姥爷竟然天天开着柜门，理由是，晚上方便小猫觅食。为此我还和姥爷理论了好久，终于说服姥爷，给小猫的吃食放在第一层，其他吃食放在第二层，第三层给我专用。

那时候，我比较贪吃，经常耍赖将姥爷的吃食放到我的那层去。姥爷也不恼，反而配合我，放得更多，因此，柜子里我的那层吃食总是满满的。

姥爷家的门前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他喜欢坐在走廊上晒太阳。所以每次我去，总能远远地就看见他，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坐在长凳上，甜甜地唤上一声“姥爷”，他就会开心地笑起来，把我搂过去，让我和他靠得更近。

我读小学时有一种玩具，一半是糖，一半是灯，糖可以吃，灯的那头有个按钮，一按就会亮，价格也不贵，5毛钱一个，于是，这种玩具灯很快就在学校流行起来。那会儿，我一周只有两块钱零花钱，而且早就用完了。在班上同学人手一个玩具灯时，我很是羡慕，也想要。于是，我想了一个当时自认为最好的主意。

放学以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姥爷家。姥爷就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看见我来，分外高兴。“姥爷，有一种玩具，一块钱一个，前面是糖，后面是灯，姥爷你买吧，糖我帮你吃了，灯你可以自己用。”“好啊，你给我买10个，我用一个，剩下的你和弟弟分了。”

一向聪明机智的老人，竟没有发现我蹩脚的谎话，而是拄着拐杖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屋子里拿钱。拿了钱，姥爷拄着拐杖走到门边，靠在墙上，借着外面的光，低着头，沾着口水将钱一张一张数好，然后递到我手上。姥爷的钱皱皱巴巴的，而且很旧很旧，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一共给了我20块，两个5块的，5个两块的。接到钱的那一刻，我觉得很有罪恶感，差点内疚得哭出来，但马上就被可以买玩具灯的欢乐所取代了。

只是可惜，属于姥爷的那个玩具灯，他终究没有见到。

3

2008年是北京奥运会，却也是我最不愿想起的一年。

某天清晨，我在玩耍的时候，我妈突然叫我回家。而后直接带着我往姥爷家走，在路上，我突然听到我妈说：“你姥爷走了。”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姥爷走哪里去？”我妈顿了顿，看着我说：“你姥爷，去世了。”

我不相信，我还没长大，还没好好孝顺他，还没带他去旅游，他怎么就走了呢，我妈肯定是骗我的。到了姥爷家，却看见我的姥爷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应我。

我不经意地瞥向木柜，发现木柜那三层全都被打开了。第一层只有一个空碗，第二层有一个袋子，旁边几个碗装着菜，第三层的东西最多，都是零零碎碎的吃食，还有一样东西被两个碗盖住了，看不到是什么。我走过去拿开最上面盖着的一个碗，发现里面赫然躺着几块红豆糕。那是姥爷留给我的，最后的红豆糕。

那天，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默默地吃完了那碗红豆糕。我吃得很慢很慢，手上的红豆糕仿佛是一件宝贝，每吃一块，我都要端详好久。咬下去的一瞬间，眼泪差点掉下来。红豆糕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可我的姥爷却不在了，而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姥爷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行行行，好吃的，我都给你留着。那是我骗姥爷要钱那天，临走的时候，姥爷说的最后一句话。却不承想，那会是姥爷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姥爷给的钱，我留到了现在，没舍得花。那钱我只用了一块，买了两个玩具灯，都是蓝色的，姥爷一个，我一个。玩具灯，是我承诺给姥爷的，我不能食言。

姥爷被葬在另外一座山上，路很远很远，山很高很高。那天，在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又跑了回去，我站在那个小土堆旁，待了很久，很久。

姥爷家的后门，有一条沟，沟的后面就是山，沟的旁边种了一棵树。那棵树与其他树不同，很矮，枝干很细，叶子也很小，像羽毛一样，是暗褐色的。曾几何时，我倚在墙上，指着那棵树问：“姥爷，那是什么树啊。”坐在矮凳上的姥爷一边扇风一边告诉我：“那是椿树，叶子可以炒菜吃。”“那我现在去摘，你给我做好不好？”姥爷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我，笑了，“那个现在不能摘，得等到明年春天呢。”“那明年春天，我去摘，姥爷给我做。”姥爷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姥爷终究没有等到来年春天，而我也终究没有吃到那所谓的椿叶。

时隔多年，每当我想起这些画面，仍恍如昨日。我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我，梦见姥爷，醒来后总是泪流满面。梦中的一切都很熟悉，树还在，沟还在，山还在，我还在，一切都不曾改变，只是那个一直宠着我的老人，再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