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枕窗箫凝霜
2017-11-14风飞扬南宫阁
文/风飞扬 图/南宫阁
时光枕窗箫凝霜
文/风飞扬 图/南宫阁
他说他有四条命—“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腊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
说这话的人是李渔,他闻知南京的水仙最好,所以把家安在了南京。有一年,他穷困潦倒,不惜饿着肚子去当首饰,再挑了水仙抱回来。他说,宁可少一年寿命,也不想一个季节没有花陪伴。
水仙和幽兰,自古就极受文人喜爱。兰是花中君子,淡泊高雅。水仙纯净临波,有人说它自恋,只喜欢看着自己照在水中的影子,其实它还有一个特点,从不成群开,一枝只开一朵花。一朵花,就是一世界。这也许就是李渔爱它的原因。
说李渔襁褓识字,这话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但若回过头来看他一身的才学,似乎还是可以信几分的。有些人的一辈子像活过几辈子那么久,他们有前世积累的才情,自己浑然不觉。
学习对李渔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读四书五经过目不忘,总角之年便能出口成章下笔千言。他也勤奋,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时刻告诫自己年华万不可虚度。尽管如此,也没能摆脱落榜的命运,青云之志渺茫得如同幻想。
那年春天,泪眼看桃花,都是血色同心。社会局势动荡不稳,求仕之路忽然变得举步维艰。这个时间的困顿,并不仅仅在于接下来该怎样往前走,而是不敢回忆。寒夜孤灯,酷暑蝉鸣,捧书度过了多少三伏三九,以为离功成名达相差的就是一段从考场出来的时间,从没想过还要跨越人心的长度。
他的小楷写得再潇洒,论道再精准,却入不了阅卷人的眼。满腹才情和一身抱负,在轻飘飘的纸上,没有任何分量。于是,十多年的刻骨和从未更移过的目标,如今都不得不以怀疑的目光重新审视,人生的路向前看成了空,向后看,似乎还是空。
李渔提杯叹息,封侯事,干脆从此不提。
那时,正逢春寒料峭,还不是花开时候。而与李渔相对的水仙,正在暖阁里开得嫣然自顾。外面是风刀还是霜剑,与他没有关系,只要还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可以存身,它就一定会开出一室雅致。
一花一叶总关禅,识草,莳花,不过是端正自己的人生态度。李渔把大自然称为“古今第一才人”,他与自然万物结交成知己,生命的颜色再也不会寡淡。所有的选择都比被选择要难得多,人生是一场花事,在红尘里修行,随风落下的种子只有努力生长才能区别于尘土。
水仙是,夏莲也是。莲花与佛结缘,更多了一层慈悲。李渔在家乡兰溪修建了一座亭子,取名曰“且停亭”,并题联曰:“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
且停亭,停下的地方,就是亭。或者说人在亭前,才是停。心在哪里停,哪里就有自己修筑的且停亭。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李渔在且停亭里种满了西府海棠。海棠无香,苏东坡恨,张爱玲也恨。一般的海棠的确无香,但只有这西府海棠,又艳又香。解语花,说的就是它,花开似锦,风情万种。
李渔初名仙侣,后改为渔,字谪凡,号笠翁。这名号配花中神仙,很是相得益彰。
明朝的科考行不通,他稍一踌躇,已是清朝的天下了。由明入清后,李渔自誉“识字农”,在伊山构思自己的庭院,廊轩桥亭无一不精巧。装修的时候,本着“天下万物,以少为贵”的道理,力求潇洒和谐,避免俗物。
他这一玩就没有罢休,玩出了许多乐趣,还蕴含着很多深意。他用酱色的纸糊在书房的墙壁上,把豆绿色的云母笺裁成不规则的碎块,各种形状无一雷同,但要大小错杂,斜正参差,随手贴在酱纸上,顿时满屋皆冰裂,日日如对哥窑美器。光影从窗外透过来,时时变幻,幽暗时可以增亮,耀目时可以吸光,无形中让书房总得以在暖光中。
李渔说,开窗莫妙于借景。他常坐在窗边看风景,有天他裁了几张纸做成画轴的样子,分别贴在窗边,外面的远山和树木,还有院里一枝垂下的石榴,刚好都被框在里面,李渔忍不住哈哈大笑,给新得的画取名“无心”。
他在杭州时,住在武林小筑,初时生计艰难,稍有些尴尬。但李渔并未被愁苦所困,经过一番多方位的考察,他发现这里的人喜欢听戏看小说,市场需求量大,但好作品不多。于是,他操起了这份“贱业”—古代卖字糊口是没什么地位,也没什么前途的。李渔乐在其中,一发不可收。他一意求新,不依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观前人未见之事,写未尽之情,描不全之态,连续写出了《风筝误》《玉搔头》等多部传奇及《无声戏》《十二楼》等白话短篇小说集。
因为他的作品雅俗共赏,贴近大众,所以到后来,经常刚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后来还有《比目鱼》《凰求凤》等剧本,他把剧本合成《笠翁十种曲》,一起出版发行。
也因此,“湖上笠翁”成了保证销量的金字招牌。他的书刚上市,不出几天,三千里外的地方也已经进入热销,有冒名的,也有私刻翻印盗版的。其中,尤以金陵为甚。
李渔一怒之下干脆举家迁往金陵,成立了芥子园书铺,由单纯的作家变成了出版家。除了出版自己的作品外,还根据市场情况,不断推出其他的文学作品,如《三国志演义》《水浒全传》《西游记》《金瓶梅》等热销书,如《古今史略》《尺牍初征》《资治新书》《千古奇闻》等一大批读者想看而买不到的书,还有至今为止仍在美术界占有重要地位的《芥子园画谱》。
对戏曲一直情有独钟的李渔,在五十多岁时组建了自己的演艺家班。他亲自担任教习和导演,一出门就是全国巡演,北抵燕秦,南行浙闽,只是时间不长,他的两个台柱因为积劳成疾,双双早逝。即便如此,他的戏班也迅速红遍了大江南北。
李渔一生重游历。他常说,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奇山异水,风土人情,烟霞竹石,无一不在他眼前,最终三分天下,几近其二。并且他以一颗真心广交天下朋友,上至位高权贵,下至三教九流,接触的人越多,就越能真实地体察和感受世风世俗,为他的写作积累了大量素材。
过往的时间,都在亭前的海棠上,开得明媚而鲜艳,多少人以花为坐标,远远地找过来,听着他写在戏里的宿命。
但这海棠,不是李渔的命。海棠是乔木,李渔则是一株可多年生的草,叶子绿,背面红,秋天里开得泼辣而忘情,它的别名叫相思草,花语是断肠。林黛玉有咏白海棠的诗—“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李渔不用借,他还有一条命就是梅花。
有一年夏天发洪水,书房外的石榴树被淹死了,李渔想把它砍了当柴,可是整理这些盘根错节的枯枝时,怎么看都像老梅的枝干。于是他就把比较直的部分取下来做成窗框,有盘曲的就当作梅枝,用彩纸剪出红梅和绿萼,缀在疏枝上,窗边的梅,就这么绽放了。
李渔一生奋斗,立志创新。六十岁时,他开始总结一生的涉猎,把生活情趣和艺术品味,都用文字记录下来,写成了《闲情偶记》。
李渔晚年迁回杭州,买山而隐,从此移居画图中。此时他的生活已经颇为窘迫,可他仍然准备踏雪寻梅,苦中作乐。只是,大概他自己也没有料到,春节刚过,元宵节还没到,水仙开得刚好,他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告别了红尘。
那个冬天,西湖边开的都是白梅。
尘世的风霜总是无情,心里有一个柔软的向往,可以多一些自在和从容。与其收拾行囊,做生命里的旅者,马不停蹄地追逐,唯恐落到后面,错过季节里的嫣红,不如,就在此刻停下来。
且停亭下,且停停。